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恒的王妃(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13192字
- 2021-04-01 10:01:50
1491年夏
格拉納達
一聲慘叫打破了夜晚的靜謐,火焰呼嘯著卷過柔滑的帷幔,大聲的呼喊讓恐慌四下蔓延。四散的人群沖出帳篷,越過一座座旗桿,顫抖著聲音無濟于事地試圖安撫驚慌的馬匹。終于大火點燃了整個平原,濃煙彌漫,到處人仰馬翻。
小女孩尖叫著,用西班牙語向母親哭喊著:“摩爾人來了?摩爾人殺我們來了?”
“親愛的上帝,救救我們吧,那群野蠻人在放火,”嬤嬤喘息著,“他們會強奸我,用他們的刀鋒劃開您的喉嚨。”
“媽媽!”孩子哭叫著要爬出床,“媽媽在哪里?”
她衣冠不整地沖出燃燒的帳篷,面前是一片火海。數以千計的帳篷都在燃燒,火焰像噴泉一樣噴向夜空,風長火勢,營地變成了徹底的地獄。
“媽媽!”
兩匹巨大的黑色戰馬映襯著火光,像神話里的怪獸一樣沖出火場,這是夢幻般的場景,仿佛他們就是傳說中的救世主。戰馬停在孩子面前,她的母親彎下腰,命令她瑟瑟發抖、還沒有馬背高的女兒:“聽話,乖女兒,跟著嬤嬤去。”她毫不畏懼眼前的一切:“你父親和我要出去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不,我要跟著您!媽媽!我會被燒死的。讓我去吧!摩爾人會抓住我!”小女孩向她母親張開雙臂。
火光在母親的鎧甲上描繪出怪誕的陰影,她彎下腰,腿部的肌肉異常地突起,仿佛她是個鋼鐵般的女戰士,一個拋棄了女性柔美天性的頑強女戰士。“如果我不出現,士兵就會逃亡,”她嚴厲地說,“你也不想那樣吧。”
“誰在乎!”孩子號叫起來,“我只要您!拉我上去!”
“軍隊馬上就來了,”女人在馬背上調整好姿勢,“我得先沖出去,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她掉轉馬頭越過驚慌失措的孩子:“我會回來接你。”
“別亂跑,走啦。”
孩子無助地看著父母離開。“媽媽!”
“媽媽!求您了,別丟下我!”她嗚咽著呼喊,可是她的母親沒有回頭。
“我們會被活活燒死!”馬迪拉——她的嬤嬤——催促著,“快,快!快躲起來!”
“你給我安靜點!”孩子怒叱道。
“既然我自己,威爾士的王妃,都能被遺棄在這個營地自生自滅,你,一個摩里斯科的賤民,有什么不能忍受,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看到那兩匹馬在起火的營地里穿梭,所到之處,哀號聲停息了,終于恢復了點秩序。士兵們鎮定下來,從水渠那邊排隊把水桶傳過來滅火。將軍舉著劍拼命把剛剛逃跑的士兵聚集起來在平原上列陣防衛,以防黑暗里的摩爾人趁亂偷襲,占領營地。所幸那晚沒有摩爾人出現:他們龜縮在城堡的高墻里,迷惑于這群瘋狂的基督徒在黑暗里搞出的新鮮玩意,安拉保佑,誰也不敢沖進那火的地獄,那一定是他們布下的陷阱。
五歲的孩子看見了她母親滅火的決心。她女王的氣場熄滅了恐慌,她必勝的信念戰勝了眼前的災禍。小女孩坐在細軟箱上,用睡衣下擺裹住赤裸的雙腳,等待著營地安定下來。
當她的母親回轉過來,看到的是一個冷靜的不再哭泣的孩子。
“卡塔琳娜,你還好吧?”西班牙的伊莎貝拉下馬走向她最小最珍愛的女兒,忍住把她緊緊抱在膝頭、好好疼愛的欲望。溫柔并不能讓這孩子長成主需要的勇士,作為一個公主,她不能軟弱。
這孩子和她母親一樣有著鋼鐵般的意志。
“我很好。”
“怕嗎?”
“一點也不。”
“很好。”她贊許地點點頭,“這才是我期待的西班牙的公主。”
“也是威爾士的王妃。”她的女兒補充說。
這就是我,那個坐在珠寶箱上的五歲小女孩。我的臉比大理石還蒼白,藍眼睛里滿是恐懼,緊咬嘴唇讓自己不再顫抖、不再哭泣。這就是我,相愛相殺的父母把我孕育在戰場上的營地,讓我出生在戰爭間隙里洪水滔天的冬天,被一個穿著鎧甲的強壯女戰士撫養成人。整個童年我都在戰爭里度過。命中注定我將為我的身份、信仰及諾言而戰,戰斗是我出生的意義。我是卡塔琳娜,西班牙的公主,有史以來兩位最偉大的君主——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和阿拉貢的費迪南之女。從開羅到巴格達,從君士坦丁堡到印度,在所有摩爾人的國家,無論是土耳其人、印度人還是中國人,無論是我們的對手、追隨者還是敵人,所有人都對他們敬畏有加,至死方休。他們捍衛信仰,對抗伊斯蘭教的威名被教皇贊頌;他們是和西班牙第一任國王一樣偉大的十字軍戰士。而我是他們最小的女兒,卡塔琳娜,威爾士的王妃,有一天,我將成為英格蘭的王后。
三歲那年,我和英格蘭亨利國王的兒子亞瑟締結了婚約,等到十五歲,我就將乘坐一條桅桿上飄著我的旗幟的華麗船只穿過海峽,成為他的妻子,他的王后。他的國家美麗而富饒,那里泉水叮咚,鳥語花香;而那也將是我要守護的國家。這些幾乎從我出生就開始籌劃,我明白這就是我的命運。雖然不得不背井離鄉,但是身為一位公主,命定的王后,我更加清楚我不可推卸的責任,為了自己的祖國,為了捍衛主的權威,這場婚約從一開始就是神圣的。
我是個信仰堅定的孩子,知道主的旨意,母親的安排會讓我成為英格蘭的王后,在我的世界里,主和母親有著一致的想法,而他們的意愿總是會實現。
清晨的格拉納達陰冷雜亂,到處都是燒毀的帷幔,殘破的帳篷,冒煙的草料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過是一根隨手放置的蠟燭。目前除了撤退別無選擇。為了榮譽,西班牙軍隊已經圍困了摩爾人最后的領地,可是現在軍中被燒得狼狽不堪,必須撤回休整以備后戰。
“不,我們不能撤退。”西班牙的伊莎貝拉堅持。
將領們在燒毀的帳篷里召開了臨時會議,頭頂上飛舞著灰燼。
“陛下,這場仗我們已經輸了。”一個將領溫和地說,“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沒有糧草沒有補給,我們輸給了運氣。當務之急應該是回去休整隊伍,再圖后事。您丈夫……”他向一旁在黑暗里挺立傾聽的英武男人致意,“他明白,我們大家都明白,總有一天,我們會一雪前恥,他們再也不能打敗我們。一個優秀的將軍總該知道什么時候該撤退。”
人人都贊同他的意見。除了讓格拉納達的摩爾人突圍解困外別無他法。
戰爭已經持續了七個世紀,還會繼續下去。每一代基督教國王領土的擴張都是以摩爾人的犧牲為代價。每一場戰爭都會把阿拉伯安達魯斯王國古老的異教信條驅逐到更遠的南方。再來一年也沒什么不一樣。
小女孩穿過彌漫著潮濕嗆鼻煙塵的營地,看著她母親一如既往的平靜面龐:她知道的,怎么應對面前的困境,怎么讓這些戰士屈從于自己的意志。
“這事關榮譽,”她糾正了他,“我們的敵人把榮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們裹著燒焦的衣服,扛著冒煙的帳篷灰溜溜地跑了,他們一定會向他們的真主神祇嘲笑我們,這我可不允許!最重要的是:是主指引我們和異教徒的戰斗,是主指引我們向前進發。主可沒指引我們退縮。”
孩子的父親嘲弄地偏過頭,但是并沒有提出異議,只是在將領們看向他的時候,輕輕擺了擺手。
“王后說的沒錯,”他說,“她向來英明。”
“但是我們沒有帳篷,沒有營地。”
他把問題拋給她:“您認為?”
“重建一個營地。”她決定。
“陛下,火災的廢棄物綿延好幾里。我想我們連為威爾士王妃縫條束腰外衣的材料都沒有。沒有布料,沒有帆布。這里沒有水源,田地里也沒有莊稼。什么物資供給都沒有。我們截斷了河流,收割了莊稼,但是現在它們都成了一堆垃圾。是我們自己搞砸了。”
“我們要用石頭來建,石頭總有吧?”
國王笑了,他清清喉嚨:“我們周圍是一片貧瘠石原,親愛的。我們唯一不缺的就是石料。”
“這個要利用起來,我們修建的不只是一個營地,它將是一座城,石頭建造的城市。”
“不可能!”
“不,我們必須完成。”她望著她的丈夫,“這是主的旨意,也是我的。”
“好吧。”他點點頭,寵溺地笑了,“遵從主的旨意是我的義務,而為你效勞則是我的榮幸。”
被火焰重創的軍隊又開始了和土石以及流水的戰斗。烈日下,深夜里,他們像奴隸一樣操勞。田地里,他們像農夫一樣在原以為能勝利前行的地方耕作。每個人——騎兵、軍官、將領,甚至他們偉大的君主和王后都冒著酷暑勞動,夜晚就躺在堅硬潮濕的地上休憩。從山上的紅堡里俯視格拉納達的摩爾人不得不承認基督徒的勇氣。沒人敢說他們的信仰不夠堅定,但是,摩爾人還是覺得他們注定失敗。格拉納達的紅堡是堅不可摧的,兩百年來未曾有失。它高高在上,注視著這巨大的盆地平原。一場突襲如何能動搖它?紅堡的峭壁高聳入云,層層疊疊的紅色城墻望不到邊。沒有云梯能搭上墻頂,沒有人能爬上垂直的墻面。
也許它只能被叛徒出賣,但是到哪里去找那么一個傻瓜愿意放棄眼前的穩定?摩爾人的世界里,宗教祥和的力量給了他們無與倫比的信心,誰會愿意加入那些瘋狂的基督教的戰士?他們的君主僅僅擁有歐洲幾個細小的山脈,內部還四分五裂。誰會絕望得會被策反,誰會想離開阿拉伯,這夢想中的天堂?那里的繁華不遜于西班牙甚至歐洲最華麗的宮殿,誰會放棄它而選擇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混亂不堪的堡壘要塞呢?
摩爾人的援軍就要從非洲來了,從摩洛哥到塞內加爾遍布著他們的家族和盟軍。從巴格達,從君士坦丁堡,異教徒的支持者正源源不斷地趕來。在費迪南和伊莎貝拉的征途里,格拉納達不過是小小的一角,但是在它背后是世上最龐大的帝國,以穆罕默德先知命名的帝國。
但是日子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基督徒漸漸戰勝了春日的炎熱和夜晚的寒冷,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開始只是一個像清真寺一樣的圓形禮拜堂,是本地工匠最先完成的;然后是一個阿拉伯庭院里的平頂小房子,這是建給國王費迪南、王后伊莎貝拉和王室子女的——他們最珍愛的兒子和繼承人胡安,三個年長的女孩伊莎貝爾、瑪利亞、胡安娜,還有年幼的卡塔琳娜。王后只指定了屋頂和墻壁的樣式,征戰多年,她并不喜好奢華。然后偉大的君主勉強接受了一打石頭小屋作為庇護。王后是位嚴厲的女戰士,所以需要有養馬的馬槽、儲存火藥和炸藥的倉庫,為了這些,王后甚至不惜典當了自己珍貴的威尼斯珠寶。不久之后,兵營和伙房、倉庫和禮堂陸續建成,就在營地的原址,一個小的石頭城鎮成型了。沒人預想到這座城鎮會真的建起來,哇唬!這是個奇跡!一座叫做圣達菲的城的奇跡,伊莎貝拉又一次戰勝了逆境的奇跡。圍攻格拉納達的意愿如此堅定,摩爾人眼中愚蠢的基督教國王又來啦,這一次,他們志在必得。
卡塔琳娜,威爾士的王妃,在國王和近臣的宴會上出現了。
“您在做什么,堂·赫南多?”她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早熟氣質,這得益于母親言傳身教的養育,還有幼時幾乎被父親遺棄的經歷。
“沒什么,公主殿下。”赫南多·佩雷斯·德·普爾加爾笑著敷衍,暗示她可以再問一次。
“騙人。”
“這是個秘密。”
“我不會亂講的。”
“哦!公主殿下!你會的。這是一個非比尋常的秘密!對一個小女孩而言太重大啦。”
“我不說!絕對不說!絕對絕對不說!”她思考了下,“我以威爾士之名起誓。”
“以威爾士之名!你的封國?”
“以英格蘭之名?”
“以英格蘭之名?你的夫國?”
她點點頭。“以威爾士之名,以英格蘭之名,甚至以我的西班牙之名。”
“那好吧,既然你都這樣保證了。不過你要發誓絕對不能告訴你母親。”
她應承了,睜大了眼睛。
“我們要攻進阿爾罕布拉宮啦。我知道有個門,一個小后門,沒有什么防守,我們可以偷偷溜進去。我們要進去啦,猜猜會怎么樣?”
她活潑地搖搖頭,小臉上滿是向往,紅褐色的發辮在面紗后面像小狗的尾巴一樣甩來甩去。
“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清真寺里做彌撒啦。我要用短劍在地板上刻上萬福瑪利亞,你認為咋樣?”
她還太年幼,認識不到也許他們就是在去送死,也不知道摩爾人守門的哨兵有多么殘暴。現在她只是覺得這是一場充滿了英雄主義浪漫色彩的冒險,只是興奮地睜大眼睛:“你會嗎?”
“好主意吧?”
“什么時候去?”
“今晚!就在今晚!”
“我會等你回來的。”
“你應該為我祈禱,然后上床睡覺去,我會自己回來,公主殿下。早上就去給你和王后請安。”
但是那天早上他沒有回來,也許馬廄里再也不會出現他的戰馬,石頭城里再也不會出現他,和他的同伴。第一次,在小女孩的生命里,她意識到了他面臨的是怎樣的危險——為了追求所謂的榮耀人們就這樣丟掉性命。
“他去哪兒了?赫南多去哪兒了?”
女仆馬迪拉的沉默警醒了她的疑惑。“他會回來的,他還會回來的,是吧?”
慢慢地,我明白了,也許他再也不會回來,生活不是童謠,不是所有白日夢都會實現,英俊的騎士也不會總是百戰百勝。但是既然他會戰敗而死,那我的父親呢?我的母親呢?我呢?小卡塔琳娜,西班牙的公主,威爾士的王妃。
跪在新建成的神壇前,我沒有祈禱。這突然展現在我面前的陌生世界讓人迷失,這也許并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世界。如果我們是正義的——我確信,如果這些年輕的俊杰是正義的——我也毫不懷疑,——如果我們和我們的正義之舉都得到了主的庇佑,那我們怎么可能會戰敗呢?
但是我似乎誤解了什么,有些事情并非如此,我們都只是一介凡人,所以我們總會失敗。即使是英俊的赫南多·佩雷斯·德·普爾加爾和他快樂的同伴們,即使是我的父母,他們都會打敗仗。既然赫南多會死,那我的父母也會。既然如此,這個世界還有安寧的地方嗎?如果媽媽死了,就像我曾經見過的普通士兵、運貨的騾子一樣死去,那這個世界該怎么繼續?主呢?主怎么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在她母親的沙龍時間,赫南多突然出現了。穿著最挺括的套裝,胡子精心修理過,眼睛閃閃發光,他講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黑暗中他們是怎樣穿上阿拉伯服飾偽裝成市民,是怎樣順利地混進后門,是怎樣潛進清真寺,是怎樣在神壇前跪著禱告,最后把萬福瑪利亞的禱文刻在了神壇之上,然后他們驚動了衛兵,刀光劍影里殺出一條血路。月光下,他們退回了狹窄的街道,及時沖出了來時的后門,在警報響起之前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全身而退。他們的壯舉給了格拉納達的摩爾人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
摩爾人被狠狠地嘲弄了。世上還有什么比在他們神圣的寺廟里刻上基督教的禱文更可笑?這是侮辱他們最好的辦法。王后喜笑顏開,國王也是。王妃和她的姐妹注視著她們的守護者,仿佛他是羅曼史里浪漫的英雄,是亞瑟王宮殿里英勇的圓桌騎士。卡塔琳娜歡欣鼓舞地拍著手,纏著他把這歷險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她心靈深處,深深地埋藏著難忘的恐懼——想到他不會回來時感到的那種冰冷的戰栗。
他們等著摩爾人的反擊。毫無疑問,他們的敵人會認為這場冒險的行動是赤裸裸的挑釁——必然會有所響應。他們并沒有等太久,報復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
王后帶著孩子們去了格拉納達附近的蘇維亞,讓她們能夠親眼看到紅堡堅不可摧的城墻。她們只帶了少量的護衛,直到侍衛長臉色慘白地沖進村子的小廣場,咆哮著宣稱紅堡的城門開了,摩爾人傾巢而動,全副武裝地開始出擊。已經來不及回營地了,王后和三位公主不可能跑得過摩爾人的阿拉伯騎兵。他們無處可藏,無處可去。
危急時刻,伊莎貝拉王后推著小王妃爬上了附近屋子的屋頂,她的姐姐們跟著跑了上來。
“我得看看!我得看看!”王后大聲說。
“媽媽!你弄疼我了!”
“安靜點,寶貝。我們得看清楚他們想干嗎。”
“是來抓我們的嗎?”孩子捂著嘴,小聲抽泣。
“也許是。我得看看。”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掠奪盛宴。他們的頭目是一個比焦炭還黝黑的巨人,頭盔下的笑容閃閃發光。他騎著一匹巨大的黑色戰馬,像暗夜之神一樣所向披靡。坐騎像狗一樣齜牙咧嘴,大聲狂哮。
“媽媽,那是誰?”威爾士王妃目不轉睛地從屋頂的小洞望著他。
“是個叫亞爾夫的摩爾人,恐怕他們在找你親愛的赫南多。”
“他的馬真可怕,好像會咬人。”
“他切掉了馬的嘴唇想嚇唬我們。但是我們才不怕咧,我們是嚇不倒的孩子。”
“為什么不跑?”還是有孩子被嚇到了。
她的母親觀察著摩爾軍隊,甚至沒有聽到她的哭泣。
“你不會讓他們傷害赫南多的,是吧,媽媽?”
“赫南多發出了挑戰,亞爾夫響應了。我們要打仗啦。”她平靜地說,“亞爾夫是個視榮譽為生命的騎士。他不會忍受這種挑釁。”
“一個異教徒,一個摩爾人怎么會有榮譽呢?”
“他們是值得尊敬的,卡塔琳娜,即使他們不相信主。亞爾夫是個英雄。”
“怎么辦呢?我們該怎么救自己?這人比巨人還可怕。”
“我會祈禱。”伊莎貝拉說,“我的騎士加拉斯科·德拉·維加會應付他的。”
仿佛在自家花園里一樣鎮定自若,伊莎貝拉示意女兒們和她一起跪在屋頂上。卡塔琳娜的姐姐胡安娜慍怒地跪下了,她的另外兩個姐姐,伊莎貝爾和瑪利亞公主緊隨其后。跪著祈禱的時候,透過合十的手掌,卡塔琳娜看見瑪利亞害怕得瑟瑟發抖,伊莎貝爾也是,在她的寡婦袍下雙手蒼白得嚇人。這樣的生死關頭,誰能不怕呢?或許伊莎貝拉本人也不例外。
“圣父啊,祈求您保佑我們的安危,讓正義得以伸張,讓軍隊戰無不勝。”伊莎貝拉女王仰望著蔚藍的天空,“請您在此時佑護您的騎士,加拉斯科·德拉·維加勝利吧。”
“阿門。”女兒們緊跟著說,望向母親凝望的方向,那里,西班牙士兵們警惕緘默地列隊守衛著她們。
“如果主會保佑他……”卡塔琳娜開口說。
“安靜。”她母親制止了她。“讓他去,讓主來決定,我們只需祈禱。”她閉上眼,繼續禱告。
卡塔琳娜抓住伊莎貝爾的袖子:“伊莎貝爾,如果主會保護他,又怎么會讓他身處險境呢?”
伊莎貝爾憐憫地看著她的小妹妹,“主不會讓他所愛的人一帆風順,”她極小聲地耳語。“他會讓他們經過重重考驗,越為他所愛面對的磨難就會越艱險。我知曉這些,是因為我已經失去了我唯一的愛人。而你,卡塔琳娜,想想你的使命吧。”
“那我們怎么才能戰勝這一切呢?”小女孩向她求助,“既然主是愛媽媽的,他會讓她處在最危險的環境嗎?那我們怎樣才能贏呢?”
“肅靜。”她們的母親說,“看著吧,為他們祈禱。”
勢單力薄的護衛隊和摩爾人的騎兵營對峙著,快開戰了。亞爾夫騎著他高大的黑色戰馬沖出來,一個白色的東西系在蓬松的馬尾上在地上顛簸。前排士兵憤怒地喘著粗氣,天啦,那是什么?
那是赫南多刻在清真寺地板上的萬福瑪利亞。摩爾人故意把它系在馬尾上,在基督徒面前來回跑動,嘲笑他們憤怒的咆哮。
“異教徒!”伊莎貝拉女王喃喃自語,“下地獄去吧。主會懲罰你,決不饒恕你的罪孽。”
女王的騎士,德拉·維加掉頭沖向皇家護衛隊環繞的院子,越過橄欖樹苗,穿過門道,停在橄欖樹邊,摘下面甲,凝視著屋頂上他的女王和公主們。他的黑發蓬松卷曲,熱汗淋漓,他的黑眼睛閃耀著憤怒的光芒,戰意蓬勃,甚至有了視死如歸的氣勢。
“夫人,請允許我回應他的挑釁。”
“去吧,”女王毫不退縮地說,“主與你同在,加拉斯科·德拉·維加。”
“那個大個子會殺了他的,”卡塔琳娜哀求地抓住母親長長的袖子,“別讓他去。亞爾夫強壯多了,他會蹂躪死德拉·維加的。”
“這是主的旨意。”伊莎貝拉堅持說,再次閉上了眼睛。
“母親!陛下!他是個巨人,會殺了我們的騎士的!”
母親睜開那雙睿智堅定的藍眼睛,看著泫然欲泣的小女兒因為悲痛而通紅的小臉蛋,“一切都應該遵從主的旨意。”她冷靜地重申,“你必須學會堅信你在滿足主的意愿。有時候你會不明白,有時候你會心存疑慮,但是既然你在遵從主的旨意,你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記住,卡塔琳娜。勝負對我們而言沒有什么差別。我們都是基督的戰士,你也是。我們個人的生死存亡并沒有意義。我們會懷著對主的景仰死去,這就是結果。這場戰爭是主的戰爭,他遲早會賜予我們勝利。不管今天是誰贏誰輸,我們都不該懷疑主才是贏家,而我們最終會戰勝所有對手。”
“但是德拉·維加……”卡塔琳娜哆嗦著下唇弱弱地反駁。
“也許上帝今天就會喚回他心愛的子民。”母親依然很平靜,“我們應該祝福他。”
胡安娜朝小妹妹扮了個鬼臉,但是當母親再次跪下的時候她們還是老老實實地跪下了。旁邊是伊莎貝爾,再過去是瑪利亞。她們眼也不眨地緊盯著戰場,德拉·維加騎著咆哮的戰馬沖出己方鋒線,摩爾人的高頭黑馬則在撒拉遜人那邊趾高氣揚地叫囂。這注定是一場生死之搏,更是一場榮譽之戰。
女王終于結束了禱告,她甚至沒有聽見兩位戰士已經放下面甲,握緊了長矛,怒吼著開戰了。
卡塔琳娜焦急地跳著腳希望能看清矮墻那邊她的騎士。他騎著馬旋風般地沖向對手,對方的黑馬也轟轟地沖了過來。兩人沖撞在一起,數度交鋒,跌下了馬鞍,屋頂上都能聽見長矛突刺在鎧甲上,胸甲變形的聲音。這是一場無與倫比的戰斗,野蠻,暴力,生命在這里不值一提。
“他跌下來啦!他死啦!”卡塔琳娜放聲哭喊。
“只是暈過去了。”母親安慰她,“瞧,他爬起來了。”
西班牙騎士掙扎著站起來,像喝醉了一樣喘著粗氣。亞爾夫的頭盔和重甲都毀了,揮舞著手中巨大的重劍,狠狠地向他砍去。德拉·維加只能堪堪招架。刀光劍影里兩人廝打在一起,想要置對方于死地。他們翻滾著,在鎧甲和刀劍的震蕩下掙扎;但是毫無疑問,摩爾人占了上風。德拉·維加被壓制了,他想從纏斗中脫身,但是摩爾人用身體壓著他,使他跌倒在地,然后立刻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德拉·維加徒勞地抓著劍,但是沒辦法抬起。摩爾人咬緊牙關,全力刺向他的喉嚨,這將是致命的一擊——突然他大吼一聲,向后倒去。德拉·維加一個翻身,手足并用地狼狽爬起。
摩爾人的巨劍跌落在一旁,沮喪地捂住胸口。
德拉·維加的左手握著一柄沾滿了鮮血的短劍,這是孤注一擲的秘密武器。靠著超人的毅力,摩爾人背對著基督徒站了起來,步履不穩地走向自己的陣營。“我輸了。”他對迎上來的同伴說,“我們輸了。”
紅堡大門開了,士兵們蜂擁而出。胡安娜坐立難安。“媽媽,我們跑吧!”她尖叫著,“他們來了!他們有好幾千人!”
甚至在胡安娜沖過屋頂跑下樓梯時,伊莎貝拉也沒有站起來。“胡安娜,回來。”她的聲音像鞭子一樣嚴厲,“孩子,你只能祈禱。”
女王起身走向欄桿,首先向她的軍隊看去,將領們正在迎著摩爾人的猛烈沖鋒排兵列陣,督促士兵們向前挺進,準備戰斗。
然后她往樓下庭院里望去,看見極度驚恐的胡安娜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糾結著不知道該騎上自己的馬還是回到母親身邊。
愛女心切的伊莎貝拉什么也沒說。她回到其他幾個女兒身邊,和她們跪在一起。“祈禱吧。”她說,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她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胡安娜難以置信。那晚在她們回到家清洗沐浴以后,胡安娜淚痕累累的臉終于干凈了。
“我們在戰場上,她就只會閉著眼睛!”
“因為她知道祈求主的庇佑總勝過丟人現眼地哭著東奔西跑。”伊莎貝爾尖刻地說,“而看到她跪著祈禱比其他任何做派更能鼓舞士氣。”
“如果她被箭射傷,被長矛刺傷呢?”
“她不會,我們都不會。我們贏了這場仗。而你胡安娜,你就像個瘋婆子,太丟人啦。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你是真瘋了還是故意的?”
“哼,懶得理你,你這個愚蠢的寡婦。”
日子一天天過去,摩爾人再也沒來挑釁。和女王的那場小沖突似乎成了他們的最后一戰。他們的首領死了,城市被包圍,在祖輩留下的富饒土地上挨餓。更糟糕的是,非洲的援軍沒有如約而至——土耳其和他們締結了盟約,但是蘇丹的軍隊沒有出發。蘇丹失去了出兵的勇氣,他的兒子成了基督徒的人質。他們要面對的是西班牙的君主,代表著基督教世界所有勢力的伊莎貝拉和費迪南,他們宣稱這是一場神圣的戰爭,而基督教大軍已看到勝利的曙光。在持續幾天的軍事會議后,格拉納達的國王,博阿布基,同意了和平條款。沒過多久,在策劃得十分完美的混合著摩爾風情和西班牙風情的儀式上,他捧著阿爾罕布拉宮的鑰匙,步出紅堡的鐵門,以一個投降者的姿態將它呈給西班牙國王和王后。
格拉納達、守護著格拉納達的紅堡,以及紅堡城墻內華美的阿爾罕布拉宮——都被獻給了費迪南,也獻給了伊莎貝拉,獻給了主。
穿著戰敗者獻上的絲綢長袍、帽子、拖鞋,像哈里發一樣輝煌的西班牙王室,載著西班牙的萬般榮耀進駐了格拉納達。那天下午,威爾士王妃卡塔琳娜和她父母一起穿過樹蔭下蜿蜒崎嶇的小路,住進了歐洲最華美的宮殿。那晚她睡在奢華的后宮居室,被大理石噴泉的潺潺水聲驚醒,幻想自己是位奢華美麗的摩爾公主,相比成為英格蘭的王妃,似乎這也不錯。
這就是到戰爭勝利為止我的生活。出生在營地,隨著軍隊駐扎遷徙,每天都面對著成人才能承受的恐懼,經歷著小孩不該經歷的一切。由于軍隊沒有時間掩埋陣亡者,我曾穿過炎熱春日里腐爛的士兵尸體前行。我曾跟著父親運槍的騾隊,踏著血污的尸山穿過起伏的山脈。我曾看見母親掌摑因疲累而哭泣的男人。我曾聽見同齡的孩子哭著呼喊他們因為發表異端邪說而被活活燒死的父母。但是此刻,當我們穿著繡花的絲綢,步入格拉納達的紅堡,穿過重重大門來到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阿爾罕布拉宮,我終于第一次成為了一位公主。
我成為了一名在基督世界最華麗的宮殿里,被堅不可摧的城堡守護著,被主護佑著成長的少女。主引導我們走向最終的勝利,這讓我對他的信仰從此不可動搖,作為他最寵愛的子民,母親最寵愛的女兒,我對我的使命深信不疑。
阿爾罕布拉宮充分證明,就像主對母親的庇護,主對我也有著獨一無二的榮寵。我是被選中的子民,生長在基督世界最奢華的宮殿,注定會被賦予更高的榮耀。
在侍從的引領下,仿佛蘇丹出巡般,西班牙王室被王家衛隊簇擁著穿過名為審判之門的巨大方塔駕臨了紅堡。當方塔第一道拱門在伊莎貝拉揚起的臉上投下陰影時,號兵奏出挑釁的音樂,像是喬舒亞在耶利哥之墻下大聲呼喝,好似這樣就能趕走異教徒盤延不去的魔鬼。這巨大的聲音引出了回音,聚集在門口、背靠黃金墻的人們發出顫抖的嘆息。盛裝的婦女半掩著面紗,男人們高傲沉默地挺立著,等著看征服者會怎么繼續。征服了他們的家園,可是要怎么征服他們的信仰和靈魂?卡塔琳娜的目光越過洶涌的人潮,望向那墻上鐫刻著的圓滑的阿拉伯文字。
“那說的是什么?”她問嬤嬤馬迪拉。
她瞥了一眼那邊,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她總是羞于承認自己是摩爾人的事實,裝作對摩爾人和他們的習俗一無所知。其實她生來就是個摩爾人,在胡安娜看來,只是為了生存才改信基督的。
“說,不然就掐你。”胡安娜溫柔極了。
那年輕女人對她倆怒目而視。“它說:‘愿真神與伊斯蘭的正義長存此間。’”
聽到如此自信的言論,卡塔琳娜躊躇了,他們的信仰和她母親一樣堅定。
“主才不會呢,”胡安娜伶俐地說,“阿拉伯人遺棄了阿爾罕布拉宮,伊莎貝拉才是勝利者。如果你們摩爾人像我們一樣了解伊莎貝拉,你們就會明白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一切弱小都只能俯首稱臣。”
“愿主拯救女王。”馬迪拉飛快地說,“我已經夠了解她啦。”
這時鉸鏈轉動,她們面前釘著黑色鉚釘的巨大木門一扇扇地打開了,一陣小號聲中,國王和女王步入了里面的庭院。
按事先演練的,王家衛隊步伐整齊地左右分列到城墻下邊護衛,確認沒有準備來搗亂的可疑分子。在他們的左側是矗立在格拉納達平原上的船首形巨堡,眾人涌入,穿過游行的方陣,在墻上敲打,在方塔上下奔跑。最后伊莎貝拉女王望向天空,遮住眼睛的手上摩爾人的金手鐲閃閃發光,她看到越來越多的圣詹姆斯旗和十字軍的銀十字旗幟在飄揚,忍不住放聲大笑。——現在,她是最偉大的女王,是征服者在塵世的精神信仰。
然后她轉過去面對宮內卑躬屈膝的奴仆。領頭的是大內總管,墜感十足的禮服襯出了他高大的身軀,銳利的黑眼睛迎向伊莎貝拉,掃過她旁邊的費迪南國王和他們身后的王室子女:一位王子,還有四位公主。國王和王子穿戴得和蘇丹一樣隆重,華麗的繡花短上衣和褲子,女王和公主們穿著上等絲綢制成的卡米茲傳統上衣和白色亞麻褲子,黃金制成的花邊頭網挽著從頭上飄下的面紗。
“國王陛下,很榮幸能在阿爾罕布拉宮迎接你。”他說,仿佛把這華美的宮殿獻給侵略者不過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后和國王對視一眼:“帶路。”
大內總管彎下腰,在前引路。女王瞥了一眼背后的孩子們:“來吧,女兒們。”
她帶著她們穿過環繞著宮殿的園林,步下階梯,走進隱秘的門道。
“這就是大門?”她研究著這面毫不起眼的墻里砌著的小門。
“是的,殿下。”男人彎腰答話。
她沒說什么,但是卡塔琳娜看見她不予深究地揚了揚眉毛。然后他們都走了進去。
這狹窄的門道是通往寶藏的孔徑,讓人目不暇接。我們就像一群誤入了寶庫的奴隸。它們都有著詩一樣的名字:金色大廳,桃金娘庭院,使節大廳,獅子庭院,姐妹廳。我們要花費好幾個星期去熟悉宮室間的道路,也需要花好幾個月才能不再對房間里響著叮咚水聲的大理石溝渠、白色大理石噴泉里潔凈清美的山泉感到那么驚喜。而我樂此不疲地從白色雕花窗欞望向遠方的平原山脈、藍藍的天空和金色的丘陵。每扇窗戶都是一幅畫,吸引著你駐足觀看,每一次都有新的驚喜。每扇窗欞都像是白色繡花,粉飾得極為精美雅致,像手藝人做的糖玩意兒一樣不真實。
我和姐姐們住進了后宮里最舒適的房間。我們像蘇丹一樣生活在層層帷幔之后,寒冷的夜里仆人們會點燃火盆,熏上草藥,到處都彌漫著草藥的清香。平日里我們穿著摩爾人的家居服,而出席一些重大的慶典時,我們穿著華美的絲綢,在大理石地板上啪嗒著拖鞋。除去換了個主人,阿爾罕布拉宮仿佛沒有什么改變。現在,我們學會了那些侍女的標記,在建來討好蘇丹寵妃的花園里散步。我們品嘗他們的水果,愛上了果凍的味道。我們在頭上的花冠里插上他們的鮮花,寒冷的清晨里在彌漫著玫瑰和忍冬甜蜜芳香的林蔭路上奔跑。
我們在土耳其浴室里沐浴,任由仆人從頭到腳給抹上花香味的肥皂,任由他們用金色水罐里的熱水一罐一罐地把我們從頭到腳沖洗干凈。我們被抹上玫瑰精油,閑適地躺在大理石臺上,而陽光透過金色屋頂上的星形缺口照進昏暗的房間,這種享樂讓人沉迷。
一個女孩修剪著我們的腳指甲,另一個則修剪著手指甲,剪出好看的形狀,再用指甲花染料畫出精致的圖案。老婦人則給我們拔眉毛,卷睫毛。我們像擁有西班牙所有財富的蘇丹一樣被伺候著,享用著東方所有的奢侈品。這座豪華奢靡的宮殿把我們深深迷住了,讓我們屈從于勝利者的名號,盡情享受。
甚至有著喪夫之痛的伊莎貝爾也開始展露笑容。就連喜怒無常愛繃著臉的胡安娜也平靜下來。而我成了宮廷的寵兒,園丁們喜歡我,允許我自己從樹上摘桃子,后宮里迷人的女眷教我歌舞玩樂,廚房里他們讓我觀看怎么制作美味的糕點蜜餞和阿拉伯杏仁。
父親在使節大廳接見各位使節,像從容的蘇丹一樣帶著他們在浴室里商談國事。母親盤腿坐在統治了這里好幾代的納斯瑞達斯的王座上,赤裸的雙腳穿著柔軟的皮拖鞋,被卡米茲外衣包裹著。她在裝飾著各色彩片、充滿異教徒風情的房間里接見教皇的私人使者。她在另外一座摩爾人的宮殿——塞維利亞堡里長大,這里對她就像家一般。我們在花園里散步,在后宮里沐浴,穿著灑了香水的皮拖鞋,過著在巴黎、倫敦或者羅馬的人們無法想象的優雅奢侈的生活。
我們過得輕松自在,就像我們曾經渴求過的那樣:像摩爾人一樣。我們基督教的同伴在山上牧羊,在路邊的石林向圣母禱告,被迷信和骯臟環境里生出的疫病折磨,年紀輕輕就死去。我們向穆斯林學者學習,被他們的醫生照料,研究他們命名的星星,用他們的數字計數從神奇的零開始算起,享用他們最美味的水果和溝渠里的泉水。他們的建筑賞心悅目,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轉角,都讓我們覺得我們生活在無與倫比的美好里。現在他們保護著我們了:這座城堡確確實實經得起任何攻擊。我們學習他們的詩歌,為他們的玩樂歡笑,欣賞他們的花園,品嘗他們的水果,在他們引來的水里沐浴。我們是征服者,但是他們教會我們怎樣統治。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像未開化的蠻族,侵入了羅馬或希臘人的宮殿,占領了城市,沐猴而冠,享用了美,卻對它一無所知。
至少我們并沒有改變信仰。宮中的奴仆必須至少在口頭上宣誓忠于教會。清真寺被廢棄了,再也聽不到祈禱的鐘聲。不信奉基督教的人們要么被攆去非洲,要么皈依上帝,要么就面臨著裁判所的火刑。我們并沒有麻痹,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是勝利者,而我們的勝利來自于軍隊的強大和主的旨意。我們對可憐的博阿布基國王做出了鄭重的承諾,在我們的統治之下,他的穆斯林子民會和他統治下的基督徒一樣安全。我們承諾了和平共處,他們相信我們會建造起一個摩爾人、基督徒,甚至猶太人都能平等自重地安然生活的西班牙,而我們是信守承諾的人。他們犯了一個錯誤——同意并相信了這個協議,而我們,就像你所知道的,并沒有。
三個月后我們就撕毀了協議,驅逐了猶太人,脅迫了穆斯林。每個人都必須信仰主,若有任何疑問和反抗,等待他們的將是宗教裁判所的裁決。統一國家只有一個辦法:統一信仰。這也是解決人民多樣化的唯一方法。母親在曾經用阿拉伯語寫著“正義與人民同在”的會議廳里修建了個小教堂,她向一個比安拉更嚴厲、更不容置疑的主祈禱,從此再也沒有人來尋求正義。
但是沒有什么能改變這宮殿本身。甚至士兵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踏步聲也不能打破這數百年的平靜。我讓馬迪拉教我認識每個房間鐫刻的題詞,最喜歡的不是那些對真理的歌頌,而是姐妹庭院里寫著的:“你見過如此美妙的花園嗎?”然后題詞自問自答:“我們從未見過什么花園擁有如此豐富,如此甜蜜,如此芳香的果物。”
這不是城堡,不是要塞,也不同于我們在加拉斯科或托萊多見過的那些宮殿。為了讓人們能住在花園里,它建有各式堆滿了精美奢侈品的房間。那些種滿花木供人游玩的庭院,就像一個個美妙的夢:鮮花、蔓藤、水果和草藥把墻壁、瓦礫、立柱裝飾得美輪美奐。摩爾人相信這就是世上的伊甸園,數個世紀以來,他們用無數的財寶打造了這個樂土,它不僅是花園,是凈土,也是天堂。
我愛這里,這里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它是獨一無二的杰作: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動人的地方。但即使還是個小孩,我已經明白這不是我的久居之地。主和母親的旨意都會讓我離開這樂土,這秘密花園,這天堂。命中注定我會在六歲的時候遇見這世上最美的天堂,卻不得不在十六歲時離開它。如同思鄉的博阿布基,幸福和安寧對我而言竟然如此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