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十五分，鬧鐘的蜂鳴聲像一把鈍刀鋸進劉星的耳膜。他猛地睜開眼，天花板上的霉斑在昏暗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五平米的地下室出租屋里，潮濕的空氣裹挾著隔壁傳來的咳嗽聲——父親又一夜未眠。

“星星，今天上早班？“母親的聲音從布簾后傳來，伴隨著縫紉機輕微的嗒嗒聲。她總是比他醒得更早。

“嗯?！皠⑿悄税涯?，摸黑穿上工裝褲。褲腿上還沾著昨天的水泥漬，硬得像鎧甲。

他輕手輕腳地繞過父親的病床。月光從高窗滲進來，照在父親凹陷的臉頰上。床頭柜上擺著五顏六色的藥瓶，最貴的那瓶已經見底。

“藥...還夠幾天？“劉星壓低聲音問。

縫紉機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叭彀伞！澳赣H沒抬頭，手指在布料上快速移動，“昨天李嬸又拿來幾條褲子要改，工錢夠買一瓶消炎藥?！?

劉星攥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二十二歲，正是同齡人大學畢業的年紀，他卻已經當了四年建筑工人。高中輟學那天，父親確診肝硬化，全家像被扔進了絞肉機。

“我走了?！八テ鹱郎系酿z頭，逃也似地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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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探照燈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劉星機械地將沙土鏟進攪拌機，汗水順著脊椎流進褲腰。六月的南方像個蒸籠，連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小劉！東區模板要加固！“工頭老陳的吼聲從上方傳來。

劉星抬頭，看見老陳站在三樓腳手架上，嘴里叼著的煙頭在晨霧中忽明忽暗。他點點頭，扛起一捆鋼筋往升降梯走去。

“喂，聽說沒？'蝶舞'新賽季首戰要開始了?！巴M的趙強湊過來，安全帽下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你那個'傲世'幫派準備得咋樣？“

劉星肩膀一僵。工地沒人知道他是全服排名前五十的“星塵“，除了幾個偶然在網吧撞見過他的老鄉。

“還行。“他含糊其辭，把鋼筋推進升降梯。

“裝啥神秘啊！“趙強撞了下他的肩膀，“上次看你操作，那個連招帥炸了！要我說，你去打職業都——“

“鋼筋來了！“樓上有人大喊。劉星如蒙大赦，趕緊啟動升降梯。職業玩家？他盯著自己粗糙的手掌苦笑。這雙手更適合握鐵鍬，而不是電競鼠標。

中午休息時，劉星蹲在建材堆后查看手機。每次看到《蝶舞》官方公告：黃金聯賽冠軍獎金五萬元。他的心跳就突然加速，這個數字足夠支付父親半年的特效藥。

“看啥呢這么入神？“趙強的聲音嚇得他差點摔了手機。

劉星下意識鎖屏，卻見趙強遞來一個飯盒：“我媽做的紅燒肉，分你點兒?！?

兩塊油光發亮的肉躺在米飯上。劉星喉結滾動，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吃肉是什么時候。

“謝了。“他低頭扒飯，掩飾發紅的眼眶。

“晚上'極速'網吧見？“趙強擠擠眼，“我搞到兩張優惠券?！?

劉星搖搖頭：“得去醫院看我爸。“

“那明天？新賽季首戰啊兄弟！“

明天。劉星想起幫派頻道里張偉的瘋狂刷屏。那個騎著馬桶坐騎的土豪網友已經策劃了一周的戰術。

“行。“他聽見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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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點，劉星站在醫院走廊，盯著繳費單上的數字發呆：￥4280.00。母親在一旁數著皺巴巴的鈔票，手指微微發抖。

“還差多少？“他問。

“六百多...“母親的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鳥，“王醫生說可以先治療，但明天必須...“

“我有?！皠⑿翘统鲥X包，抽出全部八張百元鈔票——這是他攢了三個月的“游戲基金“。母親驚訝地看著他，他別過臉：“工地發的安全獎?！?

安頓好父親，劉星謊稱去上夜班，實則拐進了醫院附近的“極速“網吧。他需要喘口氣，哪怕只有一小時。

“老位置！“網管小吳扔給他一瓶冰紅茶，“今天新來了個妹子，坐你對面，別嚇著人家。“

劉星皺眉走向27號機，果然看見對面坐著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她約莫十八九歲，正笨拙地操作著鍵盤，屏幕上是《蝶舞》的新手引導界面。

“技能不是這么放的?！霸捯怀隹趧⑿蔷秃蠡诹恕Ｅ⑻ь^，露出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睫毛在屏幕光下投下細碎的陰影。

“你會玩這個？“她聲音很輕，帶著南方人特有的軟糯。

劉星僵硬地點點頭，迅速戴上耳機。但十分鐘后，當他第三次瞥見女孩被野怪殺死時，終于忍不住站起身。

“讓一下。“他俯身握住鼠標，瞬間完成一套連招秒殺怪物。女孩身上飄起一陣淡淡的茉莉香，他的耳根突然發燙。

“哇！“女孩驚呼，“你好厲害！能不能...“

“林雪！“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了她。劉星轉頭，看見一個燙著卷發的中年婦女氣勢洶洶地走來，“又跑來打游戲？雅思課都開始了！“

“媽，我就玩一會兒...“女孩——林雪——縮了縮脖子。

“一會兒？你知道補習班一小時多少錢嗎？“婦女拽起她的胳膊，“你爸公司現在什么情況你不知道？還在這浪費時間！“

林雪被拽著往外走，卻回頭看了劉星一眼。那眼神像一根刺，輕輕扎進他心里。卷發婦女臨走前還狠狠瞪了劉星一眼：“別帶壞我女兒！“

網吧又恢復了嘈雜。劉星呆立片刻，突然注意到林雪落下的學生證：南城大學附屬中學，高三（4）班。

“兄弟，看啥呢？“張偉的聲音從耳機里炸響，劉星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登錄了游戲。屏幕上，騎著馬桶坐騎的“馬桶騎士“正圍著他轉圈。

“沒什么?！皠⑿菑娖茸约杭芯?，“戰術安排好了？“

“必須的！“張偉興奮地調出地圖，“這次我們要拿下'幽暗沼澤'的首通，聽說掉率提升30%！“

劉星操作著“星塵“檢查裝備。游戲里的他一身暗紫色史詩套裝，雙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與現實中灰頭土臉的建筑工判若兩人。

幫派成員陸續上線，劉星布置戰術時卻總走神。那個叫林雪的女孩，她玩《蝶舞》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星塵！Boss快狂暴了！“張偉的喊聲把他拉回現實。屏幕上，巨大的沼澤領主正在釋放全屏毒霧。劉星條件反射般操作起來，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角色騰空而起，一套“月影連環斬“精準命中Boss弱點。

“漂亮！“團隊頻道刷滿歡呼。當系統彈出首通公告時，劉星卻感到一陣空虛。勝利的喜悅像泡沫，一碰就碎。

“今天先這樣?！八掖蚁戮€，無視張偉的挽留。走出網吧時，夜風裹著細雨打在他臉上。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照片：父親掛著點滴睡著了，床邊擺著新開的藥。

劉星仰頭讓雨水沖刷臉龐。明天，黃金聯賽預選賽開始。五萬元的幻影在他眼前晃動，與父親病床邊的藥瓶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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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工地，劉星像具行尸走肉。連續36小時沒合眼，他的視線模糊成一片。但下午五點，當趙強神秘兮兮地塞給他一張紙條時，他瞬間清醒了。

“南城中學后門，六點半?！摆w強壓低聲音，“你昨天遇到的那個妹子，我表妹是她同學?！?

劉星盯著紙條上的地址，心跳如雷。理智告訴他應該去醫院，應該準備晚上的比賽，但那個茉莉香氣的幻影揮之不去。

六點二十五分，他站在中學后門的梧桐樹下，工裝褲口袋里裝著林雪落下的學生證。放學鈴響，學生們潮水般涌出。林雪走在最后，白裙子在夕陽下像一朵將謝的花。

“你的證件?！皠⑿峭回５財r在她面前。

林雪瞪大眼睛，隨即綻放出笑容：“是你！游戲大神！“

這個稱呼讓劉星耳根發熱。他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你...經常去網吧？“

“偷偷去的?！傲盅┩铝送律囝^，“我爸公司快破產了，他們想讓我考雅思出國...“她的聲音突然低落，“其實我想學游戲設計?！?

游戲設計。劉星胸口發緊。對他這樣的底層人來說，游戲只是逃避現實的工具，而對林雪...

“林雪！“熟悉的尖利聲音傳來。卷發婦女從一輛寶馬車上沖下來，“你怎么又跟這種人來往？“她嫌惡地掃視劉星的工裝褲。

“媽！他只是...“

“上車！“婦女拽著林雪就走，臨走前甩給劉星一句話：“離我女兒遠點，工地佬！“

寶馬車絕塵而去。劉星站在原地，手里攥著林雪偷偷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著一串數字：QQ號。

晚上七點，“極速“網吧座無虛席。劉星坐在27號機前，卻遲遲沒有登錄游戲。他點開QQ，猶豫再三還是添加了那個號碼。對方瞬間通過。

「對不起，我媽她...」林雪發來一個哭泣的表情。

劉星不知如何回復。他盯著屏幕發呆，直到張偉的電話炸響：“大哥！比賽還有半小時，全幫派就等你了！“

“馬上。“劉星掛斷電話，深吸一口氣登錄游戲。熟悉的界面展開，幫派頻道已經炸開鍋。

“星塵上線了！“

“戰術會議開不開啊？“

“聽說'天煞'請了職業代練...“

劉星機械地布置戰術，眼睛卻不時瞟向QQ窗口。林雪發來一張照片：她的書桌上擺著《蝶舞》官方畫集，旁邊是厚厚的雅思教材。

「我想像你一樣厲害」她寫道。

劉星胸口泛起奇異的溫暖。他截了張游戲角色圖發過去：「這是'星塵'，今晚他要贏下聯賽首戰比賽」

比賽開始前五分鐘，劉星的手機震動。醫院號碼。他沖出門接聽，護士冰冷的聲音傳來：“劉先生，您父親出現肝性腦病癥狀，需要立即...“

“我馬上到?！皠⑿堑穆曇羲粏　；氐阶唬⒅聊簧系牡褂嫊r：聯賽首戰即將開始，五萬元獎金近在咫尺。而醫院那邊，父親的生命正在流逝。

“所有人聽好，“他在幫派頻道打字，“我有急事，張偉臨時指揮。“

聊天框瞬間爆炸，但劉星已經關閉游戲。奔跑在去醫院的路上，雨水混合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經過一家電競賽事直播館時，巨幅海報赫然入目：《蝶舞》黃金聯賽，冠軍獎金五萬元。

海報下站著淋雨的王凱——游戲里的死對頭“凱撒“。他撐著黑傘，西裝革履，正對手機發號施令：“今晚必須打垮'傲世'，尤其是那個'星塵'...“

兩人目光無意的相撞，一錯而過。

醫院走廊刺眼的燈光下，劉星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下名字。手機再次震動，是林雪的消息：「比賽加油！我會看直播的」

他望著手術室的紅燈，緩緩打字：「其實我...」

刪掉，重寫：「謝謝，我會贏的」

謊言。但此刻他需要這個謊言，就像需要氧氣。游戲里的“星塵“可以所向披靡，而現實中的劉星，連父親的醫藥費都湊不齊。

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走出來說了什么。劉星只看見他的嘴在動，耳邊卻回蕩著游戲里的戰斗音效、張偉的吶喊、林雪輕柔的鼓勵...這些聲音編織成網，兜住他不斷下墜的靈魂。

當護士遞來新的繳費單時，劉星突然笑了。多么諷刺啊，他兩個世界的生活在這一刻完美重疊——無論是游戲還是現實，他都在為生存而戰。

窗外，雨停了。月光照亮他手機上的兩條未讀消息。張偉：「兄弟，我們贏了首戰！三個月后28日決賽！」林雪：「我看到你們贏了，好厲害...」

劉星望向病床上插滿管子的父親，又看向窗外南城中學的方向。兩個世界，兩種人生，他站在裂縫中央，卻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道路。

三個月后28日，黃金聯賽決賽。五萬元獎金。父親的醫藥費。林雪的期待?！靶菈m“的榮耀。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同一個目標——他必須贏，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