第4章 卡萊爾故鄉
- 清新的原野
- (美)約翰·巴勒斯
- 14705字
- 2021-04-15 18:03:10
再次穿過大西洋的時候,比起英格蘭,我對蘇格蘭更感興趣,一部分原因是十一年前我已經在英格蘭大飽眼福,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比起英格蘭人,我一直更喜歡蘇格蘭人(在我少年時期,我就已經對他們很了解),尤其是因為在那時我正對作家卡萊爾著迷,我想親眼看看他筆下的土地與人民。
總之,我想凱爾特人要比安格魯撒克遜人更吸引我,至少是被某些凱爾特人所吸引。撒克遜人整體上給人的印象更深刻,他們有更偉大的功績,他們故鄉和城市的樣貌更加怡人,就連整個王國的恩賜也是屬于他們的。但是,毋庸置疑,我認為凱爾特人,至少是蘇格蘭的凱爾特人,要比英格蘭人更加熱情好客,熱忱爽朗。他們更富有好奇心,更潑辣,更容易悲天憫人。他們更樂意與其他人種打成一片,而英格蘭人卻很少那樣做。在這個國家,約翰牛(典型的英國人)就如黏土中的一粒卵石一般,任你打磨烘烤,他還是堅固如初——堅硬地杵在磚塊里,就是無法融入其中。
每一次與蘇格蘭景色的親密接觸都讓我更加迷戀。當我在埃爾的時候,發生了一段讓人欣喜的小插曲。在杜恩河畔的小樹林里,我偶遇了一位年輕人,在聊到我們身邊高歌的鳥兒時,發現他知道我的名字。這讓我結識了這家人以及當地教區的牧師,在伯恩斯的這段簡短的旅居中,我真實地觸碰到了當地的人文。在格拉斯哥,我切身地體驗了一把當地的日常家庭生活,我提到的這個家庭社會階層略低,但德行高尚。我爬上一個環形石梯,在頂層有一家人,他們有三四間房:一對夫婦,他們有三個兒子,兩個已經成年了,還有一個成年的女兒。那位父親和他的兒子們在附近的一間鑄鐵廠里工作。我們在一個雜亂的廚房里分享面包,像坐在一個宏大的禮堂內享用盛宴般地談笑風生。我們圍桌而坐,家庭成員輪流朗誦一段《圣經》。進餐后,我們進入隔壁房間,一起唱著源自伯恩斯的蘇格蘭歌曲。其中有一個男孩的聲音是我聽過的最有磁性的低音。那個聲音震撼人心,但又被蘇格蘭式的柔情完美地緩和。他曾在一場面向整個蘇格蘭的歌唱比賽中榮獲一等獎。他的母親也有一副甜美的嗓音,我對她說,以她兒子的歌唱天賦,可以在任何地方飛黃騰達,但是他母親卻對這個話題產生了焦慮。她擔心這會成為毀了他兒子的禍根——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擔心通過唱歌來賺錢會讓他成為惡魔的仆人,寧愿讓這種天賦用來歌頌上帝。她說寧愿隨他去死也不愿意看到兒子在歌劇院里唱歌賺錢。她想讓他勤勤懇懇地干手頭的工作,只把他的嗓音當做是一種上天的神圣恩賜。當我要求這位年輕人來旅館為我們唱歌的時候,這可急壞了他的母親。后來他母親告訴我,直到她知道我們的旅館不賣酒,她才放下心。這個男孩也愿意順從他母親的意愿。她的另一個兒子的心上人去了美國,于是他也心心念念地想追隨而去。他大方的給我們看了她的照片,對我和他的家人都毫不隱瞞他的真正心意。在這樣的家庭中是沒有秘密的,也沒有遮遮掩掩。對宗教信仰的虔誠,原始質樸的個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短時間內我都不會忘記的。這個家庭也許是個例,但是每當我回憶起濃煙滾滾、煙囪林立的格拉斯哥,都會想起這一家人。
我曾經每個周一早上都會讀《愛丁堡時報》,伯恩斯比卡萊爾更準確地暗示了蘇格蘭人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我經常在每周一的《愛丁堡時報》上查看的一份統計數據便足以說明。這份數據統計的是上一周登記的新生兒,其中總是有百分之十到十二是非法生育。蘇格蘭所有階層的人,都深深地愛著伯恩斯,因為沒有人可以像他一樣,表達出大家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
當我想到愛丁堡的時候,第一個閃現在我腦海里的,就是在那兩處沒有一棵樹但依然青翠的高地旁整個城市一如既往地閃耀著光芒。亞瑟王座山像巨大的不規則的球體,又或者半球體,在東南方的地平線上拔地而起,用它那嬌嫩的翠綠包裹著整個城市和鄉村。東面的天空看過去,仿佛也被染成了綠色。即便讀過很多描寫在這座山上俯瞰愛丁堡景色的文章,但我還是被眼前這幅景色折服。有三座小山丘通向亞瑟王座山,在800英尺的高處匯合。在第一座相對較小的山丘上,屹立著一座城堡。這座山三面懸崖峭壁,亂石叢生,但是沿著東側的坡往下走,就會出現一大片平坦開闊的地面,愛丁堡的古城便建于其上。就像泉水從源頭涌出,古城也似乎是從城堡中流淌出來的,一直延伸到鄰近的空地上。緊挨著古城,就是索爾茲伯里峭壁,海拔570英尺。這面峭壁成為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如同哈德遜河畔的帕里塞茲。再次從這面峭壁望向東方,舒展的地面延伸到了一個叫做“獵人沼澤”的峽谷。我一直以為那里有很多神出鬼沒的獵人,直到看到一隊火槍手在練習打靶才恍然大悟。之后這片平坦的地面就緩慢而不規則的上升,來到了亞瑟王座山的頂峰,形成了之前我所說的閃耀著綠色光芒的田園景色。厚厚的草甸沿著索爾茲伯里峭壁,一直延伸到峭壁的邊緣,如一片天然的綠毯。草地是如此的緊實,男孩們甚至可以用杰克刀像在樹皮上刻字一樣,在這里刻下他們名字的縮寫。在1820年到1821年間,在愛丁堡那些陰郁的日子里,亞瑟王座山是卡萊爾最中意的散步去處。對于他而言,那里滿山都是風景,只要天氣允許,他幾乎每天都想去那走走。【注:見他1821年3月9日給弟弟約翰的信件】
蘇格蘭和英格蘭的道路沒有一條是我喜歡的,但我很喜歡漫步在從愛丁堡到艾卡爾菲亨的路上。這一段路,卡萊爾生前走過很多次,而我也要去拜訪他出生的地方和墓地。當他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便和愛德華·歐文一起漫步在這條路上(蘇格蘭人把“漫步”稱作“旅行”)。他少年時代曾獨自走在這條路上,有時也與比他大的男孩子一起去愛丁堡學院。他在回憶錄中寫道,他再也沒有在其他地方有過這樣飽含深情的、憂傷的、若有所思的、事實上也極為有趣且大有裨益的旅行了。“雖然沒有同伴,但腳下的草發出的沙沙聲,清泉的叮叮咚咚聲,偶爾能聽到野生動物的叫聲。”“有時候,天氣晴朗的如同意大利的天空(同歐文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則是陰雨連綿,天永遠是一望無際的灰色,壓在頭頂。后者也許更加符合某些時候的心境。這個紛擾的世界,快樂和悲傷,光明與黑暗,全部都屬于你一個人。如果合適的時候,你可以光著腳丫,把鞋與襪子掛在肩膀上,或掛在手杖上,口袋里裝上梳子和干凈的襯衫,把所有的東西帶在身邊。寄宿在牧人之家,他們有干凈整潔的農舍,安全健康的雞蛋,牛奶和燕麥粥,床上有干凈的毯子,牧羊人熱情好客,謙恭有禮。”
但是一個人怎么能在沒有同伴的情況下,靜靜地行走一百多英里,尤其是在每小時都有火車經過,而且口袋里還有多余錢財的情況下?坐火車既省力又節省時間,但是也將因此失去親身體驗的機會。這個小巧玲瓏的小路很有魅力,像堅硬光滑的地面上鋪上了砂紙。以至于腳一落地就很輕易的打滑。即便是盛夏,地底最清新的味道也會洋溢在空氣中。一吸一呼之間,都充滿了涼爽與清新,好像附近有一塊沒有融化或者剛剛融化了的霜凍。
在我們以火車代步的時候,我知道了他們以托馬斯·卡萊爾的名字命名了我們在愛丁堡坐的那趟火車,這讓我很欣喜。這個綽號很形象,他本就是一個擁有炙熱的心和鋼鐵般眉毛的龐然大物。我認為它的原主人對它有長遠的打算,他坦白曾有一次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當初為他的船命名的船長。他成了自己的英雄,一個擁有神授之權的領袖,掌控著蒸汽這珍貴的能源。
人類的視力還沒有辦法適應火車飛馳的速度。蒸汽在我們肩頭輕拍著翅膀,卻還是飛不起來。沒有鳥類的眼睛和飛翔的高度,我們一樣可以有鳥瞰的視角,沒有那樣的寬度一樣可以長途跋涉,沒有那么大的種群一樣可以看到最細微的存在。即使這樣的速度只會帶給我們成比例蔓延的視野,即使這樣悠閑的觀賞與一瞥間的景色并沒有不同。確實,當一個人想到這里,想到這么短的距離,還要選擇坐火車的方式旅行,撇開不舒服不說,根本就像沒有旅行過。那跟綁在家里的搖椅上又有什么不同。除了最遠處的物體,剩下的一切看起來都是變形的。如果選擇飛機呢,要知道飛機這種交通工具可是獨斷專制,不講道理的,舷艙外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你也不知道飛機所在的經緯度。只能由著它,飛到某一個合適的位置,我們這些乘客才能有幸瞥到外面的美景。想到那日從愛丁堡南飛的旅行,只有一個大概的印象了,只能想起那個不加粉飾的鄉村是多么的潔凈,在一片寬闊的斜坡上升起,既沒有森林樹木,也沒有雜草和灌木叢,沒有什么可以隱藏或破壞這一片綠色。人們對于這一片草的印象大概類似于北極地區的雪,漫山遍野蔓延開來。還有那群山和鄉村,生活在這里的威爾士人,以及如綠寶石一般的遠景。
為了不讓火車完全剝奪我觀景的機會,我在洛克比下了車,那是蘇格蘭的一個小集鎮,步行走完了到艾卡爾菲享剩下的這一段路程,大概有六英里。那是六月一日,午后的陽光明媚地灑下來。我在這個美麗的地方還沒有待滿兩周,依然還處在旅行的蜜月期呢。路面像海灘一樣光滑整潔,只是更堅實一些,走在上面十分愉悅。第一撥紅色三葉草已經綻放,如果那一日我是步行回家,可能早就發現了。相比美國人,這里的本地人面頰更加紅潤,這兒的三葉草花也要比美國的艷麗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也有觀察過這些小花,通常在這個季節里,顏色更多,花期也更長。因為這個季節拖得很長,更涼爽,所以所有的作物和花朵都比其他地方成熟的慢。花朵則普遍都帶著一點粉色或紅色。黑莓的花整片花瓣都是粉色或白色,傘狀的花骨朵,像蓍草一般,偶爾還點綴著一抹玫瑰紅色。白色的雛菊才露粉紅色的尖尖角(蘇格蘭人叫他“春白菊”),這意味著猩紅色的罌粟花不久以后將會散落在谷地的各個角落。夏枯草的顏色要比美國的深好多。還有一種老鸛草,和美國的天竺葵類似,只是顏色更深更濃郁。但是與美國的花相比,在秋天,他們成熟的果實和樹葉將會褪去這些鮮艷的顏色。
農場作業一直都是最吸引我的目光的,不管在當地還是其他地方,都是為胡蘿卜和土豆開溝犁耕的時候,每一個步驟都是極其精準的。這讓我想起艾默生在他的詩篇中寫道,這片島上的作業不是由鐵犁完成的,而是用鉛筆。因為那些線條看起來筆直而統一,就像拿鉛筆和尺子畫出來的一樣。我在路邊問一個正在勞作的農民他們是怎么做到如此的精準,“啊”,他說,“我們蘇格蘭人就是一把尺啊”。這里和英格蘭都把犁地作為一種精美的藝術來學習。他們甚至設立犁地比賽,獎勵最漂亮的犁溝。因為都是種土豆和胡蘿卜的緣故,大家耕作的方式都是一樣的,先松土,然后犁地,交叉犁,打碎土塊,再耙地,用鐵鏈耙,最后軋平。每一株連根拔起的草都會被女人和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或是燒掉或是用馬車運走,只留下如紙一般潔凈的地面,然后由農夫犁下藝術品般的線條。犁是一種又長又重的農具,需要兩匹馬來拉,兩個犁刀將泥土分向兩側。農夫靠木樁的引導犁開第一條犁溝,以這條完美的犁溝做參照,完成接下來的工作,然后地面會呈現出完美統一的脊線,像是一次沖壓成型的產品。這座島上從這一頭到另一頭,每一片被犁開的土地和種植的田野像出自同一個行家之手。
我來到了距離洛克四英里的名叫“梅英山”的農場,卡萊爾家族在此生活了很多年。弗魯德在他的書中寫道,詩人卡萊爾在這里第一次讀到了歌德的詩篇《干枯的河道》,并翻譯了著名的《威廉·麥斯特》。大地平緩地向南方和東方傾斜,給了這些地方廣闊的視野,但是并不像弗魯德所描繪的那樣荒涼和寒風凜冽。莊稼看起來長勢很好,而田野則平坦肥沃。土壤則是到處可見的黏土。一片準備要種胡蘿卜的坡田毗鄰公路,地已經犁好了,田地的主人是個嚴肅謙遜、話不多的農民,他不斷地從掛在他肩膀上的袋子里取出化肥灑在犁溝里,一個小男孩牽著馬車,跟在農夫后面在犁溝里播撒廄肥。在他身后,一個穿著木屐和短裙的女孩子用耙均勻地把廄肥平鋪攤好。在蘇格蘭,某些田地里的活兒都是由女人和小女孩們完成的,他們負責施肥,播種和撿起雜草,像男人一樣曬草和收割。
卡萊爾夫婦住在這個農場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在安南的一所學校教書,后來去了柯卡爾迪,遇到了歐文父母省吃儉用,給卡萊爾寄去了干酪、黃油、火腿和麥片。之后新建了一棟農舍,但保留了老房子。1817年,卡萊爾父親在寫給他兒子的信中提到了這件事。教區的牧師也印證了我所說的:“你媽媽迫切地希望在他來之前就把房子建好,不然她只能跑到山后找個地縫鉆進去了。”
從梅英山順著公路慢慢往下走,來到艾卡爾菲亨村莊,距離村子一英里或更遠的地方,就能看到標志性的教堂,塔尖高高聳立,教堂的身后是長滿了歐洲赤松的山丘。不一會我就進入了村子的主干道,在卡萊爾少年的時候,有一條小溪穿城而過。后來當地一些有魄力的村民埋填了這條小溪,從此沒有緩緩流淌的溪水,也不見了溪水上架的小橋,只看到一條由鵝卵石鋪成的寬廣大路。多半村舍都顯得非常簡陋,緊貼著人行道的外緣。這個美麗的棕色石頭建筑是教堂,十分具有現代氣息,比起眼前的這個小村莊,它仿佛與一座富饒的城邦更相宜。它身后的公墓里葬著偉大的詩人卡萊爾。當我走近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女孩正坐在大門旁的路邊一邊梳理她的烏黑卷發,一邊等她的媽媽和哥哥,他們還在村子里磨磨蹭蹭。三兩個男孩在樹籬外收割蕁麻,他們說,把蕁麻上面的芒刺煮掉后可以用來喂豬。墓地另一邊的街道旁,牛群悠閑地吃著草。
我那時一定想當然的以為以卡萊爾的名聲與建樹,把他的墳墓與其他人的區別開來極其容易,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打聽他具體被安葬在哪里。后來,當我穿過墓地的大門,門前的安南路穿過一面高大的石墻,我沿著最殘破的一條小道向著遠處的嶄新、莊嚴肅穆的紀念碑前進。走近后卻發現大理石上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一個接一個地尋找,得到的依舊只有失望。我找到了一排卡萊爾家族的墓,但是我要找的卡萊爾卻不在其中,我朝圣的熱情因為這些阻礙慢慢冷淡下來。一個人可以忍受多少次這樣的失敗呢?卡萊爾已經逝去,正如他活著一樣,當你來到他的身邊想要獻上你的敬意,他必定要讓你碰那么一兩次釘子。
不久,我看到托馬斯·卡萊爾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某個家族墳墓內的一塊大理石上,但這后來被證實是大名鼎鼎的詩人卡萊爾的一位侄子。不管怎樣,最終我還是找對了地方,那里就是我要尋找的卡萊爾家人,墓地長約十六英尺,寬約八英尺。被高大的鐵柵欄包圍著。最新的那一座墓要比其他的更高更顯眼,但是旁邊沒有一個可以識別它主人的石塊或者標記。我相信,自我拜訪以后,一定會立起一塊石碑或者紀念碑。墓地四周長滿了野草,其間綻放著幾朵雛菊和藍色花瓣的虎尾草,甚是好看。這個偉大的詩人頭朝著南方或者東南方長眠于此,右邊葬著他的父母親和姐姐,左邊葬著他的弟弟約翰。我得知這一圈鐵柵欄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他父親生前為家族修建的。如果是卡萊爾的話,他可能會把柵欄的高度整個切掉一半。除了大的出奇的墓碑,這個墓地整體來看是美式風格的。它坐落在教堂后身,但又獨立于教堂,更像是一處墓地花園,不像一些年代久遠的教堂,墓地是圍繞教堂而建,或者建在教堂地下。我注意到這里跟其他地方一樣,都會在墓石上刻下墓主人生前的營生和職業:某某人,泥瓦匠,裁縫,木匠,又或者是農夫等等。
一對年輕的夫婦在離墓地幾步的一個樹苗苗圃里工作,我走上前,隔著稀疏的樹籬,和他們攀談了一會兒。他們說他們見過卡萊爾好多次,并且看起來對他敬愛有加。這位年輕人說看到他夏天來過,沒戴帽子,佇立在他父母親的墳墓前。“他在那恭敬地站了好久”,年輕的園丁說道。我知道這是卡萊爾一如既往的習慣,每個夏天他都會像朝圣一樣來到這里,在墳墓旁久久駐足,徘徊在這些墓地之間。他最后一次來,是在他去世的前幾年,他的身體已相當虛弱,以至于得靠兩人攙扶著才能走進墓地。他的這個習慣使我想起了他在《過去與現在》中的一篇文章,說到中國歷代帝王的宗教風俗(這是他們最重要的儀式之一),每一朝的帝王和他的千萬子民,每年都會給祖先們或是父母雙親掃墓。每一個人都莊嚴肅穆,懷著景仰的心或是其他的五味陳雜的心情獨自沉浸在靜默之中。他們頭頂的天空也顯得寂靜無比,連同他們面前這座最神圣的墳墓也是安靜的,只有靈魂悸動的聲音清晰可辨。這真的算得上是一種信仰。的確,如果一個人沒有一瞥來世,沒有一瞥這來世的入口,他還能看透什么呢?
卡萊爾對他家族的敬愛之情流露于他那最出眾的人格魅力中,他對其他的人類多多少少有一些蔑視,而這種對家族的熱愛恰如其分地彌補了這個瑕疵。從未有一個人被家族烙上如此之深的印記,也從沒有一個家族擁有卡萊爾家族這樣強勁的凝聚力。通常情況下,從農村走出來的杰出人物,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是卡萊爾依舊如初,他是他的父母親的縮影,只是更為出色。他父輩們那慷慨激昂的講演,在他心里生根發芽,像被大馬士革刀砍碎,大錘碾碎后一字一句地放在他的心里。他繼承了父輩們最強大最優秀的品質。這些在古老的維京人體內沸騰著的品質,穿過歲月,流淌在卡萊爾的血液里。卡萊爾不僅是蘇格蘭人,他還是一個維京人。他心中有澎湃的斯堪的納維亞氣息,一次次地碰撞著維京人原始好斗、恃強凌弱的彪悍民風。雷神之錘中有建造這個錘子的那些泥瓦匠的心血,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精神還是肉體,他終歸是蘇格蘭人。約翰·諾克斯與蘇格蘭古老的誓約者長存在他心中,一同見證他熱忱的宗教之心。他對信仰的堅定,他的掙扎與痛楚,目睹他的蛻變,偉大的愛爾蘭詩人奧西恩活在他心中,注視著他憂郁的追思,聆聽他沮喪的悲嘆。尤其是,正如我所說,他心中存活著他勤勤懇懇的農民父輩們,所有的這些成就了他在十九世紀的文學作品。
卡萊爾的靈魂永遠屬于蘇格蘭,一種朦朧的鄉愁一直圍繞著他。“我唯一看到的太陽升起的山丘,”他在《過去與現在》一書中寫道。“當太陽與我,與萬物一起享受他們耀眼的光芒時,誰能將我與他們分離開來?那種奧秘,如地心一般神秘莫測,我追尋著這奧秘踏上了我的鄉土,沒有哪一顆樹,可以像我一樣,深深扎根故鄉的土地。”字里行間流露出了怎樣的感懷與悲傷!他的家族世世代代,在這片寂寞的荒野上,辛勤勞作,與貧窮和困苦做斗爭,維持著并不富裕的生活,直到最后與土地融為一體,血脈相連。在這樣的斗爭中,家族成員是怎樣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又培養出了怎樣深厚的情誼啊!卡萊爾家族把真心與良知投入工作,他們自己本身所生活的時代、思想與憂愁都是修建房屋的磚瓦水泥,他們那長滿皺紋的額頭上淌下的汗水澆灌著腳下的大地。卡萊爾的父親詹姆斯·卡萊爾,在時隔五十年之后,再次來到奧德加斯橋,想起年輕時在這里揮灑的汗水,不免一陣唏噓。如今卡萊爾,凝視著這座橋,想起父親生前告訴過他的點點滴滴,也不禁感慨萬千。“就好像驀然回首,已是半個世紀。”雖然那個兢兢業業的時代已化作歷史,但屬于他們的篇章將永垂不朽。他們無聲的將信仰傾注于工作,最終在他們優秀的后代中間結出了碩果。這讓他回眸,這讓他悲傷的凝視,他身后的土地神圣無比,他逝去的祖先在墳墓中呼喚著他。沒有什么比貧窮、勤奮與苦難更能增強家族的凝聚力。如同熔爐的熱量才能造就特有的品性,如同壓力才能造就完美的地層結構。人們回憶起,卡萊爾的奶奶曾在深夜把叫孩子們叫起床,他爸爸是這些孩子們中的一個,用一餐燕麥蛋糕喂飽了這些好久沒吃飯的孩子們,從他們鋪床的稻草中抽出一些來生火,無疑,這些困苦經歷也深深地影響著這些孩子們。
卡萊爾的遺骸應當回歸故土,回到親人身邊,他本就與家族緊密相連,尤其與他的母親感情深厚,所以葬在母親的墓地旁是最合適不過的。我想起他給在德國學習的弟弟約翰的信中對母親的描述,他的母親去愛丁堡探望他,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我在里斯碼頭接到了她,她站在你的船只消失的地方,濕著眼眶眺望著東方蔚藍的海水,對著寂靜的海面自言自語‘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慈祥的母親啊。”
為了看到更多艾卡爾菲亨的人文和自然風光,在閑暇的時候更多地了解這個國家,我帶上妻子和孩子們來到洛克比。我們在這里消磨了幾天時間,投宿在安靜整潔的布什旅館。我穿梭于附近的街道,看到了很多的小鳥、野花、當地的民眾和農作的場景。用一天下午去了斯科特布里格,卡萊爾一家離開梅英山之后就住在這里,他的父母親都在此過世。用一天去了安南,一天去了悔罪山,另一天翻過這座山去了科特爾橋,品味和發現這片土地的美好。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止不前,一個最好的證明便是,我們還能夠找到當年卡萊爾出生的房子,由他父親所建,雖然距今已有八十七年的歷史,但青磚碧瓦如初,看起來還能屹立幾個世紀。沿著磨損嚴重的石頭臺階拾級而上,走過石頭地面,來到一個小房間,就是在這里,卡萊爾第一次睜開了眼睛。我懷疑這間房子的窗玻璃也還是那個時期的。這是一個安靜而簡陋的村莊,道路由鵝卵石鋪成,穿著木屐走在上面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這個村莊還是卡萊爾年幼時的樣子。低矮、簡陋,石頭地面的房子緊挨著人行道修建,仿佛一抬腳就能登堂入室。底層的英格蘭人或者蘇格蘭人在鄉下建的房子,要么背朝大路,要么離大路有一段距離,中間建上馬廄和棚屋,或是用高高的結實的柵欄把房子團團圍住,完全地阻擋住你的視線。而這個村莊,人們卻把房子建的大明大敞,如果可以他們恨不得把前廳連到人行道上。在街道與前廳之間沒有一點遮擋,方便二者自由溝通。至少大多數比較久遠的房子是這樣的情形。總的說來,蘇格蘭的村舍比起我們更加公開,少了很多私密性,鄉村住宅則更為隱蔽。除了標志性的教堂,艾卡爾菲亨唯一能和百年歷史的村落區分開來的特別之處是一座巨大精美的石頭建筑,那是一所公立學校。它讓這片村落與眾不同,仿佛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勾起人們對于卡萊爾的回憶。有人曾告訴我,事實的確如此。他第一次念書的地方是一個低矮簡陋的住所,現在位于教堂身后,成了墓地和安南路邊界的一部分。
過去的一些時候,我習慣站在窗子邊,看那些工人們走在上班的路上,孩子們三五成群去上學,或是去打水。而傍晚和清晨,女人們則從草地上把奶牛牽回來擠奶。六月的黃昏,太陽落的很慢,擠奶工作要一直延續到九點才會停。我遇到了兩個場景。第一個是在一場大雨中,一個形單影只的年輕女士戴著大大的帽子,全身都濕透了,緩慢地穿過街道,走走停停,用憂郁但卻悅耳的聲音唱著歌。她的歌聲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幽怨的味道。不時有一些路人在她腳邊扔下一點錢。一個曾在旅館服侍過我們的愛丁堡小姑娘,頭發是比蘇格蘭人普遍的金色頭發偏紅的顏色,走進雨里給了那唱歌的女人一個便士。收了幾個便士后,她不再唱歌,隨后便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只是猜測可能是去花錢買酒喝了吧。我注意到沒有人會對她動粗或者無禮,男孩子們會偶爾駐足凝視她,但是都不會發表評論,或者指指點點,更不會扮鬼臉。另一天下午,一個巡回演出的團隊把帳篷扎在了街道上比較寬闊的地方,這種新奇的手風琴演奏,把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吸引過來了。門票要一個便士,我跟其余人一起進入,看到了一個小個子男人,一只大狗,一家人其樂融融,幾個臉臟兮兮的男孩和女孩,老實規矩地待在一起。跟艾卡爾菲亨的男孩子們不太容易打交道,我攀談了幾個都不太成功,他們大多安靜和害羞,怕生,但跟所有的農村孩子一樣是生來的自然學家。如果你想知道哪里有鳥巢,就問這些男孩子吧。因此,一個下午我在安南路上遇到了三兩個男孩,便向他們問詢,剛開始他們顯得很冷淡,不愿意回答我,但是我說明了我是真誠的想知道,真心想要他們指給我鳥巢的地方。為了以示獎勵,他們指出第一個鳥巢我就給一個便士,第二個給兩個便士,第三個給三個便士……開出這樣的價碼,最后的結果就是我的口袋迅速地癟了下去。這些孩子們好像知道附近的每一個鳥巢,而且我猜他們剛剛在周末已經見過他們那些長羽毛的朋友們。他們轉身朝我靦腆地笑了一下,一句話沒說,帶我沿著路走了幾步,停在一個樹籬前指給我看一個有雛鳥的籬雀巢,鳥媽媽就守在附近,嘴里還叼著食物。杜鵑非常喜歡籬雀的這個安樂窩,就像莎士比亞的一首詩中所寫——“籬雀養大了杜鵑鳥,長大的小雛兒把自己的頭吃掉。”
這種鳥其實不是雀類,而是一種鳴鳥,跟夜鶯很有淵源。之后他們帶著我走上一條很美麗的小路,分開樹枝,里面是一個有蛋的麻雀窩。我首先看到的是開在岸邊的一簇野生三色堇,映的河水也更加明亮了。他們互相商量了片刻,又帶我找到了一處知更鳥的巢穴。這個建在河岸邊的鳥巢看上去很暖和,外形類似一塊長著苔蘚的石頭。然后我們向另一條小路進發,他們向我展示了一個黃雀的巢穴,黃雀也是雀類的一種,也在地上建巢。這座巢穴的前面似乎有一個用干桔梗建造的粗糙的平臺,像門檻石。他們還向我展示了另外幾個籬雀和蒼頭燕雀的巢,而那些孩子們說,那個蒼頭燕雀的巢穴已經被“掃蕩”過了。這些都是他們順路免費展示給我的。在墓地附近一個廢棄的水泵旁邊,他們給我看了一個大山雀的巢。他們還提議要帶我去見識一下花雞和畫眉的巢。但是我說,這兩種鳥的巢我已經看過不少了,好奇心已經滿足了。我問他們還知道其他的鳥巢嗎?當然了,他們還知道一大堆呢,他們還知道離村莊很遠的地方,米得比路上有一個鷦鷯巢,里面整整有十八個蛋。那好,看完這一個我可能就真正滿足了,我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然后我們穿過村子沿著米得比路走了將近一英里,孩子們靜悄悄的,像參加葬禮一般,不說一句話,沒有一個笑容。我們走得很快,傍晚也很暖和,在蘇格蘭,這算是個好天氣了。孩子們偶爾皺著眉頭,耳尖穿過發絲,紅彤彤的。我覺得我們已經走了很遠了,就問孩子們“小伙子們,還有多遠了?”“快到了,先生”,不久,他們加快了步伐,我知道我們馬上要到了。原來這是個柳林鷦鷯的巢,又名柳鶯,巢穴構造精美,上面是一個圓形的穹頂或遮篷,巢穴里面鋪滿了羽毛,里面塞了不少蛋。但是沒有十八個那么多,孩子們說有人告訴他們這種鳥一次能產十八顆蛋。其實普通的鷦鷯就能產這么多,甚至更多。最打動我的還是孩子們一本正經的樣子,回去的路上我們看到了好多已經被“掃蕩”一空的巢。有一個年長一些的男孩叫托馬斯,他聽說過托馬斯·卡萊爾,但當我問他覺得這位詩人怎么樣的時候,他只是尷尬地望向路面。
而另一次偶爾遇見的老修路工,倒是對卡萊爾有些見解。那天我正在走向悔罪山,他駕著“機器”趕上了我(其實是一輛馬車,在蘇格蘭,所有馬路上的交通工具都被稱作“機器”),堅持捎我一程,讓我坐在他的邊上。他有一匹白色的小種馬,他說那匹拉車的白色小馬“已經21歲了,先生”。他這輛笨重的、嘎嘎作響的兩輪掛車,不得不說,實在是有些年頭了。我們說了不少馬路的事兒,他問道:“美國有這樣好的路嗎?”唔,我該如何回答呢?他又問:“你們那兒有‘金屬’和石頭嗎?”太多了,我告訴他,但是我們還沒有掌握修路的藝術。聽到這,他立馬來了精神,要給我好好說說這其中的門道,他確實是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在美國有一個叔叔,但是已經完全失去聯系。他見過卡萊爾很多次,“但是這里的人們對那個家伙不感興趣,”他說,“他從來沒有為這個地方做出什么貢獻。”說到卡萊爾的祖先時,他說:“我們這里稱卡萊爾一家為惡霸,先生,如果你穿過他們門前的路,他們會殺了你的。”然后又為我講述了一些添油加醋的“艾卡爾菲亨混戰”的故事。在卡萊爾的回憶錄中也有記載。這個年老的修理工說,當時這幫惡霸聚在一起欺壓民眾,恐嚇或殺害了這個地方一半的人。“不,先生,我們這里的人一點也不喜歡他。”說罷便狠狠地給了他的馬一鞭子。但是他卻對我們在路上碰到的女學生很感興趣,一路捎帶她們,直到馬車都坐滿了。還順道把這些女孩們往家里送了一程。過了安南橋我就下車了,獨自走了一小段路,來到悔罪山。一片綠色的草地一直延伸至索爾維。屹立在山頂的塔樓是這里眾多有趣的遺跡之一,但是關于它的歷史和用途,已經沒有人知道了。這是個粗造的石料建筑,大概占地三十平方英尺,高四十英尺。只有一道門,門楣上用古英語大大地刻著“悔罪”兩個字。墻壁被步槍和弓弩打得千瘡百孔。一片年代久遠的廢棄墓地包圍著這個塔樓,后面是一個小禮堂,塔的基座下面有一些兔子洞,谷底是貴族的城堡,城墻上插著旗桿。時間刻在每一塊石頭上,一塊從墻壁脫落下來的灰泥也許已經有三百年或者四百年的歷史了。我撿了起來,發現它幾乎跟石頭一樣硬,顏色灰暗,布滿地衣。回去的時候我在安南橋上站了好一會兒,憑著護欄觀賞清澈見底、打著旋渦的河水,不時還有鱒魚躍出水面。行人們不論何時來到這些拱橋上,都會駐足仰慕。這與他之前所熟知的一切實在大不相同。這是貨真價實的高架橋,不僅帶領游客經過,還會讓大道暢通。拱橋建造完美,無可挑剔。沒有一點畫蛇添足,一磚一瓦不多也不少。對于建筑,我們或許還可以挑剔這個挑剔那個,但是這些古老的橋,卻是滿足了所有人的幻想和期待。它兼具詩歌的美感和數學的精準,還有一些橫跨安南河的橋年代更加久遠,卻鮮為人知。道路從兩旁緩慢地升起,在拱橋的正中匯合。更平添了些許魅力,顯得更有生機。現代的橋,為了突出實用性,頂部都是水平的。兩個工人在橋上聊天,說只要得到城堡工作人員的允許就可以來這邊釣魚。莎士比亞是這樣歌頌無足鳥的:
“即便踏上死亡之路,也要將巢穴筑于迎風的外墻。”
我看到有一對無足鳥在我們旅館的對面,一棟建筑的屋檐下的突出的鐵架上筑巢,這地方的確有“死亡”的危險。某一天,工人們開始刮墻,為重新刷漆做準備,不小心把這個“生命的搖籃”打翻在地。燕子們沒有就此放棄,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趕在工人干活之前開始筑一個新巢。順便一提,蘇格蘭人到處都會刷漆,甚至連墓碑都不放過,多數是把墓碑棕色的石頭刷上白漆。有一次家里的年輕人召集了一些油漆工準備為他們的房子刷漆,但卡萊爾的父親堅決地把油漆工趕了出去。“你們的腳上都沾滿了沼泥,還想刷我的墻?你們碰都別碰我家的門!”但最后油漆工們還是報了仇,這個老頭子的墓碑還是被刷上了漆。
一天,我去拜訪了一個雜草叢生的墓地,順著科特橋的方向,在距離村子大概一英里遠的地方,這里有一些卡萊爾家族老輩人的墓地,其中一些是卡萊爾的叔伯們的。卡萊爾這個名字在這些古老的墓地里頻繁出現,明顯這是一個龐大而勇敢的家族。托馬斯是特別受歡迎的名字,因為我在兩塊墓地的八座墓碑上看到了托馬斯這個名字。我看到的最古老的卡萊爾家族的墳墓屬于約翰·卡萊爾,在1692年逝去,他的墓志銘是這樣寫的:“這里長眠著約翰·卡萊爾,佩內斯奧斯人,逝于1692年5月17日,享年七十二歲,配偶珍妮特·戴維森逝于1708年2月7日,享年七十三歲——兒子約翰立”。
我經常在教堂墓地內看到那位老司事,他住在卡萊爾的房子里。他非常了解卡萊爾家族,有一些關于卡萊爾父親的非常有趣的軼事,這位令人生畏的詹姆斯,總是以他率直的言論被人口耳相傳。這位司事驕傲地指出,教堂擁有幾座著名的墳墓,包括老皮爾的墓。他說,很多古老的墓穴都已經“死掉”,沒有人承認和認領它們,名字已經斑駁,這些土地只好被二次使用。在這片古老的墓地上,一般的墓穴大概只能存續兩百年,超過這個年限的墓穴幾乎看不到,但卡萊爾家族是個特例。沒有人像他們一樣,只要卡萊爾家族的人一張嘴你就會了解他們的脾氣性格。他們好像在對一面冰冷的墻說話(他們總是直來直去)。卡萊爾對這種“家族風格”也有過描述。“我的風格”當他三十八歲的時候,在日記本里記道:“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說出的第一句話總是能把我的性格暴露無疑。”的確,卡萊爾的行事風格廣受詬病,但這是他的一部分,不是刻意為之。就像他狂亂的發絲和剛硬的胡須以及朦朧的眼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他繼承了這樣的風格。泰納說他性格中野蠻的特質其實是繼承自他強壯的泥瓦匠祖先。他的父親是個靠體力謀生的建筑工人,而他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也完全繼承了父親的血脈。他的父親把磚石砌成墻,而他的詩句也像石墻一樣堅實有力。除他之外,再也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做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在村子一英里外的車站偶爾會碰到陌生人詢問去教堂墓地的路,但是聽聞最近的朝圣者和拜訪者的人數銳減。在他葬禮后最初的幾個月里,前來憑吊的人絡繹不絕,連墓地的草皮都被踩的翻了起來,但自從他的回憶錄出版之后,就鮮有人來此祭拜。一個真正喜歡卡萊爾的人不會因為他的回憶錄而感到不安,而他眾多的追隨者中不乏一些只看重他名氣的人,而那些在他死后鑿壞他的墓碑、扒掉他墓地上的草皮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
最讓人愜意的一次散步是在去安南的路上。歐文的名字還存在于此,但是我相信他所有的近親都已經不在人世了。街道對面,歐文出生的小房子上掛著一個牌子:“愛德華·歐文,一個屠夫”。“愛德華·歐文,弗萊舍”。在格拉斯哥的時候,我拜訪了歐文的墓地,在大教堂的地下室里一個最陰暗的角落。讓我深為感動的是,歐文墓地前做指示用的青銅牌子閃閃發亮,而他周圍的那些某某閣下,某某女士的指示牌則黯淡無光,銹跡斑斑。是被一位忠誠的追隨者擦洗過,還是有太多的人駐足在此沉思而磨亮了這面青銅碑?如果不是因為與卡萊爾的交情,歐文的名字也許早就被世人遺忘了。歐文姓名牌的反光很可能只是世人對卡萊爾的深沉懷念投射其上。兩位如此要好,一定在很多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但是歐文不是個現實主義者,他的文字不能擲地有聲。在鐵鍬里面點燃火藥,和在槍管里點燃火藥,威力完全不同。歐文屬于前者,在瞬間發出燦爛的光芒,但很快便消失于煙霧中。
有的人像釘子,很輕易地就會被拔出來,而有些人則像鉚釘,打進去就拔不出來。卡萊爾就是鉚釘,他不會屈服于任何人或事,也不會迅速被人遺忘。一些同他持不同意見的人污蔑他就是個演員,一個江湖騙子,一個雄辯家,但是他忠實于自己的目標,并且破釜沉舟地前進。看啊,他那踽踽獨行的身影!他說:“世上只有一種魔鬼,就是懶惰的人。”他不僅是“工作”這個福音的布道人,他就是“福音”本身,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不屈不撓的工作狂人。看他那不服輸鉆研的勁頭!他像一個建筑大師一樣,不斷地尋找堅固的地基,在垃圾與流沙中披荊斬棘,直到碰到那一塊堅實的石頭。他的每一個評論文章都需要花費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來完成。他用了九個月的時間研究《拼湊的裁縫》,《法國大革命》用了三年,《克倫威爾》四年,《腓特烈大帝傳》則長達十三年之久。如同他的父親幫助他修建了奧德加斯橋,讓旅者安全地從橋下的驚濤駭浪之上走過,他的那些書也讓讀者們穿越了迷霧,消除了困惑。他在原本沒有路或者只是一條歧途之地建起了大道。卡萊爾著書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幫助人們跨過迷惑的沼澤,征服混沌的深淵。從沒有一個建筑師或者工程師有這樣切實具體的目標。他畢生的目標就是為了引導讀者與他共同前行,而不是哄騙和取悅。他藐視一切坑蒙拐騙、輕浮焦躁的行為。他對詩歌和藝術一向反感,他認為人們已經看夠了太多的戲耍和輕浮。他的工作從來不是可以輕易完成的,不是三下兩下便可應付了事,總是伴隨著痛苦和掙扎,就好比將防洪柱栽進湍急的洪水之中。他從先輩那里傳承的不屈不撓的精神永遠是他的信條。似乎他母親的殷切盼望在分娩時就為他打上了胎記。整個宇宙都在他身邊翻江倒海,竭盡全力地想吞沒他。萬物都幻化成恐怖和鬼怪的形狀,他生活中沒有一點快樂或平靜可言。他所做的每一份工作都是與混沌和黑暗做斗爭,無論真實的還是幻想中的。他曾說寫作《腓特烈大帝傳》是一個噩夢般的過程,而《克倫威爾》則像是在漫天塵土中前行。就我所知,對于文學創作,卡萊爾是唯一一個會用這樣極端痛苦的方式寫作的人。當寫作的重任壓在他的肩膀,他身體內繼承自祖先的強大的、倔強的、勇于抗爭的無聲的力量,不再沉默,慢慢覺醒釋放,并且一發不可收拾。這股力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石破天驚。每一本書,都會掀起驚濤駭浪。完成一份簡單的工作,或許能帶給別人快樂和滿足,帶給他的只能是絕望。能讓他振奮的不是遣詞造句帶來的成就感——作為一個多產的作家和演說家,他也深諳此道——而是對目標的迫切,力量的碰撞,是征服惡魔的欲望,更是幫助人們擺脫“麻木不仁”的信念。他著書不多,流傳下來的也很少,但現存的每一部都是精華,凝聚著作者的心血。他會贊揚沉默,歌頌工作。“無法言說”是他文字的核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孤獨無時無刻不在他左右。他的書晦澀難懂,對大多數的讀者來說都是一次痛苦的閱讀體驗。他的風格好比石頭鋪就的路,好的時候驚世駭俗,不好的時候也同樣驚世駭俗,優點與缺點同樣鮮明。
在《過去與現在》中,卡萊爾無意識地描繪出了自己真實的生活與性格,比任何人都更不加掩飾:“生命對于人們從來不是五月天的游戲,而是戰斗與進軍,是權力與力量的較量;不是慵懶地走過春夏秋冬,碌碌無為,流連于歌聲和美景,而是穿越烈火、無盡的沙漠,走過冰天雪地后的涅槃。他走在人群中,以難以形容的溫柔憐憫地愛著每一個人,如同這些人并不愛他。但是他的靈魂隱居在一片孤獨之中,在最隱秘的深處。在長滿棕櫚樹的泉水旁的綠洲上,他會稍作休息,但不久又會在恐懼與壯麗、天使與惡魔的護送下繼續他的征程。不論天堂或者地獄,都是他的護衛者。”無疑一部分世人會認為是地獄和魔鬼在指引,但是也有些人并不這么認為,未來這些人的數量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