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時…… then...
- 尼克·霍恩比作品集(套裝共6冊)
- (英)尼克·霍恩比
- 15517字
- 2021-03-26 17:37:13
我的無人荒島,有史以來,前五名最值得紀念的分手,依年代排名如下:
1.艾莉森·艾許華斯
2.彭妮·賀維克
3.杰姬·艾倫
4.查理·尼科爾森
5.莎拉·肯德魯
這些人真傷了我的心。你在上面有看見你的名字嗎,蘿拉?我想你能擠進前十名,不過前五名可沒你的位置,那些位置保留給你無助于拯救我的羞辱與心碎。聽起來或許比字面上更殘酷,不過事實就是我們已經老到無法讓對方遺恨終生,這是件好事,不是壞事,所以別認為擠不上榜是針對你來的。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而且他媽的去得一干二凈。那時候不快樂還真代表些什么,現在則不過是個累贅,像感冒和沒錢一樣。要是你真想整我的話,你就應該早點逮到我。
1.艾莉森·艾許華斯(1972)
幾乎每個晚上,我們都在我家轉角附近的公園里鬼混。我住在赫特福德,不過這跟住在英格蘭任何一個郊區小鎮沒什么兩樣。就是那種郊區小鎮,那種公園,離家只要三分鐘,在一小排商家(一家VG超市、一家書報攤、一家賣酒的)的馬路對面。附近沒有半點能顯現地方特色的東西。要是那些店開門的話(平常開到五點半,星期四到半夜一點,星期天整天),你可以到書報攤去看看本地的報紙,不過就算那樣大概也找不出什么頭緒。
我們當時十二三歲,才剛剛發現什么叫做反諷——或者這樣說吧,就是后來才理解到那就是反諷的東西。我們只允許自己玩玩秋千和旋轉椅,任憑其他小孩子玩意在一旁生銹,還要表現出一副自我了得的嘲弄冷淡態度。這包括模仿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吹口哨、聊天、把玩煙蒂或火柴盒通常就能達到效果),或者從事危險動作,所以我們在秋千蕩到不能再高時從上面跳下來,在旋轉椅轉得不能再快時跳上去,或在海盜船晃到幾乎垂直時固守在船尾。如果你能證明這些孩子氣的把戲有可能讓你腦漿四濺的話,那這樣玩似乎就變得合情合理。
不過,對女生我們可就一丁點反諷的態度也沒有,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根本沒時間。前一秒鐘她們還不在我們視野里,或者說引不起我們的興趣;而下一秒鐘你已經無法避掉她們,她們無所不在,到處都是。前一秒鐘你還因為她們是你的姐妹,或別人的姐妹,想在她們頭上敲一記;而下一秒鐘你就想……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下一秒鐘想怎么樣,不過,就是那樣、那樣。幾乎在一夜之間,所有這些姐妹們(反正沒有其他種女生,還沒有)都變得教人興致盎然,甚至心蕩神迷。
讓我想想,我們跟之前到底有什么兩樣呢?刺耳的喉音?但是刺耳的喉音不會幫你太多忙,老實說——只會讓你聽起來很可笑,而不會讓你性感半分;新生的陰毛是我們的秘密,嚴守于身體與褲襠之間。它就長在該長的地方,一直要到許多年以后,才會有一個異性成員來檢驗它的存在。另一方面,女生則明顯地有了胸部,還有隨之而來的,一種新的走路方式: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這個姿勢一方面遮掩,另一方面又同時引起別人注意剛發生的改變。然后還有化妝和香水,都是些廉價品,技巧也不熟練,有時甚至很有喜劇效果,不過,這還是一個可怕的征兆,表示有事情無視我們、超越我們、在我們背后進行著。
我開始跟她們其中一個出去……不,這樣說不對,因為我在這個決策過程中完全沒有任何貢獻。我也不能說是她開始跟我出去的,“跟誰出去”這句話有問題,因為它代表某種對等或平等的關系。而情況是大衛·艾許華斯的姐姐艾莉森,從那群每天聚集在長椅上的女生中脫隊接納了我,把我塞進她的臂彎下,領我離開海盜船。
現在我已經記不得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當時大概連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因為在我們第一次接吻到一半時,我的初吻,我記得我感到全然地手足無措,完全無法解釋我和艾莉森·艾許華斯怎么會變得那么親密。我甚至不確定我是怎么遠離她弟弟、馬克·戈弗雷和其他人跑到了屬于她那一邊的公園的,或我們怎么丟下她那一伙兒,或她為什么把臉靠近我、好讓我知道我可以把嘴貼到她嘴上呢?這整件事足以推翻所有的理性解釋。然而這些事都發生了,而且還再度上演,隔天晚上,以及再隔一天晚上。
我那時以為我在干嗎?她那時以為她在干嗎?現在當我想以同樣的方式親吻別人,用嘴唇舌頭什么的,那是因為我還想要其他的東西:性、周五晚場電影、做伴聊天、親人朋友圈的網絡鏈接、生病時有人把感冒藥送到床邊、聽我唱片和CD的一雙新耳朵,也許還有——名字我還沒決定——一個叫杰克的小男孩,和一個到底該叫荷莉還是梅希的小女孩。但當時我并不想從艾莉森·艾許華斯身上得到這些東西。不會是為了有小孩,因為我們自己就是小孩;也不是為了周五晚場電影,因為我們都看禮拜六最早的那一場;也不是感冒藥,因為有我媽就行了;甚至也不是為了性,尤其是性,老天爺千萬不是,那是七十年代早期最齷齪恐怖的發明。
如果是這樣,那些親嘴的重要性在哪里呢?事實就是——根本沒什么重要性。我們只是在黑暗中瞎攪和。一部分是模仿(我一九七二年以前見過的親嘴的人:詹姆斯·邦德、西蒙·坦普勒[1]、拿破侖·索洛[2]、芭芭拉·溫莎和席德·詹姆斯[3],也許還有吉姆·戴爾[4]、埃爾希·坦娜[5]、奧馬爾·沙里夫和朱莉·克莉絲蒂[6]、貓王,以及一堆我媽愛看的黑白片人物,不過他們從來不會把頭左右擺來擺去),一部分是荷爾蒙使然,一部分是同儕的壓力(凱文·班尼斯特和伊麗莎白·柏恩斯已經好幾個星期都這樣了),還有一部分的盲目驚慌……這里面沒有意識、沒有欲望也沒有情趣,除了腹中有一種陌生且微微愉悅的溫暖。我們不過是小動物,這不表示到了周末時我們會把對方的衣服扒光,打個比方來說,我們剛剛開始嗅聞對方的尾部,而且還沒有被那個氣味嚇跑。
不過聽好了,蘿拉。到了我們交往的第四晚,當我到達公園時,艾莉森手鉤著凱文·班尼斯特坐在長椅上,伊麗莎白·柏恩斯則不見芳影。沒有人——艾莉森、凱文、我,或掛在海盜船尾巴上還沒開苞的白癡——敢說一句話。我如坐針氈、面紅耳赤,突然間忘了該怎么走路才不會為自己的每一小塊身體別扭。該怎么辦?要往哪里走?我不想起爭執,我不想跟他們兩個一起坐在那里,我不想回家。所以,我死死盯著小徑上六號煙的空煙盒——那些空煙盒標定出男女生的楚河漢界——不瞻前顧后,不上下亂瞄,我直接回歸那一群掛在海盜船尾巴上的單身男孩堆。在回家的半路上,我犯了判斷上唯一的錯誤:我停下腳步看表。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明白我當時試圖想要傳達什么,或者我當時想唬誰。畢竟,有哪種時間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生從女生身邊離開,回到游樂場,手心出汗,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強忍著不哭出來?顯然不會是九月底的某個午后四點鐘。
我向馬克·戈弗雷討了一根煙,然后一個人到旋轉椅上坐下來。
“人盡可夫。”艾莉森的弟弟大衛吐了一口痰。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
就這樣。我做錯了什么?第一晚:公園、抽煙、接吻。第二晚:一模一樣。第三晚:一模一樣。第四晚:被甩。好好好,也許我早已經看出苗頭。也許是我自作自受。在第二個一模一樣的晚上,我早該看出我們已經落入俗套,我拖著事情毫無進展,使她開始另覓他人。但是她可以告訴我啊!她至少可以給我幾天的時間把事情搞好!
我跟艾莉森·艾許華斯的戀情延續了六個小時(從放學后到全國新聞前的兩小時空當,乘以三),所以我沒辦法宣稱我習慣有她在我身邊,而我卻搞不定我自己。事實上,我現在幾乎記不得任何有關她的事了。黑色長發?也許。小個兒?比我還小,八成是。吊梢眼,幾乎像東方人的眼睛,還有黝黑的皮膚?有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別人。隨便啦。但如果我們要依照悲痛程度而非年代來排名次的話,我會把她排上第二名。這樣想想還挺安慰的,隨著我年紀增長,時代也不一樣了,戀愛變得更加精明老練,女性變得沒那么心狠手辣,而臉皮更厚,反應更快,本能更發達。但是從此之后所有發生的每件事,都似乎帶有那一晚的元素。我其他的浪漫史似乎都是頭一個的混音版。當然,我再也不用走那長長的路,我的耳朵再也不會因為相同的憤怒而發燙,我再也不必數著六號煙的空煙盒來逃避嘲笑的眼光和奔流的淚水……不用了,沒有了,不一樣了。只不過,有時候,還是會有類似的感受陣陣襲來。
2.彭妮·賀維克(1973)
彭妮·賀維克是個好女孩,而這會兒,我就要找個好女孩。只不過當時我沒這么肯定。她有一個好爸爸、一個好媽媽,有好房子,獨棟的,有花園、樹木和魚池,還有好女孩的發型(她金發,頭發留得有點時髦,很干凈、很有生氣、司儀般的中長發)和親切、會笑的眼睛,還有一個好妹妹,每當我按電鈴時她都很客氣地微笑,而且在我們不希望她礙事時離得遠遠的。彭妮很有禮貌——我媽很喜歡她——而且她的成績一向頂尖。彭妮長得很好看,她最喜歡的前五名歌手是卡莉·西蒙(Carly Simon)、卡洛·金(Carole King)、詹姆斯·泰勒(James Taylor)、凱特·史蒂文斯(Cat Stevens)和艾爾頓·約翰(Elton John)。喜歡她的男生很多。她真的很好,事實上,她不讓我把手放到她下面去,甚至不讓放到她胸罩上,所以我就跟她分手。只不過,當然啦,我沒有跟她說為什么。她哭了,而我因此憎恨她,因為她讓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大壞蛋。
我可以想像彭妮·賀維克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一個好人。我知道她上了大學,成績很好,找到一份在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當廣播制作人的工作。我能想見她很聰明、認真,也許過于認真,而且有理想有抱負,不過不是會讓你想吐的那一種。她是那種我們起初都想成為的典范,而且在我人生的另一種階段,我會被這些美德所吸引。不過當時,我對這些優點沒興趣,我只對胸部有興趣,也因此她對我來說一無是處。
我很希望能告訴你我們有過有趣的長談,以及我們在青少年時期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會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不過我不認為我們曾經交談過。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去參加派對和舞會,而且我們扭打搏斗。我們在她的房間里搏斗,在我的房間里搏斗,在她的客廳、在我的客廳、在派對的房間里、在派對的客廳,夏天時我們在不同的草地上搏斗。我們老為同一件事搏斗。有時候我為了要摸她胸部而被弄得厭煩不堪后,我會試著去摸她兩腿間的地帶,一種帶有自我解嘲意味的動作:像是想借個五塊錢,被拒絕后,反而轉過頭來要借五十元一樣。
學校里有些男生問男生的問題(一個只有男生的學校):“你上了沒有”“她有沒有讓你上”“她讓你上多少”這一類的。有時候是為了作弄你,等著聽一聲“沒有”。“你還沒上吧,對不對?”“你還沒摸到胸部,對嗎?”與此同時,女生們只能滿足于被動的語言。彭妮用的是“攻陷”這個詞:“我還不想被攻陷。”當她第一千次把我的手從她胸部上拿開時,她會耐心地、也許還有點哀愁地這么說(她似乎知道總有一天——不過不是現在——她總得放棄防御,而且當事情發生時她不會心甘情愿)。攻擊與防守、侵略與反撲……仿佛胸部是一小片被異性非法吞并的領土——它們本該屬于我們,而我們要把它討回來。
然而幸運的是,對方陣營里總有叛徒、造反者。有些男生知道其他男生的女朋友會“讓”他們做任何事,有時這些女生甚至會主動協助他們的騷擾。當然,沒有人聽說過有哪個女孩子敢大膽到一絲不掛,或甚至是脫掉或松開內衣。這樣的話會把合作關系搞得太復雜。就我所知,這些女生不過就是擺出一種誘人親近的姿態。克利夫萊·史蒂文斯深表贊同地提起他哥哥的女友:“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收縮小腹。”我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弄懂這種女生戰略所內涵的意義。難怪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收縮小腹女生的名字(她叫茱蒂斯);我還真的有點想見見她。
翻閱任何女性雜志你都會一再讀到相同的抱怨:男人——他們的小弟弟無論是十幾、二十幾、三十幾歲及以上——在床上無可救藥。他們對“前戲”不感興趣,他們無意去挑逗異性的性感帶,他們自私、貪婪、笨拙、不明事理。你不得不感到,這些抱怨有點反諷。那個時候,我們所要的正是前戲,而女孩子卻不感興趣。她們不想被碰觸、被撫摸、被挑逗、被刺激。事實上,如果我們有意嘗試的話她們還會打人。所以,我們的技術欠佳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花了兩三個漫長而影響深遠的年頭,被強力告知想都別想這個念頭。從十四到二十四歲這幾年,前戲從男生要女生不要的東西,變成女人想要男人懶得理(他們是這樣說的。我呢,我喜歡前戲——主要是因為從前我全心全意只想碰觸的年代在我心里歷歷如新)。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想最完美的組合,就是讀《時尚Cosmo》的女人和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
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這么不顧一切地要抓到彭妮·賀維克的一小塊胸部,我會不知道該說什么。而如果有人問彭妮為什么這么不顧一切地要阻止我,我敢說她也會被難倒。那對我而言有什么好處?其實,我并不要求任何回報。為什么她不要她的性感帶被挑逗?我毫無頭緒。我只知道,要是你努力探詢的話,你可以從第一根陰毛到第一個臟兮兮的杜蕾斯之間——那段掩埋著飽受磨難的性愛空窗期里——尋獲各種疑難雜癥的解答。
而且更何況,也許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想把手放進彭妮的胸罩里。也許其他人比我更希望我去摸她。經過跟彭妮在全鎮上的沙發上搏斗的幾個月后,我受夠了,我跟一個朋友承認,現在想想我實在是個大傻蛋,我什么也沒上。我的朋友又跟其他朋友說,我成了一連串殘酷而又可憎的笑話的笑柄。我試了彭妮最后一次,在我房里趁著我爸媽到市政府看本地話劇社演出《楊柳風》的時候。我對她使出的蠻力足以激怒并嚇壞一個成年女人,不過毫無進展,我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們幾乎沒說一句話。
我下次跟她出去時完全沒有毛手毛腳,那晚結束后當她要吻我時,我聳聳肩推開她。“有什么用?”我問她,“又不能怎么樣。”后來她問我還想不想跟她見面時,我把臉扭向一邊。我們已經交往三個月了,這對中學四年級來說幾乎算是一輩子在一起(她的爸爸媽媽還見過我爸爸媽媽。他們互有好感)。接著她哭了,而我憎惡她使我有罪惡感,使我甩掉她。
我開始跟一個叫金的女生出去,我知道她已經被入侵了,而且她(我的假設沒錯)不會反對再次入侵。彭妮跟我班上的克里斯·湯森交往,這家伙有過的女朋友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的還多。我是在玩火,她也是。有一天早上,差不多是我跟彭妮最后一次肉搏戰三星期后,湯森大聲嚷嚷著走進教室:“喂,弗萊明,你這個小兒麻痹,猜猜看我昨晚上了誰?”
我一下子感覺天旋地轉。
“三個月來你連奶頭都沒碰到,我第一個星期就干了她。”
我信他的話:所有人都知道他看上眼的沒有他得不到的。我被羞辱、被打敗、被比下去了。我覺得愚蠢而且渺小,而且比這個讓人看不順眼、體型龐大又大嘴巴的低能兒還要、還要幼稚很多很多。原本這檔子事實在不足掛齒。湯森在有關下半身的事情上原本就獨樹一幟,而且四年級乙班還多的是一大票連女生的肩膀都沒搭過的小怪胎。而我方的答辯詞,即便沒有發出聲來,對他們來說早算得上是經驗老到了。我并沒有那么跌份。不過我還是沒弄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彭妮突如其來的轉變是怎么發生的?彭妮怎么會從一個什么都不肯的女生變成一個什么都不吝的女生?也許我最好別想得太勞神,我不想為任何人抱憾,除了我自己。
我希望彭妮后來一切平安。我后來一切平安,而且我懷疑甚至克里斯·湯森也算不上是世界最大的壞蛋。至少,我無法想像他會溜進他上班的地方、他的銀行、他的保險公司或他的汽車展示間,扔下他的公事包,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的同事他剛剛“上了”——譬如說——他同事的老婆(不過,我倒是可以很輕易地想見他上別人的老婆。他看起來就像那種會上別人老婆的人,從小就像)。對男人感到不爽的女人——的確有很多可以不爽的——應該記得我們是怎么開始的,以及我們跋涉了多么漫長的一段路。
3.杰姬·艾倫(1975)
杰姬·艾倫是我朋友菲爾的女朋友,我從他身邊把她偷過來,緩慢地,耐心地,花了好幾個月。并不容易,需要大量的時間、努力和誘騙。菲爾和杰姬差不多是在我和彭妮在一起時開始交往,只不過他們就這么一直交往下去,經過傻里傻氣、荷爾蒙發達的中學四年級,世界末日般從學校畢業的五年級,到假裝大人般老成的六年級上學期。他們是我們的黃金佳偶,我們的保羅與琳達[7],紐曼與華德[8],他們是這個不忠不義、變幻無常的世界中活生生的見證,證明有可能白頭偕老,或至少老一點,無須每幾個星期就分手換人。
我搞不清我干嗎要搞砸他們倆,還有所有需要他倆長相廝守的人。你知道,當你看到服裝店里成堆的T恤,疊得美美的,照顏色分類,所以你就也買一件。可你拿回家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發現得太晚,它只有在店里面才會好看,因為它有它的同伴在身旁。這多少有點類似那樣子。我希望如果我跟杰姬交往,這種心態成熟女人的莊重會感染我,不過當然少了菲爾她就一無所長(如果那是我企求的,也許我早該想個辦法跟他們倆一起交往。不過那種事連你長大成人后都很難搞定,在十七歲時可能足以讓你慘遭亂石砸死)。
菲爾開始每周六在男裝店工作,我則趁虛而入。我們這些沒工作的,或是,像我一樣,在放學后而非周末工作的人,會在周六下午碰頭到海街軋馬路,浪費過多時間過多金錢在哈樂肯唱片行,然后“招待自己”(我們不知怎么的,竟學會母親那輩在戰后戒酒令時期的用語)一杯濾泡咖啡,我們視之為法式酷風的最佳表征。有時候我們會去探菲爾的班,有時他讓我使用他的員工折扣。這些都阻止不了我背著他上他的女朋友。
我知道跟某人拆伙可能會很凄慘,因為艾莉森和彭妮已經教會我這點;但我不知道跟某人打得火熱也可能會很凄慘。不過我跟杰姬的凄慘是一種充滿刺激的成人模式。我們偷偷摸摸地見面,偷偷摸摸地打電話,偷偷摸摸地上床,偷偷摸摸地說“我們將來怎么辦?”這種傻話,然后談到如果我們不用再偷偷摸摸的話該有多好。我從沒真的想過那是真是假,根本沒這種時間。
我試著不要過度壓抑菲爾——這么做已經覺得夠糟的,何況我還上他女朋友這些有一搭沒一搭的。不過這不可避免,因為每當杰姬表示對他的疑慮時,我必須哺育這些疑慮,就好像它們是一窩瘦弱多病的小貓一樣,到最后它們變得又結實又強壯——那飽滿的不滿——讓它們用自己的貓爪任意掃過我們的談話。
然后有那么一晚,在派對上我看見菲爾和杰姬一起縮在角落,菲爾顯然很難過,臉色蒼白,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然后他回家去,然后隔天早上她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散個步,我們去了,然后我們從此不再偷偷摸摸地做事,然后我們維持了大概三個星期。
你會說這太幼稚了,蘿拉。你會說我把洛與杰姬以及洛與蘿拉拿來相比太蠢了,后者已經三十老幾,事業有成,住在一起。你會說成年人通奸打得青少年通奸落花流水,但你錯了。從那之后我曾數次處于三角關系的一端,但那是最為尖銳的第一次。菲爾沒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的周六購物伙伴也不太跟我們來往。我媽接到菲爾他媽的一通電話;有好幾個星期,上學都讓人感到不自在。
如果我現在搞出那種麻煩,相比之下可能會發生的狀況:我可以去不同的酒吧和舞廳,把答錄機打開,多出去玩,多待在家里,撥弄我的社交羅盤然后劃出一個新的交友圈(反正,我的朋友絕不會是她的朋友,無論她是誰),避免與不高興的雙親有任何接觸。不過,這種匿名生活當時并不存在,你得待在那里忍受一切,不管你得忍受的是什么。
讓我最最難堪的是杰姬在星期天早上打電話給我時,那種突然降臨的全然失望感。我無法理解。我密謀這項獵捕已經好幾個月了,而當對方投降時我卻毫無感覺——甚至比毫無感覺還要沒感覺。我對杰姬張不開口,顯然地,另一方面我又完全無法表現出她所需要的激情,所以我決定將她的名字刺在我的右臂上。
不曉得。在我身上留下終身刻痕,似乎比告訴杰姬這全是一次荒誕的錯誤而我只不過是在瞎攪和,要來得容易多了。我怪異的邏輯推算著,如果我把刺青秀給她看,我就用不著為了要擠出超過我能力范圍的語句而苦惱。我該說明一下,我不是那種會去刺青的人;我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是搖滾小子那種“你見鬼去吧”的頹廢派,也不是成群結隊喝啤酒的肌肉男。但當時在我們學校,刺青不幸正大大流行,我知道事實上有好幾個三十好幾的男人——像是會計師跟學校老師、人事經理跟電腦工程師——他們身上還帶著那個年代的蹩腳訊息(MUFC KICK TO KILL[9]、LYNYRD SKYNYRD[10]之類的),那烙進肉里面的猩紅字。
我只想刺個曖昧的“杰★洛”在我的上臂,但是刺青師傅維特不吃這一套。
“她是哪個?杰還是洛?”
“杰。”
“那……你和這個縮寫叫做杰的馬子交往多久了?”
我被刺青店那種具有侵略性的男性氣概——其他的顧客(全部屬于成群結隊喝啤酒的肌肉男,而且似乎莫名其妙地覺得我很有趣)、墻上的裸女、服務項目的可怕范本(幾乎都直接就烙印在維特的前臂上),甚至是,維特令人不快的言語——嚇倒了。
“夠久了。”
“那個他媽的由我下判斷,輪不到你。”
我發現這種做生意的方式相當古怪,不過我打算改天再細心探究。
“幾個月了。”
“所以你要娶她,是不是?還是你把她肚子搞大了?”
“都不是。”
“所以你們只是在一起?你沒有被拴住?”
“對。”
“那你怎么認識她的?”
“她以前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現在不在一起。他們什么時候分手的?”
“星期六。”
“星期六?”他放聲大笑,“我不要你老媽跑來這里跟我哭訴,快給我滾出去。”
我滾了出去。
當然,維特的招子放得很亮;老實說,每當我受這種心病所苦時,我常常會想把他找出來。他能在十秒鐘內告訴我這個人值不值一個刺青。但是即便在菲爾和杰姬欣喜落淚地破鏡重圓后,事情并沒有回到從前的樣子。有些她們學校的女生,和有些我們學校的男生,認為杰姬利用我作為重新商議她與菲爾兩人關系的籌碼,而周六的購物午后再也不一樣了。我們不再仰慕那些在一起很久的人,我們挖苦他們,而他們甚至挖苦自己。短短的幾個星期內,類似結婚的身份已經不再是讓人渴望的事,而是被人嘲弄的由頭。才十七歲,我們已經變得跟我們的父母一樣怨天尤人又不解風情。
明白了吧,蘿拉?你不像杰姬那樣能讓周遭一切風云變色。對我倆來說,這發生過太多次;我們只會回到從前的朋友、酒吧以及生活,然后就這么算了,而且搞不好,根本沒有半個人留意到。
4.查理·尼科爾森(1977—1979)
我在技術學院認識的查理。我在上媒體研究課,而她在學設計;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明白她就是那種從我大到想認識女生以來,就一直想要認識的女生。她身材高挑,有一頭金色的短發(她說她認識一些圣馬丁的人,而這些人又認識強尼·羅頓[11]的朋友,不過我從未被引見過),她看起來與眾不同,而又充滿了戲劇性和異國情調。連她的名字對我來說都充滿戲劇性、異國情調而又與眾不同,因為到那時為止我一直生活在女生只有女生名字的世界,沒有這么有趣的。她話說個不停,所以你不會遇到那種乏味可憎的沉默,這個特色似乎是我六年級時大部分約會的通病,而且當她說話時,她說的都是極為有趣的事情——關于她的課,關于我的課,關于音樂,關于電影、書和政治。
而且她喜歡我。她喜歡我。她喜歡我。她喜歡我。或者說至少,我想她是。我想她是。這樣的文字邏輯還可以繼續推演下去。我從來就無法完全確定女人到底喜歡我哪一點,不過我知道熱情會有幫助(連我都知道要拒絕一個認為你無法抗拒的人有多難),而我當然很熱情;我不讓自己——至少是不到最后關頭——惹人討厭;而且我從來不待太久——至少在還可以待的時候不會——討人嫌;但是我親切真誠善解人意全心付出,而且我記得她的事,而且我告訴她她很漂亮,而且我會送她不久前我們聊天時提到的小禮物。當然,這些完全不費力,也完全不用費盡心機:我發現要記住她的事情很容易,因為我其他的事情都不想;而且我真的覺得她很漂亮;而且我沒法阻止自己買小禮物送給她;而且我的全心投入不需要假裝。這里面完全沒有努力的成分。所以有次當查理的朋友,一個叫凱特的女生,在午餐時充滿渴望地說她多希望能找到像我這樣的人,當時我又驚訝又高興。高興的是,查理聽到了,而且不是說我的壞話;驚訝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出于自身利益。但似乎這就足夠了,這就足夠讓我變成一個被欲求的人。怪哉。
無論如何,搬到倫敦讓我比較容易受到女孩子歡迎。在家鄉,大部分的人從小就認識我,或者我爸和我媽——或者認識某個認識我,或者我爸媽的人——我向來都對自己的少年時期會被公之于世感到不自在。當你知道你的童子軍制服還掛在衣櫥里的時候,你怎么能帶女孩子到酒吧未成年就偷喝酒?假使有女孩子知道(或認識誰知道)就在幾年以前,你還堅持要把諾福克保護區和愛斯摩爾國家公園的紀念臂章縫在你的厚夾克上,她怎么會想親你?在我爸媽的房子里,到處都是我一雙大耳朵穿著丑不拉嘰衣服,坐在農用牽引機上,在迷你火車駛進迷你車站時高興得手舞足蹈的照片;雖說后來令人苦惱的是,女友們都覺得這些照片真的好可愛喔,但在當時一切都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從十歲變到十六歲我只花了六年的時間,難道這六年不足以造成巨大的轉變嗎?我十六歲時,那件縫有臂章的厚夾克不過小了幾號而已。
不過,查理不認識十歲時的我,她也不認識任何認識我的人。她只認識身為一個年輕人的我。我認識她的時候已經老到可以投票,我已經老到可以跟她一起過夜,一整夜,在她的宿舍里,已經有主見,可以在酒吧請她喝酒,而且安心地知道我駕照上鬼畫符似的年齡證明就在我的皮夾里……我已經老到有過去。在家鄉,我沒有過去,只有一堆別人早知道的事,因此沒有重復的價值。
但是我還是覺得假假的。我就像那些突然剃了個光頭的人,然后說他們一向都是朋克,說他們在朋克都還沒被發明前就已經是朋克。我覺得我好像隨時都會被抓包,會有人突然沖進學校的酒吧,拿著隨便哪張厚夾克的照片到處張揚,然后大叫:“洛向來就是個小男生!是個小家伙!”然后查理會看見照片然后她把我給甩了。我從沒想過她也可能會有一整堆的小馬童話書和可笑的舞會裝,就藏在她爸媽在圣阿爾本的房子里。我知道的就是,她天生就戴著超大耳環,穿著緊身牛仔褲,對某個隨處潑灑橘色油漆的家伙的作品有著超乎想像的那種世故的狂熱。
我們在一起兩年,每分每秒我都覺得仿佛站在危險的懸崖上。我永遠無法自在,如果你知道的話,我沒有余地自在地伸展放輕松。我為衣櫥里欠缺亮眼的華服感到沮喪;我為自己做她情人的能力煩躁難安;無論她解釋過千百遍,我還是不懂她到底看上那個橘色油漆男哪一點好;我煩惱我永遠沒辦法對她說出任何風趣好笑的話。我害怕她設計課班上的其他男人,我開始相信她會跟其中一個跑了。她真的跟其中一個跑了。
我被踢出主劇情好一陣子,接著是次劇情、劇本、配樂、中場休息時間、我的爆米花、工作人員表和出口標志。我在查理宿舍的附近游蕩,直到被她的幾個朋友逮到,他們恐嚇要痛揍我一頓。我打算殺了馬可(馬可!),那個她跟著跑了的家伙,在午夜夢回時分花上好幾個小時運籌帷幄,雖然每次我撞見他,我都只是咕咕噥噥地向他打聲招呼然后就閃人。我到商店順手牽羊了一回,確切的動機我已經無跡可尋了。我吃過量的鎮靜劑,然后不到一分鐘就把手指伸進喉嚨里掏。我寫了無數的信給她,寄了幾封出去;我編寫了無數的對話,沒有一句說出口。當我回過神來,經過好幾個月暗無天日之后,我猛然醒覺自己已經休了學,并且已經在卡姆登的唱片與卡帶交流中心工作了好一陣子。
一切發生得很快。我本來還懷抱著我的成年時期會長久豐富又發人深省的那一類小希望,不過在那兩年里就揮發殆盡了。有時,從那之后似乎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人與事都只是小小的插曲。有些人從來沒跳脫六十年代,或是戰爭,或是當他們的樂團在“希望之錨”幫Dr Feelgood[12]樂團暖場的當晚,窮盡畢生都在倒退;我從沒有真正跳脫查理。而同時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決定我是誰的東西,在繼續往前邁步。
我最愛的幾首歌曲:尼爾·楊(Neil Young)唱的Only Love Can Break your Heart(“只有愛情令人心碎”)[13]、“史密斯”合唱團(The Smiths)[14]的Last Night I Dreamed That Somebody Loved Me(“昨夜我夢見有人愛我”)、艾瑞莎·富蘭克林(Aretha Franklin)的Call Me(“打電話給我”)、隨便哪個人唱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我不想再提起”)[15]。然后還有Love Hurts(“愛情傷人”)[16],When Love Breaks Down(“當愛已逝”)[17]、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你怎能修補破碎的心”)[18]、The Speed Of The Sound Of Loneliness(“寂寞之聲的速度”)[19]、She's Gone(“她走了”)、I Just Don't Know What To Do With Myself(“我不知該如何自處”)[20],以及……從我十六歲或十九歲或二十一歲起,這些歌有的我平均一星期聽一遍(頭一個月聽三百遍,后來就偶爾聽聽)。這怎會不讓你在某處留下瘀傷?這怎會不讓你變成那種當初戀破滅時就會變得支離破碎的人?是哪一個先?音樂還是苦難?我是因為很悲苦才聽音樂嗎?或者我這么悲苦是因為聽了音樂的緣故?這些唱片會讓你變成一個憂郁的人嗎?
人們擔心孩子們玩槍和青少年看暴力錄像帶,我們害怕某種文化暴力會占據他們。沒有人擔心孩子們聽上千首——真的是上千首——有關心碎與拋棄與痛苦與凄慘與失落的歌曲。浪漫一點來說,我所認識的最不快樂的人就是最喜歡流行音樂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流行音樂造成了這些不快樂,不過我確實知道,他們聽這些悲歌的時間,比他們過著不快樂的人生的時間還來得久。
總而言之。以下是不做生涯規劃的方法:A.跟女朋友分手;B.野雞大學;C.到唱片行工作;D.此后一輩子都留在唱片行。有時你看到那些出土的龐貝城人群的照片時心里會發問,真奇怪,你喝完茶玩個簡短的擲骰子然后你就被定住了,然后幾千年過去了人們就只記得你這副模樣。假設那是你第一次玩擲骰子游戲呢?假設你只是陪陪你朋友奧古斯特玩一把?假設你剛剛寫完一首絕妙好詩或什么的?被當成一個玩骰子的人記住難道不令人惱怒嗎?有時候我環顧我的店面(因為有整整十四年我都錯失良機!大約十年前我借錢開了自己的店!),以及禮拜六的老顧客時,我完全理解龐貝城那些居民的感受,如果他們有感覺的話(雖然重點是他們根本無知無覺)。我就卡在這個姿勢里,這個看店的姿勢,永遠如此,就只因為一九七九年有幾個星期我瘋癲了一陣子。有可能會更糟,我想。我可能會走進征兵辦公室,或者附近的屠宰場。不過就算如此,我仍覺得仿佛我剛做了個鬼臉而生命之風就突然轉了向,然后我就得做著這個可怕的鬼臉過一輩子。
最后我不再寄那些信,幾個月后我也不再寫了。我還是狂想著殺掉馬可的過程,雖然想像中的幾場死亡都變得過于簡短(我給他幾秒鐘浮現,然后給他“砰”的一槍!)——對那些緩慢凌遲的變態死法我可沒那么耽溺。我又開始跟別人上床,雖然每一次艷遇我都視之為僥幸、視之為一次解脫,卻沒能改變我悲慘的自我認知[然后,就像《迷魂記》[21]里的詹姆斯·斯圖爾特(James Stewart),我發展出一種“型”;短短的金發,饒富藝術氣息,難以捉摸,喋喋不休,這些都導致好幾次死傷慘重的錯誤]。我不再喝那么多酒,我不再帶著相同的病態癡迷地聽那些歌詞(有一陣子,我把任何有關某人失去某人的歌都神經兮兮地當成有所影射,因為整個流行音樂都充斥這類的東西,同時因為我在唱片行工作,如此一來,表示我差不多無時無刻都神經兮兮的)。我不再編造讓查理一聽就悔恨自怨到在地上打滾的殺手式警句。
不過,我確保一件事,無論在任何事情上,工作或感情,我絕不陷入太深:我自己相信我隨時會接到查理的電話,而且我必須能立即采取行動。我甚至連要不要自己開店都拿不準主意,以免查理要我跟她一起出國時我根本無法及時動身;婚姻、貸款、生小孩連想都不用想。我也很實際:每隔一陣子我會更新查理的生活,想像她一連串悲慘的遭遇(她跟馬可住在一起了!他們一起買了一棟房子了!她嫁給他了!她懷孕了!她生了個小女兒了!)。為了要讓我自己隨時保持警戒狀態,我需要一連串重新調整而且充滿變數的遭遇,好維持我對她的幻想永垂不死(他們離婚時她會無路可走!他們離婚時她果真無路可走,我必須扛起她生活的重擔!婚姻會喚醒她!照顧她和別的男人所生的小孩,會讓她見識到我是一個多么偉大的男人!)。沒有我應付不了的消息,沒有任何她與馬可所做的事能說服得了我,說這一切僅僅不過是人生的某次過渡罷了。就我所知,他們還在一起,而時至今日,我又再度孤家寡人。
5.莎拉·肯德魯(1984—1986)
我從查理這場大潰敗學到的教訓就是別自不量力。查理不屬于我這階層的人:太漂亮、太聰明、太慧黠、太優秀了。我是什么東西?平庸無奇,中等身材,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家伙,但當然也不是最笨的:我讀過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類書,而且——我想——我看得懂(不就是跟女孩子有關嗎,沒錯吧?)。不過我并不特別喜歡;我有史以來最喜歡的五本書是雷蒙·錢德勒寫的《長眠不醒》(The Big Sleep)、托馬斯·哈里斯的《紅龍》(Red Dragon)、彼得·古洛尼克的[22]《甜蜜靈魂樂》(Sweet Soul Music)、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搭車客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23],然后,我不曉得,也許是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24],或是庫特·馮尼哥特(Kurt Vonnegut)[25]的書吧。我讀《衛報》(Guardian)和《觀察家》(Observer),也讀《NME音樂報》[26]和通俗音樂雜志,我不反對到卡姆登去看帶字幕的電影[前五名帶字幕的電影:《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地下鐵》(Subway)、《捆著你困著我》(Tie Me UP! Tie Me Down)、The Vanishing、《歌劇紅伶》(Diva)[27]],雖然整體說來我偏好美國電影[我的前五名美國電影,也就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電影:《教父》(Godfather)、《教父 Ⅱ》(Godfather Ⅱ)、《出租汽車司機》(The Taxi Driver)、《好家伙》(Goodfellas)、《落水狗》(Reservoir Dog)[28]]。
我長得不賴,事實上,如果你把,例如,梅爾·吉布森(Mel Gibson)放在外貌色譜的一端,然后把,例如,學校中以怪異丑陋聞名的伯基·愛德蒙放在另一端,那么我認為我,完全屬于梅爾這一邊。有個女友曾經告訴過我,我長得有點像彼德·蓋布瑞爾(Peter Gabriel)[29],他長得不算壞,對吧?我的身高中等,不瘦、不胖,沒有不雅觀的臉毛,我保持整潔,通常都穿著牛仔褲、T恤和一件皮夾克,除了夏天時我把皮夾克留在家里。我投工黨的票,我有一堆經典喜劇錄影帶——《蒙蒂蟒蛇》(Monty Python)[30]、Fawlty Towers、《歡樂酒店》(Cheers)等等。大多數的時候,我能理解女性主義者在叨叨不休什么,但不包括激進派。
我的天賦,如果可以稱之為天賦的話,就是把一整卡車的平庸無奇組裝在一個簡練扎實的軀殼中。我可以說像我這樣的人成千上萬,不過,其實不是這么一回事。很多家伙有無懈可擊的音樂品味,但是不讀書;很多家伙讀書但是肥得要命;很多家伙同情女性主義但是有愚蠢的胡須;很多家伙有伍迪·艾倫式的幽默但是長得像伍迪·艾倫。很多家伙喝太多酒;很多家伙一開起車來舉止愚蠢;很多家伙愛打架,或愛裝凱子,或吸毒。這些我都不做,真的。如果我的女人緣不錯,不是因為我有什么優點,而是因為我沒有這些缺點。
即便如此,當你自不量力的時候你還是要有自知之明。我跟查理在一起就是自不量力。從她之后,我決定我再也不要自不量力,所以有五年的時間,直到我遇見莎拉之前,我只在淺水區玩玩水。查理跟我不配。馬可跟查理相配,莎拉跟我相配。莎拉的吸引力還可以(個頭嬌小、苗條,甜美的棕色大眼,歪歪的牙齒,一頭看起來永遠需要剪一剪的及肩深色頭發,無論她多么頻繁地到美發師那里去報到),而且她穿的衣服或多或少跟我的一樣。有史以來五個最愛的錄音藝人:“瘋子”合唱團(Madness)[31]、“舞韻”合唱團(Eurythmics)[32]、鮑勃·迪倫(Bob Dylon)、瓊妮·蜜雪兒[33]、巴布·馬利[34]。有史以來最愛的五部電影:《玉女神駒》(National Velvet)[35]、《歌劇紅伶》(你看!)、《甘地》(Gandhi)、《失蹤》(Missing)[36]、《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
而且她很哀傷——就是哀傷這個詞匯最原始的感覺。她在幾年前被一個男人版的查理甩了,一個叫邁克的家伙,他想在BBC當個什么的(他沒成功,那個鳥人,我們從沒在哪一天的電視上看見他或在廣播里聽到他,我們都對這暗自竊喜)。他是她的黃金時代,就像查理是我的一樣;當他們分手的時候,莎拉有一陣子對男人敬謝不敏,就像我對女人敬謝不敏一樣。一起對人敬謝不敏蠻合理的,共同集中我們對于異性的不滿又同時可以與人共享一張床。我們的朋友都成雙成對,我們的事業似乎一成不變,我們害怕下半輩子都會孤家寡人。只有擁有某種特質的人會在二十六歲時就害怕下半輩子會孤家寡人,我們就有那種特質。一切顯然比預期拖的還久,幾個月后她才搬來跟我住。
我們填不滿一個房間。我不是指我們的東西不夠:她有成堆的書(她是個英文老師),而我有上百張的唱片,而且我的公寓很小——我已經住在這里超過十年了,大多數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只狗屋里的卡通狗。我是指我們兩個似乎都不夠熱情,或不夠有力氣,以至于當我們在一起時,我意識到我們所占據的空間,其實就只是我們的身體大小而已,我們不像有些情侶能夠投影放大。
有時候我們也會嘗試一下,當我們跟比我們更安靜的人一起出去兜風時,雖然我們從沒討論過我們怎么會突然變得尖聲刺耳、大聲喧嘩,不過我確定我們倆都知道有這回事。我們這么做只是為了彌補生活無路可走的事實,彌補在某處邁克與查理在一起,跟比我們更有魅力的人在一起過著更美好的日子;制造一點噪音好像是一種不服氣的姿態,一種一無是處卻有其必要的最低限態度(這是你走到哪里都看得到的情境:中產階級的年輕人,當生活開始讓他們索然無味時,他們就會在餐廳、舞廳和酒吧里制造噪音。“看看我!我不像你所想的那樣無趣!我知道該怎樣尋歡作樂!”真可悲。我真高興我學會留在家里發脾氣。)我們是一種貪圖便利的結合,就像其他的結合一樣諷刺與互相利用,而且我真的認為我可以跟她共度余生。我不介意,她還可以。
某次,我在一出情境喜劇里看到一則笑話——也許是《一家之主》(Man About the House)[37]吧?——一則荒謬透頂的笑話。有個家伙邀一個戴眼鏡的胖妞晚上出去,把她灌醉,然后帶她回家,對她動手動腳。她尖叫說:“我不是那種女生!”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這家伙說:“但是……但是你應該是呀。”十六歲看到這一幕時,我笑了,不過我此后再也沒想起過這個笑話,直到莎拉告訴我她遇見了別人。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但是你應該不會呀。”我不是說莎拉不討人喜歡——不是的,怎么說都不是的,更何況另一個家伙一定喜歡她。我只是說她認識別人這件事與我倆達成的默契在整個立場上對立。我們唯一的共通點(對《歌劇紅伶》共有的仰慕,說實話,并沒有維系我們超過之前幾個月)就是我們都被人甩了——我們都是甩人者的強烈反抗者——我們都反對甩人。所以我怎么會被甩呢?
當然,我很不切實際。任何值得你花時間要在一起的人,你都是在冒終究可能會失去的險,除非你會對失去緊張到讓你去選擇一個萬無一失的人——某個對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任何吸引力的人。要是你還想投身其中,你就得忍受它可能最后會慘敗,總會有個叫做邁克的人,打個比方說吧,或者這一次的攪局者叫做湯姆,半路殺出來惹毛了你。不過當時我可不是這樣想。我所看到的只有我已經降格以求而事情還是不成功,而這像個詛咒一樣,讓我深陷在悲慘與自憐自艾的谷底。
然后我遇見了你,蘿拉。然后我們住到了一起。然后現在你搬出去了。但,你知道,你給我的東西毫無新意。如果你想要讓自己擠進排行榜,你得更高明才行。我不像艾莉森或查理甩掉我時那么脆弱不堪,你也沒有像杰姬一樣改變我日常生活的整個結構,你沒能像彭妮一樣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而且你絕不可能像克里斯·湯森一樣羞辱我),而且我比莎拉離開時強健許多——除了被甩時打從心底深處不斷涌出的憂傷和自我懷疑;我知道,你并非我愛戀關系的終結者,你并非我最佳的選擇。所以呢,你明白就好。試得好。非常接近了,不過還不行。咱們改天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