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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現在…… now...(1)

1

星期一一早,蘿拉就帶著一個萬用袋和一個背包離開。看到她只帶走這么少的東西,教人猛然驚醒。這個女人珍愛她的東西,她的茶壺、她的書、她的照片和她在印度買的小雕像。我望著那個袋子心想,老天爺,這說明她有多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我們在門口擁抱,她哭了一會兒。

她說:“我不太確定我在做什么。”

我說:“我看得出來。”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不必現在走,你留到什么時候都行。”

“謝了。不過最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我最好……你知道的……”

“那,今晚就留下來吧。”

但她只是做了個怪表情,就把手伸向門把。

這個離開很笨拙。她沒有多余的手,不過她還是試著開門,但開不了,所以我幫她開門。但我擋住了路,所以我得到門外讓她出來,但她得將門撐開,因為我沒帶鑰匙,然后我得在門自她背后關上前,從她身旁擠進去。接著才告一段落。

我很遺憾這么說,不過有一種美妙的感受,些許的解放感與些許神經質的興奮感,從我的腳趾附近躥入,波濤洶涌地掃蕩過我的全身。我以前也有過同樣的感受,而且我知道這不代表什么奇怪的事,譬如說,這不代表接下來幾周我都會感到異樣的開心。但我的確知道我要配合它,趁它還在時盡情享受。

這是我慶祝自己回歸單身王國的方法:我坐在自己的椅子——那張會跟我留在這里的椅子上,一點一點地挖出椅子把手里的充填物。我點了根煙,雖然時間還早,而且我也不是真的想抽,只不過因為從現在起無論何時,我都能自由地在公寓里抽煙,不會有爭執了。我想著我是不是已經遇到下一個上床的對象,或者她是我現在還不認識的人。我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子,我們會不會在這里做,還是會在她的地方做,她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我決定在客廳墻上畫上西洋棋唱片公司(Chess Records)的標志[在卡姆登有家店有所有唱片公司的標志——西洋棋、斯代斯(Stax)、摩城(Motown)、特洛伊人(Troian)——用模子噴繪在入口旁的磚墻上,看起來很棒。也許我能找到那個施工的人,請他幫我在這里做個小一點的]。我覺得還不壞,我覺得很好,我出門工作。

我的店叫做冠軍黑膠片(Championship Vinyl)。我賣朋克、藍調、靈魂樂和節奏藍調,一點ska[38]、一些獨立(indie)的東西、一些六十年代的流行音樂——所有專業唱片收藏家該有的東西,就像櫥窗上可笑而過氣的標語所寫的。我們開在哈洛威(Holloway)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好吸引最低限度的過路人。除非你住在這里,否則完全沒有理由到這里來,但是住在這里的人似乎對于我的Stiff Little Fingers[39]白標唱片(二十五塊賣你,我一九八六年時用十七塊錢買的),或是我單軌版本的Blonde on Blonde[40]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的生意還過得去,那是因為那些每逢周六專程到這里采買的人——年輕人,永遠是年輕人,穿戴著約翰·列儂式的眼鏡、皮夾克和方形的斜肩背包——還有郵購的關系。我在精美的搖滾雜志封底刊登廣告,接到年輕人,永遠是年輕人,從曼徹斯特、格拉斯哥和渥太華的來信[41],這些年輕人似乎花了不成比例的時間搜尋“史密斯”合唱團被刪除的單曲,還有在“首版非再版”下加底線的法蘭克·薩巴[42]的專輯。他們簡直跟瘋了沒兩樣。

我上班晚了,等我到時狄克已經靠在門上讀書了。他三十一歲,留著又長又油膩的黑發,穿著一件“音速青春”(Sonic Youth)[43]的T恤,黑色的皮夾克試圖充滿男人味地訴說它的光輝歲月,只不過那是他一年前才買的,還有一個隨身聽跟一副大得可笑的耳機,蓋住不只他的耳朵還有他的半張臉。他的書是平裝版的路·瑞德(Lou Reed)[44]傳記。他腳邊的斜肩背包——真有過光輝歲月的——廣告著一個紅得發紫的美國獨立唱片品牌。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每當我們一靠近那個背包,他就緊張得不得了。他用它來裝卡帶,他聽過店里絕大部分的音樂,他寧可帶著新貨來上工——朋友給的卡帶、郵購的盜版貨——也不愿浪費時間重復聽同樣的東西兩遍(“狄克,要不要去酒吧吃午餐?”巴瑞或我每星期都會問他幾次,他總會憂愁地望著他的一小堆卡帶,嘆口氣說:“我很想去,不過我還有這堆要聽完。”)

“早安,理查。”

他緊張兮兮笨手笨腳地要拿下他的巨型耳機,結果一邊卡住耳朵,另一邊落在他的眼睛上。

“噢,嗨。嗨,洛。”

“抱歉我遲到了。”

“不,沒關系。”

“周末還好嗎?”

我打開門鎖,他則七手八腳地找他的東西。

“還可以,不壞。我在卡姆登找到‘甘草夾心糖’(Liquorice Comfits)[45]的第一張專輯。這張叫《青春遺囑》(Testament of Youth),國內從來沒發行過,只有日本進口版。”

“太好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鬼扯些什么。

“我幫你錄一卷卡帶。”

“謝了。”

“因為你說你喜歡他們的第二張專輯,《流行文化、女孩及其他》(Pop,Girls,Etc),封面有Hattie Jacques[46]的那張。不過你沒看到封面,你只有我錄給你的卡帶。”

我確定他錄了一卷“甘草夾心糖”的專輯給我,我也確定我說我喜歡。我的公寓里到處都是狄克錄給我的卡帶,大多數我聽都沒聽。

“你怎么樣?你的周末如何?好?不好?”

我無法想像如果我告訴狄克有關我的周末的事,我們會有什么樣的對話。如果我說蘿拉離開我的話,他大概會崩潰并化為塵土。狄克不大熱中這種事。事實上,假使我要告白任何一點有關私人的事的話——譬如說我有一個母親一個父親,或是我年輕一點時曾上過學——我想他只會臉紅、結巴,然后問我有沒有聽過“檸檬頭”合唱團(Lemonheads)[47]的新專輯。

“兩者中間,有好有壞。”

他點點頭,這顯然是正確答案。

店里聞起來有一股陳年煙味、濕氣和塑膠防塵套的氣味,狹窄又昏暗、臟亂又擁擠。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我要的——唱片行看起來就該這樣,只有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的歌迷才會去那種看起來干凈健康得像郊區購物中心的地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提不起精神清理或重新裝潢。兩邊各有一個陳列架,櫥窗里面還有兩三個,CD跟卡帶在墻上的玻璃柜中。大小差不多就這樣,差不多剛剛好,在我們沒有任何客人的情況下,大部分的時候大小差不多剛好。后面的儲藏室比前面的店面稍大,但我們其實沒什么存貨,只有幾堆沒人想花時間標價的二手唱片,所以儲藏室大多時候拿來渾水摸魚。我對這個地方厭倦到了極點,老實說。我怕總有一天我會抓狂,把皇帝艾維斯[48]的模型從天花板扯下來,將“鄉村藝人(男)A-K”的架子丟到街上去,然后到維京多媒體大賣場(Virgin Megastore)去工作,再也不要回來。

狄克放下張唱片,西岸迷幻的東西,幫我們倆泡咖啡,我則查看郵件。然后我們喝咖啡,接著他試著把一些唱片塞進擠到要爆的陳列架,我則打包一些郵購的貨。然后我做一下《衛報》上的填字游戲,他讀一些美國進口的搖滾雜志,然后輪到他做《衛報》上的填字游戲,我讀進口美國雜志。不知不覺間,就輪到我來泡咖啡。

十一點半左右,一個叫強尼的愛爾蘭酒鬼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他大概每星期來我們這兒三次,他的光顧已經成為一種編排好的例行公事,我們兩個都無意更動。在這個充滿敵意與不可知的世界,我們仰賴彼此提供一些可以相互依靠的東西。

“強尼,滾出去。”我對他說。

他說:“怎么?我的錢你看不上眼?”

“你根本身無分文,我們也沒有你要買的東西。”

這是他的提示:開始時來上一段唐娜(Dana)的“萬事萬物”(All Kinds of Everything)的狂熱演出;而那是我的提示:從柜臺后出來將他引回到門口;這是他的提示:向陳列架撲身過去;接著則是我的提示:用一手打開門,另一手松掉他緊抓在架上的手,然后將他掃地出門。我們幾年前發展出這套動作,已經演練得滾瓜爛熟了。

強尼是我們午餐前唯一的客人。這實在不是有雄心大志的人會想做的工作。

巴瑞一直到午餐后才現身,這沒什么稀奇的。狄克和巴瑞都是受雇做兼職的工作,每個人三天。不過在我雇用他們不久后,他們倆就天天來報到,連星期六也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假使他們真的沒地方混也沒別的事干,我不想,你知道的,點明這一點,以免引發某種心靈危機——所以我給他們加了點錢,然后不動聲色。巴瑞將加薪解讀為縮減工時的暗示,所以我就不再給他加錢。這是四年前的事,而他也沒說過一句話。

他進店門時哼著一段“沖擊”演唱組(The Clash)[49]的音樂。事實上,“哼”是不正確的字眼,他發出那種所有小男生都會的吉他噪音,你得把嘴唇往外推,咬緊牙齒,然后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巴瑞已經三十三歲了。

“兄弟們,好嗎?嘿,狄克,這是什么音樂,老兄?臭死了。”他捏住鼻子做了個鬼臉,“嘔……”

巴瑞常欺負狄克,到了只要巴瑞在店里,狄克幾乎一語不發的地步。我只在巴瑞真的做得太過火時才介入。所以我看著狄克將手伸向柜臺上方架子上的音響,關掉卡帶。

“他媽的謝啦。狄克,你像小孩子一樣,得隨時有人盯著。不過我不知道干嗎得由我來管這檔事。洛,你沒注意到他放什么鬼嗎?你裝死啊,老兄?”

他拉開話匣就講個沒完沒了,講的十有八九都是些胡說八道。他常常談論音樂,但也常常談論書籍(泰瑞·普拉希特[50]和任何有關怪獸、星球之類的)、電影,還有女人。《流行文化、女孩及其他》還算是“甘草夾心糖”樂團的專輯名稱,而他的談話只不過是排行榜。如果他看了一部好電影,他不會去形容電影的情節,或是他的感想,而是這部電影在他本年度最佳影片排行、有史以來最佳影片排行、十年來最佳影片排行中的名次——他用前十名和前五名來思考和發言,結果狄克與我也變成這樣。而且他老是會要我們列出排行榜。“好了,各位。達斯汀·霍夫曼的前五名電影。”或是吉他獨奏,或是盲眼樂手灌錄的唱片,或蓋瑞與西爾維婭·安德森[51]制作的影集[“狄克,我不敢相信你把《不死紅上尉》列為第一名,他是不死之身耶!那還有什么好玩的?”],或罐裝的甜食(“如果你們兩個沒有人把雙色糖[52]列在前五名的話,我現在就辭職。”)

巴瑞把手伸進他的皮夾克口袋,拿出一卷卡帶放進機器中,把音量扭到最大。不出幾秒,整間店就隨著“卡翠娜及搖擺”(Katrina and the Waves)[53]的Walking On Sunshine(“漫步陽光中”)曲中的貝司而顫動。現在是二月,天氣又冷又濕,蘿拉走了。我不想聽到“漫步陽光中”,這不符合我現在的心情。

“把音樂關掉,巴瑞。”我必須放聲大吼,像個狂風巨浪中的救生艇船長。

“沒辦法再更大聲了。”

“我不是叫你‘開大’,你這蠢蛋,我叫你‘關掉’。”

他大笑,然后往儲藏室走,大聲唱著喇叭伴奏,“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我自己過去關掉,巴瑞回到店面來。

“你做什么?”

“我不想聽‘漫步陽光中’!”

“那是我的新卡帶,我的周一早晨卡帶,我昨晚特地錄的。”

“是嗎?現在是他媽的星期一下午了,你該早點起床的。”

“你今天早上就會讓我放這音樂,是嗎?”

“不會,但至少我現在有了借口。”

“你難道不要一點振奮人心的東西?為你可悲的中年老骨頭帶來一點溫暖?”

“不要。”

“那你不爽的時候要聽什么?”

“我不曉得,不過總之,絕不是‘漫步陽光中’。”

“好,我跳過這首。”

“下一首是什么?”

“Little Latin Lupe Lu[54].”

“Mitch Ryder and the Detroit Wheels唱的?”狄克問。

“不對,是‘正義兄弟’(The Righteous Brothers)。”你可以聽出巴瑞聲音中自我防衛的意味,他顯然沒聽過Mitch Ryder的版本。

“噢,這樣啊。算了。”狄克永遠也不會大膽到敢告訴巴瑞他搞混了,但是這個暗示夠清楚了。

“怎么著?”巴瑞怒氣沖沖地說。

“沒事……”

“不,說啊。‘正義兄弟’有什么不對的?”

“沒有,我只是比較喜歡另一個版本。”狄克有氣無力地說。

“屁話。”

我說:“表明喜好怎么會是屁話?”

“如果這個喜好有誤的話,那就是屁話。”

狄克聳聳肩微笑。

“怎么著?怎么著?那種自以為是的笑是什么意思?”

“巴瑞,別惹他,這不重要,反正我們不聽他媽的Little Latin Lupe Lu,所以別吵了。”

“這個店什么時候變成法西斯專制了?”

“從你把那卷爛卡帶帶來以后。”

“我只不過想振奮大家的精神,僅此而已。真是抱歉了。盡管去放那些悲慘的鬼音樂好了,我才懶得管。”

“我也不要什么悲慘的鬼音樂,我只要能讓我聽而不聞的音樂。”

“好極了。這就是在唱片行工作的樂趣,是嗎?放一些你不想聽的音樂?我以為這卷卡帶可以變成,你知道,一個話題。我本來要叫你們列出,在濕氣凝重的周一早晨放的前五名專輯排行榜,你現在把這全糟蹋了。”

“我們下星期一再做。”

“那有什么用?”

如此這般、沒完沒了,也許我下半輩子的工作生涯都會是這樣。

我想列出前五名讓人毫無感覺的唱片。這樣一來,狄克與巴瑞就算幫了我一個忙。至于我,等我到家后,我會放披頭士。也許是《艾比路》(Abbey Road)[55],不過我會用編輯功能跳過Something這首。披頭士是樂迷卡、禮拜六早場電影《救命!》(Help!)[56]、塑膠玩具吉他,以及在校車后排座椅扯著喉嚨唱《黃色潛水艇》(Yellow Submarine)[57]。他們是我的,不是我和蘿拉的,或我和查理的,或我和艾莉森·艾許華斯的。雖然他們會讓我有點感覺,但不會是任何不好的感覺。

2

我本來還擔心今天晚上回到公寓會是怎么的光景,不過沒事:今早起就有的那種不可靠的身心舒暢感還跟著我。而且,無論如何,不會一直都這樣,到處都有她的東西。她很快會來把東西清掉,然后空氣中彌漫著瑪麗皇后號船難般的氣味——床頭柜上讀到一半的朱利安·巴恩斯[58]平裝本,及臟衣籃中的內褲——都會消逝(當我開始我的同居生涯之初,女人的內褲對我來說真是叫人失望透頂。我還沒從發現她們的行徑竟跟我們臭男人一樣的驚駭中復原:她們把最好的內褲留到她們知道要跟別人上床的那晚。當你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那些褪了色、縮了水、花花綠綠的馬莎百貨零頭布,就突然出現在家里各處的暖爐上。你的小男生色情夢以為長大成人代表被香艷刺激的性感內衣所圍繞直到永遠感謝主……那些夢已然灰飛煙滅。)

我把昨夜創傷的證據清理掉——沙發上多出來的棉被,揉成一團一團的面紙,咖啡杯中的煙蒂,浮在看上去冰冷油膩的渣滓里。然后放上披頭士,接著當我聽完《艾比路》和《左輪手槍》(Revolver)的前幾首歌,我開了一瓶蘿拉上星期帶回家的白酒,坐下來看我錄的《溪畔》(Brookside)[59]精選重播。

跟所有的修女到最后都同時來月經一樣,蘿拉的媽跟我媽后來神奇地將她們每周的電話問候同步化。我的先響了。

“喂,心肝,是我。”

“嗨。”

“都還順利吧?”

“還不壞。”

“你這星期過得怎么樣?”

“你知道的。”

“店里的生意如何?”

“一般般。有好有壞。”有好有壞就太好了。有好有壞表示有些日子比其他的來得好,顧客來來去去。老實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你爸跟我很擔心這一波不景氣。”

“是,你說過了。”

“你很幸運,蘿拉的工作這么順利。如果不是有她,我想我們都要睡不著覺了。”

她走了,老媽。她把我丟給了狼群。那個賤人已經甩了我滾蛋了……不行,不能這么做。這好像不是宣布壞消息的好時機。

“天曉得她忙得不可開交,不用去擔心一間滿是舊兮兮流行歌唱片的店……”

怎樣才能形容生于1940年以前的人說“流行歌”的方式?我聽我爸媽那種嗤笑的發音——頭往前伸,臉上一副白癡相(因為流行歌樂迷都是白癡),直到他們把字吐出來——已經不下二十多年。

“我真驚訝她沒要你把店賣了,找個正經工作。她撐得了這么久真是奇跡。要是我老早就丟下你自生自滅了。”

忍住,洛。別讓她惹毛你。別中了她的圈套。別……啊,去他的。

“現在她丟下我自生自滅了,你該滿意了吧。”

“她到哪里去了?”

“我見鬼才知道。就是……走了。搬出去了。消失了。”

長長的、長長的沉默。事實上,這沉默如此漫長,以至于我看完了整段吉米與杰姬·柯克希爾[60]的爭執,都沒聽到話筒中傳來除了長長的唉聲嘆氣以外的任何聲音。

“喂?有人在嗎?”

現在我可以聽見有聲音——我媽低聲哭泣的聲音。媽媽們是怎么搞的?這是怎么回事?身為一個成年人,你知道隨著生命繼續下去,你要花越來越多的時間照顧那些一開始照顧你的人,這是一般的情況。但我媽跟我在我九歲的時候就互換角色。任何在過去幾十年來在我身上發生的壞事——留校察看、爛成績、被欺負、被踢出大學、跟女朋友分手都會變成像這樣,變成我媽看得到或聽得到的難過。要是我十五歲時就搬去澳洲,每個星期打電話回家報告我所捏造的偉大成就的話,對我們兩個都會比較好。大多數十五歲的人都會覺得很辛苦,一個人過日子、住在世界另一邊、沒錢沒朋友沒家人沒工作沒學歷,不過我可不。跟周復一周地聽這種東西比起來,那就跟撒泡尿一樣容易。

這嘛……這不公平,是不公平,從來就沒公平過。自從我離家以后,她就只會哀嘆、擔心,然后寄來地方報紙上描述中學同學小小成就的剪報。這算好家長嗎?我的書上可不是這么寫的。我要的是同情、了解、建議,還有錢,而且不一定要照這個順序,但這些在坎寧區(Canning Close)可都是天方夜譚。

“我沒事,如果你難過的是這個的話。”

我知道她難過的不是這個。

“你知道我難過的不是這個。”

“這才最應該是,不該嗎?不該嗎?媽,我才剛剛被甩,我覺得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壞——披頭士、半瓶的夏敦埃白酒和《溪畔》都發揮了它們的功效——不過我不會這樣跟她說:“我自己都照顧不了,更別說是你。”

“我就知道會這樣。”

“要是你這么有先見之明的話,還干嗎那么在意?”

“洛,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在電視機前把剩下的半瓶酒喝掉。然后我要去睡覺。然后我會起床去上班。”

“然后呢?”

“找個好女孩,生幾個小孩。”

這是正確答案。

“如果這么簡單就好了。”

“就是這么簡單,我保證。下次我們通電話時,我會把事情都搞定了。”

她幾乎要微笑了,我聽得出來。光線出現在漫長幽暗的電話隧道底端。

“但是蘿拉說了什么?你知道她為什么要走?”

“不大清楚。”

“我很清楚。”

這話叫人心驚了一下,直到我知道她要說什么。

“這跟結婚沒有關系,媽,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

“那是你說的。我倒想聽聽她怎么說。”

冷靜點。別讓她……別大聲……啊,去他的。

“媽,你還要我說幾次,我的老天爺?蘿拉不想結婚,套種說法,她不是那種女孩子。現在不是這種情況。”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除非說你認識別人,你們一起同居,她搬走。你認識別人,你們一起同居,她搬走。”

說的沒錯,我猜。

“媽,閉嘴。”

萊登太太幾分鐘后打來。

“喂,洛。我是珍娜。”

“嗨,萊登太太。”

“你好嗎?”

“好,你呢?”

“好,謝謝。”

“肯還好嗎?”

蘿拉的爸爸不太健康——他患有心絞痛,不得不提前退休。

“還可以。時好時壞,你知道的。蘿拉在嗎?”

這有意思了。她還沒打電話回家。暗示著某種罪惡感,也許?

“她恐怕不在。她在麗茲家。要不要我叫她回電給你?”

“如果她不是回來太晚的話。”

“沒問題。”

這將是我們最后一次交談,大概吧。“沒問題”,我對一個還算相當親近的人在我們的人生分道揚鑣前所說的最后幾個字。奇怪吧?你在某人家度過圣誕節,你為他們的手術擔心,你親他們抱他們送他們花,你見過他們穿著睡袍……然后,砰的一聲,就沒了。永遠消失。然后遲早會有另一個老媽、另一個圣誕節、更多的靜脈血管瘤。他們都一樣。只有地址和睡袍的顏色會改變。

3

我正在店堂后面,試圖收拾清理一下雜物,無意中聽到巴瑞和一個顧客的對話——從聲音聽起來,男性、中年人,無論如何都絕對不時髦。

“我要找一張唱片給我女兒,是為了她的生日。《電話訴衷腸》(I Just Call To Say I Love You),你們有這張嗎?”

“噢,有啊。”巴瑞說,“我們當然有這張。”

我知道事實上此刻我們唯一一張斯蒂夫·旺達(Stevie Wonder)的單曲是Don't Drive Drunk(“酒醉別駕車”)。這張我們放了不知道多少年,還是沒辦法將它除掉,即便它只要六便士。他在玩什么把戲?

我出來看看店里出了什么狀況。巴瑞站在那里,對他微笑,那家伙看起來有點不安。

“那我能不能買?”他半帶笑意地松了口氣,好像他是個在最后一秒鐘想起要說“請”的小男孩。

“不行,很抱歉,你不能買。”

那個顧客,比我原先想的更老一點,穿戴一頂布質的棒球帽和一件深米色的風衣,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你可以看出他在想,我本來就不想踏進這又吵又暗的鬼地方,現在好了,我被整了。

“為什么不能?”

“什么?”巴瑞放的是尼爾·楊的音樂,而尼爾·楊剛好在這一秒大彈電吉他。

“為什么不能?”

“因為那是一首濫情又俗氣的鳥歌,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看起來像是那種會賣他媽的《電話訴衷腸》的店嗎?現在,你走吧,別浪費我們的時間。”

老家伙轉身走出去,而巴瑞得意地咯咯笑。

“多謝了,巴瑞。”

“怎樣?”

“你他媽的剛剛把一個顧客趕跑了,就是這樣。”

“我們又沒有他要的。我只不過找點樂子,而且又不花你的錢。”

“這不是重點。”

“哦,那什么才是重點?”

“重點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跟任何走進這家店的人這樣說話。”

“為什么不行?你以為那個老笨蛋會變成常客嗎?”

“不是,但是……聽好了巴瑞,店里的生意不太好。我知道以前任何人詢問我們不中意的東西,我們常把氣出在他們身上,不過這種情形得到此為止。”

“屁話。如果我們有這張唱片,我早就賣給他了,你就會多賺五十便士或一塊錢,然后你永遠不會再見到他。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給你造成什么傷害嗎?”

“你知道他對我造成什么傷害。他的爛品味侵犯到我。”

“那不是他的爛品味,那是他女兒的。”

“洛,你年紀一大就心軟了。要是從前,你會將他轟出店門,還追到門外去。”

他說的對,從前是。現在感覺上像是好久以前。我是再也無法凝聚起那樣的怒氣了。

星期二晚上我重新整理我的唱片收藏:我常在有情感壓力的時候做這件事。有些人會覺得這樣消磨一晚的方式很無趣,不過我不是這種人。這是我的人生,而且能置身其中,讓你的雙手埋沒其間,觸摸它,感覺很不錯。

當蘿拉在的時候,我把唱片按照字母整理,更早以前我是按照年代順序,從羅拔·強森(Robert Johnson)[61]開始,然后結尾是,我不知道,“威猛”樂隊(Wham!)吧,或是某個非洲人,或是我和蘿拉結識時聽的隨便什么音樂。不過,今晚,我想要一點不一樣的,所以我試著回想我買進它們的順序:我希望用這種方式寫我自己的自傳,不需要提起筆之類的事。我把唱片從架上拿下來,成堆放到客廳的地板上,找出《左輪手槍》,然后從那里開始,而當我完成時我充滿一種自我感,因為畢竟,這個,就是我這個人。我喜歡能看見自己如何在二十一步內從“深紫色”合唱團(Deep Purple)前進到“嚎叫野狼”(Howlin' Wolf)[62];我不再為被迫獨身那整段時期反復聆聽《性愛愈療》(Sexual Healing)[63]的記憶所苦,或者為回想起在學校成立搖滾音樂社,好讓我跟其他五個創社成員可以聚在一起談論Ziggy Stardust[64]和《托米》(Tommy)[65]而感到尷尬。

不過我最喜歡的,是我從新的編排序列中得到的一種安全感;我已經讓自己比我本人更為復雜難解。我有好幾千張的唱片,你必須是我——或者是,最低限度,“弗萊明學”的博士[66]——才能知道怎樣找到隨便哪一張。如果我想放,譬如說,瓊妮·蜜雪兒的《藍》(Blue)[67],我必須想起我在1983年的秋天為了某個人買了它,然后覺得最好把唱片送給她,原因我現在不想深究。看,你對此一無所知,所以你抓不到竅門,說真的,不是嗎?你得拜托我去幫你把它挖出來,為了某種原因,我覺得這給我莫大的安慰。

星期三發生一件怪事。強尼進了門,唱著“萬事萬物”試圖抓起一大把的唱片封套。然后我們上演我們的小小戲碼。往門外去時,他掙開我,翻眼看著我說:“你結婚了嗎?”

“沒結婚,強尼,沒有,你呢?”

他朝著我的腋下笑出來,一種恐怖、瘋狂的笑聲,聞起來像是酒味加煙味再加上嘔吐味最后全變成痰的爆裂聲音。

“如果我有老婆的話,你以為我會淪落到他媽的這鳥樣嗎?”

我什么也沒說——我只是專注地將他帶向門口去——但是強尼直接又悲哀的自我評量引起了巴瑞的注意——也許是因為我昨天叫他閉嘴他還在氣頭上——然后他彎身越過柜臺。“沒用的,強尼。洛有個心愛的女人在家等他,但是看看他,他糟糕得要命。發型爛、青春痘、丑陋的毛衣、惡心的襪子。強尼,你跟他唯一的不同,在于你不用每個星期繳店租。”

我聽慣了巴瑞的這種調調。不過,今天,我受不了,我瞪了他一眼要叫他閉嘴,不過他卻將之解讀為可以進一步凌虐我的邀請。

“洛,我這么做是為了你好。這是我見過最丑的毛衣。在我能想到的鳥人里頭,我還沒見識過有哪個會穿這么丑的毛衣,簡直是人類的奇恥大辱。大衛·科爾曼[68]不會在A Question of Sport里面穿,約翰·諾雅奇斯[69]會叫人以時尚罪將它逮捕。方·杜尼康[70]會看它一眼然后……”

我將強尼丟到人行道上,用力甩上門,一個箭步沖過店里的地板,抓起巴瑞的棕色麂皮夾克衣領,然后告訴他如果我這輩子再聽到他那些無用、可悲、毫無意義又叨叨絮絮的任何一個字的話,我就殺了他。當我放開手的時候,我氣得發抖。

狄克從儲藏室走出來跳上跳下。

“嘿,伙計們。”他小聲地說,“嘿。”

巴瑞質問我:“你這是干什么,什么他媽的白癡嗎?如果這件夾克破了,老兄,你可要賠大了。”那是他說的,“賠大了”。老天爺。然后他用力地跺著腳離開店里。

我走到儲藏室里的梯子上坐下,狄克在門廊徘徊。

“你沒事吧?”

“沒事,對不起。”我找了個簡單的方式脫身。“聽著,狄克,我家里沒有心愛的女人。她走了。假使我們會再見到巴瑞的話,也許你能幫我轉告他。”

“洛,當然了,我會的。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我下次見到他時會告訴他。”狄克說。

我什么也沒說,我只是點點頭。

“我有……反正我有其他事要告訴他,所以沒問題。當我告訴他其他事的時候,我就告訴他有關,你知道,蘿拉的事。”狄克說。

“好。”

“當然,我會先說你的事再說我的。我的沒什么,其實,只不過是明晚有人在哈瑞洛德(Harry Lauder)[71]演唱。所以我在這之前先告訴他,好消息和壞消息之類的事。”狄克說。

他緊張地笑了笑。“或者,壞消息和好消息,因為他喜歡那個在哈瑞洛德演唱的人。”一個驚恐的表情劃過他的臉。“我是說,他也喜歡蘿拉,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他也喜歡你,只不過是……”

我告訴他我知道他的意思,要他去幫我泡杯咖啡。

“當然,當然。洛,聽著。你想不想……談一談之類的?”

有那么一下子,我幾乎忍不住,跟狄克心交心將會是個一生僅此一次的經驗。但是我告訴他沒什么好說的,然后有那么一下子,我以為他要來抱我。

4

我們三個去了哈瑞洛德。跟巴瑞現在沒事了;他回店里來的時候,狄克跟他說了,他們倆盡了全力來照顧我。巴瑞幫我錄了一卷精心注解的合輯錄音帶,狄克現在把他的問題重述四五次,而不是平時的兩三次。他們半推半就地堅持要我跟他們一起來聽聽這場演唱。

哈瑞洛德是一家無比巨大的酒館,天花板高到香煙的煙會在你頭上聚成一朵卡通云。里面破破爛爛、空空蕩蕩,座椅的椅墊被割得亂七八糟,工作人員都很粗暴,他們的常客不是很嚇人就是不省人事,廁所又濕又臭,那里晚上沒東西吃,葡萄酒極其難喝,苦啤酒全是泡泡,還冰過了頭;換句話說,這是一家平凡無奇的北倫敦酒吧。我們不常到這里來,即便它就在往北開的路上,因為常來這里演出的是那種無法預測的二流朋克組合,你會情愿倒貼半周薪水也不要聽他們的。不過,偶爾,像今晚,他們會祭出某些曖昧不明的美國鄉村民謠歌手,有一票崇拜跟隨者的演唱者會全搭同一部車來。酒吧差不多有三成滿,算是相當不錯,而且當我們進門時,巴瑞一眼認出安迪·克肖[72]和一個幫《號外》(Time Out)[73]寫東西的家伙。哈瑞洛德最引人注目的也不過如此。

我們來聽她演唱的這個女人叫茉莉·拉薩爾;她在一家獨立唱片公司出過幾張個人專輯,還有一首歌被南茜·格瑞芬[74]翻唱過。狄克說她現在就住在本地;他不知在哪里讀到說,她覺得英國人比較歡迎她做的這種音樂,這意思或許可以理解為,我們表現出來的是興高采烈的漠不關心,而非主動積極的滿懷敵意。這里有很多單身男人——我指的不是沒結婚的單身,而是沒人作陪的單身漢。處在這種環境下的我們三個——我乖僻又少話,狄克神經質又害羞,巴瑞敏感又自律——組成一次瘋狂的大規模團體出游。

沒有墊場的樂隊,只有一套破舊的音響設備嘎吱嘎吱放著動聽的鄉村搖滾。站著的人群托著酒杯讀著進門時塞給他們的傳單。茉莉·拉薩爾在九點整登上舞臺(說是舞臺,其實只是離我們幾碼外的一個小平臺和幾只麥克風);到了九點零五分,讓我極度惱怒又尷尬的是,我淚流滿面,過去幾天來我賴以茍活的無感世界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從蘿拉離開后,有許多歌我一直刻意回避,但是茉莉·拉薩爾開場的那首歌,那首讓我哭出來的歌,其實并不是其中的哪一首。這首讓我哭的歌以前從不曾讓我哭過;事實上,這首讓我哭的歌以前讓我想吐。當這首歌當紅的時候,我在讀大學,當有人——不外是某個地理系的學生,或是某個受訓要當小學老師的女生(我看不出怎么會有人罵你太臭屁,如果你只不過是陳述一個簡單明白的事實)——在酒吧的點唱機放這首歌的時候,查理和我通常會翻白眼,然后把手指頭伸進喉嚨里。這首讓我哭的歌是茉莉·拉薩爾翻唱的彼得·弗萊普頓[75]的Baby,I Love Your Way(“寶貝,我就愛你這樣”)。

想像一下:我跟巴瑞站在一起,還有狄克,穿著他的“檸檬頭”合唱團T恤,聽著彼得·弗萊普頓的翻唱歌曲,然后痛哭流涕!彼得·弗萊普頓!Show Me The Way(“請指點迷津”)!那個卷毛頭!他從前吹著愚不可及的袋狀物發型,他的吉他聲聽起來就像是唐老鴨!Fampton Comes Alive(“弗萊普頓復活”)那首歌,盤踞美國搖滾排行榜差不多有七百二十年那么久,然后大概,每一個腦筋壞死、滿腦子除了毒品空空如也的洛杉磯人都人手一張!我了解我迫切需要一些癥狀來協助我認清近日來滿目瘡痍的自己,但一定要這么極端嗎?難道老天爺就不能將就將就,給我一個沒這么恐怖的——比方說,像是一首戴安娜·羅絲(Diana Rose)的流行老歌,或是一首艾爾頓·約翰的原曲?

還不止這樣。因為茉莉·拉薩爾翻唱的Baby,I Love Your Way——“我知道我不應該喜歡這首歌,不過我就是喜歡。”她在唱完后厚著臉皮笑著說——我發現自己立刻處在兩種顯然相互矛盾的狀態中:A:我突然強烈地思念蘿拉,過去四天以來我完全不會,還有B:我愛上了茉莉·拉薩爾。

這種事會發生。至少,會發生在男人身上。或者是在這個特定的男人身上。有時候。很難解釋你為何會或如何會發現自己被同時拉往兩個不同的方向,而顯然某種程度不切實際的非理性是先決條件。但這里面也有一套邏輯。茉莉長得不錯,一種近乎斗雞眼的美國式俏妞——她看起來像是在演完《帕卻吉一家》(Partridge Family)之后、接演《洛城法網》(LA Law)之前豐滿一點的蘇珊·黛(Susan Dey)——而且如果你打算對某人發展這種不由自主、毫無意義的暗戀的話,還可能會有更糟糕的[有個周六早晨,我醒來,打開電視,發現自己迷上《現場直播》(Going Live)[76]里面的莎拉·格林(Sarah Greene),當時我對于這種熱情表現得相當低調]。而且就我所知她很迷人,而且不算沒才華,一旦她將彼得·弗萊普頓逐出她的曲單,她就只唱自己的歌,那些歌都不錯,充滿感情,又幽默又細膩。我有生以來一直想跟一個搞音樂的人上床——不,是談戀愛,我想要她在家里寫歌,然后問問我對它們的看法,或許就會把某個我們的私密笑話寫進歌詞里,然后在唱片封套上感謝我,也許,甚至還會把我的照片放在內頁里,在背景某處,然后我可以在后臺、在側舞臺看她現場表演(雖然在哈瑞洛德會看起來有點蠢,那里沒有側舞臺,我往臺邊一站,每個人都會看得一清二楚)。

那么,茉莉那一邊很容易理解,蘿拉這檔事就需要多加說明。但我想,這回事應該是這樣子的:濫情音樂就是有種驚人的能耐,能將你帶回過去,同時又引領你進入未來,所以你感到懷舊同時又充滿希望。茉莉是充滿希望、未來的部分——也許不是她,而是某個像她、某個能讓我煥然一新的人(正是如此,我一向認為女人會拯救我,帶領我走向美好人生,她們能改變我并將我救贖),而蘿拉是過去的那個部分,我前一個愛過的人,而當我聽見那些甜美、黏膩的木吉他和弦時,重現我們在一起的時光,然后,在我發現以前,我們已經在車子里唱著Sloop John B[77]的和聲,然后跑調,然后大笑。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從沒這樣子過。我們從沒在車子里唱過歌,而且當我們搞錯某件事的時候也絕對笑不出來。這就是為何此刻的我實在千不該萬不該聽流行音樂的。

今晚,這都無關緊要了。茉莉會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或者當我回到家,蘿拉就坐在那里,啜著茶緊張地等待我寬恕她。這兩種白日夢聽起來一樣吸引人,但兩者都沒辦法讓我開心。

茉莉約一個小時后中場休息。她坐在舞臺上,咕嘟咕嘟地喝著百威啤酒,有個男的拿出一箱卡帶放在她身邊的舞臺上。卡帶要價五鎊九十九分,但是他們沒有一分錢找,所以實際上是六塊錢。我們每個人都跟她買了一盤,然后嚇我們一跳的是,她跟我們說話。

“你們玩得還愉快嗎?”

我們點頭。

“那就好,因為我玩得很愉快。”

“很好。”我說,這似乎是我目前能做的最好表現。

我只有十塊錢,所以我像只蝦米一樣站在那里,等那個男的撈出四鎊零錢給我。

“你現在住在倫敦,對嗎?”

“是啊,事實上,離這里不遠。”

“你喜歡嗎?”巴瑞問她。問得好。我就不會想到這點。

“還可以。嘿,你們大概是那種找得到門路的人。這附近有什么好的唱片行?還是我得到西區去?”

干嗎覺得被冒犯了?我們就是那種知道哪里有好唱片行的人。那就是我們看起來的樣子,而我們正是如此。

巴瑞跟狄克搶著答話時差點摔倒。

“他開了一家!”

“他開了一家!”

“在哈洛威!”

“就在七姐妹路上!”

“冠軍黑膠片!”

“我們在那里工作!”

“包你喜歡!”

“來看看!”

她被陣陣襲來的熱情惹得很開心。

“你們賣什么?”

“什么好東西都賣。藍調、鄉村、老式靈魂樂、新浪潮[78]……”

“聽起來很棒。”

有人想跟她說話,所以她對我們甜甜地笑了笑,然后轉過身。我們回到之前站著的地方。

“你們干嗎跟她說店的事?”我問他們。

“我不知道那是機密。”巴瑞說。“我是說,我知道我們沒有顧客上門,但是我以為那是件壞事,而不是經營策略。”

“她才不會花錢。”

“對,當然不會。所以她才會問我們知不知道哪里有好唱片行。她只想來店里浪費我們的時間。”

我知道我很傻,但我不要她來我店里。如果她到我店里來,我可能真的會喜歡上她,然后我會無時無刻不在等著她上門來,然后當她真的上門時我會緊張得笨手笨腳,然后可能會演變成用一種拙劣、繞圈子的方式約她出去喝一杯。然后不是她搞不懂我在干嗎,讓我覺得像個白癡,就是她當場拒絕我,讓我覺得像個白癡。表演完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經在想她明天會不會來,如果她來的話會不會有別的意思,如果有別的意思,那是對我們三個當中哪一個別有居心,雖然巴瑞大概沒指望了。

靠。我痛恨這種事。到你幾歲它才會停止?

等我到家時有兩通電話留言,一通是蘿拉的朋友麗茲打的,一通是蘿拉打的。內容是這樣的:

1.洛,我是麗茲。只是打電話來看,嗯,看你好不好。有空給我電話。嗯……我沒有站在誰那邊。還沒有。祝好。再見。

2.嗨,是我。我需要一些東西。你能不能早上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謝了。

瘋子可以從這兩通電話讀出各種訊息;正常人會得到以下結論:第一個打來的人比較溫和有感情,而第二個才不管你死活。

我可沒瘋。

5

一早我就打給蘿拉。撥著電話號碼,我覺得不舒服,當接線生幫我轉過去時,我就更不舒服了。她一向認得我,但現在她聲音里一點感情也沒有。蘿拉想在周六下午我去上班的時候,過來拿幾套內衣褲,我沒意見;我們本該就此打住,但我試著想談點別的事,她不想,因為她正在工作,但我一意孤行,她哭著掛我電話。我覺得自己活像個蠢蛋,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辦不到。

如果她知道我同時因為茉莉要來店里而神經緊繃,我懷疑她會說什么。我們剛通過電話,我表示她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就在通話的那幾分鐘內,我深信不疑。但現在——我既沒呆呆地發愣,也沒對自己不滿——我操心的反倒是我該穿什么衣服,我該留點胡須還是刮干凈才會比較好看,還有今天店里該放什么音樂。

有時候男人要評判他自己的良善、他自己的正派作風,唯一的方式似乎就是通過他跟女人——或者說,跟潛在的以及現任的性伴侶——的關系。要對你的性伴侶好很容易,你可以請她們喝酒,幫她們錄卡帶,打電話問她們好不好,有數不清迅速又不費氣力的法子可以讓你自己變成一個好男人。但是,談到女朋友,要一直維持高尚情操可就微妙得多。你一會兒表現正常,刷著廁所馬桶表達你的感情,做那些現代男性全部該做的事;不一會兒,你就又處心積慮地擺起臭臉,口是心非地說著甜言蜜語。我真搞不懂。

正午過后我撥個電話給麗茲。她對我很好。她說她很遺憾,她認為我們倆是很好的一對,說我幫蘿拉很多,給她生活的重心,讓她走出封閉的自我,使她享受歡樂,幫她成為一個更好、更平和、更放松的人,讓她對工作之外的事物產生興趣。麗茲不會這樣說話,只是比照當時的對話——加上我進一步的轉注。但我認為,當她說我們是很好的一對的時候,這就是她話中的意思。她問我怎么樣了,我有沒有照顧自己;她告訴我她不擔心這個叫伊恩的家伙。我們約好下星期找個時間碰面喝一杯。我掛了電話。

哪一個他媽的伊恩?

茉莉不久后走進店里。我們三個都在。我正在放她的卡帶,當我看見她走進來的時候,我試圖在她留意到之前關掉,但我手腳不夠快,結果演變成就在她要開始談它的時候我把它關掉了。沒辦法我只好又把它打開。我滿臉羞紅。她笑出來。我走到儲藏室里面不出來。巴瑞和狄克賣給她總共七十元的卡帶。

巴瑞沖進儲藏室。“我們剛剛上了茉莉在白獅酒館演出的貴賓名單,就這樣。我們三個。”

在半個小時內,我在一個我感興趣的人面前自取其辱,而且我還發現到,我的前女友早有外遇。我才不想知道什么白獅的貴賓名單。

“真是太好、太好了,巴瑞。白獅的貴賓名單!我們只要到普特尼去再回來,然后我們每個人都省了五塊錢。有個有影響力的朋友就是這樣,對嗎?”

“我們可以搭你的車去。”

“那不是我的車,記得嗎?那是蘿拉的。蘿拉開走了。所以我們得花兩個小時搭地鐵,要不然我們可以搭計程車,那會花我們,喔,每個人五塊錢。他媽的好極了。”

巴瑞聳聳肩,一副“你能拿這家伙怎么辦”的樣子,掉頭走了出去。我覺得很抱歉,不過我什么也沒對他說。

我不認識任何叫做伊恩的人。蘿拉不認識任何叫做伊恩的人。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了,我從沒聽她提到過伊恩。她的辦公室里沒有叫伊恩的。她沒有任何叫伊恩的朋友,也沒有任何女友有叫伊恩的男朋友。我雖不敢說她這輩子從來沒遇過叫做伊恩的人——大學里總會有一個吧,雖然她念的是女子學校——但我幾乎可以百分百肯定:自從1989年以來她就存活在一個沒有伊恩的宇宙里。

然而這個近乎百分百的肯定伊恩之不存在論,只持續到我到家。在我們放郵件的窗臺上,就在公用大門進來的地方,有三封夾在外賣菜單和叫車名片中的信件,一封賬單是我的,一封銀行明細是蘿拉的……還有一封電視租費的通知單是伊·雷蒙(I.Raymood)先生的(他的朋友,更貼切地說,他的鄰居,都叫他雷),這家伙六星期前還住在樓上。

我走進公寓時全身顫抖,而且渾身不舒服。我知道是他,我看見信的那一刻就知道是他。我記得蘿拉上去看過他幾次;我記得去年圣誕節他下樓來喝一杯的時候,蘿拉她那雖算不上是調情但確實是超過絕對必要地撫弄她的頭發好幾次,而且笑得比絕非必要的還隨便。他會是她喜歡的那一型——迷失的小男生,正確可靠,照顧人,靈魂里剛剛好帶有足以令人感興趣的憂郁氣質。我以前就不怎么喜歡他,我現在是他媽的恨死他。

多久了?多頻繁?我上一次跟雷——伊恩——說話,是他搬走那晚……那時候就有什么了嗎?她是不是趁我出去的晚上偷偷溜到樓上?住在一樓的那對,約翰與梅蘭妮,知道這件事嗎?我花了很長時間翻找他遞給我們的地址變更卡,但它不見了,不祥地、意味深長地,不見了——除非我已經扔了它,就沒了這種不祥的深長意味(如果我找到了我該怎么辦?打電話給他?到附近晃晃,看他是不是有人做伴?)

現在我開始記起一些事:他的吊帶褲,他的音樂(非洲、拉丁、保加利亞,任何當周流行的鳥爛世界音樂),他那歇斯底里、神經質、叫人抓狂的笑聲,時常污染走廊難聞的烹飪氣味,留到太晚喝得太多離開時又太吵的訪客。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他有什么好。

上床就寢以前我設法摒除最糟、最痛苦、最令人困擾的回憶,直到我聽見現在住在樓上的女人大聲走來走去用力關衣櫥的門。這是最最糟糕的事,這件事會讓在我這種處境下的任何人(任何男人?)全身直冒冷汗:我們常聽他正在做……我們可以聽見他發出的噪音,我們可以聽見她發出的噪音(他有過兩三個不同的伴侶,當我們三個人——或我們四個人,如果你把雷床上的人也算進去的話——僅僅被幾平方米吱吱作響的地板和紛紛剝落的天花板所隔開)。

“他做得夠久的。”有一晚我這么說,當時我們躺在床上醒著,眼睛瞪著天花板。“但愿我也這么幸運。”蘿拉說。那只是個玩笑。我們都笑了。哈哈,我們這樣笑,哈哈哈。我現在不笑了。從來沒有一個笑話會讓我感到這么反胃、這么偏執、這么沒安全感、這么自哀自憐、這么恐懼以及這么地猜忌。

當女人離開男人,男人就會悶悶不樂(沒錯,終于,經過這些麻木不仁、愚昧的樂觀和聳聳肩一副“誰在乎”的姿態之后,現在我悶悶不樂——雖然我還是想被放在茉莉下張專輯的封面)。難道這就是全部的原因嗎?有時我這么認為,有時我不。我經歷過這樣的階段,在查理和馬可的事情后,我想像他們在一起,做那件事,查理的臉龐因激情而扭曲,一種我永遠無法喚起的激情。

我該說,即使我不想說出口(我想咒罵我自己,為自己感到悲哀,公布我的短處——這是在這種時刻做的事),我認為這方面的事情沒有問題。我認為。然而在我可怕的想像中,查理就跟色情片里的任何角色一樣淫蕩喧嘩。她是馬可的玩物,她對他的每個愛撫都報以高潮時的歡愉驚叫。在我腦中,世界上有史以來從沒有任何女人的性愛比查理跟馬可的性愛來得美妙。

不過那不算什么。那在現實中沒有任何基礎。就我所知,馬可和查理的戀情根本沒有結果,而查理花費接下來十年的時間試圖——但不幸地失敗了——找回我們共享的那些平靜、含蓄的銷魂夜晚。然而,我知道,伊恩算是個魔鬼情人,蘿拉也知道。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蘿拉也是。事實上,那讓我很惱火,我以為她也很惱火。現在我不確定了。這是她上去的原因嗎?難道她想要來一點就在樓上進行的東西?

我不太確知為什么這個這么要緊?伊恩可以比我更會說話、更會做菜、更會工作、更會做家務、更會有錢、更會賺錢、更會花錢、更了解書本或電影;他可以比我更討人喜歡、更好看、更聰明、更干凈、更慷慨大方、更樂于助人,一個在你想得到的任何方面都要更好的人類,然而我都不在意。真的。我接受并且了解你不可能樣樣都行,而我在某些非常重要的領域里出奇可悲地笨拙。但是性不一樣:知道下一任的床上功夫比你好實在教人無法忍受,而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知道我理解這很瘋狂。我知道,譬如說,我做過最棒的性愛并不重要,我做過最棒的性愛是跟一個叫柔希的女孩,我只跟她睡過四次。這是不夠的(我是指美妙性愛,不是那四次,那四次已經太多)。她把我搞瘋,我也把她搞瘋,而我們有本事同時達到高潮的這件事(這一點,在我看來,就是大家談到美妙性愛時指的東西,無論羅絲博士[79]會跟你說什么分享、體貼、枕邊細語、變換花樣、體位和手銬等等的)也不算。

那么,是什么讓我對伊恩和蘿拉在一起這么感冒?為什么我這么在意他能維持多久,我能維持多久,她跟我在一起發出什么聲音,還有她跟他在一起又發出什么聲音?也就是,我猜想,到最后,我還是聽得到克里斯·湯森,那個野蠻、雄性激素過剩的中學四年級奸夫,罵我是笨蛋,告訴我他上了我女朋友。而那個聲音至今還讓我感到悲慘。

晚上的時候,我做了那種不算真正是夢的夢。我夢到蘿拉跟雷打炮,馬可跟查理打炮。我很高興在半夜醒過來,因為這表示夢境終止了。但是欣喜只持續了幾秒鐘,然后事情又潛入腦海,就是在某處蘿拉真的在跟雷打炮(也許不一定是現在,因為現在是凌晨3點56分,不過由于他的精力——他無力達到高潮,哈哈——你說不準),而我在這里,在這個愚蠢的小公寓,孤家寡人,而且我三十五歲了,我有一個快倒閉的小生意,我的朋友根本不算朋友,只是我還沒搞丟電話的人。如果我倒頭再睡,睡他個四十年,然后牙齒掉光了聽著“旋律電臺”(Melody Radio)[80]醒在一所老人院里,我也不會這么憂慮,因為最壞的人生,也就是,剩下的日子,就要完了。我甚至不用自我了結。

我才剛剛開始意識到有某件事情在某處進行是很重要的——工作或家庭,否則你只是在混吃等死。如果我住在波斯尼亞,那么沒有女朋友不會看起來像是世界上最嚴重的事,不過在克勞許區這里,就是這樣。你需要最大量的壓艙物來防止你漂流走;你需要身邊有人,有事情進行,不然的話人生就會像有些電影:錢花完了,沒有場景、地點和配角,只有一個家伙獨自一人瞪著攝影機,沒事可做也無人可談。有誰會信服這樣的角色?我必須要在這里面找到更多東西:更多喧鬧、更多細節,因為此刻我有掉下懸崖的危險。

“你有沒有靈魂?”隔天下午有一個女人問我。那要看情況,我真想這么說;有些時候有,有些時候沒有。幾天以前我一點都沒有;現在我有好幾卡車。太多了,超出我能應付的程度。我想這么告訴她:我希望我能把它分散得平均一點,找到好一點的平衡,但是我似乎無法解決這點。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對我的內在庫存控制問題不感興趣,所以我直接指向我保管我的靈魂(樂)的地方,在出口的地方,就在憂郁(藍調)[81]旁邊。

6

就在蘿拉走后正好一星期,我接到一個女人從青木區打來的電話,說她有些她覺得我會有興趣的單曲。我通常不理會住家大掃除,但這個女人似乎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嘟噥著白標唱片和圖片封套還有一堆別的東西,顯見我們談的不只是她兒子離家時留下來的半打左右刮花的“電光交響樂隊”(Electric Light Orchestras)[82]唱片。

她的房子巨大無比。那種好像從倫敦別的區晃蕩到青木區的房子。而且她不太友善。她四十出頭,不到五十歲,有一身人工日照的古銅色皮膚,還有起人疑竇的光滑緊繃臉孔;雖然她穿著牛仔褲和T恤,但是在牛仔褲標示李維先生(Mr.Levi)或是藍哥先生(Mr.Wrangler)的大名處寫著一個意大利人的名字,還有那件T恤前面鑲著一大堆珠寶,排列成CND的形狀。

她笑也不笑,也不端杯咖啡給我,也不問我房子好不好找,盡管冰冷的滂沱大雨讓我連眼前的地圖都看不見。她只是帶我到大廳旁的一間書房里,打開電燈,然后指向放在頂層架子上的單曲唱片——有好幾百張,全都放在定做的木箱里——然后留我一個人開始動手。

沿墻的架上沒有一本書,只有專輯、CD、卡帶和音響設備,卡帶上有小小的號碼標簽,這向來是一個認真的人的表征。墻壁上靠著幾把吉他,還有一些看起來可以做些電子音樂的東西,如果你有那方面的傾向的話。

我爬到椅子上,開始把單曲箱拿下來。一共有七八個。雖然,在放到地板上時,我努力不去看里面有什么,但我瞄到一眼最后一箱的第一張,那是詹姆斯·布朗(James Brown)在國王唱片時期的單曲,有三十年之久。我開始因期待而坐立難安。

當我開始仔細察看,我馬上意識到這是自從我開始搜集唱片以來,一直夢想釣到的大魚。其中有“披頭士”歌迷俱樂部專屬的單曲,還有“誰”演唱組最開始的一疊單曲,還有貓王六十年代早期的原版,還有成堆稀有的藍調和靈魂樂單曲,還有……還有一張“性手槍”在A&H旗下時出的《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有哪個人親眼見過!還有,噢不、噢不、噢老天爺——奧提斯·瑞汀[83]的《你讓水流不停》(You Left The Water Running),他死后七年才出版,馬上應他的遺孀要求下架,因為她沒有……

“你覺得怎么樣?”她靠在門框上,雙手交叉,對我表露出來的各種荒唐好笑的表情,微微一笑。

“這是我見過的最棒的收藏。”我不知道能給她什么。這堆肯定值個至少六七千大洋,而她很清楚。我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錢?

“給我五十塊,你今天就能拿走每一張唱片。”

我望著她。我們現在正式進入玩笑狂想王國,那里有小個子的老太太付一大筆錢給你,說服你幫她運走昂貴的齊彭代爾(Chippendale)家具。只不過我不是在跟小個子的老太太打交道,而且她完全了解她這批貨遠比五十元值錢得多。到底怎么一回事?

“這是偷來的嗎?”

她笑了。“不值得我這么做,不是嗎?把這幾大箱東西費力地從別人的窗口拖出來,就只為了五十塊?不是,這些是我老公的。”

“而你現在跟他處得不太好?”

“他現在跟一個二十三歲的在西班牙。我女兒的朋友。他居然他媽的有臉打電話來開口借錢,我拒絕了,所以他要我賣掉他的單曲收藏,然后看我賣了多少,寄張支票給他,扣除百分之十的傭金。這倒提醒了我,你能不能給我一張五鎊的鈔票?我要把它裱起來掛在墻上。”

“他一定花了很久才搜集到這些。”

“經年累月。這項收藏算是他最類似于成就的一件事。”

“他工作嗎?”

“他自稱是音樂人,但……”她皺著眉頭,滿臉不可置信與輕蔑。“他只不過是寄生在我身上,然后坐在他的大屁股上望著唱片標簽。”

想像你回到家,發現你的貓王單曲、你的詹姆士·布朗單曲和你的查克·貝瑞(Chuck Berry)單曲就只為了泄恨而被賣掉。你會怎么辦?你會怎么說?

“聽著,我難道不能付你一個適當的價錢?你不必告訴他你拿到多少。你還是可以寄四十五塊去,然后把其他的花掉。或捐給慈善機構什么的。”

“那不是我們的協定。我想心狠手辣,但非常光明正大。”

“很抱歉,不過這實在……我不希望卷入其中。”

“隨便你。還有一大票人會愿意。”

“是,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么想找個折衷的方法。一千五百元怎么樣?這些大概值四倍的錢。”

“六十。”

“一千三。”

“七十五。”

“一千一,這是我的底線了。”

“超過九十塊我一毛也不拿。”我們兩個都笑了。去哪兒找這種討價還價的場面呢。

“這樣他就只夠回家的盤纏,明白了吧。這才是我想要的。”

“很抱歉,不過我想你最好找別人談談。”等我回到店里,我會嚎啕大哭,我會像個嬰兒一樣哭上一個月,不過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從這家伙背后捅一刀。

“隨便。”

我站起來想走,然后又跪下來,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充滿眷戀的一眼。

“我可不可以跟你買這張奧提斯·瑞汀的單曲?”

“當然。十分錢。”

“拜托。請讓我付你十塊錢,剩下的你要全部送人我也管不著。”

“好吧。因為你特地大老遠跑來,而且因為你是個有原則的人。不過僅止于此。我不會一張一張賣給你的。”

所以我到青木區去,然后帶回來一張狀況良好的《你讓水流不停》,僅僅只花了我十塊錢。不算壞的晨間差事。巴瑞和狄克會肅然起敬。不過如果他們發現里面有貓王、詹姆斯·布朗、杰利·李·路易斯(Jerry Lee Lewis)、“性手槍”和“披頭士”,以及其他稀世珍品的話,他們立刻會深受危險性的創痛和驚嚇,然后我還得安慰他們……

我怎么到最后竟靠到了壞人這一邊?那個男人丟下老婆跟個辣妹跑到西班牙。我為什么無法讓自己體會作為他太太的人的感受呢?也許我該回家把蘿拉的雕像賣給某個想把它打碎做破銅爛鐵的人,這說不定會讓我好過一點。但我知道我不會。我眼前浮現的全是那個男人接到那張凄慘的支票時的臉,我不由自主地為他感到哀痛,感到逾恒的遺憾。

如果人生總能充滿這類刺激的事情應該很不錯,不過并非如此。狄克信守他的承諾,錄了“甘草夾心糖”的第一張專輯給我;吉米與杰姬·柯克希爾暫時停止了爭吵;蘿拉的媽媽沒打電話來,但我媽打來了,她認為如果我去上些夜校課程,蘿拉會對我比較感興趣,我們同意彼此意見不合,或者不管怎么說,我掛了她電話。而狄克、巴瑞和我搭計程車到白獅去看茉莉,我們的名字的確在貴賓名單上。車資剛剛好十五元,不過不包括小費,而且啤酒一杯要兩鎊。白獅比洛德小,所以它是半滿,而非空個三分之二,好多了,他們甚至有暖場表演,某個認為世界在凱特·史蒂文斯[84]唱的Tea For The Tillerman(“舵手之茶”)之后就終結的本地爛歌手,連聲大爆炸都沒有,只悶哼了一下。

好消息:1)在唱Baby,I Love Your Way的時候我沒哭,雖然我覺得有點不舒服;2)我們的名字被提到:“臺下是巴瑞和狄克和洛嗎?真高興看到你們,各位。”然后她對觀眾說:“你們去過他們的唱片行嗎?位居北倫敦的冠軍黑膠片?你們應該去看看。”然后大家轉過頭來看我們,而我們害臊地望著彼此,巴瑞興奮地幾乎要咯咯笑,那個白癡;3)我還是想登上專輯封套的某個地方,雖然早上醒過來時我難受得要命,因為我大半夜都在抽剩下煙蒂卷成的煙,喝香蕉利口酒,想念蘿拉(這算好消息嗎?也許是壞消息,絕對是,我已經瘋了的最后證明,但算好消息,因為我還算有某種程度的抱負,旋律電臺不會是我未來的唯一愿景)。

壞消息:1)茉莉找了個人來跟她一起唱安可曲,一個男的。這人用一種我不喜歡的親昵跟她一起分享麥克風,然后唱著Love Hurts(愛情傷人)的和聲,唱歌時望著她的神情表示他上專輯封套的排名在我之前。茉莉看起來還是像蘇珊·黛,而這個家伙——她介紹他:“丁骨·泰勒,得州藏得最好的秘密”——看起來則像“霍爾與奧茲”二重唱(Hall&Oates)[85]里的戴洛·霍爾(Daryl Hall)美男版,如果你想像得出竟有這種生物的話。他有一頭金色長發,高顴骨,而且身長足足超過九英尺,但他也有肌肉(他穿著一件牛仔背心,而且里面沒穿襯衫),還有一副好嗓音,足以讓健力士黑啤酒廣告里的男人聽起來都像娘娘腔,聲音低沉到仿佛轟的一聲墜落在舞臺上,然后像顆加農炮彈一樣滾向我們。

我知道我的性信心此刻并不高,同時我知道女人不一定會對金色長發、顴骨、高度感興趣;有時候她們想找深色短發、扁平顴骨和寬度,但即便如此!看看他們!蘇珊·黛和戴洛·霍爾!交織著“愛情傷人”赤裸裸的旋律歌詞!他們的唾液幾乎要混在一起!還好前幾天她到店里時我穿著我最愛的衣服,不然我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沒有其他的壞消息了。就這樣。

當演出完畢時我拎起地板上的夾克準備離開。

“現在才十點半。”巴瑞說,“我們再喝一杯。”

“如果你想要就去吧,我要回家了。”我才不想和一個叫丁骨的人喝一杯,不過我感覺到那正是巴瑞的意圖。我感覺得到跟一個叫丁骨的人喝一杯,將會是巴瑞這十年來的最高榮幸。“我不想掃你們的雅興,我只是不那么想留下來。”

“連半小時都不行嗎?”

“真的不行。”

“那你等一下。我去撒泡尿。”

“我也是。”狄克說。

他們一走,我就快步離開,叫了一輛黑色計程車。簡直太好了,你心情沮喪時,可以隨心所欲地干壞事。

想待在家,守著你的唱片收藏難道是犯了天大的錯?搜集唱片跟搜集郵票或啤酒墊或古董頂針器不一樣。這里面有一整個世界,一個比我存活的世界更好、更骯臟、更暴力、更祥和、更多彩多姿、更墮落、更危險、更友愛的世界。里面有歷史、有地理、有詩歌、有無數我該在學校學的其他東西,包括音樂。

當我回到家(二十塊,普特尼到克勞許區,沒給小費),我給自己沖了一杯茶,插上耳機,然后挖出我所有的鮑勃·迪倫和皇帝艾維斯每一首關于女人的憤怒情歌,然后當我聽完那些,我聽尼爾·楊的現場專輯直到我的頭因為共振回音而嗡嗡作響,然后當我聽完尼爾·楊,我上床望著天花板,這再也不是從前那種做夢般的中性舉動。這是個玩笑,不是嗎?全是那些茉莉的事?我愚弄自己說有件事可以讓我轉移目標,完成一個輕松、無痕的過渡期。我現在看清了。當事情已經發生后我可以看清一切——我對過去非常在行。我搞不懂的是現在。

我上班遲到,狄克已經幫麗茲留話給我。要我趕緊打電話到她工作的地方。我一點也不想打電話到她工作的地方。她想要取消我們今晚的約會,而我知道為什么,而且我不讓她這么做。她得當著我的面取消。

我要狄克回電話給她,告訴她他忘了我今天都不會進來——我到高徹斯特參加唱片展了,然后為了晚上的約會專程趕回來。不,狄克沒有電話號碼。不,狄克不認為我會打電話回店里。我接下來整天都不接電話,以免她試圖逮到我。

我們約好了在卡姆登見面,在公園路一家安靜的“楊家小館”。我早到了,不過我帶了Time Out在身上,所以我點了啤酒和腰果坐在角落,研究該去看哪部電影,如果我找得到人一起去的話。

跟麗茲的約會沒花多少時間。我看見她重重地跺步走向我的桌子——她人很好,麗茲,不過她很魁梧,而當她生氣的時候,好比現在一樣,她很嚇人——我試著微笑,不過我看得出沒有用,因為她氣到沒辦法這樣就回心轉意。

“洛,你是個他媽的混蛋。”她說,然后她轉身走出去,隔壁桌的人盯著我。我臉漲得通紅,盯住Time Out然后喝了一大口啤酒,希望酒杯會遮住我羞紅的臉。

她說的對,當然了。我是個他媽的混蛋。

7

在八十年代后期,有幾年的時間,我在肯特什城一間舞廳當DJ,我就是在那里遇見蘿拉的。其實不怎么像間舞廳,只是一間酒吧樓上的一個空間,不過有半年的時間它很受某群倫敦人歡迎——那些近乎時髦、正點,穿著黑色501牛仔褲和馬汀大夫鞋的一群人,常常成群結隊從市場移動到城鄉酒吧,到“丁墻”[86],到電力舞廳[87],到卡姆登廣場。我是個好DJ,我認為不管怎么樣,大伙似乎很開心;他們跳舞,待到很晚,問我哪里可以買到我放的一些唱片,然后周復一周的回來。我們叫它“葛魯丘俱樂部”,因為葛魯丘·馬克斯[88]說過,不會加入一個會收他這種人為會員的俱樂部;后來我們發現在西區某處有另一家葛魯丘俱樂部,但是似乎沒有人搞混哪一家是哪一家[順道一提,葛魯丘前五名填滿舞池的曲子:“斯默基·羅賓遜與奇跡”(Smokey Robinson&the Miracle)的It's A Good Feeling(“感覺真好”)、巴比·布蘭德[89]的No Blow No Show(“無風不起浪”)、珍·奈特[90]的My Big Stuff(“大個子”)、“杰克遜五兄弟”[91]的The Love You Save(“你珍藏的愛”)、唐尼·海瑟威[92]的The Ghetto(“街坊”)]。

而我愛極了、愛極了這個工作。望下去滿屋子的腦袋隨著你挑選的音樂而搖擺起舞,實在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俱樂部紅火的那半年內,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那是我唯一一次真的有沖勁的感覺,雖然我后來明白那是一種假的沖勁,因為它根本不屬于我,而是屬于音樂。任何人把他們最愛的舞曲唱片在一個人很多的地方大聲放出來給那些付錢進門的人聽,都會感受到一模一樣的事情。畢竟,舞曲,就是要有沖勁——我不過是搞不清楚狀況。

總之,我就是在這段時期的中間遇到蘿拉,在1987年的夏天。她認為她已經到過俱樂部三四次,我才注意到她,很有可能是真的——她很嬌小、苗條,而且漂亮,有點席娜·伊斯頓[93]在經過好萊塢包裝以前的味道(雖然她看起來比席娜·伊斯頓來得強悍,一頭激進派律師的沖天短發和她的靴子,以及她那清澈得嚇人的藍眼睛),不過那里有更漂亮的女人,而當你無所事事東張西望的時候,你看的都是最漂亮的。所以,在第三或第四次,她來到我小小的DJ臺跟我說話,而我立刻就喜歡上了她:她求我放一張我很喜愛的唱片[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話,那是所羅門·柏克[94]的Got To Get You Off My Mind(“把你趕出我心田”)],但每次我一試著放,都會讓舞池凈空。

“我以前放的時候你在嗎?”

“在啊。”

“那你應該見到過會出什么狀況吧。他們會準備好想要閃了。”

那是一首三分鐘的曲子,結果我必須在一分半左右換歌。我換成麥當娜的Holiday[95];在緊急的時刻,我偶爾會放一些流行的東西,就像那些相信順勢療法的人有時會使用傳統醫藥,雖然他們并不贊成。

“這次他們不會的。”

“你怎么知道?”

“因為這里一半的人是我帶來的,我保證會讓他們跳下去。”

所以我就放了,而蘿拉和她的同伴們的確擁入舞池,不過他們又一個接一個下場,邊搖著頭邊笑。這首歌很難跳,它是首不快不慢的節奏藍調,而前奏走走停停。蘿拉鍥而不舍,雖然我想看她能否勇敢地撐到最后,不過大家都不跳舞讓我很緊張,所以我趕快放了The Love You Save(“你珍藏的愛”)。

她不隨著“杰克遜五兄弟”的歌跳,她大步向我邁進,但是她笑得合不攏嘴而且說她不會再點了。她只想知道哪里可以買到那張唱片。我說如果她下星期再來,我會錄一卷卡帶給她,她看起來非常開心。

我花了好久才錄好那卷帶子。對我而言,錄一卷卡帶就像寫一封情書——有大量的刪除,然后重新構思,然后重新開始,而我求的是一個好結果,因為……老實說,因為我開始當DJ以來還沒遇過像蘿拉這么有希望的對象,而遇見有希望的女人正是干DJ這行應該包括的一部分。一卷好的合輯卡帶,就跟分手一樣,是很難辦到的。你必須要用個驚人之舉來開場,抓住注意力(我本來用Got To Get You off My Mind開始,但是隨即想到如果我馬上給她她想要的,她可能只停在第一面第一首,所以我把它藏在第二面的中間),接著你要把它調高一檔,或降低一檔,而且你不能把白人音樂和黑人音樂放在一塊,除非那首白人音樂聽起來像黑人音樂,而且你不能把同一個歌手的兩首歌并置,除非你全部都是成雙成對,而且……啊,規矩一大堆。

總之,這卷卡帶我一錄再錄,我還有幾卷最早的試聽帶不知道丟在公寓哪個角落,再從頭到尾檢查用來調整變換的母帶。然后到了星期五晚上,俱樂部之夜,當她向我走來時,我把它從夾克口袋里亮出來,然后我們就從那里繼續下去。那是個很好的開始。

蘿拉以前是,現在也是,律師。雖然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個跟現在不一樣的律師。那時候,她在一家法律援助事務所工作(因此,我猜,跳舞和穿黑色機車皮夾克)。現在,她在一家市中心的律師事務所上班(因此,我猜,餐廳、昂貴的套裝,沖天短發消失不見了,還有先前不露痕跡令人討厭的尖酸刻薄口氣),不是因為她經歷任何政治主張的轉變,而是因為她被裁員,而且找不到任何法律援助的工作。她必須接下這個年薪五萬四千鎊的工作,因為她找不到年薪兩萬以下的;她說這是關于撒切爾主義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我想她說的有點道理。她找到新工作后人就變了。她向來很專注,但是,以前,她的專注有地方發泄:她可以擔心租屋者的權益、黑心房東和住在沒有自來水的房舍里的兒童。現在她只對“工作”專注——她賺多少錢、她承受的壓力、她的表現、她的同伴怎么看她,諸如此類的事。然后當她對工作不那么專注時,她便專注在自己為什么對工作,或這一類的工作,不專注。

有時候——最近幾乎沒有了——我可以做些事或說些話,好讓她抽離自己,那是我們最合得來的時候:她常常會抱怨我“永無止境的平庸”,不過自有它的用處。

我從來沒有瘋狂地熱戀她,這曾經讓我對長遠的未來展望感到擔憂,我以前認為——不過看看我們收尾的樣子,也許我還是這么認為——所有的愛情都需要熱戀帶來的那種激烈碰撞,才能讓你發動,并把你推過路障。然后,當碰撞的能量消逝,而你近乎停滯之際,你環顧周遭,看你還剩下什么。有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有可能是差不多相同的東西,但是更溫和平靜,或者有可能一無所有。

跟蘿拉在一起,有一陣子我對這種過程的想法完全改觀。我們兩個都沒有失眠的夜晚,或失去胃口,或等待電話鈴響的焦躁不安。但不管怎樣,我們就這樣繼續下去,何況,因為沒有激情可以消逝,所以我們從來不用環顧周遭去看到底還剩下什么;因為我們剩下的跟我們一直以來所擁有的一模一樣。她沒有搞得我很凄慘,或很焦慮,或神經緊張,而當我們上床的時候,我沒有手忙腳亂讓我自己失望,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我想你懂。

我們常常約會,而她每個星期都到俱樂部來,而當她失去她在拱門公寓的租約時,她搬來跟我住,一切順理成章,而且有好幾年都是這樣。如果我很遲鈍的話,我會說錢改變了一切——她換了工作,她突然間有了很多錢,而我丟了俱樂部的工作,再加上經濟不景氣,使得過路人對我的店似乎過而不見,我口袋空空。當然這種事讓生活變得更復雜,而且還有很多重新調整要考量、很多架要吵、很多界線要劃清。不過說真的,不是因為錢的關系。是因為我。就像麗茲說的,我是個混蛋。

我跟麗茲約好在卡姆登喝一杯的前一晚,麗茲跟蘿拉約了見面吃飯,麗茲為了伊恩的事把蘿拉教訓了一頓,而蘿拉并不打算為自己做任何辯護,因為那表示要說我的不是,而她有一種強大但偶爾不智的忠貞感(拿我來說,就不可能克制得了我自己)。但是麗茲說過了頭,以至于蘿拉發飆,所有有關我的劣事便滔滔不絕地涌出,然后她們倆都哭了,而麗茲為了說錯話跟蘿拉道歉了五十到一百次。隔天麗茲發飆,試著打電話給我,然后大步走到酒館里對我破口大罵。當然,這些事我都無法確定。我跟蘿拉根本沒聯絡,而麗茲跟我只有短暫而不快的晤面。但是,即便如此,不需要對相關的人物有多么深入的見解就能猜到這些。

我不知道蘿拉確切說了些什么,但是她至少會揭露兩點,或者甚至底下全部四點:

1.我在她懷孕時跟別人上床。

2.我的外遇直接導致她墮胎。

3.在她墮胎后,我跟她借了一大筆錢到現在還沒還。

4.就在她離開前不久,我告訴她我在這段關系里并不快樂,我也許會想找別人。

我說過或做過這些事嗎?沒錯,是我。有沒有不那么嚴重的情形?應該沒有,除非任何情形(換句話說,來龍去脈)都能被視為不嚴重。在你下判斷前,雖說你可能已經下了判斷,走開,然后寫下你曾對你的伴侶做過的最壞的四件事,就算是假設——特別是假設——你的伴侶并不知道。別加以粉飾,或試圖解釋,寫下來就是,列成條目,用最平鋪直敘的語言。寫完了嗎?好,現在看誰才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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