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韓熙載夜宴圖 歡宴上的惆悵客
[五代南唐] 顧閎中 《韓熙載夜宴圖》卷(宋摹本)
絹本設色 縱28.7厘米 橫335.5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是一場千年前的宴會。
表面上看,這是一場歡宴,但是,有一個人卻一點都不快樂。
他就是主人公韓熙載。
瞧,右圖中敲鼓的那位就是他——你看,他細眼微睜,眉頭強挑,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既然不開心,為什么還要邀請大家來參加宴會?
還有,畫家為什么要畫不開心的韓熙載?
真是疑團重重啊!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韓熙載夜宴圖》第一段
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一位叫顧閎中的畫家來到南唐重臣韓熙載家里參加宴會。他可不是普通賓客,而是身負特殊使命的“間諜”。他暗中仔細觀察,回去后憑著記憶把宴會現場情景畫下來,呈交給派他來的人——南唐后主李煜。這幅畫就是《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是李后主的大臣,為什么李后主要派人來窺探他呢?
彈琵琶的李姬
第一段:主人和來賓
《韓熙載夜宴圖》是一幅長卷,橫有三米多長。我們把它分為五個段落,從右往左依次來看。
現在,夜宴開場了。我們看到的第一個場面是韓熙載和賓客們欣賞琵琶演奏。
戴高紗帽的韓熙載
首先我們來認識一下主人公韓熙載。他就是坐在榻上長髯的那位。你注意到他的高紗帽了嗎?這頂帽子是他專為自己設計的,因為是以輕紗為材,所以既高聳,還不沉重,制帽工匠管它叫“韓君輕格”[1]。單從這頂與眾不同的高帽來看,你就能猜出幾分他的性格了。
這個畫面中,他正看著對面的女子彈奏琵琶。
這個女子據說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作李嘉明)的妹妹李姬。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寫到“曲終收撥當心畫”“沉吟放撥插弦中”,其中的“撥”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李姬右手所執的撥弦工具——撥子。
她的哥哥李家明這時正坐在桌案前,右手持打擊節奏的拍板,與妹妹合奏。這種樂器由西北傳入中原, 唐代已廣為流傳。
或許你早注意到那個紅衣人了,他是當年的新科狀元郎粲。郎粲也喜好歌舞,跟韓熙載興趣相投。再看他的坐姿,右手撐榻,左手扳膝,坐非坐、盤(腿)非盤,很不雅觀。郎粲的坐姿,一方面跟他考取狀元“正當紅”的心態有關,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在坐具、坐姿的變革時期,年青一代已經不習慣老式的坐法了。
郎粲左邊這位是紫薇郎朱銑(xiǎn),紫薇郎是中書舍人的雅稱。朱銑左邊那位是韓熙載的門生舒雅,他不僅人長得帥,還才思敏捷,韓熙載喜歡他,就收他為門生。他手持一種管狀樂器。
舒雅左前方那位藍衣少女是王屋山,她俊俏聰慧,擅長舞蹈,深得韓熙載喜愛。王屋山旁邊扭頭看李姬的那位是太常博士陳致雍。韓熙載四十多歲時也曾擔任太常博士一職。
通過簡單介紹,我們可以了解到,這幾位賓客或者與韓熙載興趣相投,或者經歷相似,可以說,這是一次朋友式的聚會。那么,為什么李后主如此重視這次宴會,要派人來窺探呢?
跳舞的王屋山
第二段:大紅鼓
夜宴繼續進行,現在,王屋山開始跳舞了。
你看她的舞姿,多帶勁兒!她頭向左側微傾,臉扭向觀眾,兩只胳膊撇向身后,腰肢扭擺,左腳微抬,正要踏下,盡顯嫵媚姿態。這種舞蹈名叫六幺舞,也叫“綠腰舞”,特點是節奏舒緩,優美柔婉;以舞袖為主,節奏先慢后快,舞姿輕盈飄逸。
主人公韓熙載去哪兒了?這會兒他正站在一個大紅鼓后面,捋起袖子為王屋山擊鼓伴舞呢!你注意到他有什么變化嗎?他換了衣服。我們再來細看他的面部表情,他嘴唇微抿,似乎有那么一點笑意,但又似笑非笑,給人一種勉強作笑之感。再看他的眉眼,他的眉頭微皺,眉梢下沉,讓人感到幾分愁苦。他的眼睛也表現出同樣的情緒,眼睛睜開的程度,讓人感到似乎不是他想要睜開,而是眉毛努力上挑,才把上眼瞼帶起來。你可以按照我們剛才的觀察,做出韓熙載的表情來感受一下,就更能體會韓熙載的心情了。
皺眉的韓熙載
《韓熙載夜宴圖》第二段
你說奇怪不奇怪?宴會是他要開的,鼓是他要敲的,他又怎么如此郁郁寡歡呢?
這里就要說說韓熙載的成長經歷了。
韓熙載(902—970年)出生于唐朝末年,出生后沒幾年,唐朝滅亡,中國歷史進入五代十國(907—979年)大分裂時期。韓熙載的一生恰與這段時期大致相當。
韓熙載年輕時為了避禍到江南去,與好友告別時說:“江左用吾為相,當長驅以定中原。”[2]韓熙載給吳睿帝(五代時期南吳君主)寫了一封自薦信,說他從小就是超常兒童,經過努力學習和歷練,具備了治理國家的才干,可以擔當特別重要的職位。可是,他只得到了一個低等的職務“校書郎”。此后的數十年,由于時局動蕩,加上他個性的原因,韓熙載雖有升遷,卻始終沒能得到理想的職位,到南唐后主李煜想要重用他時,他卻已心灰意冷,只想在聲色中排遣苦悶,逃避危在旦夕的殘酷現實。
韓熙載的確有才華,但也著實很自負。這種人既驕傲又敏感,不拘禮法,容易偏激。或許這就是他擰巴的內在原因吧。
這段畫中還出現了一個僧人。他是韓熙載的朋友德明和尚。這一天他突然造訪,正好撞上男女混雜的場面,看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側過身,誰也不看。他的手勢不是隨便的,而是一種示敬的叉手禮。你可以注意到,此畫中,凡是閑著的人都在做這種叉手禮。
尷尬的德明和尚
洗手的韓熙載
第三段:注碗和蠟燭
聽了一會兒琵琶,敲了一會兒鼓,韓熙載的休息時間到了。他來到另一個房間,又換了一件衣服,坐在榻上,四位美麗的女子陪著他。這時,一個侍女端著水盆走來請他洗手。哦,洗手這件小事,還得別人端著盆讓他洗。再看他的臉,面無表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見過韓熙載三次了,每次他都郁郁不樂。不管賓客在不在場,他都如此,也算表里如一了吧。
接下來我們不看他了,來看托盤侍女。她托舉的盤中有一套溫酒用具:注壺和注碗。在第一段中我們也曾見過長桌上有此用具。請注意,注碗并不是盛酒器,而是加溫器。怎么使用呢?溫酒時,將注壺放進注碗中,以碗中的熱水給酒加溫。
《韓熙載夜宴圖》第三段
注壺
注碗
注壺放在注碗里
宋代景德鎮窯青白釉刻花注壺、注碗實物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為什么要特別提到這個細節呢?因為這個細節有宋代特征。[3]當然,有宋代特征的細節不只這一處,還有畫卷中的家具樣式、賓客衣服顏色以及叉手禮等。古畫的實際創作年代和創作者常常難以確定,專家們正是憑借豐富的知識,鉆研畫中的細節,從而做出推斷的。不過推斷實際創作者并不容易,結論也常常存在爭議。一般認為,這幅畫不是顧閎中的原作,而是宋代畫家的臨摹作品。盡管是摹本,但其風格基本反映出原作面貌,且達到相當高水平,仍是古代繪畫珍品。
好了,我們接著看畫。托盤侍女面前站著一位白衣侍女,她左手握著幾件管狀樂器,肩扛琵琶,似乎要跟托盤侍女說話。但托盤侍女彎腰斜身,卻向她的身后看去——那里有什么呢?在白衣侍女身后,又是一張床,與第一段的床不同的是,紅色金花帷帳內是一床藍色被子;相同的是,被子依然是高高隆起。
床榻前的地上立著一個燈檠(qíng),這是一種古代照明用具。檠端細而尖,可以插上蠟燭,下設托盤,用來盛燭淚。
中國人使用蠟燭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晉時期,不過早期的蠟是蜂蠟,容易軟化變形,難以制成細長的管狀蠟燭。而且那時只有皇家和巨富才用得起。最遲到唐代,長管形的蠟燭就出現了。唐詩中常常提到蠟燭,比如“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不過,那時蠟燭仍是奢侈品,一般平民消費不起。正因為燃燭是奢侈的,所以也被唐朝權貴用來炫富。畫中這個燈檠也說明了韓熙載生活的奢侈。
燈檠
托盤侍女與肩扛琵琶的侍女
第四段:大肚皮
現在我們來到了畫面的第四段(見下頁圖)。
韓熙載在哪里?你肯定一眼就看見他了。啊,他,袒胸露乳……這時,他脫了鞋子,一手揮扇,一手撫膝,正盤腿坐在椅子上。這把椅子和圖中其他椅子不一樣,椅面更寬大,適合雙腿盤坐,應該是為韓熙載量身定制的。椅子還配有足踏,他的鞋擱在足踏上。椅面上鋪著坐墊,坐墊四角各分出兩條系帶,綁在椅腿上。
《韓熙載夜宴圖》第四段
韓熙載周圍站著三位女子,正對面的女子懷抱拍板和韓熙載說話。韓熙載眉頭蹙起,神情悲戚,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嘴唇緊抿,強作鎮定,只是將撫膝的左手拇指抬起,指向面前女子,似乎在暗中做出指示。他側后方的女子也聽到了什么,束手垂頭,一時心神不寧。韓熙載左手邊的女孩斜執宮扇,扭頭向屏風那邊張望,似乎是聽到什么,或擔心什么。執扇侍女的腰間裹布,束著一條帥氣的腰帶,前面提到的王屋山也束著這樣一條。有人認為這種腰帶叫“鞓(tīng)帶”,原本屬于宋代武士裝束,后來被女子用作衣飾,因而認為這一細節說明本幅為宋代摹本。但這一觀點存在爭議。
韓熙載的手部細節
和韓熙載的心不在焉形成對比的是那五個吹奏的女子,她們坐成一排,認真地演奏著。和韓熙載的衣冠不整形成對比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他端坐在圓墩上,正在用拍板給女樂隊伴奏。
這一段畫面最左邊立著一個叉手的男子,一個女子正隔著屏風和他說話。女子手指著背后,似乎是說屏風那邊的事情。
在這幅畫中,屏風作為標志物來區隔不同場景。當觀者徐徐展開畫卷時,看到屏風反復出現,就知道后面是另一段故事了。這意味著,以后你再看其他畫卷時,可以注意有什么“元素”是重復出現的,它的作用沒準兒就是劃分情節。當然,就此畫卷來說,最重要的重復元素就是主人公韓熙載了——只要他出現,就是一個新場面。
《韓熙載夜宴圖》第五段
第五段:送客
屏風的那邊,宴會結束了。
韓熙載穿上黃衫送別客人。
可是,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客人撫著對面女子的手腕,而那女子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旁邊那位女子兩臂隨意地搭在椅背上。三個人像是臨行惜別,依依不舍。韓熙載身后,一個女子以袖掩面,似乎在為那位賓客的離去而傷心,男賓客手撫女子后背,像在安慰她:“別傷心,過幾天就又見面了。”
韓熙載位于這段畫面的中央,可是沒人理他!既沒有客人與他告別,他也沒有看任何一位賓客。他面無表情,孤單地站在那里,眼神空茫,不著一人一物。再看他的手勢——他右手握著鼓槌,掖在腰間,左手抬起,掌心向外,既像跟人告別,又像是一個制止的手勢。在這最后一段畫面中,韓熙載就像一個木偶,突兀地杵在那里,給人的感覺很是詭異!在整幅長卷中,這個細節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把韓熙載的處境和心境表現得淋漓盡致。
現在回答開頭的問題:為什么李煜要派人來偷畫韓熙載呢?綜合各種說法來看,是這樣的:當時南唐后主李煜有心重用韓熙載,但聽說他生活荒唐放縱,心有疑慮,就派了畫家去窺察,把現場情況畫成圖畫,一來是讓自己了解情況,二來,讓韓熙載有所反省。
當李后主看到這幅畫,結果可想而知,一個郁郁寡歡的韓熙載呈現在他面前。
窺察事件過后沒幾年,韓熙載去世了。再后來,南唐被新生的宋朝打敗,李煜被俘虜到汴京,不久死在那里。我們看到的這最后一個畫面,真像是一個預言。韓熙載的告別手勢,似乎不是在跟具體的人告別,而是跟即將滅亡的南唐告別,他手持鼓槌,表達了無鼓可敲的苦痛。而這幅本來有諜報功用的《韓熙載夜宴圖》,因為畫家非凡的刻畫,成了傳世名畫。千年以后的我們,也能借此看到古人的生活細節,走進韓熙載的內心世界。
【注釋】
[1] [北宋] 陶穀《清異錄·衣服門·韓君輕格》:“韓熙載在江南造輕紗帽,匠帽者謂為‘韓君輕格’。”
[2] 此語見北宋歐陽修撰《新五代史·南唐世家第二》。詳文如下:熙載,北海將家子也,初與李穀相善。明宗時,熙載南奔吳,穀送至正陽,酒酣臨訣,熙載謂穀曰:“江左用吾為相,當長驅以定中原。”穀曰:“中國用吾為相,取江南如探囊中物爾。” 及周師之征淮也,命穀為將,以取淮南,而熙載不能有所為也。
[3] 從出土實物看,成套的注壺、注碗多為北宋遺物。沈從文先生也曾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提到這個細節,說注壺和注碗成套使用是“典型宋式”。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也有記載:“大抵都人風俗奢侈,度量稍寬,凡酒店中不問何人,止兩人對坐飲酒,亦需用注碗一副,盤盞兩副,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只,即銀近百兩矣。”可知北宋時曾普遍流行使用注壺、注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