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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鼗鼓佳人

宮中發生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令許多人不知所措,皇三子趙元休就來見皇長子趙元佐,問他:“大哥可知此事是由何而來?”

在前不久,皇帝下旨為諸子改名,皇長子楚王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佑,三子德昌改名元休,四子德嚴改名元雋,五子德和改名元杰,其余未成年諸子,亦一律改德字輩為元字輩。

本名趙德崇,如今改名為趙元佐的楚王,接到入遷東宮的圣旨,對著皇帝的榮寵,長嘆了一聲。當今皇帝先為自己改名,如今再為諸子改名封王,一切的一切,證明著他是決心要脫離和先帝太祖皇帝及三弟廷美的兄弟聯系了。

又令廣平郡王元佑升為陳王,三皇子元休、四皇子元雋、五皇子元杰皆出閣開府封為親王。元休封為韓王、元雋封為冀王、元杰封為益王,并授為檢校太保、同平章事。

幾名皇子中,唯有趙元佐與趙元休是同母兄弟,素日就更親近些。對于這些年來的皇家變故,趙元佐心里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更感痛楚。只可惜此番心事只能壓抑在心底,見弟弟一臉驚惶,反只能安慰道:“此必小人投機鉆營,而生風波,四皇叔為人,我們都是知道的,必不會有此心?!?

元休卻猶自不安:“可是爹爹他……”如果四皇叔無此心,為什么爹爹要下這樣的旨意,何況連大哥都知道是小人投機,難道爹爹竟是不知嗎?

元佐強抑內心的不安,喝道:“爹爹做事,難道是你我可以妄議的嗎?”見弟弟驚惶失措,只得又道:“既有大臣上奏,若不調查清楚,怎能平息?”

元休聽了這話,不由點頭,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嘀咕道:“可若是這樣,事情還未查清,便升了柴禹錫等人的官職,豈不叫人猜疑?”

元佐喝道:“你越來越放肆了,大臣升遷,自然是要考評等次,詳查素日的成績。你聽了哪個內侍的話來,爹爹豈會因片言而擅作升罰,你這是把朝廷大臣當成了什么?”又看了元休身邊的小內侍一眼,道:“你們跟著三哥侍奉,卻是傳了什么胡言亂語?”

當時兄弟間稱呼,只以“某哥”相稱,元休是弟弟,元佐卻并不稱其為“三弟”,而稱“三哥”。

元佐不想元休繼續牽涉此事,想他深宮皇子,哪里知道這些內情,卻不知道是誰傳到他耳中,想哄他不知世事而出頭得罪皇帝,于是便喝問他身邊的內侍。

嚇得那小內侍張懷德忙跪下只說“不知”,元休見狀只得告饒道:“大哥,原是我的不是,與懷德無關。”

元佐嘆了一口氣,道:“如今我在外頭事忙,你自己在宮中要小心些才是,不要被人當了槍使?!彼戎T兄弟年紀都大些,從小就得官家倚重,弟弟們都不敢與他并行,只恭敬有加。然而宮中諸人各有心事,諸皇子中只有他和元休是同母所生,再加上生母早亡,因此他對這個弟弟也格外憐愛,保護甚是周到,因此元休雖然比四皇子元雋、五皇子元杰大了幾歲,看上去倒比他們顯得更單純天真些。

然而再單純天真,還是要對算計有所警惕,當下拉了弟弟,盤問他事情由來,元休先是不說,等問得細了,才知道他昨日聽了個內侍在私下里議論,今日又看到二哥元佑唉聲嘆氣,就問是不是為了四皇叔之事,元佑只說了柴禹錫等升官之事,言辭間頗多嘆息,又勸元休不要去找爹爹問此事。

元休險些就要真的去問爹爹了,幸得身邊的侍讀錢惟演拉住了他,叫他先來問大哥,這才到了這里。

元佐聽了這些,松了一口氣,斥道:“今日若不是你這侍讀,你險些闖下禍來!你也不想想,為何有人昨天特意在你經過時提起此事,二哥又為何故意與你提這件事。以后做事,須要多聽他的話,多用心才是。”

元休聽得大哥把事情剖析明白,也驚出一身的汗來,又疑惑:“難道二哥害我不成?我卻不信?!?

元佐見他天真,也不欲他傷了兄弟之情,顯露面上,卻是吃虧,便含糊道:“許是他也是受人所惑,你想四皇叔之事,便要明白,總有人想離間我天家骨肉,你也不小了,不要這么輕信?!庇窒肫鸲嗵澚四鞘套x,便問他是哪家子弟。

元休就說:“大哥不知?錢惟演乃是吳越王的次子。”

元佐“哦”了一聲:“原來是他?!?

吳越王錢俶也算得一國之主,是極厚德愛民之人,見大宋漸有一統之勢,便不圖一國之富貴,毅然舍國歸降。錢惟演是他次子,卻是極富文名,自幼于書無所不讀,有神童之譽。入京之后,與當朝名士楊億、張詠等人多有吟誦唱和。

皇帝見諸子長大,于是擇一些有才名的儒生與大臣之子,為皇子侍讀,這錢惟演也是剛到元休身邊。

元休見哥哥感興趣,忙道:“惟演是極有才的,大哥可要見他一見?”

元佐細細地看了弟弟,見他站起來,十幾歲的少年已經和自己只差半個頭了,心中暗嘆:“弟弟,你也長大了?!边@日日陪著他的人,自然自己要看過才放心,點頭道:“好,你叫他進來?!?

過得一會兒,內侍帶著一個俊美的少年進來,向元佐行禮:“小臣錢惟演,參見楚王殿下?!?

元佐笑道:“不須客氣,元休年少不懂事,以后你要多照應他才是?!?

錢惟演站起身來,元佐仔細看他,容貌清俊,舉止之間自有一股書卷之氣流露出來,叫人一見之下,便生欣慕之心,雖是年少之人,但進退舉止不卑不亢,極有分寸。

錢惟演雖然恭敬低頭,但也趁著行禮起身之時,飛快地掠了楚王一眼。這幾日朝堂的變亂,他也是知道的,皇帝這些舉動,分明是扶楚王為太子,可是這身為諸王之首的楚王殿下,此時卻并無意氣風發之態,反而神情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郁郁之態。錢惟演心中模模糊糊地想著:“楚王快要做太子了,為什么不高興?”這念頭只是一掠而過,忙躬身道:“是,臣遵旨?!?

元佐笑著擺手,先問候他父親:“吳越王可安好?”

錢惟演恭聲道:“父親一切都好,只是近來腿上風濕癥發,不太好出門走動,父親吩咐見了楚王殿下,必代他問安?!?

元佐笑道:“吳越王客氣了,怎么吳越王犯了風濕病嗎?我這里正好有上好的麝香虎骨合的藥,小喜子去拿來,送到吳越王府去?!?

錢惟演內心復雜,當日他亦是皇子,如今卻只能充當趙家皇子的一個侍從。當年父親為保百姓而獻國,他當時并不懂得其中含意,等到了京城,歷經世情,心中不禁愴楚。只是這樣的念頭不敢多想,忙掩了心事,遜謝道:“不敢當殿下厚賜,家父如今已經在用藥了?!?

元佐笑道:“不妨,這麝香和虎骨,是我上次征遼時帶來的,到底這東西還是北邊的好些。藥總歸是要用的,放我這里也白擱著了?!?

錢惟演忙行禮:“臣代家父多謝王爺賞賜?!?

元佐頷首道:“元休還小,你幫我多照看著點,功課事小,只要不散了心,帶他多玩玩罷!學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看著年幼的弟弟,嘆了一口氣道:“生于帝王之家,你還有多少年無憂的日子呢!”

元佐又問了錢惟演一些情況,想了想道:“你是個沉穩的人,元休長居宮中,不諳世事,你有空也帶著他多走動走動,長些見識?!?

錢惟演忙應了,元佐就命他先出去,再囑咐弟弟一回。

這幾日朝中甚是不寧,昨日他在皇帝跟前,就見著了一幕。恰是蜀中飛報來,說是兵亂雖平,但流民散失,如今要流民回歸,來年立刻又要春耕,加上春茶也要收上來,向朝廷要銀子呢。

三司就說春耕對民生是最要緊的,收春茶也是戶部的要務,只是三司一時支不出這項開銷,能不能讓內藏庫先支五十萬貫。

勾當內藏庫的劉承珪就說:“三司去年底支的錢沒還給內藏庫呢?!?

宰相盧多遜就對皇帝說:“官家,這宰相也難為無米炊啊,可否讓內藏庫再通融通融?”

皇帝就反問宰相:“朕就不明白了,朕往這蜀中年年投錢就投得無底洞一樣??擅详飘斎赵谑裰校瑢m中奢侈無度,倉中陳糧如山。怎么在他手里就有錢,到朕手里就沒錢了?你們說說,這錢到哪兒去了?”

群臣俱不言了。

等人散了,元佐就問皇帝,為何諸臣俱不言語。

皇帝冷笑:“他們不是不答,是不想答。朕開科舉,多錄了幾個南人,他們就不高興。大郎啊,太祖和朕答應了大族不抑兼并,所以這田稅就收不上來,三司自然也就沒錢,得向朕的內藏庫要支持。南官擅長經濟事務,可朝堂站的人就這么多,南人多了,北人就少了。”

元佐問皇帝:“臣還是不太懂,宰相們都是心懷天下的讀書人,為什么他們這么排斥南人呢?”

皇帝卻道:“我們打下了南方,朝堂諸公卻不愿讓南人掌控更大的權力,這就是蜀中動蕩不止的根本原因??芍性质浅⒌母?,我們得罪不得。這朝堂的平衡啊,就是在一場又一場無數細碎事務中一點一點的博弈!”

元休就聽著元佐一點一點將朝堂的事解說與他聽,又說到契丹犯關南,交州作亂黎桓扶了個小兒為傀儡,還要朝廷答應賜封,宣州雪霜殺桑害稼,北陽縣蝗災……

錢惟演在客廳中等了半日,才見元休笑嘻嘻地出來,捧了一堆哥哥送的東西,順手交給跟著來的侍從,叫他捧回韓王府去,給乳娘收著。

這邊便拉住了錢惟演,笑道:“惟演,咱們今天不讀書了。明兒起,官家要叫了師傅來看著讀書,就出不來玩兒了。趁今天天色還早,我們去看看街市,早聽說開封城如何地熱鬧,平日只是坐在宮車里向外看一下街景而已,卻沒有親身體驗過。你去過嗎?”

錢惟演微微猶豫,元休笑道:“別怕,都由我擔著呢,再擔不了,推哥哥去。是他說過的要你帶我去玩兒,官家也說過,出宮開府了,要多體察民情呢!”

錢惟演只得應了:“既然如此,說不得也只能帶你去了。”

兩人一同朝宣德門方向行去,剛離了東宮,就遇著了一個人。

那人見元休出來,便笑道:“大哥可在里頭?”

元休見了他,便有些氣不過,問他:“二哥,你說的四皇叔之事,可是真的?”

這人正是陳王趙元佑,見元休自東宮出來,便知道謀劃不成,也不驚惶,只笑道:“什么四皇叔的事?我卻是不明白?!?

元休惱了,問他:“你方才跟我說,要去見爹爹,為四皇叔分辯,你可去了?”

元佑正色道:“三哥,你話說得卻是差了。長輩的事情,豈是我們做晚輩的好去干涉的,不但無禮,且不敬尊上。你如今也開府封王了,以后不要這么不懂事?!?

元休急了:“你剛才還說……”

元佑笑問:“我剛才說什么了?”

元休脫口道:“你剛才說……”話到這里,卻是卡住了。他方才只見著陳王獨在那里嘆氣,說是想著四皇叔素日待他們甚好,怎知竟會發生這種事。又說今日朝會上,爹爹升了柴禹錫的官職,說罷又是嘆氣。又問他是否要見爹爹,他便惱了,就說自己要找爹爹分辯明白,不要中了小人之計,說完就沖了出去。

若不是錢惟演拉得快,自己如今早在爹爹面前做錯事了。如今滿心氣惱地想質問二哥,可一細想,他話中雖然句句引誘,卻是句句捉不著實處,竟是不能質問于他。元休氣得一甩袖子,道:“二哥,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當,你下次休要再讓我信你了?!闭f著徑直去了。

錢惟演站在旁邊一聲也不吭,只跟著元休而去,扭頭一看,卻見那陳王看著元休的背影微微一笑,竟是毫無悔意,眼中倒透著些算計,不由心中不安。

他跑了幾步追上元休,見左右無人,這才對元休說道:“殿下既知了陳王的性情,何必同他揭破呢,只當不知,日后休再輕信就是。如今讓他知道您的態度,就恐下次又要換了別的法子,這才是難防呢!”

他站在空的廊道里,倒是不怕別人聽到,元休聽了這話,也是懊惱:“你怎么不早說?”

錢惟演見他說得天真,無奈一笑:“殿下,方才這般情形,我如何有機會說話?”

元休頓了頓足,十分不甘。

錢惟演心中暗嘆,只得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殿下說要去瓦肆,如今還要去嗎?”

元休氣鼓鼓地說:“去,為何不去?我為何要因為他而壞了我的心情!”

兩人出了宣德門,叫上了等在宮外的侍從,去府里換了常服,一齊向潘樓街一帶行去?;首映鲩T,自然也有二三十人跟隨,只是元休既是出門閑逛,便嫌他們擋了興致,只叫他們裝成路人,不遠不近地參差跟著。

宣德門外有宣德樓,是皇城的中心之一,也是開封城的中心之一,樓南是御街,寬二百余步,兩邊是御廊,準許商人在此交易。樓前,左南廊對左掖門,右廊南對右掖門,東為樞密院和中書省,西為尚書省。從御街一直向南院走,左面是景靈東宮,右面為西宮。自大內西廊南去,即是景靈西宮,南面轉彎處對著報慈寺街、都進奏院、百種圓藥鋪。

自這里而去,便是熱鬧之地了。

兩人一路走著,先過了花市,見兩邊花色燦爛,元休看得新奇,問錢惟演:“這些花木,怎么不曾在御苑看過?”

錢惟演笑道:“御苑之中,無不是名花珍本,想起剛才我出來時,御花園中百花盛開,千姿百態,再看這些市井之花,可真是差遠了。”

元休卻搖頭:“大內的花看來看去,都是一個樣子,反倒是這里千姿百態,格外好看。”

錢惟演道:“真正的好花,也不是在這里?!?

元休問:“那又生在哪里?”

錢惟演說:“蘭生幽谷,蓮在水中,名花之艷,猶如美人傾國,非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合一不可,這自然不是普通市集能看到的了。”

元休來了興趣:“名花美人的比喻絕好,我知道你是江南人,聽說江南多美人,可是真的?”

錢惟演笑道:“當然,前幾年宮中納的新妃南唐小周后,不就是一個絕色美人嗎?當年聞名天下的三大美人,便是南唐的大周后、小周后和后蜀花蕊夫人。如今,也只剩了小周后一人了!”

元休嘆道:“對了,蜀中出美人哪,我記得小時候,還聽宮里人說起花蕊夫人的故事呢,聽說太祖皇帝被她迷得差一點就要封她為皇后了,幸得一班忠直的大臣拼死進諫,才不致使大宋出現亡國之妃成為開國國母的笑柄——”

錢惟演意味深長地道:“聽說當年第一個進諫的,就是當今的官家?!?

元休好奇道:“是嗎?你知道經過?”

錢惟演岔開了話題:“我哪兒知道,那會兒我還在杭州呢。對了,前面倒有一家瓦肆,殿下可要進去看看?”

元休來了興趣,道:“就這一家吧?!?

于是元休等人就進了一家掛著“桑家瓦肆”的地方,才一進門,就見著正中央一群閑漢圍著一個賣藝人,但見那人拿著一只葫蘆也不知道喝了一口什么,便對著手中一個火把吹去。那火把上的火苗就立時躥上三尺高,驚得圍觀的眾人不由得發出驚叫之聲。

元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把戲,不由得往前湊了湊,想看個究竟,錢惟演拉住他,低聲道:“三郎,不可,危險!”這些民間雜耍危險性極高,湊得近了,被火燎到可怎么辦。

元休這才意識到,忙縮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朝錢惟演笑笑。忽然又聽另一頭怪叫起來,元休忙又跑過去看,卻見那處有個穿著彩衣的矮子,怒沖沖作勢要打一個女子,元休方想說:“這等動粗,怎么無人阻止?!眳s見那女子亮出一個彩圈來,那矮子就從彩圈中鉆了過去,滾成個球狀,眾人皆大笑。

元休這才明白,原來這也是個表演,這矮子與那女子裝作一對夫妻,丈夫作勢要打那妻子,每每要打到的時候,不是腳滑,便是摔跤,不是鉆桌子,就是抱圓球,他舉止滑稽,形態可笑,引得眾人都笑得直捧著肚子。須臾,銅錢如雨般投了過去。

又見著幾個才七八歲的小廝,捧著各色果子酥點,于人群中穿梭,忽然就出現在元休跟前,滿臉堆歡地道:“郎君好風采,我這里有譚婆婆家的炸果子,又香又脆?!?

此時他跑得太快,錢惟演一時沒跟上,倒是一個侍衛張旻跟上了。見著那小廝踮著腳兒把那果子遞到元休胸口了,還來不及罵他無禮,就見元休已經將伸到他面前的那塊糕點吃了,心中大驚,這外頭不知來路的東西,怎么敢給皇子吃!他額頭上的汗都下來了,忙趕過去顫聲欲阻止道:“三大……三郎?!睂m中稱諸王皆為排行后加“大王”,他險些把“三大王”給呼出來,臨時忙改了口。

卻見元休的嘴一動一動,想是已經吃了下去,還夸獎道:“滋味不錯?!彪S即徑直往前走。

那小廝見他吃了果子,卻無事人一般往前走,不由得詫異,忙又上前擋住賠笑:“郎君,盛惠十二錢,多謝郎君賞?!?

元休一時沒懂,站在那里看看那小廝,兩個四目相對,竟都是怔在那里。元休是皇子,自幼兒落地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竟是沒明白這小廝的意思來。

張旻忙趕上前掏了兩個銅錢與他,那小廝大喜著打千去了。

元休這才明白過來,他雖然沒買過東西,但卻是拿金銀錁子賞過人的。卻又詫異:“他說要十二錢,你只給他兩個,這不是欺負他嗎?”

張旻只得拿了銅錢與他解釋,那小廝說的是鐵錢,他這是“一當十”銅錢,雖只兩個,卻抵得二十鐵錢。元休滿懷好奇,一路直問下去,一個果子多少錢,一壺酒多少錢,平民之家一日要用多少錢,這瓦肆中要花多少錢……直問得張旻額頭見汗,他雖是侍衛,卻也是官宦出身,哪里知道平民的事情。

錢惟演只比張旻遲了一步過來,見張旻汗都下來了,不住向他打著求助的神情,忙擋下元休,指著前面道:“三郎,那邊好似有熱鬧的事情,要不要去看看?”

元休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忙道:“快去,快去?!?

眾人趕了過去,見門口有人收錢,說是三十錢一場,錢惟演向前看了看,回來對元休道:“上面那告牌上寫著是‘劉小娘子鼗鼓講書’,看等的人這么多,想來是有些名氣的了?!庇纸忉屨f:“瓦肆里常有人說書唱曲,全靠這個吸引人呢,有名氣一點兒,可吃香了?!?

旁邊一個閑漢正聽著他們說話,插話道:“官人說得是呢,通常說變文的都是和尚老婦,偏這劉小娘子年輕美貌,尤其是一手好鼗鼓,雖然來了不久,但捧她場的是極多的,都快趕上段七娘了。尤其今日又是十一……”

元休好奇地問:“十一又怎么了?”

那閑漢道:“劉小娘子雖然是新人,但卻是花樣最多的。上一次說唱完了,為著捧場的人太多,居然將她頭上戴的銀飾摘下來酬謝來捧場的嘉賓。那些首飾花樣很是別致,倒是別的店鋪中少見的,更難得的是劉小娘子頭上剛剛摘下來的。為買這些銀飾,上次搶拍出了極高的價,這次據說還有,自然大家都要來等著了?!?

元休聞言頓時感興趣起來,就叫著:“去,去?!?

當下眾人就三三兩兩地買了門票進場,不遠不近地圍著元休形成一個包圍圈。

元休擠到前面,此時說書正要開始,就聽得一聲鼗鼓輕響,銀鈴輕揚,立刻將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臺上去了。

卻見一個白衣少女隨著鼗鼓銀鈴的樂聲飛旋而出,然后立于場中,元休只覺得眼前一亮,似今日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錢惟演冷眼旁觀,見這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目光靈動,舉止活潑。只見她戴著一條銀鏈子的抹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更映得她的臉有一種炫目的美麗,手中的銀鈴隨著她鼗鼓的舞動而發出清脆的樂聲。

但聽她說書,也不過就是些舊詞俗曲,只在她的口中清清脆脆地說出來,便覺得說不出的好聽,更兼她聰明伶俐,關節處時而緊張,時而舒緩,更兼連說帶唱,雖然這些故事人人知道,卻也不覺隨著她說唱而陷于情節中再度或喜或悲。

這日說的正是唐初《白猿傳》的故事,錢惟演便低聲同元休說這故事,卻是前朝名將歐陽紇被白猿盜妻生子的傳奇。當然,這是面上的故事,若論背后,則是因著歐陽紇之子歐陽詢長相丑陋,便被官場對頭找了人攻擊他長相似猿,編排出故事來。雖是起因荒唐,然而故事生動,竟在民間流傳。

正說到歐陽紇入白猿洞府尋妻,諸般曲折之時,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那白衣少女鈴鼓一搖,說書戛然而止。

白衣少女退后一步,輕施一禮,退在一邊,將身上的首飾摘下來,放在旁邊侍女捧著的托盤里。就見那侍女捧著飾物上前笑道:“劉小娘子答謝各位客官連日來的捧場,故將自己貼身的三件飾物贈予客官。只是客官人多,卻不好一一照應,只能看哪位客官最有誠意了?!?

立刻,臺下哄然大叫大笑起來,顯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錢惟演笑道:“好巧舌的小姑娘,分明是高價推銷這幾件銀飾來撈錢,卻說是贈送嘉賓,不說價高者得,卻說成是最能表示誠意?!?

元休卻是不悅起來:“女兒家的貼身飾物,怎好落在這些傖父走卒手中,豈不是玷污了佳人?!?

錢惟演一驚,忙拉了他,低聲道:“這瓦肆是三教九流之地,多有市井無賴,三郎白龍魚服,不可生事。況這瓦肆之人,只不過以此作為攬財之借口,哪里又會是她什么貼身之物了。”

元休待要解釋:“我覺得她秀麗可人,絕不會是……”

還未說完,就聽得周圍四處喊價之聲已經是一浪高過一浪:“我出一貫?!?

“兩貫。”

“三貫?!?

“五貫——”

就聽得那侍女問了三聲:“可有比五貫高的?”

就見無人再喊價,那劉小娘子接過侍女捧著的托盤,要向一個滿臉橫肉的傖父走去。

元休忍不住便叫道:“我出五十貫,三件首飾全部買下。”

一語驚得整個桑家瓦肆的所有目光都向元休射來,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冤大頭。其實銀銅置換,是一兩銀子一貫錢,劉小娘子這三件銀飾打得極薄,頂多用了白銀三兩左右,就算全算上手工,也不會超過五兩銀子。就是在瓦肆拍賣,有冤大頭一時興起,或也能拍個八九貫。休看這頭一件拍了五貫,那是因為那一件是最大的,且前頭占了先,后頭的就不會再出太高的價了。他這一出價,憑空就高了五倍。

這劉小娘子,自然就是蜀中逃難來的劉娥了。她進了桑家瓦肆,本以為憑著自己的努力,縱掙不上二十一娘這般頭牌歌伎的收入,哪怕有個十成中的一成也罷了。

誰知道進來以后才曉得,若只是普通歌伎,唱這種普通人花二三十文錢便可以來聽上一場的場子,頂多保個最低的月錢。若要再多掙些錢,就要去唱閣子。

所謂閣子,或在瓦肆里,或在鄰近酒肆,有客人不愿意在大堂宴飲,就包下一個小閣,這時候就有酒博士介紹歌伎來唱曲。再好些,就是有些姑娘在閣子中唱曲被人看中,沖著她常來宴飲,指名點曲,單獨打賞,甚至為她包下后面小樓設宴的,那就能夠爭一爭頭牌了。桑家瓦肆的頭牌如過去的二十一娘,如今的段七娘,乃至排名前五的姑娘,都有能登上閨樓的特定恩客。

再高些,便是真正的色藝雙絕,有文人為她賦詩,酒宴若無她就失了光彩的,那一等不但官員設宴來請,甚至還有派了馬車來接送的。自然這樣層次的,目前以桑家瓦肆這種二等瓦肆,還沒有人能達到。若能夠有一個,那就能成為一等瓦肆了。

然而即便如段七娘這樣有恩客砸錢捧著的待遇,初來乍到的劉娥也是不能得到了。且令她沮喪的是,連去唱閣子的機會,也很少能得到,多被在她之前的正式歌伎攬斷了。對于她們來說,任何一個新人都是競爭對手,是絕對不會讓別人有機會出頭的。劉娥每日里與眾人一起唱完規定場次后,就見著段七娘等幾個去了后頭小樓,其他人打扮得鮮亮去了閣子里,獨她一個無人理會,心里的難受勁兒就別提了。

姑娘們是怎么得到進閣子唱曲的機會,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她再咬牙省了錢給接送的小廝,人也不敢收她的。之前她可以用給提成的方式讓孫家果子鋪的糕點進入桑家瓦肆,但是她再想用這個方法進入閣子掙錢,卻是不管用了。那些小廝可不敢為了她一個新來的歌伎,去得罪那些有頭有臉的紅人。

劉娥只道進了桑家瓦肆,會掙得比在孫家果子鋪更多,卻不知道桑家瓦肆連一口水都要算錢的,頭一個月底她去結月錢的時候,雖然月錢是有五千錢,亦即五貫,但飲食錢、衣服錢、首飾錢、胭脂錢、鋪蓋錢,甚至連護膚用的白露膏都要算她的錢,算完竟是還倒欠了瓦肆的錢來。劉娥聽完眼睛都紅了,險些要與那賬房拼了命去。幸而王興拉住了,教訓她:“姑娘們初來都是這樣的,也不過是頭一個月花費得多些,若做到半年,就有余錢了?!?

劉娥腸子都悔青了,她當初只聽了個月錢五千,只道是可以凈拿五千,卻不曉得這些吸血鬼卻還要倒扣替他們掙錢的歌伎的錢。她不由得向王興抱怨在瓦肆還不如在果子鋪,王興大笑:“你在果子鋪每日里起五更,大熱天里在灶下烤著,大冷天里手泡水凍著,刮風下雨在路上送貨一身是泥。如今是吃的油、穿的綢、使不著力、見不著風,每日里都有人侍候著,倒來說這樣的風涼話?”

桑家瓦肆中哪怕劉娥這樣的三等歌伎,四五個姑娘住一屋大通鋪,每屋里能分配一個干娘侍候著屋里的事,要教姑娘們伸出來的手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如此才能夠令客人們賞心悅目,與孫家果子鋪這種做粗活的,就勞作量而言,是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劉娥內心在吶喊:我不要做輕省活計,我只要做最快能掙到錢的活計!

但現實情況就是,她在短期內,只能當這種唱場子的三等歌伎,到月底的時候月錢會被扣光的底層歌伎。

為了能夠在月底有余錢儲蓄,劉娥想錢都想瘋了,簡直是想得頭抽風、胃抽搐、手抽筋。唱完規定表演場次,她就到處鉆營看哪里能夠多得些錢來。她咬牙從賬房借了錢來,在白天跑到附近的酒樓一家家拜托送禮。好幾次也輪到唱閣子里,然而都是些最差的酒樓,最小的包廂,最吝的客人。唱了十來支曲子,只得了幾十錢,還不夠給酒樓的謝錢。

但也不是沒有收獲的,憑著她奉承了與段七娘不合的蘇九娘,就從她一個客商里托了個人情,讓龔美得以擺脫碼頭的苦力,進入一家銀匠當學徒。

而這個職業,也讓劉娥發現了新的賺錢途徑。她看到會有客人經常打賞給表演的人,但是像她這樣每日就一場表演,大家排著隊上來伴唱,哪怕唱得嗓子都啞了,這些賞錢就是落不到她這個三等歌伎的手中。想要得到賞錢,就得有單獨的場子。

恰好原來大相國寺在這里說《目蓮變文》的一個和尚被蓮花棚挖去了,桑老板急著要找一個能說會唱的藝人來填一下這個場子。劉娥恰好是最喜歡聽變文的,不但在自己瓦肆里聽,還經常串到別家瓦肆里去聽,知道這事以后,就拿著鼗鼓,托了王興推薦,到桑老板那里講了一段變文。這種說唱如今還多半是和尚老叟,或是久歷世事的中年婦人,劉娥雖然在演說故事的技巧上遠不如他們,但勝在年紀輕容貌好歌聲美,竟是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因此桑老板雖然并不滿意,但第二天就得表演,無奈之下只好暫時答應。

結果,他沒想到的是,劉娥頭一天登場,就贏得了滿堂彩。

他更沒想到的是,隔了十日,劉娥再一次登場,就開始拍賣龔美私下打造的銀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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