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秘密協商
- 金斯頓城(卷一):巫師之印
- (加)C.L.波爾克
- 5357字
- 2021-03-19 14:24:18
爬了80級臺階總算到了辦公室。我的胃在翻滾,腳后跟隱隱作痛。我艱難地拖著腳步,盡量抬起頭,不讓人看出我的虛弱。有個巫師曾把我叫做星辰者。要是亨特先生把這事報告上去,我就會被關進巫術檢查室,永遠無法清清白白地出來。
亨特先生跟著我的步伐上了四層樓梯?!澳忝刻於寂肋@些樓梯嗎?”
“還不止一次,”我說,“進來吧?!?
他只需掃一眼就可以看清我辦公室的全貌。我幾乎沒有足夠的空間放桌子,客人坐的椅子閑置時,都是折平了靠在寬闊的窗臺上。他只得側著身子坐,不然的話,在書桌和頂著天花板的書架之間就容不下他的膝蓋了。
他俯下身,仔細查看裝訂成冊的廉價小說,又筆直地站起來,看我收藏的少量醫學期刊。他的視線從一堵墻轉到另一面,然后做了個鬼臉。
“這兒也太小了吧?!?
聽到他的嘲笑,我的后背瞬間僵住了。沒必要說得這么直白吧。我這至少可以清楚地看到南面的花園,有多少醫生羨慕不來,“你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談呀?”
“我想你不會比我更希望有人偷聽吧。”
他脫下手套,摘下帽子。要是在其他場合,我見到他會挺開心的。他的頭發長得足以編成一根金繩。辮子披在肩上,垂在上衣的翻領處。他的正裝毫無瑕疵,就如同尼克·埃利奧特并未因病受損的容貌一樣。他穿著最時髦的衣服,長著一張熒幕人物般的臉——皮膚金黃勻稱,骨骼清奇,那雙藍色的眼睛仿佛可以洞察一切。他嘴角上的皺紋表明他天性開朗,眼睛里的光芒表明他發現了一些有趣而又不顯得殘酷的東西。他是我這么多年來見過最帥的男人。真是可惜啊,這樣的紳士沒有去當演員。
正因為有紳士這一身份,所以他的外套是上等羊絨的,手套是優質小山羊皮的,但他的風度中包含著許多金錢、安逸和特權之外的東西。所以他伸手時,我就配合地握住了。他臉上泛著漣漪,仿佛我是透過舊玻璃看到他的。經過多年的訓練,我可以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愉悅。但他臉上卻是一副搖擺不定的糾結模樣……這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什么都看到了?”我說。
“是的?!?
“都聽到了?”
“恐怕是的。”
“你可以保持沉默,如果……”
他嘴角上揚,眼神變得迷離起來。“現在我可以威脅、勒索你了,對吧?我是該向你要錢呢,還是讓你干點壞事呢?”
我正對著他抬起頭,攤開我的拳頭?!拔抑滥悴粫f出去的,對嗎?現在說也晚了?!?
他逐漸收起了笑容?!罢堅?,我只是開個玩笑。醫生,我們都不想和巫師扯上任何關系。要是有人知道埃利奧特想用魔力觸摸你的話……”
“我就完蛋了,”我嘆了口氣,“你想要什么就直說吧?!?
“我想找到你?!彼f。
“你不是在找我,”我說,“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也是個巫師吧,還是個星辰者?!?
他果然知道。那他知道克里斯托弗爵士是什么意思嗎?胃部痙攣了,我想減慢呼吸使其平靜下來。他用直率這把利刃直擊我的要害。他正在尋找一位巫師,打算插手我的事并參與其中。我必須擺脫他。但是,我心里清楚得很:這人雖然長得還行,怕是會對我糾纏不休。
我什么也沒說。人們說話是為了打破沉默,構建聯系。我耐心地站著,注意著他,等著他先發話。
他對我笑了笑。沒有任何安撫的話語,也沒有一絲猶豫,“我想知道是誰殺了尼克·埃利奧特。”
是他干的嗎?我把桌子橫亙在我們之間,把報告放在我的記事簿上,“為什么?你又不認識他?!?
“因為我是利他主義者?!?
要不是我有教養,我指定要當面嘲笑他。利他主義者。還確實是,“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吧。你為什么想知道是誰殺了他?”
他歪著頭,眼睛像貓一樣在反光,“有點意思啊,醫生。你沒有否認他是被人殺死的?!?
哦,這個殺千刀的,“我要做了尸檢后才知道。”
他把身子向我探過來,“那你現在可以做嗎?”
“我必須在女房東鎖門之前趕回家。”
“呃。你想讓我直說是吧?!焙嗵叵壬吭谖业奈募裆希拔蚁胫滥Х槭裁磿觥!?
我一動不動。魔法消亡了?并沒有。他錯了……
該死的!他是故意這么說來給我下套。我得趕緊把話圓回來。
“這樣啊,”我說,“我為什么一定會知道呢?”
“我要你幫我查出來。我在艾蘭見過的巫師只有你和尼克·埃利奧特。埃利奧特先生雖然死了,但你還活蹦亂跳的?!?
我喪失了從未掌握的談話主導權。“你想讓我幫你找出是誰毒死了尼克·埃利奧特,而且知道這個會讓你——不,這太瘋狂了。我幫不了你。”
“你可以的,克里斯托弗爵士。我可以幫你?!?
我突然有點喘不上氣。這簡直比敲詐還糟糕。
我還是被發現了。
快跑,我告訴自己那沒用的雙腿??炫苎?!
“你害怕了,”他說,“其實大可不必,我和你一樣危險?!焙嗵叵壬e起一只緊握的拳頭。他的手指邊緣泛著紅光,他張開手,一束微小的光映入眼簾。從中心發出的光比蠟燭和煤氣燈還要亮,幾乎和以太一樣亮。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只能說明兩件事:他是一個衣著華麗卻出身低微的巫師,或者他是一個像我一樣的流浪巫師。他給我展示這個魔法表演,是為了贏得我的信任。他確實可以告發我,但我也可以反過來告他。
如果他沒撒謊的話。
但如果我知道怎樣對我有好處,我就會告發他。
我最后一次虛張聲勢,“不好意思,你是怎么發出那道光的?”
“這樣?!彼压馀e起來,放在了我的手上。
“什么……”
另一種自我的感覺觸動著我,在感覺到力量與我相連之前的一刻,我內心忐忑不安而又充滿希望。我把手抽了回去,光線卻還附在手指上。沒有他的觸控,光線就會搖曳不定,逐漸黯淡,消失。
“與它相連吧,”他說,“像撫摸一顆心一樣和它接觸?!?
光線穩定了下來,變得暗了一些。它在我指尖上立穩,我感覺血液在不斷奔涌,這種魔力讓我感覺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清、力量更強了。
這種感覺真讓人著迷。
他再次觸控了我,引導著我去連接力量?!澳氵€活著,行動自由,可塑性強。”
那道光微微亮著。我有了控制它的訣竅,懂得如何利用一滴滴能量讓它燃得更旺。
我把視線從那道光移到了亨特先生的臉上。他溫暖的微笑反射出了我內心的驚奇。我看不見我與光之間的聯系。我試著哄它變亮。
一陣微風把略微松散的窗玻璃吹得格格作響。一股涼風吹得我的煤氣燈忽明忽暗,涼意慢慢滲入我的腦袋:我們沒有被人發現吧?
我攥緊了拳頭。在光熄滅之前,我的身體還處于深紅色的團團黑影之中?,F在,我感覺自己變得既寒冷又渺小。
我已經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幫我找出是誰殺了尼克·埃利奧特。在霜夜降臨前,我教你的所有東西都歸你?!彼么竽粗负褪持傅牡诙腹澩兄掳停俅螌徱曋?,“我覺得,你得從如何隱藏自己的身份開始。星辰者啊,在人們眼里,你太過耀眼了。”
轉機就在他打開的那扇門外面。如果我能通過看到魔法光環的方法,在出身高貴的法師眼中顯得和普通人一樣平凡,那我就可以重新在金斯頓自由行動了,“下一步呢?”
他猶豫了一下,“我得回家了。”
必須在霜夜來臨前。如果他八天以后走了,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呢?
我知道麻煩肯定不小,“我幫不了你。我要照顧病人。”但是,尼克·埃利奧特在死前繞過了一家更好的醫院,想告訴我一些有關戰爭和士兵的情況。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誰想置他于死地呢?
“我永遠也不會要求醫者拋棄病人,”他說,“但如果我能教你一些可以用來幫助他們的東西,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我接觸病人時看到的景象確實十分古怪,他會不會能幫上什么忙?
不。不會有奇跡的。無論尼克·埃利奧特知道什么,真相已經被他帶進棺材里了,除非有人不惜一切要把真相挖出來。如果我的病人對暴力的極端恐懼成了事實,他會了解他們的煩惱嗎?他懂得他們為何受苦嗎?
三樓樓梯發出了吱吱嘎嘎的響聲。亨特先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我們慌忙調整動作。我坐了下來,好像我們一直在辦公桌前聊天。他攤開客人坐的椅子,無精打采地坐在上面。此時過道里還沒有腳步聲。突然,外面傳來了縐膠底鞋的走路聲。是個護士。
我松了口氣。
人影在結霜的窗戶里顯得又黑又短,門外傳來了熟悉的敲門聲。羅賓推開門,側著身子走了進來。“報告可以先留到明天。警察不會來了?!?
“不來了?為什么?”
“大家都被另一樁謀殺案吸引了。殺手和上次一樣,都是老手。據我所知,案情極為恐怖?!?
羅賓注意到了亨特先生,連忙低下了頭,“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的?!?
他站了起來,“小姐,沒關系的。”
“這位是羅賓·索普太太,”我說,“羅賓,這位是崔斯坦·亨特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索普太太?!彼值奈恢镁狭艘还?,“醫生,我該告辭了,這樣你也可以回家了。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的提議。明天可以給我答復嗎?”
我有點搖擺不定。我知道,跳出為自己塑造的假身份而卷入其中有點輕率,但不管尼克知道什么,如果這能幫助到我的病人……
“下午來吧。我要參加一個午餐會,四點才下班。”
“很期待明天見到你?!彼隽朔雒弊泳妥吡?。我皮膚還在刺痛著,仿佛他還觸控著我,指引我保持光亮。
羅賓雙手保持著叉腰的動作,直到亨特先生的腳步聲傳到第一層樓梯口。他離去的聲音一消失,她就轉過頭來看著我。
“什么提議?”
我的鋼筆歪歪斜斜地放在記事本上。我把它們排放好,并整理了一下我面前的報告?!八胫滥峥恕ぐ@麏W特是不是被謀殺的。可以給我支煙嗎?”
她咧嘴一笑,“不行。只有在倒霉日才能抽?!?
“我失去了一個病人。這還不夠倒霉嗎?”
“算不上。如果這是一場謀殺,那位高帽先生又何必這么在乎呢?”羅賓眼睛瞇著問道,“他不是說他在街上找到了埃利奧特嗎?”
“是的”。
“會不會是他殺了尼克·埃利奧特,現在想阻撓調查呢?”
羅賓可真機靈。既然他說了,為什么埃利奧特先生不指控他呢?“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覺得你可以告訴警察,他對這件事的興趣是不是有點過頭了,”羅賓說,“畢竟,警察才是負責調查的人?!?
“我現在就該寫報告……”
她大步走了過來,奪走了我的鋼筆?!八麄兛梢缘鹊?,邁爾斯?;丶野桑纱采虾煤盟挥X,祝你明天的募捐活動一切順利?!?
“你不在,我一個人可怎么辦?”
“你可以應付的。”羅賓把帽子遞了過來,一心想看我回家的背影。
快到家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焦味。很快就看到了氣味的來源——一座窄小的木屋在街道中間燃燒著,山墻也著了火。只見一個滿臉煤灰的女人,麻木地望著她家人從房子里拖出堆在大街上的家具。圍觀的人們送來了毯子和水,在一旁默默祈禱。
我立馬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拔沂莻€醫生,”我喊道,“大家都沒事吧?”
一個穿著焊工皮外套的大塊頭把一個臉色蒼白、嗚咽不斷的小女孩帶到了我面前?!八薜猛2幌聛砹??!?
“你是她父親嗎?”
“鄰居而已。她父親還在出版社上班。現場的人們都在這觀望,但離得最近的消防車還遠在特勞特街。”
火焰的熱量使我繃緊了臉,寒冷的晚風吹得我脖子后面發涼。天空烏云密布,燃燒的房子升起了黑煙?!班従佣疾辉趩幔俊?
街上的人們把家具、工具箱、制服和食物從家里搬了出來,他向人群揮手致意。此刻,風還站在我們這邊。但瑞文街東19號街區那些高高瘦瘦的房子,個個摩肩接踵,一陣風就能使屋頂連片燒起來。到時候一輛消防車就會開過來,背靠著火的街區,像撒尿般往火上滋水。
涼風吹過我的脖子,尖厲的鳴笛聲傳進我的耳朵,并且越來越近了,感覺像是有以太存在。一輛時髦、價格驚人的黑色汽車甩著長鼻子開了過來,人群連忙避讓。
我畏縮不前,把哭泣的女孩抱在懷里。我撫摸著她的臉頰——她已經吸入了一口煤煙,但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會讓她好起來的——我看著沉重的車門打開,一個男人出現了。
他的穿著像是要出席歌劇首演或一場宴會。他繞過車頭,打開副駕駛車門,向里面的女士鞠躬致意。在一片淡紫色的香煙煙霧中,她從車里款款走出。一條閃閃發光的黑色長袍披在她優雅白皙的四肢上,還有一件雪狐披肩纏在肩膀上。從她那貴族式的長鼻子和冰冷蒼白的頭發中,我看出了她的出身。她是一個加勒比人,一名風暴歌者。要是我被她發現,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用年輕的病人作擋箭牌,想擋住我的臉,我的心仿佛快要跳了出來。琥珀色的燈光照在她的皮膚上,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看街上的任何一個人,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火焰上方的那堆云朵。那個男人在她身后兩步的地方等著。她仰著頭站在那里,肩上披著毛皮,就在街上人群的眼皮底下施展出了魔法。
她看起來毫不費力,但是她副手的膝蓋卻耷拉下來,她想要多少能量就從他身上拿多少。我猛地顫抖了一下。要是我沒有逃脫,被吸走能量的就是我了。我會和風暴歌者的仆從一個下場,力量消逝得無影無蹤。
風暴歌者和她的應聲蟲回到車上時,我連忙轉過臉去。他們很快駛離了我的視線。云層在頭頂上翻滾,凝聚著水汽,巨大而又黑暗。水滴開始落在旁觀者仰起的臉頰上。我懷里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一滴雨點打在她的額頭上,她從我懷里爬了出來,哭著說:“下雨了!下雨了!”
我的皮膚開始發癢,我忍住了嘔吐的想法。
很快,被疏散的鄰居們身上穿的睡衣就貼到了皮膚上,若隱若現的。他們把這場雨譽為奇跡,都松了一口氣。對他們來說,這確實是一個奇跡。殊不知,是那個珠光寶氣,穿著毛皮衣裳的富有女人救了他們的家;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呢?魔法很罕見,沒有給人帶來好運。我騎上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朝東駛去。
我必須裝作很渺小,像老鼠一樣不起眼。如果亨特先生能教我如何保護我的力量,我就不會再從家騎車去上班了。我雖然只能待在倫敦東部,但我可以在那里享受美食、看電影,在下班后放心地參與社交活動。如果尼克能解決困擾我病人的噩夢和沖動,我就不能對他置之不理。
當我穿過東32街和喜鵲路的交叉口時,路面還完全是干的。我差點就被發現了,尼克的力量讓我有點惡心。我之所以能夠逃脫,只是因為我不值得他們注意。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本應死了。
我抓緊車把,更使勁地蹬著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