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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年11月14日

倫敦

結婚典禮那天,冬日的冷陽才剛剛爬上灰白的天空,卡塔琳娜就醒了。沐浴更衣的時候宮女告訴她,英國人覺得她婚禮之前需要沐浴更衣不可理喻,完全是在罔顧性命。在阿爾罕布拉宮長大的卡塔琳娜,習慣了作為宮殿里最華麗部分的浴室,以及那些泉水流淌里的歡聲笑語,在聽說英國人只是滿足于偶爾的盆浴,窮人甚至一年才洗一次澡時,震驚得無以復加。

她已經見識過國王和亞瑟王子身上的龍涎香和香胰子的味道里掩藏不住的汗水和馬匹的味道,而她將要在這里度過余生,這里的人們幾乎一年都不會替換內衣。這是她必須忍受的另外一件事,就像無瑕的天使忍受貧瘠的人世。她來自樂土,伊甸園,天堂,去到平凡的世界,從阿爾罕布拉宮到英格蘭,必然會有些不合意的改變。

“也許這里總是很冷,所以不洗澡沒關系。”她有些躊躇。

“對我們來說有關系,”埃爾維拉夫人說,“您得像個西班牙公主一樣沐浴,所有廚師都得停下來給你準備熱水。”

埃爾維拉夫人從廚房要來一個給動物去皮毛的大盆,讓人仔細清理過,并鋪上了雪白的亞麻布,注滿熱水,撒上玫瑰花瓣,倒進西班牙的玫瑰精油。她寵愛地清洗著卡塔琳娜雪白修長的四肢,腳指甲,手指甲,刷牙,最后再三沖洗她的長發。疑惑的英國侍女身著印花棉裙一次次在門口接過筋疲力盡的侍童送來的熱水罐,倒進盆里保持適宜的溫度。

“如果我們有一間真正的浴室,”埃爾維拉夫人抱怨說,“有蒸汽、淋浴和舒適的大理石地板!熱水隨時都能噴出來,你就可以隨處坐著,盡情擦洗了。”

“別多想了。”卡塔琳娜迷迷糊糊地被攙扶出來,舒服地被灑著香水的毛巾擦干。侍女捧起她的長發,輕柔地擠干,用泡過精油的紅色絲巾仔細搓著,使它明亮又鮮艷。

“您真是您母親的驕傲。”埃爾維拉夫人引著公主來到衣櫥前更衣,穿上層層疊疊的禮服。“把那根帶子拉緊,姑娘,讓裙子擋住贅肉。這是你的大喜之日,也是她的,她說過會不惜任何代價將你嫁給他。”

是的,但是她不是那個付出最大代價的人。我知道他們給我準備了大量的嫁妝作為籌碼,他們經過了那么漫長艱難的談判,我也經過了那么兇險的航行,但是我們還有另外從沒談及的代價——自從我聽說以來,在旅途里,在海上的日子里,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愛德華金雀花王朝),沃里克伯爵(1475225日出生,卒于14991128

金雀花王朝的愛德華,英格蘭國王二十四歲的兒子——說實話,比我公公更適合王位。他是國王的侄子,有王室血統的王子。他品行端方,無可指責,但是為了我,為了我的利益,他被抓進了倫敦塔,最后被砍頭。為了讓我的父母滿意,在他們替我爭取的王位上不會再有覬覦者。

我父親親自警告亨利國王,只要沃里克伯爵還活著,他決不會讓我踏入英格蘭,所以我就是舉著鐮刀的死神。當他們派船來接我去英格蘭時,沃里克已經是個死人。

他們認為他是個傻子。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被監禁了,以為住在倫敦塔是一種榮耀。他明明知道自己是金雀花王朝最后的血脈,也明明知道倫敦塔是王族的監牢。當一個冒充王子的人被抓到可憐的沃里克隔壁,他還認為這會是個朋友。當那人邀請他越獄,他覺得這是個值得一試的主意,他天真到在獄卒能聽到的地方低聲討論他們的計劃。這給了他們控告他叛國的理由,最后他被輕而易舉地抓到,毫無異議地走上了斷頭臺。

國家需要和平,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國王,并不介意那么一兩個犧牲品。他們也希望我不介意,特別是這是為了我的利益。這是我父親為我而安排的,為了我的坦蕩的前程。

得知他的死訊,身為西班牙的公主,我自然不能說什么,畢竟我是母親的女兒。我不能像普通女孩那樣輕浮,把心中所想宣諸于世。但是當日月交替,夜幕降臨,獨自漫步在阿爾罕布拉宮冰冷潮濕的花園,被長長的運河邊的樹木遮掩住身形,我無法不想到愛德華·沃里克公爵。即使擁有再多的財富和珍寶,我也無法再心無芥蒂地在樹蔭底下享受透過豐厚綠葉的燦爛陽光,他再也看不到的陽光。我祈求主能讓我忘掉這個無辜男人的死。

從卡斯蒂利亞到阿拉貢,父母一直在戰斗,他們是西班牙的喉舌,是塵世間的救世主,把公平正義帶到了每個集市,每個村莊——每個西班牙人都不會再流離失所。甚至最偉大的君主都不能謀殺一個農夫:他們要面對正義的審判。但在這里,在英格蘭,為了我,他們忘記了原則。他們遺忘了我們宮殿的墻上銘刻著:“正義與人民同在。”他們只是寫信給亨利國王,告訴他除非沃里克死,不然他們不會讓我去英格蘭。很快,如他們所愿,沃里克就被殺了。

有時候,我會忘記我是西班牙的公主和威爾士王妃,只是那個牽著母親衣角踏入阿爾罕布拉宮,認為母親所向無敵的卡塔琳娜。有時候我天真地想,母親有沒有犯下巨大的錯誤?有沒有過度執行主的旨意?這是主所想要的嗎?這場婚禮是鮮血鑄成,飄揚著無辜鮮血染成的旗幟,怎么會成就一段美滿的姻緣?善惡有報,這會不會是另一場血腥悲劇的開端?在如此的犧牲之下亞瑟王子和我又怎么會得到幸福?如果我們能幸福,那將是怎樣自私自利、罪孽深重的快樂呀?

十歲的約克公爵——哈里王子十分滿意自己的白色塔夫綢外套,幾乎沒有看卡塔琳娜一眼,直到走到圣保羅大教堂的西門,他才轉向她,從白頭紗上點綴的蕾絲間注視著她。在他們面前是鋪著紅毯嵌著金色鉚釘直通教堂的大道,兩旁是熙攘的倫敦市民。而大道的盡頭是教堂的祭壇,六百步遠的地方亞瑟早就站在了那里,神情緊張。

卡塔琳娜緊挽著身旁男孩的胳膊,對他嫣然一笑,他也回以愉快的笑容。他停在那里,直到所有人都發現新娘和王子已經到了門口準備進場了。一剎那的寂靜,人們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新娘,然后最戲劇性的時刻到了,他挽著她穩步前行。

穿過人群,卡塔琳娜聽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亨利特意下令搭建的高臺上,西班牙紅石榴和英格蘭玫瑰交錯在一起。王子轉身注視著公主向他走來,但是一瞬間幾乎被他弟弟的表現激怒了,他挽著公主好像自己才是新郎,四處點頭致意,接受人們揚帽敬禮,在屈膝人群的竊竊私語里展露著自己得意的笑容,仿佛今天人們是為他而來一般。

直到他們終于來到亞瑟身邊,哈里才不情愿地退場了。王子和公主面朝大主教跪在婚禮專用的白色繡花塔夫綢墊子上,結婚儀式開始了。

“沒有誰能比他們更相配了。”亨利七世和妻子母親站在王室專用座位上,酸溜溜地想,“她父母認為我是個陰險不值得相信的人,我倒是覺得他父親是半個摩爾奸商。他們訂了九次婚,這將是一場牢不可破的婚姻。他父親不會再有二心了。他現在會幫我對付法國人,他女兒以后也會,光是想到我們這個同盟就能把他們嚇退,和平,終于來了。”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當大主教舉起新郎新娘緊握在一起的手,用圣潔的披肩包裹住它們,她也溢滿了淚水。她的臉,熱情,美麗,但是并不能打動他。誰知道這張美麗的面具后面她在想什么?她自己的婚姻不外如是:約克和蘭開斯特的聯盟讓她成為了國王的妻子,可以有更多的權力。或者她還想著那個曾經愿意下嫁的男人?國王怒視著她。他從來弄不懂自己的妻子,伊麗莎白。一般而言,他也避免去想她。

她的另一邊,他總是繃著臉的母親瑪格麗特·博福特,正帶著一絲微笑看著年輕的新人。這是英格蘭巨大的勝利,是他兒子的勝利,不僅如此,也是她的——帶著這個天生不幸的家族走出逆境,挑戰約克公爵,打敗前朝國王,掃清通往寶座上的所有障礙。這是她的功績。是她在合適的時機帶著兒子從法國回來爭取王位。戰斗里,是她的盟友出兵相助。是她,在博斯沃恩的戰場上讓篡位者理查德陷入絕望。幾乎每刻她都在享受自己的勝利,這場婚姻也是她長期努力下所攀上的勝利的高峰。這新娘會生下她的曾孫,有西班牙血統的英格蘭都鐸國王,子孫相傳,成就都鐸王朝的千秋萬代。

卡塔琳娜機械地重復著結婚誓詞,手指上冰冷的戒指如此沉重,而新郎的吻也因為緊張如此冰冷。從祭壇上一步步走下來,微笑的人群一直延綿到教堂外面,原來,這就禮成了。從黑暗潮濕的教堂來到外面的冬日暖陽里,人們為亞瑟和他的新娘,威爾士王子與王妃大聲歡呼,這一刻她認識到自己最終完成了使命。從孩提時代,她就許給了亞瑟,而現在,他們終于成為了夫妻。從三歲起她就被冠上了威爾士王妃之名,而現在,她終于名副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笑了。擁擠的人群盡情暢飲著免費的紅酒,為了美麗的新娘,為了來之不易的和平,他們大聲歡呼。

他們結為了夫妻,但是在那漫長的一天,他們卻沒有機會再交談幾個字。在正式的晚宴上,盡管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可是敬酒,致辭,欣賞音樂耗費了他們大部分的精力。一系列繁文縟節之后,有一場詩歌和歌劇表演。從來沒人見過如此鋪張奢靡的場面,甚至比國王自己的婚禮和加冕禮還要盛大。這是一場對英格蘭國王的重新定位,它告訴世界,這場都鐸玫瑰與西班牙紅石榴的聯姻是新紀元最偉大的事件之一。兩個新的王朝——費迪南和伊莎貝拉在阿爾安達盧斯[1]建造的新王國,還有贏得了英格蘭的都鐸家族——通過聯姻正式結成了絕對的同盟。

樂隊演奏了一首西班牙舞曲,伊麗莎白王后在王太后的頷首致意下,附在卡塔琳娜耳邊溫和地說:“如果你能跳上一曲,我們都會感到榮幸。”

卡塔琳娜鎮靜地站起來走到大廳中央,身邊是舉著手繞成一圈簇擁著她的侍女。她們跳起了亨利曾欣賞過的孔雀舞。透過瞇起的雙眼,亨利再次覬覦著自己的兒媳。毫無疑問,她是這里最富魅力的年輕女子。可惜死魚一樣的亞瑟并不能教會她床笫間的快樂。如果讓他倆去了勒德洛堡,她只會無聊至死,變成徹底的冷感。如果把她留在身邊,那將是多么的秀色可餐,榮耀宮廷。可是,他嘆了口氣,終究還是不敢冒這個險。

“真是個乖巧可愛的孩子。”王后贊嘆著。

“但愿如此。”他頗不贊同。

“陛下?”

對她驚訝的詢問他只報以一笑。“沒什么,你說得對,確實討喜。而且看起來很健康,對吧?你覺得呢?”

“確實如此,而且她母親跟我保證過她月事是最有規律的。”

他點點頭:“那女人可不說什么真話。”

“在這個問題上,她也沒必要說謊吧?”

他點點頭,不再爭論。自己妻子對旁人友善輕信的天性可不是人力能改變的。既然她對政治沒有什么影響力,就隨她去吧。“亞瑟呢?他可有成熟強大起來?真希望他能有他兄弟的魄力。”

他們都望向正站著欣賞舞蹈的哈里。他神情雀躍,目光明亮,是個活潑的孩子。

“哦,哈里,”他的母親目光寵溺,“不會有王子比他更英俊更充滿活力了。”

西班牙舞蹈結束了,國王帶頭鼓掌:“現在輪到哈里和他的妹妹了。”他并不想勉強亞瑟在自己的新娘面前起舞。他跳起舞來就像個木偶,瘦骨伶仃的腿,機械的動作。哈里迫不及待地和瑪格麗特公主站到了舞池里。樂隊熟知年輕王子的喜好,奏起了歡快的三拍舞。哈里甩開自己的外套,像個農夫一樣挽起袖子,盡情跳了起來。

西班牙貴族對他的瘋狂行為目瞪口呆,但是英格蘭宮廷和他的父母一起對他的活力熱情報以微笑。當他們快步做著最后的旋轉,每個人都歡呼著熱烈地鼓掌。除了亞瑟王子。他的目光投向虛空,不愿看著自己的弟弟,直到母親的手放到他胳膊上才回神。

“他是在白日夢他的洞房之夜吧。”他父親對瑪格麗特王太后說,“雖說我有點懷疑。”

她尖銳地一笑,嚴苛地說:“我對這新娘可不看好。”

“不看好?你自己也看了那協議的。”

“這價格我喜歡,但是貨物可不合我的胃口。”她用一貫辛辣的語氣說,“她可是個纖弱美麗的小東西。”

“難道你希望是個粗壯的農婦?”

“我喜歡大屁股能生兒子的女孩,”她直言不諱,“滿滿一屋子的兒子。”

“她這樣已經夠好了。”他明白他永遠沒法把她對他的意義宣之于口,甚至連他自己也盡量避開這個想法。

卡塔琳娜被自己的侍女安置在了婚床上,瑪利亞·德·薩利納斯給了她個晚安吻,埃爾維拉夫人則給了她母親般的祝福,但是亞瑟還要經受過一輪朋友熱情猥褻的玩笑才會被送入洞房。王妃還在安靜躺著,而這些陌生人哄笑著把王子抬到她旁邊道過晚安才一哄而散,然后主教給床單灑上圣水,為年輕的夫婦祈禱。這真是世上最公開的臥室了,除非他們把臥室向倫敦市民開放,展示他們在床上笨拙的相處。這對他們而言太漫長了,直到門終于在別有含義的笑容里關上了,他倆都還像一對害羞的玩偶靠著枕頭直直坐著。

沉默。

還是沉默。

“要喝一杯嗎?”亞瑟緊張地小聲問。

“不太想。”

“這酒可不一般,他們叫它合巹酒,加了甜絲絲的蜂蜜和香料。是為了勇氣而制的酒。”他露出一點笑容。

她也笑了。“我們需要勇氣嗎?”

她的笑容鼓勵了他,他下床取來個杯子。“我想還是需要的。你是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除了姐妹我也從來不認識別的女孩。我們得一起摸索。”

她接過裝著熱酒的杯子一飲而盡。“哦,真好喝。”

亞瑟喝了一杯,又取了一杯,才回到床上。他掀起床罩躺在她身邊,看起來好像是被迫的一般完全沒有掀起她的睡衣撲倒她的想法。

“我要吹蠟燭了。”他說。

突如其來的黑暗吞沒了他們,只有爐火的余燼還在閃耀。

“你累嗎?”他問,希望她能善解人意地回答自己很累,無法履行夫妻間的義務。

“一點也不,”她說得很文雅,黑暗里聲音顯得很縹緲,“你呢?”

“不累。”

“那你現在想睡了嗎?”他又問道。

“我知道我們要做什么,”她突然說,“我的姐姐們都結婚了,我什么都知道。”

“我也知道。”他有些逞強。

“我不是說你不懂,只是覺得你不用害怕,我都知道的。”

“我不是害怕,只是……”

他驚恐地發覺卡塔琳娜掀起了自己的睡衣,開始撫摸小腹上裸露的肌膚。

“只是不想嚇到你。”他氣息不穩地嘟囔著,即使有著不舉的恐懼,欲望卻不由自主地滋長。

“我不怕。”伊莎貝拉的女兒理當無所畏懼,“我什么都不怕。”

沉默的黑暗里,他感到她緊緊抓住了自己的下身。在她的觸摸之下,那欲望突如其來地強烈,他不得不擔心自己會在她手里射出來。他低吼了一聲翻身壓住了她,發現她睡衣已經敞到腰部,下擺也掀了起來。他笨拙地摸索著,感到頂著她時,她不由自主地退縮了。整個過程太不可思議,沒人能幫他,也沒人能教他該如何入手眼前這具活生生的女人身體。不一會兒,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壓住她亂抓的手,知道自己成功了。心頭一松,他馬上射了,半是痛苦半是愉悅,十分倉促。不管父親怎么想,不管哈里怎么想,他成功了,他現在是一個男人,是一個丈夫,王妃現在成了他的妻子,再也不是不可褻瀆的圣女。

他睡著之后,卡塔琳娜才起身來到自己的小房間里清理了一下。她在流血,但是她知道一會兒就會停了,這疼痛并沒有她想象中來得強烈,伊莎貝爾姐姐說得對,這跟墜馬的疼痛沒法比。她嫂子瑪戈特說這事就像升入天堂,但是卡塔琳娜卻遠沒有極樂的感覺,反倒是覺得不舒服——毫無疑問,瑪戈特又習慣性地夸大其詞了。

回到臥室,卡塔琳娜沒有回床,反而坐在爐火前的地板上,抱著膝蓋開始看著余燼出神。

“不算太壞的一天。”我對自己說,然后笑了,這是母親的口頭禪。我是如此希望聽到她的聲音以至于開始學她說話。在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她整天騎著馬,視察軍隊的活動,督促他們加緊訓練,然后回到帳篷,踢掉馬靴,攤在黃銅火盆前華麗的異族地毯上,抱著墊子說:“不算太壞的一天。”

“難道有壞過嗎?”我曾打趣她。

“不,如果你是在完成主的任務的話就不會。”她嚴肅地回答,“日子有時候很輕松,有時候卻相當艱苦。但是如果你是在為主服務,那就不是壞事。”

和亞瑟結合,厚顏無恥地撫摸他、引導他進入我的身體——我毫不懷疑這一切都是主的旨意。是主希望西班牙和英格蘭結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只有和英格蘭成為忠實的盟友,西班牙才能阻止法蘭西的擴張。只有借助英格蘭的財富,特別是他們的船只,我們西班牙才能把戰爭深入到摩爾帝國的腹地,非洲和土耳其。意大利空有雄心壯志,行事卻糊涂透頂,法蘭西對鄰國都是個危險的存在,只有英格蘭,不僅效忠主,還和西班牙一起加入了十字軍,共同守護基督世界,防御可怕的摩爾人。不管是我幼時認為是鬼怪的、來自非洲的黑摩爾,還是來自可怕的土耳其帝國的棕色皮膚的摩爾人,都已經被打敗了,十字軍會馬不停蹄地征服印度,征服東方,直到消滅所有異教徒的罪惡。我最大的擔憂是伊斯蘭教王國的領土一直會遠到世界盡頭,甚至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都不知道哪里才是邊境。

“要是他們的國度大到沒有盡頭怎么辦?”我曾趴在向陽的墻上問母親,一隊隊被驅逐的摩爾人牽著騾子離開了格拉納達,他們的女人低垂著頭,男人弓著背,離開了飄揚著圣詹姆斯旗幟的紅堡,那里星月旗已經飛揚了整整七個世紀,異教徒們禱告的喇叭聲也被彌撒的鐘聲取代。那里曾是他們安居之所,如今他們卻不得不背井離鄉,在這個世界顛沛流離。“我們現在征服他們,把他們趕走。那他們回到非洲還會不會卷土重來?”

“這就是你必須變勇敢的原因,我的威爾士王妃。”母親回答說,“不管他們什么時候再來,你都得做好戰斗的準備。這就是戰爭,直到世界盡頭,直到天荒地老,直到主結束這一切。它變化多端,永不停歇,他們會不停地死灰復燃,在威爾士,在西班牙,我們都要做好準備。我希望你成為一個戰斗的王妃,就像我是一個好戰的女王。你父親和我把你嫁到了英格蘭,瑪利亞嫁到了葡萄牙,胡安娜嫁到了荷蘭的哈布斯家族。你要去守護你丈夫的領土,維系我們的聯盟,讓英格蘭安定團結是你的職責。你不能辜負你的國家,你的姐姐們也不能。我也不能。”

清晨,亞瑟溫柔地分開了她的腿,把她吵醒。卡塔琳娜憤恨地任他為所欲為,知道只有這樣才能生下兒子,維系兩國同盟。一些王妃,比如母親,必須要通過戰爭才能保衛國家。而大部分王妃,比如她,只需要忍受個人的痛苦。這沒花多少時間,然后他又睡著了,卡塔琳娜只能僵硬地躺著以免驚醒他。

天亮了,直到侍從歡快地敲著門亞瑟才醒來。他有點尷尬地道了早安,起身出去了。他們歡呼雀躍,耀武揚威地簇擁著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卡塔琳娜聽見他庸俗地夸耀著:“先生們,昨晚我深入了西班牙腹地。”聽見了贊許的大笑喝彩聲。侍女們捧著禮服進來了,聽著這笑聲,埃爾維拉夫人揚起稀疏的眉毛,對這群英國人的教養表示無奈。

“真不知道您母親會怎么想。”埃爾維拉夫人說。

“她會說,主的旨意比他人的話語更重要。我們已經完成了主的旨意。”卡塔琳娜堅決地說。

這和母親的經歷可完全不一樣。她和父親一見鐘情,心甘情愿地嫁給了他。當我慢慢長大,我明白了他們對彼此真實的需要——不僅僅是國王和女王的政治聯姻。父親本可以找其他女人做情婦,但他需要他的妻子,沒有她,他的世界黯淡無光。而母親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男人,她對父親有著一種盲目的迷戀。在整個歐洲宮廷,西班牙宮廷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低級的愛情追逐,沒有庸俗的調情,也沒有對王后表達禮儀上的愛慕的習慣。那都是對時間的浪費,在母親看來那甚至是對父親的不忠。母親向來無視其他男人,如果他們深情地凝望她,贊美她的眼睛比天空還清澈蔚藍,她只會大笑斥之無聊,這就是向她獻媚的結果。

如果被迫分開,他們就會每天寫信互述衷腸。他不會擅自行動,總以她的意見為準。而當他身處險境,她也時時擔憂,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她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為他鋪平道路,他也不能通過內華達山脈。他不會放心別人守在后方,在他四處征戰的時候治理國家。她不會為別人盡心盡力,他對她而言是唯一。他們是一對多么不可思議的組合,兩個精明的賭徒,對玩弄權術都有無比的熱情。她是一位偉大的王后,激起了他占有征服的欲望,而他,天生便是為她而設。愛和欲望主宰著他們,這幾乎和對主的信仰一樣強烈。

我們的家族有著忠貞的傳統。已故的伊莎貝爾姐姐喪偶從葡萄牙回來時曾發誓決不另嫁。深愛著丈夫的她僅僅新婚才六個月,就覺得失去他生無可戀。我的二姐胡安娜對自己的丈夫菲利普愛到無法自拔,沒法忍受他在自己的掌控之外,當得知菲利普中意某個女人,她甚至揚言要毒死那個情敵。她對他愛得癡狂。而我的哥哥……我親愛的哥哥胡安更是為愛而死。他和他的美人妻子瑪戈特愛得激情四射,耽于肉欲摧毀了他的健康,新婚不到半年就撒手而去。有什么比新婚半年就死去的年輕人更悲劇呢?我天生有著對愛的向往和熱情——但是我會怎么樣呢?會墜入愛河嗎?亞瑟會是我的良人嗎?

我想這個笨拙的男孩不是的。對他最初的中意已經在他的羞怯里消失殆盡。他總是嘀嘀咕咕假裝毫不在意,我甚至不得不在臥室里取得支配權,羞恥地成為那個主動的人。他讓我成了恬不知恥的蕩婦,成了市集上期待羅曼史的花癡。但是如果我不主動,他又能做些什么?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因而遷怒于他。“深入西班牙!”沒有我的指引他連印度都到不了。蠢家伙。

第一眼看到他,我以為他是羅曼史里的騎士,浪漫得像個吟游詩人,而我是高塔里的公主,他會夜夜在窗下吟唱,向我求愛。可他只是個空有詩人外表的草包,從來不會蹦出兩個字以上的話語,我開始覺得取悅他是一件自貶身份的行為。他配嗎?

當然,我不會忘記,應付年輕的亞瑟是我的責任。我需要一個孩子,需要在摩爾人的威脅面前保護英格蘭。我要做的只是:不論發生什么事,都要作為英格蘭的王后保護我的國家——西班牙和英格蘭,我的祖國和終老之地。


[1]今安達盧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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