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恒的王妃(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11328字
- 2021-04-01 10:01:50
1501年秋
倫敦 漢普郡 多格莫斯菲爾德宮
“我說了你不能進去!就算你是英格蘭國王本人也不行!”
“我就是英格蘭國王,”亨利·都鐸嚴厲地說,“要么她出來,要么我和我兒子進去。”
“公主殿下已經向國王陛下告罪她不能親自覲見,”嬤嬤嘲弄地說,“侍臣已經騎馬去向國王解釋了,公主按西班牙習俗不見外人。你覺得英格蘭國王會在公主拒絕見他以后還騎馬跑來?你覺得他是誰?”
“就是我這樣的人。”亨利戴著巨大金戒的手握拳砸向她。德·卡布拉伯爵沖進大廳,一眼認出了那個傾身抓住公主的嬤嬤并施以拳腳的四十歲清瘦男人和他背后的侍從,他喘息著說:“國王陛下!”
這時,嬤嬤認出了英格蘭的新國徽,約克和蘭開斯特的復合玫瑰,嚇得往后退去。伯爵猛地停住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是國王陛下。”他弓著身子噓聲說。嬤嬤恐懼地吸了一口氣,行了一個深屈膝禮。
“起來吧。”國王簡短地說,“讓她出來。”
“但是她是西班牙公主,陛下,”嬤嬤起身,但仍然低著頭,“她必須閉門不出,直到婚禮那天您都不能見她,這是傳統。她的臣下已經向您解釋過了……”
“這是你們的傳統,不是我的。既然她要在我的國家成為我的兒媳,就必須遵從我的法律,我的傳統。”
“她是被精心地養大的,受過最嚴格的禮法教育,遵從……”
“那么她會被出現在她臥室的憤怒男人驚嚇到的。女士,我建議你馬上去讓她起身。”
“不,陛下。我聽命于西班牙女王本人,她命我要保證公主受到應有的尊重,她的行為……”
“女士,你可以履行你的職責,或者馬上執行我的命令。我無所謂。讓那女孩出來,不然我以我的王冠起誓,我會進去的。或許我會發現她赤裸地躺在床上,對我而言,這也沒什么新鮮的。她最好是個標致的美人兒。”
西班牙嬤嬤因這侮辱慘白了臉,這不僅是對公主本人,也是對西班牙的侮辱。
“你說呢?”國王冷冷地問。
“我不會通稟公主的。”嬤嬤異常地頑固。
“很好!那我可進去了。”
她面色蒼白,像憤怒的烏鴉一樣后退,可是無能為力。亨利并沒給她準備的時間,咒罵著越過她。
房間里只有蠟燭和爐火亮著。被子胡亂疊著,看起來那女孩匆忙起了身。床單還是溫暖的,房間里她的芳香延綿不去,亨利在看向她之前就先感覺到了身處少女閨房的氣氛。女孩站在床邊,蒼白的小手緊緊抓住雕花的木柱,瘦削的雙肩裹著深藍色的斗篷,隱隱能窺見華麗的白色蕾絲睡衣,背上垂著扎成辮子的豐美秀發,但是臉卻完全隱藏在匆忙戴上的黑色蕾絲頭紗里。
埃爾維拉夫人攔在女孩和國王之間。“這就是公主殿下,”她說,“成婚之前,她的面紗不能取下來。”
“不關我事,”亨利·都鐸十分不痛快,“我總得看看我付錢買了什么貨色,謝謝。”
他一步步上前,絕望的嬤嬤幾乎要跪下了。“陛下……”
“她臉上有大片的疤痕?”他提高聲音,掩飾不住深深的擔心,“一些瘢痕?是不是他們沒告訴我她臉上有水痘的瘢痕?”
“沒有!我發誓!”
女孩默默地伸出她白皙的柔荑,輕輕掀開了華麗的蕾絲面紗。嬤嬤倒吸了一口氣,但是沒法阻止她將面紗甩在腦后。她純凈的藍眼睛直直地望向亨利·都鐸憤怒的老臉。國王看著她,終于如釋重負。
這是個真正的絕代佳人:水嫩的臉蛋,挺拔的鼻子,撅起的豐盈雙唇非常誘人。他看見她高抬的下巴,充滿了挑釁,沒有一絲處女的恐懼。這是一位充滿了戰斗力的公主,即使是在如此糟糕的處境里也保持了她的尊嚴和高貴。
他鞠了一躬:“我是亨利·都鐸,英格蘭國王。”
她屈膝回禮。
他再次向前,注意到她本能地側身避讓。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親了親她飽滿圓潤的臉頰。她頭發的氣味和處女的溫暖芳香讓他無法自持,來自于下腹的欲望幾乎要人昏了頭腦。很快,他放開她退了回去。
“歡迎來到英格蘭。”他清了清嗓子,“請原諒我的唐突。犬子正在來探望你的路上。”
“請恕罪,”她用純正的法語冰冷地說,“我剛剛才了解到情況,有幸與陛下有這次意外的會面。”
亨利避開她的責問:“我有權……”
她用西班牙的方式聳聳肩:“當然,您可以對我行使任何權利。”
在這曖昧挑釁的話語里,他再一次強烈意識到,在這小屋里他和她之間難言的親密。她的氣息無處不在,在垂著重重帷幔的高床里,在凌亂誘人的床單上,在還留著她頭形的枕頭上,無聲無息,春情難耐。氣氛讓人忘卻這是王室間的問候,他聽見那隱秘欲望生長的聲音。
“我在外面等你。”他突然開口,仿佛一切是她的錯,讓他無法壓抑對這個成熟小美人的渴望。如果這場交易里買下她的是他自己又會怎樣呢?
“我需要禮遇。”她冷冰冰地說。
他幾乎是逃離了這間屋子,差點撞上門外焦急徘徊的亞瑟王子。
“蠢貨。”他訓斥道。
亞瑟王子撩起額前淡金色的劉海,神經質的臉變得蒼白。他沉默地站著,無言以對。
“我會盡快把那個嬤嬤趕回老家去。”國王說,“還有其他人。不能讓她在英格蘭還帶著西班牙的親信,我的兒子。國家不允許,我也不允許。”
“國民不會在意這點的,他們似乎都很愛戴公主。”亞瑟委婉地提議,“她的護衛說……”
“因為她戴著一頂蠢到家的帽子。因為她是稀奇古怪的西班牙人。因為她年輕又,”他頓了頓,“漂亮。”
“真的嗎?”亞瑟欣喜若狂,“我是說真的漂亮嗎?”
“我不是進去確認了?但是新奇勁兒過去之后,沒有英格蘭人會聽從西班牙人的胡話了。我也不會。這是一場政治聯姻,不是對她個人的奉承。不管他們喜不喜歡她,她都會嫁給你。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她也會嫁給你。不管她樂不樂意,她還是要嫁給你。她最好馬上出來,不然我就要做點其他決定了。”
我必須得出去了,我只是爭取到了短暫的緩刑。他就在寢宮門外等著,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強大。如果我不服從他,那羞辱就會如泰山壓頂般到來。
我推開再也不能護著我的埃爾維拉夫人,走向房門。仆人們被國王非同尋常的行為嚇得目瞪口呆。我的心怦怦直跳,這是一個女孩將要面對公眾的膽怯,這也是一個戰士想要投入戰斗,直面危險,不懼困苦的昂揚斗志。
英格蘭的亨利希望我和他的兒子在他的迎接聚會之前見面,沒有任何儀式,好像我們是一對毫無尊貴可言的粗鄙農夫。就這樣吧,他不會看到一位西班牙公主因為害怕而退卻。咬緊牙關,我努力像母親訓導的一樣微笑。
我對和其他人一樣呆愣的使者點頭示意,命令他:“通傳吧。”
他的臉因為震驚而迷茫,推開門,大聲通報:“卡塔琳娜公主,西班牙公主與威爾士王妃駕到!”
這就是我。現在是我的時刻。這,就是我戰斗的號角。
我舉步前行。
西班牙公主出現在了昏暗的門道,款款步入眾人視野,僅僅臉上的一絲紅暈出賣了她的忐忑。
亞瑟王子在他父親旁邊咽了口口水。身著黑色絲絨禮服的她遠比他想象中美麗動人,但也傲慢一百萬倍。康乃馨色絲綢襯袍的領口被裁剪成方形,順著數根珠鏈,直垂到豐滿的胸口。她解開了辮子,頭上披著曳地的黑色蕾絲頭紗,紅褐色的秀發在背上蕩漾出紅金色的波浪。她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像個優雅的舞者般揚著頭。
“恕我未能及時迎駕,”她用法語說,“如果知道您將駕臨,我將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很驚訝你居然沒聽到吵鬧,”國王說,“我們至少在你門口爭吵了十分鐘。”
“我以為是門童在打鬧。”她很冷靜。
亞瑟因為她的無禮喘了口氣。但是他的父親微笑地盯著她,好像看到了一匹有趣的小母馬。
“不,那是我,我還威脅了你的女官。不好意思驚擾了你。”
她低了低頭。“那是我的嬤嬤,埃爾維拉夫人。對不起,她可能沖撞了您。她的英語不是很通透,可能沒弄清楚您的意思。”
“我只是想見見我的兒媳,我兒子也想要見見他的新娘。我希望一個英格蘭王妃就該有個英格蘭王妃的樣子,而不是像伊斯蘭后宮里那些無所事事、與世隔絕的女人。你的父母打敗了摩爾人,我可不希望他們是把你像個木偶一樣養大的。”
她微微轉開頭,沒有理會這冒犯。“我想您會教導我良好的英格蘭禮儀,”她說,“這方面沒有更好的導師了。”她轉向亞瑟王子,稍稍屈膝,“殿下。”
他畏縮地鞠躬回禮,吃驚于她居然能在這樣難堪的時刻如此淡定。他在上衣里胡亂摸索著裝著珠寶的小包,不小心掉落在地,又像個傻子一樣拾起來,冒冒失失地遞給她。
她接過小包,點頭感謝,但是并沒有打開。“您用過膳了嗎,國王陛下?”
“我們在這兒用餐,”他強硬地回答,“已經吩咐下去了。”
“那么能請您喝一杯嗎?或者在用餐之前先梳洗下換件衣服?”她傾身打量著他,思慮著:從他皺紋密布濺滿爛泥蒼白黯淡的臉,到他臟兮兮的靴子。英國人真是個骯臟的民族,一座這樣的宮殿,居然沒有個像樣的浴室,也沒有管道提供清水。“或者您不需要梳洗?”
國王發出刺耳的笑聲:“你真貼心,給我一杯麥芽酒吧,然后讓他們把干凈衣服和熱水送到最好的房間,晚飯之前我要梳洗。”他伸出一只手,“這可不是對你的恭維。用餐之前我總是要梳洗的。”
亞瑟看見她的一排米牙咬住下唇,像是在克制自己說出什么挖苦的話來。“遵命,陛下。”她愉快地說,“如您所愿。”她召喚侍女近前,飛快地小聲用西班牙語吩咐下去。侍女屈膝請國王移駕。
王妃望向亞瑟王子。
“你呢?”她用拉丁語問。
“我?怎么?”他結巴著。
他覺得她忍住了一口煩躁的嘆息。
“你不梳洗下換件衣服嗎?”
“梳洗過了。”話剛出口他就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頭。聽起來就像個被嬤嬤責罵的孩子,他想。“梳洗過了”,然后呢?把手伸出來,翻兩下,讓她檢查自己是不是個乖孩子?
“喝一杯嗎?葡萄酒還是麥芽酒?”
仆人們已經呈上了酒壺和杯子,她走到桌邊問。
“葡萄酒。”
她拿起玻璃杯和酒壺,這倆輕碰到一起,一下又一下。他這才驚奇地發現她在發抖。
飛快地倒好酒,她把杯子遞給他。他凝視著她的手和酒杯里泛起的漣漪,還有她蒼白的臉色。
他現在明白了,她不是蔑視他,她自己也非常緊張。父親的野蠻無禮激起了她的驕傲,但是和他獨處時,她只是個比他大不了幾個月的女孩,僅僅是個女孩。歐洲最讓人敬畏的兩位君主的女兒,也只是個手會發抖的女孩。
“別害怕。”他輕聲安慰,“這些事真對不起。”
這些事——沒能回避這次見面、他父親的無禮、他面對父親時的軟弱無力,還有最重要的,結婚這件事本身帶給她的痛苦——他都感到抱歉。她遠離家園,身處異鄉,還被強迫和未婚夫見面。
她垂下眼眸,他看見豐盈的眼睫、眉毛和無瑕的肌膚。然后她抬頭望著他:“沒事,我經歷過遠比這糟糕的事情,身處過更惡劣的環境,面對過比你父親更粗暴的人。別擔心,我早下定決心,不懼任何艱難困苦。”
沒人知道我是怎樣才能讓自己微笑,怎樣才能讓自己站在你父親面前不至于瑟瑟發抖。我未滿十六歲,遠離父母,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言語不通,舉目無親。除了隨行的侍從和仆人,連個朋友都沒有。他們也只是為了自己才照看我,根本無意出手相助。
我清楚自己的處境:于英格蘭,我是西班牙的公主;于西班牙,我是英格蘭的王妃。人前人后,我都必須處之泰然,即使在恐懼無助的時候也不能有絲毫示弱。你將成為我的丈夫,但是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也談不上感情。我沒法去慢慢愛上你,我得專心去做一個你父親希望看到的王妃,母親希望看到的公主,作為英格蘭和西班牙同盟的紐帶,我責無旁貸。
沒人會知道這個堅強的公主必須假裝淡然,假裝自信,假裝優雅,假裝什么都不怕。身為伊莎貝拉女王的女兒,強迫自己和她一樣勇敢,一樣剛毅。其實,誰都會心生恐懼,但是我絕對絕對不會露怯。在他們召喚我時,我會勇敢前行。
梳洗過后,國王又喝了兩杯酒才故作慈祥、若無其事地和王妃一起用餐。偶爾她會發現他在凝視自己,似乎在打量什么。她在眾人面前轉過頭,不解地揚揚眉毛。
“嗯?”國王問道。
“請恕罪。”她溫和地說,“我以為陛下您看著我是有什么需要。”
“我只是覺得你和畫像不太像。”
她面紅耳赤,畫像總是會美化一個人,特別是這個人還是政治聯姻市場上待嫁的皇室公主,那更是極盡美化之能事。
“好看多了。”亨利不情不愿地安撫著她,“也年輕嬌嫩得多。”
她沒有如他所愿,對于贊美表示感動,僅僅點了點頭,仿佛那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路上糟糕透了吧。”亨利問。
“非常糟糕。”她轉頭對亞瑟說,“八月我們就從科倫納出發了,但是不得不又返回去躲避風暴。最后起航的時候天氣還是很惡劣,迫使我們在普利茅斯登陸,而不是南開普頓。大家都以為自己會被淹死在茫茫大海里,尸骨無存。”
“嗯,但是你不能從陸路走。”亨利想到要經過危險的法國境內,還有充滿敵意的法國國王,語氣變得冷漠起來,“對那位冷酷無情的國王而言,你可是無價之寶。感謝上帝沒讓你落到敵人手里。”
她看著他若有所思:“感謝主,我的確沒有。”
“好啦,都過去啦。”亨利總結,“你要坐著王室駁船游覽泰晤士河啦。這才是個威爾士準王妃的樣子。”
“從三歲起我就是威爾士王妃了。”她糾正說,“他們都稱我威爾士王妃、卡塔琳娜公主殿下。”她看向依然沉默地盯著桌子的亞瑟,“我一直都明白有一天我們會結為夫妻。謝謝你經常寫信給我,這樣我倆才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我必須得寫。”亞瑟紅著臉,笨拙地說,“這是學習的一部分。但是我喜歡你的回信。”
“好啦,孩子,你能機靈點么?”聽到父親的苛責,亞瑟連耳朵都紅了。
“你沒必要讓她知道你是被逼著寫信的。”父親很嚴厲,“最好讓她覺得你自己愿意給她寫。”
“沒關系,我不介意。”卡塔琳娜輕聲說,“我也是被逼著回信的。既然如此,我希望我們從一開始就能坦誠相對。”
國王爆發出一陣大笑。“至少一年之內你不會。”他斷言,“然后你們總會習慣善意的謊言。婚姻最大的救星就是裝聾作啞。”
亞瑟順從地點點頭,卡塔琳娜只是淡淡地笑了,好似覺得他的直率很有趣,但是并不是必然的真相。亨利發覺這女孩引起了自己的興趣,而且她的美貌仍然讓人充滿欲望。
“我敢說你父親絕對不會對你母親毫無隱瞞。”他試圖再次引起她的注意。
他成功了。她的藍眼睛帶著深思注視著他。“也許他沒有,”她承認,“這我不清楚,為人子女也不該打探。但是不管他有沒有,母親總是清楚的。”
國王笑了。這個僅僅有他胸口高的女孩孩子氣的端莊真是討喜。“你母親真有眼光,她能透視嗎?”
她并沒有回顏一笑。“她是個智者,她是歐洲最睿智的君主。”
去嘲笑一個女孩對母親的盡力維護無疑就是個傻瓜,他想。指出她母親雖然統一了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王國。但是離營造一個和平統一的西班牙還有相當的距離,也是粗野無禮的。只有伊莎貝拉和費迪南才有膽量手腕生生地從西班牙摩爾王國里建造出一個獨立的國家,他們還需要時間去讓所有人接受他們的統治。卡塔琳娜的倫敦之行也曾被造反的摩爾人和猶太人驚擾,他們不怕西班牙君主的暴虐。國王改變了話題:“給我們跳個舞吧?”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她的反應,“還是說在西班牙這也不被允許?”
“既然身為英格蘭王妃,我得遵從你們的規矩。”她說,“英格蘭王妃得在半夜國王強闖臥室以后起身為他表演舞蹈嗎?”
亨利笑了:“如果她識趣的話就會。”
她露出嫻靜的笑容。“既然如此,我會和侍女們跳一曲。”她起身走到屋子中央,喊了一聲誰的名字,亨利注意到那是瑪利亞·德·薩利納斯,一個黑發的漂亮姑娘快步走到卡塔琳娜身邊。另外三個假裝羞澀實則熱情的年輕姑娘也站了過去。
亨利打量著她們。他曾對西班牙君主要求陪嫁隊伍里都是美人兒,很高興不管這要求有多無禮多直白,至少他們接受了。姑娘們都很美貌,但是沒人能掩蓋住王妃的光芒。她沉靜地站著,舉起手輕拍,示意音樂可以開始了。
他注意到她像個淫蕩的女人一樣跳了起來。這是一首帕凡舞曲,一種儀式用的慢舞。她緊閉著雙眼,搖晃著臀部,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容。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和每個公主一樣學會了跳舞。在聲色犬馬的宮廷里,歌舞音樂遠比其他事情來得重要。她跳舞時仿佛主導了節奏,而見多識廣的亨利堅信,會這樣跳舞的女人遲早會順從于內心情欲的召喚。
他想到這精美的玩物終會去到亞瑟冰冷的床上,好心情就被漸漸升起的憤怒取代,不知他沉默木訥的兒子能否挑逗起她屬于女人的熱情。也許亞瑟甚至會因為弄錯地方而傷到她,但她只能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履行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王后的職責,然后,假設她因分娩而死,這場給亞瑟找個新娘的鬧劇就會重演。這對他可沒什么好處,她只會給他留下此刻這般令人惱怒的欲望。作為宮廷的附屬,她是稱職的,合心合意,只是她不該如此撩人情思。
亨利不再欣賞她的舞蹈,轉而用她的嫁妝寬慰自己,這才是最終最直接的利益。這個倔強撩人的新娘,不管有多不相配,遲早是亞瑟的。她那一長串行李的嫁妝是一筆巨大財富,只要一結婚,司庫就會繳納上第一筆款項,那會是十足的赤金。一年以后,則是第二批黃金白銀和珠寶。經歷過王位爭奪,對于金錢的捉襟見肘,亨利相信金錢至上,金錢的力量甚至遠在王座本身之上,他明白,錢可以買來王座,還有女人,可以買來遠比一個處女王妃的笑容更令人愉悅的東西。這個可人兒跳完了舞,微微致禮,正笑著迎上來。
“您還滿意嗎?”她漲紅了臉,還在微微喘氣。
“美妙極了。”他說,他可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現在已經夠晚了,你得睡了。明早我們會護送你一程先回倫敦。”
她又一次被這種無禮的行為冒犯了,她瞥了瞥亞瑟,希望他能反對他父親的安排。至少能和她一起回倫敦,反正他父親曾夸耀過自己的不拘小節。可是那男孩什么也沒說。
“如您所愿,陛下。”她還是不失禮節。
國王點點頭,起身離開,所過之處侍從宮女紛紛屈膝或是鞠躬行禮。“好一個不拘小節。”看著國王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穿過自己的侍從,卡塔琳娜不禁想。“他也許會吹噓自己的軍人作風,但是他特別看重下屬的遵從和形式上的尊重。”伊莎貝拉的女兒自己默默思忖。
亞瑟匆匆對王妃道了晚安,就追隨父王而去。不一會兒,國王的隨從走了個干凈,只剩下王妃和她的侍女。
“真是奇怪的人。”她對自己寵信的侍女瑪利亞·德·薩利納斯評論說。
“他喜歡您。”年輕的女人毫不諱言,“他一直緊盯著您,他喜歡您。”
“為什么不?”她有著歐洲王室女子天生的自負,“就算他不,所有的事情都商定好了,幾乎從我剛出生時就定好了。”
他和我期盼的很不一樣。一位殺出血路坐上王位,從戰爭的泥濘里拾起權杖的國王,我以為他會像父親一樣,是個騎士,一位偉大的戰士。可是其實他更像個商人,一個躲在門里機關算盡的男人,難以想象他用手中的劍贏得了王位和他的妻子。
曾盼望他能像堂·赫南多一樣,是個值得仰慕的英雄,一個可以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可是他蒼白瘦弱得像個店員,而不是羅曼史里的騎士。
原以為英格蘭宮廷會更加莊嚴肅穆,會有盛大的儀仗,會有正式的介紹和文雅的演講。這才是一個正式會面應有的禮儀,在阿爾罕布拉宮這是最基本的禮儀。但是他很魯莽,甚至可以說是粗野。對這些混亂沒條理的北方習俗我得習以為常,事情沒法穩妥甚至得體地解決。在成為王后擁有實權之前,我得監管很多事情。
但是,無論如何,我和國王之間是否互相喜歡根本不是問題。他和父親簽訂了我和亞瑟的婚約,我和他彼此怎么想對方不是問題。我和他也不會一起處理什么事件。我過我自己的生活,管理威爾士,而他過他的生活,統治英格蘭。等他駕崩,我的丈夫會繼承他的王位,他的兒子會是下一個威爾士親王,而我,就是王后。
而我的丈夫——哦!那可完全不一樣了。他太英俊了!超乎想象的英俊!他白皙纖瘦,像是古代羅曼史里走出來的男孩。他會在守夜的夜晚整晚不眠,在城堡的窗戶下歌唱求愛。他的皮膚蒼白,閃閃發光,美麗的金色頭發也是,而他也比我高,纖瘦但是強壯,就和每個快要成人的男孩一樣。
他不輕易展現笑容,但是笑起來就和陽光一樣耀眼。并且,他很溫柔。這對一個丈夫而言尤其重要。當他接過我手中的酒杯,他發現了我在顫抖,而他體貼地想要安慰我。
他會怎么看我呢?真想知道。我都迫不及待了。

按照國王安排,第二天一早他就和亞瑟回了溫莎堡,而卡塔琳娜一行,她裝著嫁妝的巨大旅行箱,她的侍女,她的西班牙家仆,都被騾子馱著在通往倫敦的泥濘道路上緩慢前行。
在新婚那天之前她再也沒能見到王子,但是在泰晤士的金斯頓她被安排停止前行、以便會見王國最位高權重的幾個人,年輕的白金漢公爵愛德華·斯塔福德,還有約克公爵與國王同名亨利的二王子,他被派來陪同她一直到蘭貝斯宮。
“我會去見他們的。”卡塔琳娜步履匆匆,穿過等候的馬匹。她可不希望和嬤嬤為未婚少女在結婚之前會見年輕男士是否合乎禮儀再來一次口角。
“埃爾維拉夫人,那只是個十歲的小男孩。沒關系的,我母親都不會認為這有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戴上你的面紗。”嬤嬤懇求,“白,那個白什么公爵也在。為了你的名譽,在他面前你得戴上面紗,小公主。”
“白金漢。”卡塔琳娜告訴她,“白金漢公爵。以后請稱我威爾士王妃。你知道的,如果我戴上了面紗,他會馬上稟告國王。你也知道我母親說過:他是國王母親的監護者,為他的家族帶來巨大財富,對他,我們必須表現出最大的尊重。”
年長的女士搖著頭,但是卡塔琳娜大著膽子出發了,連自己也為這種魯莽而吃驚。她看見公爵的人馬排列整齊地在前面的道路上徘徊,領頭的是一個小男孩:拎著頭盔,金發像陽光一樣耀眼。
他和他的兄長還真不一樣,她想。亞瑟的發色淺淡,身形纖細,有一副蒼白嚴肅的外表和溫暖的褐色眼睛,這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陽光男孩。不像他消瘦的父親,他看起來生活富足,金紅色的頭發,還帶著嬰兒肥的圓臉。一看見她,他就笑了,那是真正能溫暖人心的笑容,明亮的藍眼睛里倒映著整個美好的世界。
“姐姐!”他興奮地從馬上跳下來深深鞠了一躬,盔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亨利弟弟。”她恰到好處地行了一個屈膝禮,他不過是英格蘭國王的次子,她可是西班牙的公主。
“看到你太高興啦。”他的拉丁語很流利,可是帶著濃濃的英格蘭口音,“我要護送你去倫敦舉行婚禮,陛下才同意我先來見你的。因為我說,如果我們沒有彼此熟悉就牽著你的手把你帶到亞瑟面前,那可就太尷尬啦。叫我哈里[1]吧,他們都叫我哈里。”
“哈里弟弟,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卡塔琳娜彬彬有禮地回復了他的熱情。
“太好啦!你會高興得跳起來的!”他十分雀躍,“父親說我可以把你結婚禮物里的馬帶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騎去蘭貝斯了。亞瑟說你要等婚禮那天才能騎它,但是我說——為什么要那天呢?婚禮當天她會忙著結婚而沒工夫騎馬的!但是如果我把馬帶去我們馬上就能騎了。”
“你真貼心。”
“噢,我可從來不聽亞瑟的。”他得意揚揚。
卡塔琳娜只能笑笑:“從不?”
他做了個鬼臉,搖搖頭:“真的,嚇了一跳吧。他很博學,但沒天賦。人人都說我在語言上有天分,還有音樂。你高興的話我們可以說法語,我可比其他小孩說得流利多了。我還是個相當有才華的音樂家,當然也是運動健將。你會打獵嗎?”
“不,”卡塔琳娜有些不知所措,“我只跟著他們去獵過野豬和狼什么的。”
“狼?我太喜歡了。你們那真的有熊出沒嗎?”
“有的,在山里。”
“我想打頭熊回來。你們追獵狼的時候像打熊一樣步行嗎?”
“不,騎馬的。”她說,“它們跑得很快,得用跑得飛快的狗去捕獵。真是可怕的圍獵。”
“我可不怕。”他說,“我一點都不怕這些。他們都說我有著非凡的膽量。”
“我想也是。”她笑了。
一位二十多歲的英俊的男士走上前來,鞠躬行禮。“喔,這是白金漢公爵,愛德華·斯塔福德。”哈里飛快地說,“我能引薦他嗎?”
卡塔琳娜伸出手,他再次行了個吻手禮。他英俊的臉上充滿了溫暖的笑容。“歡迎回到您自己的國家。”他的卡斯蒂利亞語十分完美,“希望您的旅程事事順心。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他們服侍得確實很好。”卡塔琳娜如沐春風,十分滿意這種來自母語的問候,“一路過來,我受到的歡迎也很友善。”
“來看看你的馬。”哈里打斷了談話,示意馬夫牽過來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馬,“你習慣騎好馬吧。是不是一直騎的巴巴里的馬?”
“那是母親給騎兵準備的。”
“哦,”他輕聲說,“是因為太快了嗎?”
“他們可以被調教成戰馬。”她走上前攤開掌心,母馬嗅著她,輕輕啃著她的手指。
“戰馬?”他追問。
“撒拉遜人的馬能像主人一樣戰斗,經過訓練的巴巴里馬也可以。”她說,“他們能沖鋒出去用前蹄踹翻士兵,后蹄也行。土耳其人的馬甚至能從地上拾起長劍交給騎手。我母親說戰斗里一匹好馬能抵得上十個士兵。”
“我也想要一匹那樣的馬。”他渴望地說,“怎么才能弄到呢?”
他頓了頓,可她并沒有上鉤。“如果誰給我一匹那樣的馬,我就能學會怎么調教它,”他的需求顯而易見,“也許作為生日禮物給我,也許是下個星期就給我,因為結婚的不是我,所以我收不到任何結婚禮物。這樣太見外了,我太可憐了。”
“也許吧。”卡塔琳娜的弟弟也耍過一樣的把戲。
“我可以練得很好的。父親說雖然我得去教會,但是我可以練習騎射刺靶。可是太后不許我用長矛比武。這太不公平了。我要參加比武。如果有了合適的戰馬,我就能參加了,我一定能戰無敵手。”
“那是當然。”
“好了,我們該走了?”他泄氣地發現她不會送他一匹馬的。
“我不能騎馬,我的騎裝還收在行李里。”
他猶豫地說:“你不能就這樣騎嗎?”
卡塔琳娜笑了。“這是天鵝絨和絲綢,我可不能這樣騎上馬。再說,我也不能像個戲子一樣在英格蘭騎馬折騰,這可有失身份。”
“喔,你一會兒就回去你的轎子?這樣我們豈不是會走得很慢?”
“抱歉,我得坐在轎子里。”她說,“還得放下轎簾。我想甚至你父親也不希望我衣衫凌亂地招搖過市。”
“當然,王妃殿下今天是不能騎馬的。”白金漢公爵真是善解人意,“就像我說過的,她得坐轎子。”
哈里聳聳肩。“這個我可不知道。沒人告訴我你會穿什么。我可以先走嗎?我的馬可比騾子快多了。”
“請便,但是可不要跑出我的視野。”她堅決地說,“既然你被派來護送我,你得和我在一起。”
“我也這么想。”白金漢公爵小聲說,文雅地和王妃相視一笑。
“在岔路口我會等你們的。”哈里保證,“記住,可是我在護送你。在你結婚那天我還是會護送你。我有一件白色的金邊禮服。”
“那你可不知道得有多英俊了。”她說,看到他高興得漲紅了臉。
“噢,這我可不知道……”
“我發誓人人都能發現你是多帥的男孩。”他愈發地驕傲了。
“大家總是贊美我的,我很高興他們都那么愛我。父親說坐穩王位唯一的方法是子民的愛戴,還說理查德國王就是犯了這個錯誤。”
“我母親說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哦,”他顯得無動于衷,“我知道了,這是國家的差距。”
“我們一起走吧,”她趁機提議,“我會告訴他們我們準備出發了。”
“我會下令的,”他堅持,“是我護送你。我會安排好的,你就在轎子里好好休息吧。”他又飛快地斜瞥了她一眼。“你得坐在轎子里去蘭貝斯宮。我會來請你,等我掀起轎簾,你就搭著我的手下轎和我一起進去。”
“嗯,我一定會喜歡的。”她向他保證,再一次看到他臉上飛起紅暈。
亨利勿忙跑開了。公爵笑著鞠了個躬:“他是個開朗的孩子,充滿了熱情。希望您原諒他的莽撞,他只是有些任性。”
“母親的心肝寶貝?”她想起自己母親對唯一繼承人的態度。
“比這更糟。”公爵笑著說,“他母親是愛他,但是他更是他祖母愛逾珍寶的眼珠子,而她統治著宮廷。還好他本質不壞,聰明有教養。雖然有足夠的資本被寵壞,但是太后并不放任他。”
“她是個寬容的人嗎?”
他笑噎著了。“只是對她的兒子。其他人眼里她可是很莊嚴的。”
“在蘭貝斯我們還能交談嗎?”卡塔琳娜希望對王室有更深的了解。
“蘭貝斯和倫敦都可以,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年輕的男人的眼神真摯溫暖,“您可以隨心所欲。我會是您在英格蘭的朋友,您可以隨時召見我。”
我得有勇氣面對,我的母親是個勇敢的女人,我也得是。年輕的公爵對我如此友善,我也沒必要像個傻子一樣垂頭喪氣。抬起頭來,微笑,母親說只要笑著就好,沒人知道你是在退縮還是恐懼。我要微笑,無論事情如何變化。
雖然英格蘭現在看來還是如此陌生,但是我會入鄉隨俗。我會遵從他們的習俗,過著他們的生活,學會他們古怪的行徑,而那些我不能忍受的最糟糕的事情,在我成為王后以后也會得到改變。無論如何,這都比青春喪偶的伊莎貝爾姐姐好。這也比為人續弦的瑪利亞好。比為愛癡狂的胡安娜好。比我英年早逝的兄弟好。當然比起母親刀光劍影的童年,我更是幸福的。
我的生活不會像她一樣,我身處的年代遠沒有當年那樣狂熱。我只希望能和丈夫亞瑟,他討厭聒噪的父親,可愛自大的弟弟好好相處,希望他的母親和祖母能喜歡我,或者至少能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合格的威爾士王妃,甚至是英格蘭王后。至少我不會像母親一樣黑夜里還策馬狂奔在征戰的路上,不會像她一樣需要典當自己的珠寶去支付軍餉,甚至還要穿上盔甲親自作戰。我的領土更不會受到可惡的法國人和異端的摩爾人的夾擊。我會嫁給亞瑟,當他父親駕崩——這不會等得太久,他已足夠老邁,而且失于調養——我們就會登基,而我會像母親治理西班牙一樣治理英格蘭,像我承諾的那樣與西班牙結成最堅固的同盟,世代交好,永不背棄。
[1]亨利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