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誓言
- 金斯頓城(卷一):巫師之印
- (加)C.L.波爾克
- 5590字
- 2021-03-19 14:24:18
格雷絲陪我走到她的桌旁,我的名字在她左手邊的餐具前。辦事效率可真高。我替一個脖子上掛著半磅珍珠的女人把左邊的椅子拉了出來。
我向右彎過身子,壓低了聲音,“其他所有人都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了嗎?還是有一位董事長坐在我旁邊靠廚房的位置上?”
格雷絲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起來。
“請見諒,我們都太好奇了,”坐在我左手邊的女人說,“我們忍不住關注起你和漢斯萊小姐的重逢。”
我的重逢。我撇了撇嘴,把頭側到左邊。“真是太驚喜了,”我說,“我好多年沒見到她了。”
“邁爾斯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格雷絲抽泣著說道。當她告訴我一些不完全的事實來支持我的時候,我盡量不讓自己放松下來,“我們小時候形影不離,但他參軍當了醫生。”
到目前為止,她說的都對。她替我保守了秘密。為什么呢?
“真棒呀。”護士長拿起杯子,“為你們的重逢干杯。”
我們舉杯暢飲。可我的酒嘗起來卻是苦澀的。
小菜一個接著一個上來了,品嘗這些菜需要用到沙拉叉、魚刀、紅白酒杯。我的臉上露出了年輕人應有的微笑,但格雷絲卻心如止水。我那脾氣暴躁的妹妹已經成長為一個女人,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引導對話,她也樂意用她的贊同和我們家族的資金來祝福博勒加德退伍軍人醫院。如果我留在這里,為這個世界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能讓她滿意嗎?
并不會。她會帶我回到家人的束縛之中。她不會放過我的。
昨晚,一個知道我名字的巫師死在了我的懷里。今天,是我近十三年來第一次和妹妹一起吃飯。我不喜歡巧合。尼克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在準備把關于戰爭的秘密告訴我之前死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吃著,以免被烤羊肉噎住。如果戰爭的秘密真實存在的話,王室內閣肯定知情,坐在權力寶座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隱巫者——女王的秘密法師之一。
“你沒事吧,邁爾斯?”
我拿起水杯,略過了回答。我妹妹是個隱巫者,但想象她給人下毒的畫面簡直太荒謬了。我妹妹會怎么殺人呢?也許是一道閃電,或是一柄利劍吧。此外,她還沒有進入議會,更不用說擔任內閣職位了。
“我沒事。”
格雷絲啜泣著說道:“別吃甜點了,好嗎?你走之前,我想單獨跟你聊聊。”
桌子上的每一只眼睛都盯著我。“哦,格雷絲。你知道我有多喜歡吃甜點。我應該回到我的病人身邊。”尼克·埃利奧特還在醫院的停尸房等我呢。
“求你了,邁爾斯?”
出于禮貌,我無法拒絕,尤其是在上流人士面前。我們向桌上的人們鞠了一躬后她便帶我走向電梯,那里還有一對穿著絲綢和羊絨的夫婦在等著。她按下一個按鈕,鍍金的電梯就從18層升到了頂層。電梯里的所有人都盯著指針指向每層樓的數字。
那位衣著考究的女人往右邊走了;格雷絲則向左轉,來到一扇鑲了黑檀木的門前。她領著我穿過一套豪華的現代套房,套房的顏色有黑色和銀色的,還有煙熏色與玻璃色的。我的腳步埋進了地毯里,透過平板玻璃窗,可見的景色可以一直延伸到大海上。
格雷絲抓住我的肩膀。“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掙脫開了她的手。“別碰我。”
格雷絲呆住了,瞪著我,好像我打了她一巴掌。“你真的認為我會——”
“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必須離開這里,否則她會在我周圍施一個締結咒,然后將它鎖定。從那以后,她就擁有了我的力量,就好像是她的一樣,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無論我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我。
我將成為她的附屬品。
她又向我伸出手來,“你必須同意接受力量締結。”
我又后退了一步,“我知道那是假的,格雷絲。”
她舉起雙手。“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往后退。”
“不管你說什么。”她退著說道,“我很高興見到你。我們先不談力量締結。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受傷了嗎?”
我們相距五英尺,我并沒有回答,她又退了回去。我還是開口了,“幾個月前。我……他們抓到我了。”
“我知道,”她說,“我想辦一場葬禮,但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說這樣弄得好像我們徹底放棄了。”
“父親如果想要什么,從來不會向任何妨礙他的東西低頭。”
格雷絲緊閉的嘴終于張開了。“克里斯——”
“邁爾斯。”我感覺呼吸不暢,“你有和其他人締結過嗎?有我認識的嗎?”
“沒有,”格雷絲說,“我從來沒有締結過任何人。”
我立刻走到門口,摸索著門鎖。
“邁爾斯!求你別走。”
我猛地打開門,尋找樓梯間的方位。
“邁爾斯!我的血在上面!”
我回頭來,“你發誓。”
她立馬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刀。我關上了門,但手還放在門把上。她用白色的刀刃劃過皮膚,“我將力量與這個承諾聯結在一起:沒有你的同意,我不會把你的力量轉移到我身上。”
鮮血涌上她的掌心,她畫了一個具有獨特風格的G字母,象征著一道閃電,“我以巫師之印和鮮血發誓,我的誓言絕無半句假話。”
她伸出手。鮮血又滲入了她的皮膚,咒語已經永久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
現在我可以信任她了。
我拉起她的手,用手指在上面撫摸著。她的手掌上橫著一道細細的傷疤,融入了其他掌紋,成為一道新的財富線。
“你感冒了。”我說。
“你有了新的巫師之印。”她撓了撓手指,“是在戰爭中得到的嗎?”
“有了什么?”
“一個巫師之印。你一直有粉紅色的那塊,但新的那塊是綠色的。就在這兒,還有那兒。”她的手指在我頭頂上盤旋,一個在我的太陽穴附近,另一個在我的后腦勺上,“你還是看不到光環。”
我聳了聳肩,“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格雷絲捂住嘴,為自己的無禮感到懊惱,“至少你可以在戰爭中幸存下來。”
但我并不值得。“這倒是。”我說。
“我們知道你去了那兒。父親還發現你去了醫學院。”
“他為什么不把我拖回去?”
“他以為你會主動回家。我們把你失蹤的事瞞了好幾個月。”格雷絲說,“然后你就離開了。收到電報知道你失蹤后,他很傷心……”
“什么?他在乎嗎?”我發出了一聲冷笑,“他可能在收到電報前就開始在你面前檢閱潛在的次巫了吧。你怎么會瞞著他這么久?”
她抿了抿嘴,“你失蹤后,他就瘋了。他命令軍隊去追蹤你。”
我后退了一步,“父親逼迫約翰斯頓將軍去突襲天堂營了?”
“萬惡的地方。”格雷絲皺起眉頭,好像聞到了什么難聞的氣味。
“我們得給那兒起個名字,”我說,“苦澀的諷刺似乎最好。”
格雷絲聳了聳肩,望著天空。我驚嘆于她面容的變化——她長大了,成為一個女人了。可她還是一副老樣子,仿佛一直沒有什么改變一樣。“這——這個名字不好嗎?”
一股冰冷的、球狀的壓迫感在我的腦殼后輕輕碰了一下。是一個幽靈。我用手指拂去的一段記憶,“這附近不會碰巧有什么喝的吧?”
“當然有。”格雷絲說。
我來到一張熟鐵材質的玻璃咖啡桌前,并在其中一端找了個鋪著天鵝絨的座位。格雷絲給我倒了一杯用一滴水稀釋的高腳杯威士忌。我第一口喝得太多了,超出了合理的范圍,有點不禮貌。我把空杯子放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桌子上。
格雷絲坐在我左邊的座位上,把切割水晶瓶放在角落里。我向右挪了一下,把臉轉過去看外面的風景。
在我左邊的窗戶里,一艘艘船從藍河口駛出。我的手指向了西邊,艾爾斯灣像是東邊的相框,勾勒出了金斯頓最古老、最富庶的地段,從象牙色的銀行和貿易公司,到宮殿頂上淡綠色的圓頂。目光所及的所有街道都種滿了長著金黃色和紅色葉子的樹木。比起我離開的時候,這里已經有了極大的發展,建筑更加高聳,更加繁華了。
我本應永遠離開,不應該如此迷戀金斯頓。
人們沿著道路的格子線移動著。城市的脈動生活在我們腳下顯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忙碌。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有姐妹,那他們會對我妹妹說什么呢?
我很想你。我們不能再見面了。這不是你的錯。“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說。
“你為什么要離開?”
“我想治病救人。”我給我們倆都倒上了一指深的威士忌。
“我知道。我不會阻止你的。”
“我想獲得自由。”
“我會讓你獲得自由的——”。
“那你為什么要締結我?”我問道。
“因為我需要你,”她說,“其他次巫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想要自由。他們弓著脖子,把自己的才能當做無用的伎倆來否定一切。他們中沒有人可以讓其他次巫仰望。”
“所以,”我往后一靠,搖了搖頭,“我想要自由,所以你想把我締結在一起,教其他人也應該像我一樣。”
“我之所以需要你,是因為風暴歌者和次巫應該像伙伴一樣聯結在一起。因為次巫不是失敗者。那是騙人的。與次巫聯結只是因為我們需要巫者能量。”
“你永遠需要更多的力量,格雷絲。”我不希望有這種爭論,“無論你打算如何高尚地使用巫者能量,你總是需要更多。我不敢相信,這么久了你都沒有聯結過任何人。”
格雷絲喝了一口威士忌,“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對的。沒有人覺得自己像你,也沒有人擁有你這般能量。在我自己弄明白這一點之前,也沒人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我聯結在一起,就是手套里的同一只手——”
“而我就是那只手套。”但我們聯結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做。在我只有八歲的時候,為了保留春花的絢麗,我們在家園的土地上空阻止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我能感知風,知道空氣和水的運行模式,但單靠我自己的話甚至連一陣風都吹不起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所向披靡。沒有她在,我除了耍些二流把戲外,只會讓人失望不已。
不。我挽救過生命,我是有信仰的。我的價值不僅僅是一個能量儲備,我不會變成次巫的。
“我們可以成功的,”格雷絲說,“我沒有必要在巫師圈里吸取你的能量。你不在的時候我就已經可以召喚了。”
“這么說來,讓我做奴隸只是為了面子?”
格雷絲緊閉雙唇,“我已經發過誓了,邁爾斯。不要侮辱我。”
我松開了拳頭,“好吧。告訴我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要結婚了。”格雷絲的笑容柔和而溫暖,但笑容背后的原因還很新鮮,“這棟樓是我未婚夫設計的。”
“埃德溫設計的?不可能吧。”
格雷絲拉下臉來,“埃德溫是多年前的事了,邁爾斯。我是和雷蒙德·布萊克訂婚了。”
“大布萊克湖家族的人?”這可是百大家族中最有權勢的漢斯萊家族的后裔。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酒杯里還剩下一些,“你當年對埃德溫不是很專一嗎?”
“邁爾斯,我當時才十四歲呢。”我歪著頭,瞄了瞄,“父親肯定不希望你嫁給一個次巫。”
格雷絲下巴上的一塊肌肉跳了一下,“雷很厲害的。他會彈豎琴,這酒店還是他設計的。他長相英俊,才華橫溢——”
“還天賦異稟吧?”我把右腿翹在左腿上,“他是個風暴歌者。”
格雷絲在座位上晃了晃。“沒錯,他是和我一起加入的。”
“漢斯萊家族和布萊克家族聯合起來,你就可以完全壓制隱巫者了。”
格雷絲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倒不如說是牢牢控制。”
最后一口威士忌在我的酒杯里顫動了一下,“情況有多糟?”
她抬起一只肩膀,望向遠方,“從你走后,日子就不太平了。”
我的叛逆招致了種種惡果。我計算了一下代價——生活的不便、能量的喪失、家庭的尷尬,我可以看出風正吹向何方,“父親的能量被侵蝕了。你從來沒有締結過一個次巫。可如果你的浪子哥哥在你身邊……”
格雷絲嘆了口氣,“是的。”
“那你還發血誓保證不締結我?”我坐回椅子上,疑惑道,“為什么?”
“這些都不如你重要。”格雷絲說,“你還活著。我可以把我哥哥找回來。”
我放下酒杯,“克里斯托弗·邁爾斯·漢斯萊已經戰死了。”
“不,他沒有。”格雷絲撥弄著精心梳理過的發浪,紅褐色的頭發直垂到眼睛上,“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對不起,格雷絲。”
“別這樣,”她說,“現在你已經在我身邊了。”
但我不會回去的。就算覆蓋著緞子和銀器,牢籠終究還是牢籠。我站起來,扣上粗布外套的扣子,穿過房間走到她坐的地方。“你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嗎?”
“沒有。”
“那我……”
我用手指撫摸著她的臉。她一直在用生理鹽水治療鼻塞,但病毒仍然揮之不去,不斷刺激著她的鼻子和喉嚨。我大致了解了感冒病菌的形態和習性,很快就認清了這種特殊的入侵者。她靜靜地坐著,讓我給她治病,盡管她會發燒半個小時,整個下午都疲憊地睡著。不過,等她病好了,就可以饑腸轆轆地起來吃晚飯了。
當我把手拿開時,她卻抓住了我的手,“謝謝你,邁爾斯。我討厭感冒。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忍受。你想讓廚房做點什么吃嗎?電話旁邊有一份菜單——”
“我得走了。”
這就是我為自由和學醫所付出的代價:為女王陛下和我唯一的妹妹服務了七年。我不敢看她的臉,不敢看她臉上因我流下的熱淚。喉嚨里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只好在離開時保持沉默。
一直等到我的手觸碰到門時,她才開口,“邁爾斯。”
我差點把頭撞在鑲板的黑色大門上,“怎么了?”
“我不會放棄的。但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不讓父親知道。”
希望涓涓地流淌在我的痛處,讓我略感欣慰。我答道:“好。”
我按下了可轉動的鐵質門把手。
在確定我的手帕沒有從我的夾克口袋里漏出潮濕而又皺巴巴的一角后,我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走出了電梯。客人們還在大廳里徘徊,有人想同我搭話,但我沒有理睬。我快速走到街上,去呼吸彌漫著蘋果香味的空氣。
如果我伸長脖子去看伊甸山莊最頂層的窗戶,我會看到妹妹再一次目送我離開嗎?我把目光停留在周圍的街道上,與韋克菲爾德商業區時髦的路人一同漫步。在午餐會結束后的歸途中,外匯商人和交易者若有所思地昂首闊步,對頭頂上豐富的水果毫無興趣。
三個十多歲的女孩正往桶里裝蘋果,準備帶回家,我從她們身邊繞了過去。那個爬到樹枝上的女孩尖叫著發出警告。我從空中接住了一個金紅色的蘋果。
“對不起,先生。”
“沒事的。”我把它給了一個戴著針織帽、穿著條紋毛衣的女孩。
她搖了搖頭,“你拿到就歸你了。”
我收起我的獎品,躲開騎手揚起的風,小跑著穿過馬路。蘋果又圓又硬,掛在秋日的空氣里還有點冰涼。格雷絲從小就喜歡吃蘋果,尤其是在飄零之月伊始,蘋果尚未成熟的時候,她要吃到肚子疼方作罷。她喝了從仆人的食品儲藏室偷來的烈性蘋果酒,結果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即使遇上不愉快的事,也不會減少她對最喜歡的食物那種堅定不移的熱愛。我咽下了喉嚨里的疙瘩,把蘋果扔進了垃圾桶里。
我不能讓我妹妹回來。即使我學會了如何掩飾我的魔法光環,我們也不能在慈善會上同時出現。她不能去看我,我也不能再回家。但我們可以小心翼翼地私下見面。
如果足夠細心的話,我可以從格雷絲口中得知她的朋友和伙伴們在做什么,收集殺害尼克的嫌疑人信息。沒有一個內閣成員會因為叛國罪而被抓。要是被發現我在查他們,我可能會被送到停尸房,躺在尼克·埃利奧特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