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條公路窄窄的,在田園與山嶺間蜿蜒向北。
公路上跑著一輛白色轎車。
車翻過一道低矮的山梁便看到一片金黃的稻田;遠處,幾棟白色小平房掩映于綠樹之間。天邊,初日曈曈,幾抹淺紫色的煙靄或靜或動。
車漸漸放慢了速度,到了田壩中間,在公路邊停了下來。車里下來一個年輕人,方臉寸頭中等個,著西裝牛仔褲,他四下隨意張望了一眼,然后在公路邊面東而立,眼光從稻田徐徐掃向遠山、煙靄與初日,接著掏出手機拍起照來。
小伙子姓銀名亮,五年前大學畢業到川東北通河縣當了一名西部志愿者,兩年前考上了公務員,在該縣某局辦公室負責文件打印、收發、電話接聽等雜事。因他天生一副笑臉,工作務實認真且善于思考,很快便得到局領導賞識。今年八月,局領導準備叫他任辦公室負責人時,縣委決定來了,要求每個單位選一名德才兼備的年輕干部到貧困村任第一書記,銀亮自然是不二人選。局領導找他談話,他二話沒說,欣然接受安排,只是說自己雖生于農村長于農村,但對時下的農村工作很不熟悉,有可能只有摸著石頭過河。局領導哈哈幾聲笑,說只要我們的小銀能摸著石頭就行,只要摸著了石頭,那過河也就一定沒問題,第一書記也就一定能當好。
銀亮萬萬沒想到,他去任職的貧困村是太和鄉古井村。在通河縣所有鄉鎮中,太和鄉離縣城最遠,而古井村又是太和鄉最偏遠的一個村,距太和鄉政府有十七八公里,太和街上的人都習慣稱它為“威虎山”。
三天前,銀亮隨局領導及太和鄉分管黨務的安副書記去古井村報了到。說是去報到,實際上就是與村里的干部見了個面,彼此認識認識,讓他熟悉一下古井村到底在啥地方。也好,去了一趟,古井村的情況在他心里有了一個大概。該村是太和鄉最小的一個村,共四個村民小組,一百五十余戶,六百三十來人,以柴姓為主。村子四面環山,西北較高,九峰聳峙,東南略低,七嶺偃仰,平均海拔過千米。從地形看,古井村活像一個酒葫蘆東西向橫在九仙山下。村子東南邊,大團包嶺與小團包嶺間有一埡口,名曰竹筍埡,是該村唯一的進出通道,一條進村的土公路就是從那埡口穿進去的。村里四個組除四組柴家山地勢較高外,其余三個組地勢較為平緩,其中一、三兩個組近一半處于村東南一個大壩子里。那壩子名叫古橋壩,長約一公里半,寬近一公里。從九仙山幾條溝谷流出的水在壩子中間匯成了一條五六米寬的溪,溪名紅石溪,因溪底之石呈紅色而得名。溪上有古石橋兩座,一座名刀切石橋,一座名蠻石橋。紅石溪潺潺東流,從村東一個名叫葫蘆口的崖口流向村外。乍看古井村,群山環抱,溪流縈繞,頗有點世外桃源之感。
前次去古井村,鄉上安副書記曾給銀亮介紹過,眼前停車這個地方名叫金壩村,金壩村往前再過一個龍華村便是古井村的地界了。銀亮拍了幾張照,正欲轉身上車,聽得身后有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扭頭一看,公路前面一中年男子空著手迎面走來,高個瘦臉著黑衣灰褲。男子身后不遠,一年輕婦女紅衣藍褲,身背一個小背篼,腳步匆匆。銀亮上車時,年輕婦女已趕上中年男子。
“柴學三哥,你今天走得好早。”
中年男子扭頭朝后看了一眼,邊回頭邊道:“不早了。童春莉,你也到太和去趕場?”
“噢,上街買點東西。柴學三哥,你今天是去趕場還是專門上街打麻將?”
中年男子淡淡一笑:“我今天不是去打麻將的。這段時間你學三哥手氣不好,頭一場又打輸了,還欠茶樓老板百多塊。今天,我是去看低保款來了沒有,來了就取點,順便到鄉扶貧辦民政辦去看看。”
“哦,現在國家的政策真好,你們這些貧困戶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要得到錢。”年輕婦女邊說邊笑,“柴學三哥,我還有點忙,就不等你了,我前頭先走,你慢慢來哈。”
“要得,你前頭先走,我反正趕場打鐵是一天。”中年男子說話時,還側頭看了一眼從他身邊緩緩駛過的銀亮的車。
今天,銀亮是去古井村參加黨員大會的。按他的想法,一是與黨員們見個面,二是聽聽黨員對村黨支部及村里的工作有何意見與建議。通知的開會時間是上午十點半,本來銀亮在電話中與村黨支部代理書記柴學遠商量時,計劃十點就開,柴學遠說那不得行,還是定在十點半開,并說十點半會能開起來就算是好的了。聽柴學遠這么一說,銀亮沒再堅持己見。為趕開會時間,今早天沒亮銀亮就從縣城出發了,計劃在十點前趕到古井村,并打算把黨員大會開了后,再在村里住上幾天,將村里的工作及各組的情況做一番詳細了解。可今早情況突變,車剛過太和鄉,太和鄉政府辦公室就給他打來電話,說是縣里要舉辦全縣村第一書記培訓班,為期三天,今天下午就得到縣委黨校報到,所以開完村里的黨員大會他又得趕回縣城。
銀亮知道,現在村里的工作有點忙,特別是扶貧方面的工作一項接著一項,何況村里干部又不齊,現在只兩人,一個是村黨支部代理書記柴學遠,一個是村文書柴坤。至于古井村的干部情況,前次安副書記也給銀亮做了個簡要介紹,前年底村兩委換屆后,村黨支部書記叫柴懷福,今年八月上旬因突發腦出血去世。村民委員會主任叫黃永平,換屆后不久,有群眾聯名舉報,說他在換屆選舉時采取非正常手段拉票賄選,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縣、鄉紀委也調查過,但未做任何結論,本人在群眾中自然也就沒啥威信可言。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七月有群眾反映說,昨年四月,原聯系該村工作的縣糧食局給該村貧困戶送的肥料是每戶一包,而不是如村上所言只是給一些特別困難的貧困戶送的,有十幾戶貧困戶沒領得到,說是黃永平與原書記柴懷福把這十幾包肥料放在太和街上叫人賣了,錢裝進了他倆的腰包。群眾反映若干次后,縣紀委才開始著手調查,可調查工作剛開始柴懷福就死了,黃永平則說那事是柴懷福一人干的,與他無關,事情一下子就變得死無對證。可沒等柴懷福去世一個月,黃永平就不辭而別到上海打工去了。現村代理黨支部書記柴學遠是八月下旬才開始代理的,還不滿二十天,此人雖只初中畢業,但卻能說會道,曾任村黨支部書記,綽號“柴大炮”。聽安副書記說,柴學遠年近六旬,叫他代理村黨支部書記也只是個權宜之計,村里其他黨員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根本不愿當。村文書柴坤,高中文化,已任三屆村文書,綽號“柴泥鰍”,好事壞事幾乎都與他沾不上邊,在群眾眼里是一個既沒啥缺點又沒啥優點的人。從他當村計劃生育干部算起,已是十八九年,在古井村村干部中可算得上是一棵常青樹。
穿過一片松林,前面是一個岔路口,路邊立有一塊指示牌,從那向左直走是通往龍華村村辦公室的水泥路,向右爬坡便是通往古井村的泥巴路。
去古井村報到那天,銀亮聽柴學遠說,到古井村的路一般天要晴上好幾天車子才開得上竹筍埡,一旦遇上雨天無論啥車也甭想開進,要想開進至少要等上五六個好晴天。也好,這段時間天已連續晴了八九天,路面曬得硬邦邦的,車一路跑來還算順順利利,爬兩坡過四溝轉五嶺就到了古井村大團包嶺下面的跑馬坡,公路在跑馬坡連折六個回頭線才是竹筍埡口。銀亮遠遠望了一眼竹筍埡,不禁臉上掠過一絲輕松的笑,心想今天總算順利抵達古井村了。
過了竹筍埡,豁然開朗,古井村如畫卷般在銀亮眼前徐徐展開,黃黃的稻田,青灰色的瓦房,炊煙裊裊,云霧縹緲,古樹參天,雀飛鴉翔。
銀亮放慢了車速,邊開車邊欣賞著窗外的景色。他知道,竹筍埡屬古井村一組的地界,公路橫穿一組后就到了公路的終點,公路終點距刀切石橋不足五十米,過了刀切石橋就是三組,村小就建在三組,離刀切石橋三四百米遠。
車剛轉過一個回頭線,一陣笑聲傳來,接著是牛鈴的叮當聲。銀亮一張望,見一四合院屋后大路上慢騰騰地走著幾個人,其中有兩人背著背篼,一人牽著一頭黃牛。
“嘿,你們聽說過沒有,那個扶貧現在有啥新政策莫得?”突然一個尖聲女人大聲道。
“我反正沒聽說現在有啥子新政策。我給張大姐說,有新政策又咋嗨[1]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也過不了竹筍埡。即使過了竹筍埡,那也是山高皇帝遠,揣在村干部包包里的,是不得給我們這些群眾講的,要講也得分天晴下雨,要不就是上面查下來了才開始給我們群眾講,到了那個時候,新政策早就成了變了味的舊政策。”說話的男子哈哈幾聲笑,又道,“嘿,張大姐,你今天咋想起問這個事?難道你又想當貧困戶了?”
“我給兄弟說,不是你張大姐想當貧困戶,我覺得我也該當。說實話,這幾天我前前后后仔細默了一下,我們組里有些貧困戶算他娘個啥子貧困戶,他們哪有我們家困難嘛?我看我們沒當成,千不怪萬不怪,只怪我們這些人身后頭莫得人。”
“張大姐,你說的那倒也是。我個人覺得你現在可去找一下柴大炮,如果找了柴大炮還是不行的話,你就直接到縣里去找。我給張大姐說,爭貧困戶當現在又不羞人,何況你們家的情況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完全該當。”
“不瞞兄弟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就不相信天底下就莫得一個講理的地方。但我不得去找柴大炮,找他也莫得啥子用。聽說我們村的貧困戶是那短命的柴懷福死之前就定好了的,名字已報到上面去了。我看不行的話,就按兄弟你說的,過幾天我就跑到縣里去找。”尖聲女人話說完沒人應聲,稍過片刻尖聲女人又道,“嘿,昨天我聽說,上面給我們村派了一個書記來,說是姓銀,你們聽說過沒有?”
“聽說了的,是說派了一個姓銀的書記來。我給張大姐說,派個書記來又咋嗨嘛,不說派個銀書記,就是派個金書記也莫得用,這古井村依然是窮,依然是面貌如舊,依然是山高皇帝遠,我敢肯定,你我這些平頭百姓是莫得個啥子希望可盼的。說是今天下派的那個銀書記要來開個黨員大會,昨天柴大炮給我打電話,叫我今天去開會,當時我就給他說我生病了,還躺在床上的,真要叫我去開,那就叫那個姓銀的找幾個人來抬我一下。”那男子話音未落便是一陣哈哈的笑。
銀亮聽了也有點忍俊不禁,見前面公路轉彎處有一老人肩扛鋤頭手提撮箕快步走著,他下意識地按了兩下喇叭。
2
村小操場邊。銀亮與柴學遠、柴坤熱情地握著手。
“銀書記,你今天來得好早,恐怕天沒啥亮就出發了?”
“算你柴書記說對了,第一次開會,我就怕比黨員同志們晚來一步。幸好我今年花了兩萬多塊買了個舊二手車,不然的話,今天就不知咋辦了。”銀亮邊說邊露著一臉笑,“嘿,柴書記,有黨員同志來了嗎?”
“還莫得黨員來,我估計不到十點半不會有人來的。另外我給銀書記說,昨天下午包村干部老潘給我打電話說,他家屬生病,恐怕要耽擱一個月,叫我給你說一下。”
“哦,那沒什么,特殊情況嘛,有可能他給鄉領導請了假。”銀亮邊說邊將村小的房子快速掃視了一眼,“今天開會在哪間屋里開?”
“就是銀書記你上次來與我們見面的那間屋,那屋原是教師的一間寢室。”柴坤回答時順手指了一下開會的那間屋,“我給銀書記說,我們村原來莫得辦公室,前年秋村小被撤后,我們就將一間教師寢室騰出來作了村辦公室,同時也是會議室。另外,我順便給銀書記介紹一下,這學校是五年前財政撥款新建的,磚木結構,四間教室、三間教師寢室,可惜建成后只用了兩年村小就撤了。”
銀亮沒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隨即與柴學遠、柴坤一起向會議室快步走去。說是會議室,其實也莫得一點會議室的樣子,只一張落滿各種印痕的木制辦公桌,八把大小高矮不等的舊木椅。
進了會議室,銀亮隨手將棕色提包放在辦公桌上,然后將會議室四下掃視了一圈,當目光掃過幾把木椅后,露出了一臉疑問,過了片刻他才笑道:“嘿,柴文書,今天開會咋只搭了這幾把椅子?恐怕不夠吧?是不是……”
“銀書記,應該差不多了,我估計能來開會的頂多也只四五個人。”
銀亮看著柴坤愣了幾秒,“頂多四五個人?村里的黨員難道就只四五個能來開會?”
“銀書記,我們村的黨員情況是這樣的,”柴學遠邊說邊轉過身在一把靠墻的木椅上坐下,“原來我們村共有黨員二十一人,常年在外務工以及到縣外省外居住的有五人,我聽柴文書說,這五人跟村支部基本沒啥聯系了。其他十六人中,常年住在縣城及太和街上的有四人,住在我們本村的有十二人,這十二人能來開會的,加上我和柴文書頂多也只六七個人。銀書記,我們這貧困村就這個樣子,無法與其他地方那些村比,就連這瓶開水也是柴文書在后面院子里找的。”
銀亮快速看了一眼不以為意的柴學遠,心里暗暗一聲苦笑,坐在椅上沉思片刻才道:“柴書記,柴文書,條件差,不怕,只有我們大家一起來慢慢改變。我銀亮今天是第一次參加古井村黨支部召開的黨員大會,我作為一名黨員先提一個建議,這椅子應該按村里的黨員數把它擺齊,否則,如果黨員一旦來齊了,其余的黨員又坐哪里?同時我還認為,作為村黨支部召開黨員大會,連座位都沒給黨員們擺齊,那就說明一些黨員在我們村黨支部這個組織里就缺位了。我想,黨員們有時人缺位,但在我們村黨支部這個組織里一個也不能讓他們缺位。這古井村黨支部,首先應該是古井村每位黨員的黨支部,是所有黨員同志的家。”銀亮說到這兒謙和一笑,邊笑邊看了柴學遠、柴坤一眼,“柴書記,柴文書,做支部工作,你們兩位都是我銀亮的老師,不知我這個學生說的這話對不對?”
“說得對,銀書記,你說得非常對。”柴坤搶先答道,隨即雙眼快速移向柴學遠,“柴書記,反正那教室里有十幾二十個學生坐的小板凳,去把它搬幾個過來就行了。”
一時間,柴學遠似乎還沒從銀亮的話里回過神來,柴坤話說完他才匆忙點了一下頭,“哦,哦,可以,等哈兒[2]我與你去搬幾個過來就行了。”
“柴書記,我們把會議議程扯一扯后,我們幾個一起去搬。”銀亮邊說邊從提包里取出一張折著的紙交給柴學遠,“柴書記,這是我的組織關系介紹信。從今天起,我銀亮就是古井村黨支部的一名黨員了,請柴書記你這個前輩、老支書,柴文書你這個村里工作的老大哥多多支持我銀亮了。”銀亮說完,柴學遠、柴坤不禁嘿嘿幾聲笑。
時間一轉眼就十點半了,一名黨員也沒來。
銀亮想起剛才來的路上聽到的那名黨員所說之話,心里隱隱約約覺得情況有些不妙。
“柴文書,今天通知黨員開會,不知通知是個什么情況?”
“銀書記,通知我是全發了的。具體情況是這樣,在村里的十二名黨員除我和柴書記外,還有十名黨員需要發通知,其中我給七個人發了開會的短信,另外三個人,我分別叫三個接了我短信通知的人幫我通知一下,有兩名黨員因事在外,今天趕不回來。我聽柴書記說,有三名黨員他還親自打了電話。”
“柴文書,剛才我聽柴書記說,太和街上及縣城還有四名黨員,你給他們發通知沒有?”
柴坤的臉微微一紅,接著笑道:“銀書記,那四個人我就沒發通知了。我跟你實話實說吧,近幾年不說開黨員大會,就是村里開支部換屆選舉會也沒通知他們。”
“柴文書,怎么能不通知他們呢?我認為還是應該通知他們吧。按規定,凡屬古井村黨支部的黨員,或是組織關系還在古井村黨支部的,凡要黨員參加的會或是支部開展什么活動,我認為都應通知他們。”
“銀書記說得對,的確應該通知他們。”柴學遠笑著接過了話,“銀書記,這事不怪柴文書,要怪就應怪過去的書記柴懷福,在過去柴懷福幾屆書記手里就已養成這樣一個老習慣了。這應該算是過去支部工作存在的一個嚴重問題,今后應該糾正。剛才銀書記你說得非常好,我們村黨支部不能讓一名黨員在我們黨支部這個組織里缺位。我才在想,一旦我們村黨支部對他們都缺了位,那我們村黨支部這個組織就會在他們心中更缺位。”
柴坤連連點頭,笑道:“銀書記,從下次開會起,我一定通知好那四名黨員。”
轉眼,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依舊沒一個黨員來。不說銀亮心里不是個滋味,就連柴學遠、柴坤也坐不住了,他倆分別打了幾個人的電話,不是關機,就是沒人接,或是說有事來不了。
3
柴學遠吃過早飯,碗一推,點起一支煙出后門去了。
他家后門有一個小石地壩,地壩三面圍著石欄,地壩里曬著紅辣椒、苞谷、向日葵等。
柴學遠坐在石欄上邊抽煙邊想著通知黨員開會的事。上次開黨員大會一直等到下午兩點也莫得一個黨員來,沒辦法,會議只好取消,最后決定黨員大會改在銀亮在縣黨校學習結束后的第二天再次召開。那天銀亮臨走時再三拜托他和柴坤,請他倆拿兩到三天時間發開會通知,一定要親自上門將開會的書面通知送發到每位黨員手中。當天下午,銀亮學習一走,他與柴坤就送發通知的事做了商量,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因素,決定兩個人一起去送發。昨天是當場天,他與柴坤去了太和街上,將開會的通知送發到了三名黨員手里,一名黨員患重感冒,說如果感冒好了就來參加會,若沒好就不得參加。另兩名黨員則直截了當,說自己是正月里的酒壺兒——莫得空,理由非常簡單,一個要接送孫子上幼兒園,一個要接送孫子上小學一年級,他們走了誰去接送,莫人接送出了問題哪個負責。其中一人說到最后還發了火,質問他倆,誰個叫村上那些敗家子把一個好端端的村小給搞丟了,并說村里啥時有村小有幼兒園了,他啥時就回來參加支部的會。
柴學遠想到這兒不禁打了一個咂咪[3],站起身準備轉身回屋,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柴書記”,扭頭朝田邊大路一看,柴坤挎著包快步走了過來,俯仰間就攏了。
“柴書記,你吃了早飯沒有?”
“吃了,我正等著你吶。”
柴坤坐向石欄,邊坐邊道:“柴書記你說,我們今天是先走四組柴家山還是先走你們二組黃家坡?”
“我看還是先走遠處,走四組柴家山。”
“哦,要得。”柴坤點頭間臉色突然晴轉陰,接著笑道,“柴書記,我提前先給你這個當哥的說一下,去柴良云那兒送通知我是不得去的,如果真要親自去送的話,你一個人去送就是了。大概你也知道,我已挨他幾次罵了。”
“柴坤你說看,你們這屆包括上兩屆村上幾個哪一個沒挨過良云祖祖的罵?我是知道的,柴懷福挨他罵最多,有時連面都不敢見。”柴學遠說到這兒嘿嘿幾聲笑,“話又說回來,這次銀書記拜托我們兩個一定要親自將開會通知送到每位黨員手里,通知沒送到,到時候銀書記問起,你說如何回答?”
柴坤摸了摸頭,眼珠快速幾轉,笑道:“柴書記,你看這樣行不?到了柴家山,柴良云那兒叫我親戚給他送去。到時候如果銀書記問起,我們就說,當時聽別人說他不在家,說是去九仙山后面秦家溝他親戚家了。”
柴學遠思忖片刻,微微一笑,“也可以,免得你柴坤又挨良云祖祖的罵。”
“如果今天我真要到他家去送的話,挨他罵那是絕對的。不說挨罵,有可能連他家的門都進不了。今天如果你真要親自去送的話,你挨不挨他的罵我不完全肯定,但我肯定的是,他一定沒啥好臉色給你看的。”柴坤說完,兩人哈哈一陣笑。
柴家山古名跑馬城,東南北三面巉巖峭壁數丈,唯西面地勢較緩,有一狹窄山梁與九仙山相連。
一小時不到,柴學遠、柴坤就到了柴家山南面的石梯坎。石梯坎,顧名思義,因一條既陡且長的古石梯路而得名,石梯頂有道保存完好的古石門,相傳為古時跑馬城的南門。過了石門,沿大路向東走不多遠,便可看到一四合院,那四合院名曰老碾子,老黨員柴青山就住在那院子里。柴青山年近七旬,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入的黨,農業學大寨修九仙山水庫,左腳被石條砸傷,經年累月落下殘疾,走路一跩一跩的。
他倆剛走到老碾子四合院邊的石板路,院子入口處一只大黑狗汪汪地叫起。
“柴書記,你們兩個走哪里去?”
聽到問話聲,走在前面的柴學遠抬頭一看,一中等個平頭男子正從院子入口處走出來,原來是柴學德,便答道:“我們就到這老碾子院子里來。嘿,柴學德,你看見青山爺在屋里沒有?”
“我看見的,在屋里。”
“柴學德,你也莫忙走,我們給你和青山爺說個事。”
柴學德隨即停步不前,“跟我和青山爺說個事?柴書記,你們要說啥子事?我可還忙得很。”
柴坤隨即笑道:“學德哥,哪有那么忙嘛,你跟我們到了青山爺家就明白了,我看也耽誤不了你多長時間,頂多五六分鐘。”
柴學德沒有再問,站立片刻,便轉身懵懵懂懂隨柴學遠、柴坤回了老碾子四合院。
柴青山住在四合院正面右邊轉角屋里。此時,柴青山與他老伴正坐在火塘邊看著電視。柴青山聽到說話聲剛站起來,柴學遠幾個已攏門口。
“青山爺,你身體可好啊?”
“還可以,今年還沒啥病痛。柴學遠,你們幾個快到屋坐。”
“要得,青山爺。我給青山爺說,人一老,其他福氣都不是啥福氣,身體好那才是最大的福氣。”柴學遠說完嘿嘿一笑,邊笑邊在柴青山對面板凳上坐下,柴坤、柴學德也跟著坐下。
“今天是啥子風把你們村上兩個全吹到我們柴家山來了?”柴青山邊說邊笑,最后將目光移向柴學遠,“柴學遠,你這個代理書記恐怕還是第一次上我們柴家山來吧?”
“青山爺說得莫錯。這些年村里的干部,不知是官氣足還是腳步艱難,莫得啥重要事是不會上我們柴家山這個‘特區’來的,柴家山這四重大巖他們是不會隨便來爬的。我看學遠哥還算可以,代理書記還沒滿月就開始來爬了。”柴學德說到這兒哈哈幾聲笑,邊笑邊側頭看了一眼柴學遠,“嘿,學遠哥,你剛才說,你們有啥事要給我和青山爺說,要說你們就快些說,說了我好走,青山爺是知道的,我可莫得時間在這兒耍。”
柴學遠微微一笑,“我和柴文書給你和青山爺要說的也莫得其他什么事,我們是專門來給你們送開會通知的。”
“送開會通知?村里的書記、文書親自登門給我們送開會通知?真是三張紙畫個人腦殼——好大的臉面。”柴學德說完嘿嘿幾聲笑,接著又道,“嘿,學遠哥,你莫跟我們吹殼子,你們村上兩個專門來送通知,你說看要開一個啥子了不起的會?是哪里開,整這么大的聲勢?”
“不是哪里開,是我們村里開,村里開一個黨員大會,新來的第一書記銀書記與大家見見面。”
柴青山眉頭微微一鎖,“開黨員大會,銀書記與大家見見面?不是前天你們在開黨員大會嗎,咋現在又要通知開黨員大會?”
頃刻間,一股熱浪從柴學遠臉上飄然而過,他看了一眼柴青山,笑道:“我給青山爺說,你不在家不知道,前天的黨員大會沒開成功,所以就……”
“噢,我以為要開一個啥子了不起的會,整得這神秘兮兮的。”沒等柴學遠把話說完,柴學德就打斷了他的話,“我給你們說,這黨員大會你們再通知幾遍我柴學德也不會參加。你當代理書記的時候沒通知我們黨員回去開會,那個銀書記來當第一書記的時候沒通知我們黨員回去開會。你們前天通知開會,我知道我們柴家山在家的黨員都沒有去,你們知道他們說的什么話嗎?他們說這古井村黨支部太陽開始從西邊出來了,這么多年都沒開過黨員大會,現在又開始開晃花花了。柴書記,你是鄉上指定的,銀書記是縣上派來的,說個不講原則的話,你們通知開會就通知鄉上縣上的黨員開吧!”
柴青山看了一眼滿腹牢騷的柴學德,猛吸了一口煙,然后將煙蒂使勁扔進火塘,沉著臉道:“說實話,這上面對我們古井村也太不負責任了,古井村這些年被柴懷福弄成這個樣子,還從縣里空降個書記來,聽說還是個未結婚的娃娃,我看這一下我們古井村就更莫啥希望了,也更有好戲看了。唉,既然是這樣,那我柴青山也是柴學德那個態度。”
“學遠哥,你說銀書記通知開會,你就叫銀書記自己來通知吧,他這個空降書記,還不知最后如何在我們古井村落地呢!”柴學德說完,站起身屁股一拍,悻悻出門而去。
4
柴學遠、柴坤把會議室打掃干凈椅凳擺好剛坐下,銀亮就走了進來。
“銀書記,你今天咋來得這么早?”
“柴書記,不早了,沒得你們兩個早。柴書記、柴文書,這幾天辛苦你們了!”銀亮邊說邊與柴學遠、柴坤握著手,“我今天來得早,是因為我沒開車。我今天坐的是我朋友的車,我朋友在交通局,今天他去文溪鎮辦事,我說我今天要回古井村,他就答應把我送到古井村來。他開的是越野車,跑起這土路來就像跑水泥路一樣。”
“銀書記,到我們古井村的路啥時也鋪成水泥路,那就好了。”
“柴書記,我想這應是很快的事,按扶貧大政策要求,貧困村通水泥路是一個硬指標。昨晚在飯桌上,我還將我們古井村村公路硬化的事給我們陳局長簡要匯報了一下,請他幫我們去找一下交通局與扶貧局的領導,看能否將我們村的村公路硬化盡快列入計劃,徹底解決我們村的行路難問題。”
“銀書記,村公路硬化,我們古井村人那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了十幾年。如果到我們村的村公路能在明年硬化的話,那就是你銀書記給我們古井村群眾辦的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柴坤敢打包票,到時候古井村的群眾都會豎起大拇指夸你,還會給你放火炮子!”
“我給柴文書說,其他事能不能辦成我銀亮還不敢肯定,但村公路硬化這事我相信明年一定能成。”銀亮邊說邊在辦公桌邊一把木椅上坐下,“昨晚在飯桌上,陳局長還給我說,從現在起,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當好古井村的第一書記,單位上的事與我無關,當不好第一書記,那可要拿我是問。”
“銀書記,沒問題,你一定能當好的。昨天我跟柴文書還私下議起你,我們古井村的希望就在你銀書記身上了。”
銀亮嘿嘿一笑,“柴書記,你和柴文書也太高看我了。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要想在古井村當好第一書記,沒有柴書記、柴文書你們兩個的支持與幫助,沒有古井村全體黨員的支持與幫助,那是絕對不行的。所以呀,我到古井村想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必須認真開好黨員會。我想,要想讓古井村脫貧攻堅及其他方面的工作盡快有一個新變化,那我們古井村黨支部的工作就必須盡快有一個新變化,每一位黨員必須在思想上、認識上、觀念上盡快有一個新變化。一旦我們村黨支部的工作有了一個新變化,必將對我們村各項工作的新變化產生出一種強大推動力。你們說看,我說得對不對?”
“銀書記,你說得完全對,按過去所說的,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古井村黨支部就是古井村的一個車頭。”柴學遠邊說邊笑。
時間很快就到十點了,開會的黨員一個也沒來。
柴坤每隔幾分鐘就要到學校周圍幾個路口去看一眼,看是否有黨員來了,當他第三次看后回會議室時已是十一點。
“柴文書,有黨員來嗎?”
“銀書記,我又發短信又打電話,目前有三名黨員來了,但還在路上,其余的都關了機,聯系不上。”
“只三名黨員來了?”銀亮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心想昨天前天給柴書記打電話詢問通知人的情況,柴書記說除兩人外,其余的都要來開會,可現在只三名黨員才走在來開會的路上,這中間到底是個什么原因呢?他看了看柴學遠又看了看柴坤,一臉疑惑,半晌才道:“柴書記、柴文書,你們給我說個實話吧,在送發通知的過程中到底又發生了什么情況?”
柴學遠低著頭連續吧了幾口煙,然后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跐了一下,“要得,既然銀書記叫我們說實話,那我就把實話說出來吧。按照銀書記你的要求,我和柴文書一起將支部發的書面通知送到了每一個黨員手里,只有兩名黨員是我叫人將通知帶給他們本人的,其中一個是住在縣城的,我估計他們都是收到了的。在送發通知的過程中,有兩名黨員因病不能參加,有七名黨員明確表示即使受組織處分,也不會來參加,還說柴懷福當書記那么多年,除支部換屆選舉開個黨員大會外,其余時間沒開過黨員大會,支部把我們這些黨員當什么了?還說,現在村里的書記要么是上面指定,要么是上面委派,與我們村里的黨員有啥關系?組織與黨員似乎全脫節了。至于銀書記你打電話詢問通知人的情況,我總說通知得好,都要來參加會,其實這是事先我與柴文書商量好的,無論通知情況如何都要給你說好,不能影響你對我們古井村的熱情,更不能讓你心灰意冷。我們在想,你銀書記這么年輕,上級組織派你到古井村任第一書記,總有上級組織的道理。特別是聽了你幾次說話,我和柴文書都認為你是一個有思想有能力的人,上級組織沒有選錯,你來了之后一定能找到我們古井村窮、散、軟、亂的病根,一定能找到醫治這些病根的藥方。說實話,二十年前我也任過幾年村支部書記,在外面也跑了將近十年,看了外面的發展情況,再回過頭來看我們的古井村,我也存在與村里其他黨員一樣的思想,一樣的怨氣。如果我柴學遠現在不是古井村代理黨支部書記,也有可能不會來參加會的。我看出現今天和上次開會的情況,這是一種必然,但同時也是可以理解的。黨員們不愿來開會,我想也是對我們村原支部工作存在諸多問題的直接反映,要想改變這種現狀,我認為還需要有一個轉變的過程……”
銀亮不禁輕輕鼓起掌來,隨即起身快步走向柴學遠,緊緊握住柴學遠的手,“柴書記,我銀亮謝謝你了,謝謝你和柴文書對我的信任、支持與鼓勵,特別是要感謝你說的這番掏心窩子的話。黨員們不愿來開會,是他們對我們原支部工作存在諸多問題的直接反映,要想改變這個現狀,還需要有一個轉變的過程,你這話說得太好了!”銀亮說到這兒松開了柴學遠的手,“柴書記、柴文書,我還是那句話,黨員大會不但要開,而且還必須認真開好。為什么必須認真開好呢?我也給你們兩位說句心里話吧。要想徹底改變我們古井村窮、散、軟、亂的現狀,那就必須從村黨支部建設抓起,必須從村的戰斗堡壘抓起,必須從村的火車頭抓起。在縣黨校學習的三天里,我邊學習也邊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古井村抓脫貧攻堅,我們到底要攻些什么‘堅’呢?哪些問題是我們古井村脫貧路上的‘堅’?我們要攻的第一‘堅’又該是什么?聯系起前次黨員大會未開起的情況,我認為我們村在脫貧上要攻的第一‘堅’并不是貧困戶這個群體,而是我們村黨支部領導古井村群眾脫貧奔小康所缺的能力。從目前情況看,我認為這個能力還非常差非常弱,或說是根本就不具備這個能力。如果這第一‘堅’不盡快攻下來,不盡快提高我們村黨支部這個組織的凝聚力、戰斗力,村黨支部這個戰斗堡壘也就無法在群眾中形成。我想,只有將村黨支部所缺的領導能力這第一‘堅’攻下來了,我們也才有底氣去攻那些表現于貧困群眾思想、精神、觀念及行為上的‘堅’,也才有底氣去組織發動與帶領群眾脫貧奔小康。從前次和今天黨員大會召開情況看,使我感覺到了攻下這第一‘堅’的緊迫性,也讓我認識到了攻下這第一‘堅’的難度。我想無論有多大難度,這第一‘堅’必須盡快攻克下來,盡快把我們古井村黨支部這個組織建設好。通過攻‘堅’抓村黨支部建設,其最終目的就是要將我們古井村黨支部這十幾名黨員變成十幾個柴書記,十幾個柴文書,十幾個銀亮。”
銀亮話音未落,柴學遠、柴坤不約而同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