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流之女(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16823字
- 2021-04-01 09:58:06
1430年夏
法國 盧森堡
她像個順從的孩子般端坐在牢房角落的小凳子上,仿如一件古怪的戰利品。腳邊的稻草上擱著白镴盤子,里面是吃剩的食物。我留意到叔叔送來不少肉,甚至還有他自己吃的那種白面包;可是她沒動幾口。我發現自己一直盯著她看,打量她腳上那雙男孩才穿的馬靴,還有那剪短的棕發上扣著的男式軟帽,就好像她是什么抓來供我們消遣的奇珍異獸,像只從山遙水遠的埃塞俄比亞抓來供盧森堡貴族取樂的小獅子,我們新添的一件收藏品而已。背后的夫人畫了個十字,悄聲道:“她是女巫嗎?”
我不知道。誰又能知道呢?
“太荒唐了。”姑婆直言不諱,“誰下令把這個可憐女孩鎖起來的?快把門打開。”
男人們不知所措地囁嚅,都想互相推卸責任。接著有人把大鑰匙插進牢門,姑婆昂首走了進去。這個女孩應該十七八歲年紀,不過比我大幾歲而已。她從參差不齊的劉海后面望過來,緩緩起身脫帽,笨拙地微微屈身行禮。
姑婆說:“我是喬安奴夫人,盧森堡的女主人。這里是盧森堡的約翰勛爵的城堡。”她指了指我的叔母:“這位是他的夫人,城堡女主人,貝修恩的喬安奴,至于這位,是我的侄孫女雅格塔。”
女孩逐個看過我們,一一頷首。她看向我時,我感到有什么在身上輕輕敲擊,就像一根手指掃過了后頸,又或是一句魔咒般的耳語。我想,會不會正如她所宣稱的那樣,她的背后真的立著兩位守護天使,這種感覺就是它們帶來的。
我的姑婆看那女孩一言不發,便問:“你會說話嗎,小姐?”
“哦,會的,夫人。”那女孩帶著濃厚的香檳地區的口音回答。我這才發現有關她的傳聞所言不虛:就算她率領過軍隊,還擁立過國王,也不過是一個村姑!
“如果我叫人取下你腿上的鐐銬,你能向我保證不逃嗎?”
她猶豫了一下,好像還有權選擇似的:“不,我不能。”
姑婆笑了:“你懂什么叫假釋嗎?我能讓你出獄,與我們一起在我侄子的城堡里生活,只要你發誓不逃跑就行。”
女孩偏過頭,眉頭緊皺,仿佛在傾聽什么人的建議,隨即搖了搖頭:“我知道假釋是什么。就是一個騎士向另一個許諾,訂下規矩,就像比武前那樣。我不像那樣。我說的都是真話,不是什么吟游詩人唱的小曲,也不玩這些花樣。”
“小姐,假釋可不是在玩花樣!”喬安奴叔母插嘴道。
女孩看著她:“哦,可它就是玩花樣啊,我的夫人。貴族們干這些事從沒認真過——不像我那么認真。他們把戰爭當兒戲,亂立各種規矩,一旦出行,就把無辜百姓的農場化作焦土,邊笑邊看著茅草屋頂熊熊燃燒。再說,我無法立誓。我已經立過誓言了。”
“向那個膽敢自稱為法國之主的人嗎?”
“向天國之主。”
姑婆沒再說話,斟酌片刻后說:“我會讓他們取下鐐銬,看著你,免得你逃跑;然后你可以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坐。貞德,盡管是錯誤的,我覺得你為你的國家和你的王子所做的事情非常偉大。我不會坐視不管,任由你被鐐銬鎖著。”
“你會讓你的侄子放我走嗎?”
姑婆猶豫了:“我不能命令他,但我會盡一切努力送你回家。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把你交給那些英國人。”
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女孩顫抖起來,畫了十字,用古怪至極的方式猛點自己的額頭和胸,就像農民聽見魔鬼之名時的那副模樣。我差點笑出聲,引來女孩冷冷的注視。
“他們只是凡人罷啦。”我向她解釋,“英國人又沒有什么魔法。你用不著這么害怕他們的。用不著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畫十字。”
“我不害怕他們。我還沒蠢到害怕他們有什么魔法——事實正相反,是我有神力,這使我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怕我怕得發狂,怕我怕到一旦我落入他們手中就會立馬殺了我。我就是他們的恐懼,我就是他們夜里的噩夢。”
“只要我活著,他們就不會得到你。”姑婆向她保證。那一刻,貞德切切實實地直視著我,目光陰郁,似乎看出連我也能聽出這個真誠的保證完全是虛無縹緲的承諾。
姑婆認為貞德也許是可以被教化的,只要把她帶到我們身邊,好好跟她交談,把她對宗教的狂熱冷卻下來。這個女孩遲早會穿上年輕姑娘的衣服,這個在貢比涅被人從白馬上拽下的年輕戰士遲早會轉變,就像一場顛倒過來的彌撒儀式那樣,烈酒會化作清水。到時候她會和其他侍女們坐到一起,耳中只聽得進主人的吩咐,聽不見教堂的鐘聲。那些英國人也許會就此放過她。他們要求我們交出的是一個不男不女的殺人女巫,我們所能交出的卻是一個悔過又順從的侍女,這樣一來對方也許就會心滿意足,繼續橫行霸道去了。
貞德上次打了敗仗,如今精疲力盡,同時還心懷不安,感到自己擁立的國王配不上涂油禮[1],過去趕跑的仇敵如今殺了回馬槍,就連授予她使命的神都對她棄之不理。所有讓那些崇拜她的士兵視她為圣女的事物都已經不復以往。在我姑婆執著的仁慈面前,她又成了一個笨手笨腳的鄉下姑娘,毫無特殊之處。
當然了,雖以坎坷戰敗告終,姑婆手下所有的侍女都想了解這段正在以緩慢潰敗告終的冒險。趁貞德與我們一起生活,學習該怎么當淑女而不是戰場上的圣女的時候,她們鼓起勇氣問她。
其中一個問道:“你怎么會這樣勇敢呢?你是如何學會這樣勇敢的呢?我是說,在戰場上的時候。”
貞德聽到這個問題后面露微笑。我們一共有四個人,齊坐在城堡護城河旁的一片草坡上,像孩子一樣悠閑自在。七月的陽光直射下來,城堡四周的牧場在熱氣蒸騰中閃閃發光;就連蜜蜂也懶洋洋的,嗡嗡叫了一會兒便歸于無聲,仿佛醉倒在了花間。我們挑了最高的那座塔樓,坐在它落下的陰影里頭,身后是護城河清澈的河水,時不時的還能聽見螃蟹浮到水面冒泡的聲音。
貞德像男孩一樣大大咧咧躺著,一只手浸在河水里,眼睛被遮在帽檐下面。我身旁的籃子里放著幾件縫了一半的襯衫,是我們準備做給康布雷附近的窮孩子們的。只是姑娘們什么也不想做,貞德又不會做,我正好隨身帶著姑婆珍藏的游戲牌,一邊洗牌,一邊閑散地看上面的圖畫。
“我知道我是受召于神的。”貞德簡潔地說,“他會保護我,所以就算在最險惡的戰斗中也無所畏懼。他警告說我會受傷但不會感到疼痛,所以我知道自己可以奮戰到底。我甚至會警告我的軍隊某天我可能會受傷。我在開戰前就能預知,反正就這樣。”
“你真的能聽見那些聲音嗎?”我問。
“那你又如何呢?”
這個驚人的問題讓女孩們都猛地轉身過來盯著我。在她們的凝視下,我羞得臉上發熱,好像做了很丟臉的事:“不!不能!”
“所以呢?”
“你在說什么啊?”
“你都聽見些什么?”她理直氣壯地問,好像人人都會幻聽似的。
“好吧,其實不能算是人的聲音。”我說。
“那是什么?”
我向身后瞥了一眼,好像怕魚兒會浮到水面偷聽:“每當我家族中的某人快要死去,我都會聽見一種雜音。一種奇特的雜音。”
“什么樣的雜音?”一個叫伊麗莎白的女孩問,“我從來不知道。我也能聽見嗎?”
我不快地說:“你又不是我家族的人,當然聽不見了。除非你祖先是……總之,不能告訴別人。你本來就不應該聽,我也不應該說。”
“什么樣的雜音?”貞德又問。
“像唱歌。”我說,看到她點了點頭,好像她也聽過有人唱歌。
“他們說這是梅露西娜的聲音,她是盧森堡的第一代夫人。”我悄聲說道,“他們說她是一位水之女神,來自河流深處,嫁給第一代公爵為妻,可她不會像凡人那樣死去。她總是會回來,為子孫們的死亡放聲哭泣。”
“那么你是什么時候聽見她的呢?”
“我的小妹妹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聽見了某種聲音,馬上就知道那是梅露西娜。”
“可你又怎么知道是她的呢?”另一個女孩輕聲問道,不想被我們的交談排除在外。
我聳了聳肩,貞德笑了,她清楚地知道真相總是無法付諸言詞。“自然而然就知道唄。”我說,“就像是我認出了她的聲音,就像我一直都認得。”
貞德點頭道:“正是如此,自然而然就知道。但你如何知道這聲音來自神祇而不是來自惡魔呢?”
我猶豫了。任何有關鬼神的問題都應該求教神父,不然至少也要問母親或者姑婆。可是梅露西娜之歌,還有打從脊梁骨里發出的戰栗,那些偶然間看到的無形之物——某種非生非死的東西,時不時消失在房屋的角落里,那比薄暮更薄的陰霾,那清晰到難以忘卻的夢境,那偶然窺見卻無法形容的預感——所有這些都太過飄渺,無法付諸言詞。如果都不知道如何措詞成句,我又怎么能夠向別人發問呢?我怎能忍受某人拙劣地替它們命名,甚至想要解釋它們呢?很有可能我也會像貞德這樣無言地擺弄護城河中碧綠河水。
“我從沒問過別人。”我說,“因為這算不了什么。就像你走進一個房間,空無一人,但你就是能感覺到還有什么人在場。你聽不到他也看不見他,可你就是知道。僅此而已。我從沒想過這是來自天神還是惡魔的恩賜。這根本無關緊要。”
貞德肯定地說:“我聽到的聲音來自上帝,我很清楚。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就一敗涂地了。”
“那你會占卜嗎?”伊麗莎白孩子氣地問我。
我的手指握緊卡牌:“不。這些牌不能用來占卜,只能拿來玩,它們只是游戲牌。我不占卜,就算我會,姑婆也不會允許的。”
“哎呀,幫我算算嘛!”
我態度堅決:“這些只是游戲牌。我不是算命的。”
伊麗莎白說:“哎,替我抽一張卡算算嘛。再幫貞德也算算。她今后會怎樣?你肯定也想知道貞德將來如何吧?”
我對貞德說:“這樣做毫無意義啊。我帶這牌來只是想要和大家一起玩。”
“它們很漂亮。”她說,“他們在法庭上也叫我玩這種牌。真夠聰明的。”
我把牌遞給她,她用結繭的手把牌展開。我戒備地說:“小心點,這些牌很珍貴。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夫人就把它們拿給我看,還告訴我每一幅圖的名字。她肯借給我是因為我喜歡玩牌,我向她保證過一定會好好愛惜的。”
貞德把那摞牌遞還給我,盡管她很小心,我也提前伸手去接,其中一張牌還是從手間滑落,背面朝上掉到了草地上。
“啊!抱歉。”貞德驚叫一聲,很快把牌撿了起來。
我聽見了一聲低語,好似冰冷的氣息順著脊背向下游走。眼前的草地和樹蔭里甩動尾巴的牛群似乎都遠在天邊,只有我倆被罩在一個玻璃杯中,就像困于碗中的蝴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你最好趕快看看那牌。”我聽見自己對她說。
貞德看著那幅鮮艷的圖畫,瞪大眼睛,把牌遞給我。
“這是什么意思?”
紙牌上面是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男人,被捆住單腳倒吊,另一只腿柔若無骨地彎著,腳尖和繃直的腿伸向不同的方向,就好像他在跳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他的手反捆在背后,看起來像在鞠躬,藍發快活地垂下,他就這樣吊著,頭朝地腳朝天,臉上還掛著笑容。
“倒吊者。”伊麗莎白讀道。“太可怕了。這是什么意思?哦,該不是說……”她突然住口。
“這并不意味你會被吊死。”我趕快對貞德說,“可別這么想。這只是一張游戲牌,不能說明什么。”
“那它又是什么意思呢?”另一個女孩問道。貞德一言不發,好像這不是她的牌,我拒絕預言的也不是她的命運。
貞德用棕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我含混躲閃地說:“他的絞架是兩棵還在生長的樹。這代表春天、復蘇和生命——不是死亡。而且樹有兩棵,這人在中間保持平衡。他正處于復蘇之中。”
貞德點頭稱是。
“它們俯身向他鞠躬,他很高興。看啊:他沒有被綁住脖子吊死,而是被綁著腳。只要他愿意,就能伸手解開繩子。只要他愿意,就能解放自己。”
“可他沒有解放自己。”女孩評論道,“他像個雜耍演員。這又說明什么呢?”
“這說明他自愿在此,自愿等待,自愿被綁住腳,掛在空中。”
“自愿成為活祭品?”貞德用彌撒時一般緩慢的語氣說道。“不是的,他沒有受到折磨!”我飛快回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這牌說明不了什么!”
“是啊。”貞德說,“這些只是游戲牌,我們只能用來玩游戲。這張牌很不錯嘛,倒吊者。他很開心,倒吊在春天里讓他很開心。想讓我教你們一種香檳區玩的賭錢游戲嗎?”
“想。”我伸手要那張紙牌,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還給我。
“說真的,它什么也不能說明。”我向她重申。
她沖我笑,笑容澄凈而坦直:“我很清楚它是什么意思。”
“我們能開始打牌了嗎?”我開始洗牌,有一張牌翻了過來。
“這可是張好牌。”貞德評論道,“命運之輪。”
我抽出這張牌給她看:“使你平步青云或一落千丈的正是命運之輪——它傳遞的信息就是我們必須笑對輸贏,因為失敗與勝利輪流主權。”
貞德說:“在我的故鄉,農民們用一個手勢表示命運之輪。每當極好或極壞之事發生,他們就用食指在空中畫一個圈。某人繼承了飛來橫財,或者某人賭輸了一頭牛的時候,他們都這樣做。”她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他們還會說某句話。”
“念咒嗎?”
“算不上咒語。”她一臉狡黠。
“那是什么?”
她邊笑邊說:“他們說‘Merde[2]’。”
“什么?什么啊?”年紀小的女孩問道。
“沒什么。”我說,貞德還在笑,“貞德的老鄉們說的沒錯,萬物都將歸于塵土,人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淡然以對。”
貞德的未來生死未卜,她就像倒吊者一樣來回搖擺。我全家,包括我父親——圣波爾的皮埃爾伯爵,盧森堡的路易叔叔,還有我最喜歡的盧森堡的約翰叔叔,全都是英國人的盟友。父親從我家的圣波爾城堡寫信給弟弟約翰,以一家之長的名義命令弟弟把貞德交給英國人。可姑婆又堅稱我們應該保護她。約翰叔叔猶疑不決。
英國人要求得到他們的囚犯。英國人控制了大半個法國,而其余的又都歸他們的盟友勃艮第公爵所有,所以他們能為所欲為。圣女貞德被抓住的時候,英國士兵紛紛跪倒在戰場上,熱淚盈眶地感謝上天。他們心里無疑認為法國軍隊一旦沒有了貞德定會分崩離析,變回她統帥之前的老樣子,一群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統治法國英屬領土、管理幾近整個法國北部的攝政王貝德福德公爵[3],日復一日地寫信給叔叔要求他效忠于英國,不但拿長久以來的友誼說事,還以金錢相誘。我很喜歡看那些英國信使每日前來,穿著華貴的制服,騎著漂亮的馬兒。大家都說公爵是備受崇敬的偉人,是法國最杰出的人物,極難招惹。但是至今為止叔叔都順著姑婆的意愿,沒有交出我們的囚犯。
叔叔盼望法國宮廷能為她討情,畢竟他們欠了貞德的良心債。但就算他寫信告知對方圣女在這里,說她已準備好回到國王旗下再次服務于他的軍隊,對方仍出奇地沉默。有她率軍,他們定能再次大勝英國人。他們一定會交錢贖回她的吧?
“那些人不想要她。”姑婆勸他道。他們剛才還與叔叔的臣子一起坐在大廳里的公用餐桌旁,品嘗美味佳肴,隨后將其分給全屋的人,作為給親信的賞賜。現在他倆則舒舒服服地坐在姑婆私人房間的小桌子邊上,面朝爐火,她的貼身侍從在一旁伺候。整個就餐過程中我都必須與侍女們一起站著。我的職責就是監督侍從,一有需要就輕輕拍手招呼她們上前,還必須保證兩耳不聞桌上事。雖然我還是從頭聽到了尾。
“貞德帶著先知能力到來之前,查理王子根本一無是處。是她讓他成為真正的男子漢,又是她讓一個男子漢成為國王。她教他宣布自己的王位繼承權,把跟隨他的人打造成一支軍隊,還使這隊伍百戰不殆。如果他們能像她聽從神祇一樣聽她的話,早就把英國人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回那片終年大霧的群島上了,我們也就能從此一勞永逸,免受他們之苦。”
叔叔笑起來。“唉,我的姑姑!這場戰爭已經快有百年之久了。難道你真的覺得某個能聽到神祇的出身草莽的小女孩就能結束它嗎?她絕對不可能趕得走英國人。他們絕不會離開,永遠也不會了。無論憑靠的是合法的繼承權還是侵略,這里都是他們的土地。只要他們還有守住領地的勇氣和力量就會一直立于不敗之地,而貝德福德的約翰公爵一定會確保如此。”他瞥了一眼酒杯,我向男仆示意自己上前拿起酒杯讓男仆斟酒,然后小心放回桌上。他們用的是高級的玻璃器皿,因為叔叔無比闊綽,姑婆向來又只用最精美的器具。“英國國王不過是個黃發小兒,但年齡沒有妨礙他把王位坐得穩穩當當,因為他有叔叔貝德福德在法國為他效力,另一個叔叔格洛斯特在英國本土護駕。貝德福德既有勇氣,也有同盟,足以在這里保護他們的國土太平,我想他們會把多芬王太子[4]往南趕得遠遠的,直到把他趕到海里去。雖然圣女風光一時,而且風光得非比尋常;可說到底,還是英國人會贏得戰爭,守住他們的合法土地,到了那時,我們這邊所有發誓要和英國人拼到底的王侯都會對他們死心塌地了。”
“我不這樣認為。”姑婆堅決地說,“英國人怕她。他們說她是不可戰勝的。”
“時過境遷了。”叔叔說,“看看吧!她已成階下囚,牢門也沒有突然炸開吧。他們現在知道她只是凡人之軀了。他們在巴黎城外看到她大腿中箭,也看到她被自己的軍隊遠遠拋下,是法國人親口告訴英國人,貞德可以被戰勝,也可以被隨手遺棄。”
“但是你不會把她交給英國人。”姑婆斷言道,“這樣會使我們永遠蒙羞,在神面前,在世人面前。”
叔叔俯身向前,悄悄說:“你還在當真嗎?你就真的不覺得她是個江湖騙子嗎?你就真的不覺得她只是個胡言亂語的村姑嗎?你知道這種人我輕而易舉就能找到五六個嗎?”
她說:“你可以找到五六個人聲稱自己像她,但沒人真和她一樣。我覺得她是一個特殊的女孩,真的,侄兒。我有非常強烈的感覺。”
他不語,仿佛這話里有東西值得掂量,即使姑婆不過一介女流:“你能預見她會成功?這是預言嗎?”
她猶豫片刻,但很快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確定。但盡管如此,我還是堅持認為我們得保護她。”
因為不想反駁她,他沒作聲。她是盧森堡的夫人,也是一家之主。她死后我父親將繼承名號,但她還有廣闊的領地任她支配,想留給誰就留給誰。約翰叔叔是她最喜歡的侄子,他心里抱著指望,所以不想惹她生氣。
“法國人想要回貞德可得花大價錢。”他說,“我可不想賠錢。她的身價堪比國王,他們很清楚這一點。”
姑婆點頭稱是:“我要寫信給多芬王太子查理,他會來贖她的。王太子總是被那些親信大灌迷魂湯,但不管他們說什么,他都會聽我的。我可是他的教母。事關榮譽啊,他能有今天全憑圣女。”
“很好,但要趕快。英國人逼得很緊,我不想惹惱貝德福德公爵。他位高權重,而且為人公正,是整個法國里最優秀的領導人。如果他是個法國人,早就受萬民所愛了。”
姑婆大笑:“沒錯,可他不是法國人!他是英國攝政王,必須回到他那濕漉漉潮乎乎的島上,回他的小侄子、那個可憐的國王身邊,努力拾掇他們那塊國土,把法國留給咱們統治。”
“我們?”叔叔疑問道,好像想問,莫非她認為我們這樣一個業已統治眾多領地,與神圣羅馬帝國有血族關系的家族,還應該統治全法國?
她笑了。“我們。”她溫柔地說。
第二天我與貞德一起來到城堡中的小教堂,與她并肩跪在圣壇前的臺階上。她狂熱地祈禱,整整一小時都沒抬起頭。隨后神父主持彌撒,貞德領了圣餐與葡萄酒,我在教堂后面等她。貞德是我認識的人里唯一會每天雷打不動領圣餐和葡萄酒的人,圣餐簡直成了她的早餐。我母親比大多數人都更虔誠,也不過一月領一次而已。我們一起走回姑婆的房間,青草茵茵,沙沙地掃過腳邊。貞德大聲笑話我,因為我必須左躲右閃才能讓頭上的錐形頭巾穿過狹窄的門口。
她說:“它很漂亮。不過我可不樂意戴這類玩意。”
我在她身前止步,轉過身站在自城墻箭眼[5]射入的陽光之中。我的長裙燦爛而耀眼:暗藍色的裙子,與其呈鮮明對比的綠寶石色襯裙,裙擺傾瀉而下,胸口用高腰帶緊緊束住。高高的埃寧式頭巾[6]圓錐般立在我頭上,從頂尖散下的粉青色頭紗披在背后,遮住我的金發,卻又讓它們顯得更加鮮亮。我伸開雙臂展示蓬大的三角袖,上面裝飾著精美絕倫的金絲刺繡,我還拉起裙擺露出腳上的猩紅淺口鞋,鞋尖彎彎地翹著。
“可是你穿著這種裙子就沒辦法干活、騎馬,連跑都不能跑。”
我理直氣壯地說:“這身衣服可不是為了騎馬干活,也不是為了跑什么步。這是為了炫耀。是為了告訴全世界,我是個待字閨中、年輕漂亮的少女;是為了展示我父親多么富有,讓我穿得起帶金線的袖子和帶絲緞的頭巾;是為了展示我有多么高貴,能穿天鵝絨和絲綢,而不是窮姑娘才穿的羊毛粗布。”
“我可受不了穿著這種東西四處炫耀。”
我不快地教訓她道:“你想穿也不會被允許的,穿著打扮必須符合地位;你必須遵守法律,只穿棕色和灰色。你真的覺得自己高貴到能夠身著貂皮了?還是說你想把你的金色罩袍[7]要回去?聽說你在戰場上跟其他騎士一樣漂亮,那也就是說你穿得像個貴族啰。他們說你尤其中意你那漂亮的旗幟和锃光瓦亮的盔甲,而最愛的便是那身金色長衣。他們說你犯下了虛榮之罪。”
她的臉紅了,反駁道:“我必須要很顯眼啊。我站在軍隊領頭。”
“那身金色又怎么說?”
“我必須彰顯天父的榮耀。”
我說:“好吧,不管怎樣,你穿女人衣服時也都不能戴我這種頭巾。你得戴更樸素的,像那些侍女,別戴太高或者太別扭的,用一塊干凈頭巾蓋住頭發就行。你可以在長裙下面穿靴子,這樣就依然可以到處走動。為什么不穿長裙試試呢,貞德?這樣一來別人就不能指責你穿男人衣服了。女人身著男裝是異端的象征,為什么不穿裙子呢?這樣他們就不好說你什么了。為什么不穿得普通些呢?”
她搖頭。“我已立下誓言。”她僅僅這樣回答,“向神立誓。只要國王召喚我,我便要準備再赴戰場。我是待命的士兵,不是待主人傳喚的侍女。我要如士兵般穿著。我的國王隨時隨刻都可能會召喚我前去的。”
我瞥了一眼身后。一個抱著熱水壺的小聽差正在偷偷聽我們說話。我等他點頭鞠躬跑開之后才悄聲說:“噓。你根本就不該管他叫國王。”
她縱聲大笑,仿佛無所畏懼:“是我把他帶上加冕禮的寶座,他在蘭斯教堂里被涂上克洛維斯圣油膏的時候,我就站在自己的軍旗之下,親眼目睹他向人民展示他的王冠。他當然是法國國王了。他受過加冕,涂過圣油。”
我提醒她:“誰說了這話都會被英國人撕爛舌頭的,這還只是初犯警告。第二次再犯,他們就會在你的額頭上烙印,叫你一輩子都帶著傷疤過活。英國國王亨利六世才能被稱作法國國王,你叫的那個法國國王應該叫做多芬王太子,別無他號,只能是多芬王太子。”
她發自內心地大笑。“亨利六世甚至都不能被稱為法國人。”她大聲叫道,“你那偉大的貝德福德公爵說應該把我的國王叫做阿爾馬尼亞克人[8]。可當我率法國軍隊爬上巴黎城墻的時候,偉大的貝德福德公爵可是嚇得瑟瑟發抖,逃到魯昂征新兵去了。我率法軍——沒錯,我就是要這樣說!——率法軍宣稱對巴黎的主權,是為了我們的國王,一位法國國王。我們差點就贏了。”
我用手遮住耳朵:“我才不聽,你也不該說。我聽你說了這種話,會挨鞭子抽的。”
她馬上拉住我的手,十分后悔:“啊,雅格塔,我不該連累你。好啦!我再也不說了。可你要知道,為了反抗英國人,我可是做過比動動嘴皮子可怕得多的事。我用箭和大炮、攻城槌和槍打他們!英國人壓根不會管我說些什么穿些什么的。我打敗過他們,告訴世人他們無權占領法國。我率領軍隊,一次又一次地擊潰過他們。”
“我希望他們永遠都抓不到你,永遠都不能審問你。不理會你說的這些話,不理會你射過的箭,不理會你那些大炮。”
她思及此處,臉色有點發白:“上帝保佑,我也如此希望。仁慈的主啊,我也如此希望。”
“姑婆要寫信給多芬王太子。”我將聲音壓得很低,“昨天晚飯時他們在談這個。她要寫信給多芬,請他來贖回你。我叔叔會把你還給法……還給阿爾馬尼亞克人。”
她垂下頭,嘴唇念念有詞地祈禱。“我王會為我而來。”她全心全意地說,“我王必將為我而來,將我帶回他的身邊,我們必將再次投身戰斗。”
八月的天越來越熱,姑婆每天下午都在內室的美人榻上小憩,床邊垂著浸過薰衣草水的淺色絲綢紗帳,合上的百葉窗在石地板上投下道道陰影。她喜歡讓我讀書給她聽,自己則躺著閉目養神,雙手疊放在裙子的高腰線上,好像一尊擱放在蔭蔽的墳墓里的雕像。她取下經常戴著的角狀大頭巾放在一旁,任由花白的長發散落在涼爽的刺繡枕頭上。她會給我一些書,從她的圖書館里拿的,書中盡是波瀾壯闊的浪漫故事,吟游詩人和森林深處的少女。但有一天她把一本書交到我手里說:“今天讀這本。”
這是一冊用古法語寫就的手抄本,我結結巴巴地念著。這書很不好讀:空白處的插畫像荊棘和花朵一樣蔓生在字詞之間,抄寫員的筆跡又十分華麗,讓我覺得很難辨認,但是故事漸漸在眼前生動起來:一位騎士在行經一片黑森林時迷失了方向,他聽見水聲,便循之而去,看見一處白色的水池和飛濺的泉水,立在水中的女人是如此美麗,膚白勝雪,發黑如夜。他對她一見鐘情,她也同樣如此,他將她帶回城堡,娶她為妻。她只有一個條件:每月都要獨自沐浴一次。
姑婆問我:“你知道這個故事?你父親跟你講過嗎?”
“我聽人提過一點兒。”我回答得很謹慎。眾所周知,姑婆總是很容易生我父親的氣,所以我拿不準該不該說我覺得這就是我們家族起源的那個傳說。
“是嗎。那么現在你在讀的是真實的版本。”她說著,又合上了眼,“你也是時候知道真相了。繼續讀吧。”
這對年輕的佳偶比世界上任何夫妻都更幸福,人們遠道而來拜訪他們。他們有了很多孩子:美麗的女孩和古怪狂野的男孩。
“兒子們。”姑婆喃喃自語,“如果女人想要兒子就能得到該多好,如果想要什么樣的兒子就能得到該多好。”
歲月流逝,妻子的美貌卻從未被時間帶走。丈夫越來越疑心了。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妻子的單獨洗浴之謎,于是偷偷潛入她的浴室想要一探究竟。
姑婆抬手打斷,問我:“你知道他看見了什么嗎?”
我從書里抬起頭,手指正點在一幅插圖下面,畫面上男人正透過百葉窗向浴室里窺視。前方,女人坐在浴盆里,秀發蜿蜒在白皙的肩頭。而在水中閃爍著微光的是……一條遍布魚鱗的巨大尾巴。
“她是一條魚?”我低聲問。
“她不屬于這個世界。”姑婆靜靜地說,“她努力像普通女人那樣生活,可有些女人注定無法泯于眾人。她努力規矩行事,可有些女人注定無法循規蹈矩。這是一個屬于男人的世界啊,雅格塔。只是有些女人不愿按他們奏出的節拍起舞。你懂嗎?”
我當然不懂了。我還太年輕,不懂一男一女能在相愛篤深、連心跳都同步到好似共享一顆心臟的同時,又自知兩人之間的差異是如此絕望。
“總之你接著讀吧。剩下的不多了。”
丈夫不堪承受自己妻子是個怪物的真相,她也無法原諒他窺視自己的行為。她離開了他,帶走了美麗的女兒們,他則帶著兒子們孤獨生活,黯然神傷。但是在他臨死之際,正如我們家族每一個成員臨死時那樣,他的妻子梅露西娜,這位美麗的溫蒂妮[9],水之女神,回到了他身邊,他聽見她在城墻之下哭泣,哀悼她所失去的孩子,哀悼她仍然深愛著的丈夫,哀悼這個令她無處容身的世界。
我合上書,沉默是如此漫長,我還以為姑婆睡著了。
姑婆悄然開口:“我們家族中的某些女人有預知的天賦。她們的力量是繼承自梅露西娜、自她所居住的那個世界。我們當中有些人是她的女兒,她的后裔。”
我是如此害怕聽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怕到幾乎無法呼吸。
“雅格塔,你覺得你可能與那些女人一樣嗎?”
“可能吧,”我輕輕說,“但愿如此。”
“你需要聆聽。”她柔聲說道,“聆聽寂靜,守望空虛。而且你要凝神警惕。梅露西娜是個變形者,如同水銀一般在物與物之間轉化。你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看見她,她像水一樣。如果不夠細心,就算竭力睜大雙眼望穿碧潭尋找她,也只能在水面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會指引我嗎?”
“你必須指引你自己,不過你可能會聽見她對你講話。”她停下話頭,“把我的首飾盒拿來。”她指向床腳處的大箱子。我打開吱呀作響的箱蓋,禮服包裹在已化作齏粉的絲綢里,旁邊是一個木制的大盒子。我把它拿了出來。盒子里有一列抽屜,每一個都裝滿了姑婆的珠寶。“打開那個最小的抽屜看看。”她說。
我找到里面一個黑天鵝絨做的小荷包,解開流蘇穗子,打開荷包口,一個沉甸甸的金手鐲掉進我手里,上面掛了大約兩百個小小的掛墜,形態各異。我看見有船,有馬,星星,湯勺,鞭子,鷹,還有馬刺。
“當你想知道某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的時候,就挑兩三個小掛墜——選那些能象征你眼前的選擇的,把每一個都系上細繩,放進離家最近的河流里,要選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靜到你只能聽見這條河流的汩汩水聲。一直等到新月,切斷其中兩根,然后把剩下那根繩子拉起來,查看你的命運如何。河流會告訴你答案。河流會指引你的方向。”
我點頭。手中的手鐲冰涼而沉重,每一個飾物都是一個選擇,都是一次際遇,一次潛在的錯誤。
“你想要什么,就對河水說出它的名字,就像一次禱告。你想詛咒誰,就將它寫在紙上,丟入河水里,讓它如一葉扁舟順水流走。河流便是你的同盟,你的朋友,你的女主人——明白了嗎?”
我點頭稱是,雖然心中不甚明了。
“你想詛咒誰的時候……”她停下來嘆了口氣,仿佛已經疲憊之極,“措辭要小心,雅格塔。尤其是詛咒的話語。不要說多余的話,還要保證施加到了正確的對象身上。你要清楚知道,從口中說出的詛咒可能會不受控制,就像一支射出的箭一樣,詛咒也是會波及其他人的。聰明女人只會極為謹慎地詛咒。”
即使屋中很熱,我還是打了冷戰。
她承諾道:“我會教你其他的知識。這是你的遺產,因為你是家中長女。”
“男孩們知道嗎?我弟弟路易呢?”
她半睜慵懶的雙眼,對我微笑:“男人統治他們所知的世界。他們知道什么,就把什么占為己有;學到什么,就宣稱是自己發現的。他們就像那些尋找世界運行原理的煉金術士,找到后又想占為己有,密不外傳。男人發現任何東西都會緊抓不放,扭曲知識,以迎合他們天性中的自私。而留給我們女人的,除了那片未知之地,還有何處呢?”
“可是難道女人就不能在世上占據重要的一席之位嗎?你就做到了啊,姑婆,還有阿拉貢的約蘭德,她被稱為‘四國之后’[10]。我就不能像你和她一樣掌握廣大疆土嗎?”
“也許你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要警告你,追求強權財富的女人要付出很大代價。也許你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女人,像梅露西娜、約蘭德,或者我一樣;可你還是會像世間所有女人一樣,在男人統治的世界中四處碰壁。如果嫁得如意郎君或者繼承豐厚遺產,或許會得到一星半點的權力——但你永遠都會感到腳下的路如此艱難。而在另一個世界的她們——好吧,誰知道另一個世界什么樣呢?也許她們會聽見你,你也能聽見她們。”
“我會聽見什么?”
她笑了:“你很清楚。你已經聽到過了。”
“你是說,那些聲音?”我問道,心里想起貞德。
“也許吧。”
漸漸地,日光的強熱開始消逝,九月一天比一天涼了。湖畔的茂密森林中的樹開始從無精打采的綠變為枯萎的黃色,燕子每晚都繞著塔樓打轉,好像在依依揮別,相約明年再見。它們相互追逐,一圈又一圈轉著,讓人目眩,仿佛伴隨舞者旋轉的紗幔。成排的藤蔓上長滿累累果實,農婦們戴起手套,卷起袖子,把果子一串接一串摘進大柳條筐里,農夫們則把它們甩進推車,拉去榨汁。水果和葡萄酒發酵的味道遍布在農莊里,每個人的衣服下擺都浸染成了藍色,腳也成了紫的,他們都說今年會是個富足豐饒的好年頭。侍女們和我途經村莊的時候被他們叫去品嘗新酒,酒嘗起來度數不高,但味道挺沖,滿是泡沫。他們沖著我們皺成一團的臉哈哈大笑。
姑婆沒有再像她在夏初那樣,端坐在椅上,將目光掃過她的侍女們,投向遠方的城堡和我叔叔的土地。就像她在夏初時所做的那樣。日光漸漸失去熱度,她看上去也越來越蒼白冰冷了。每天她都要從上午躺到傍晚,偶爾起床也只是為了隨叔叔一起走進大廳,向喧鬧的問候聲頷首示意。男人們望著他們的主人和夫人,用短劍擊打木桌。
貞德為她祈禱,每天到教堂時都會誦念她的名字。可是我呢,毫不懂事,隨隨便便就習慣了姑婆新的生活規律,每天下午坐在她身邊為她讀書,巴望著她能給我講講在我出生前就早已存在的那些祈禱文,它們曾像紙船一樣隨著河水漂流,匯入大海。她讓我把她那副紙牌展開,教我每一張的名字和意義。
“現在為我讀牌吧。”某一天,她這樣說,然后用細瘦的食指點了點某張牌,“這張是什么?”
我翻過牌給她看。身披黑色斗篷的死神正回頭看我們,他的臉隱藏在斗篷之下,鐮刀架在高聳的肩頭。
她說:“啊,好啦。這么說你終于來了,我的朋友!雅格塔,去把你叔叔叫來見我吧。”
我把他帶進屋,他跪在她的床邊。她將手放在他頭頂,仿佛在獻上祝福,然后把他輕輕推開了。
“我真受不了這天氣。”她故意生氣地對叔叔說。好像天氣轉涼是他的錯一樣,“你怎么能忍得了住在這里?冷得像英格蘭一樣,沒完沒了的冬天。我應該去南方,去普羅旺斯。”
他問:“真的嗎?我以為你身體疲乏。你就不能在這里休養嗎?”
她不耐煩地打了響指,蠻橫地說:“我太冷了。你可以為我安排一名護衛,我也會在轎子里鋪上毛皮。等到開春我就會回來。”
“我覺得在這里你肯定會更舒服。”他建議道。
她說:“我很想再看一看羅訥河。再說了,我有事要做。”
沒人膽敢反對她,她可是女主人。沒過幾天,她那頂龐大的轎子就來到門前,轎里的床上鋪滿毛皮,黃銅的暖手爐里裝滿燒紅的煤,轎子底板上碼滿烤熱的磚塊,供她保暖。家中人列隊恭送她離開。
她將手伸給貞德,吻了叔母喬安奴,然后是我。叔叔扶她進了轎子,她用瘦骨伶仃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保護圣女的安全。保護她遠離英國人。這是我的命令。”
他馬上垂下頭去:“請盡快回到我們身邊。”
自打這位夫人住進來,作為他妻子的叔母肩上的擔子就少了許多。叔母上前擁抱姑婆,親吻她蒼白冰涼的臉頰。但唯有我被這位盧森堡夫人單獨點名,她勾了勾細削的手指,叫我上前。
她對我說:“愿主保佑你,雅格塔。你要記得我教你的一切。你會走得很遠。”她對我微笑道:“遠過你的想象。”
“可是到了春天我就能見著你吧?”
“我會把我的書送給你。還有我的手鐲。”她說。
“那到了春天你會到圣波爾見我的父母嗎?”
她的笑容讓我知道,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愿主保佑。”她又說了一遍,在車隊駛出門外時拉上了小轎的窗簾,抵御清晨的寒風。
十一月的某天,我在午夜時分驚醒,從我和侍女伊麗莎白共享的小床里坐起身來,側耳傾聽。仿佛有什么人正用甜美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那聲音極高,極遠。我確信聽到了有人在唱歌。奇怪的是這聲音來自窗外,可我們正身處高高的城堡塔樓之中。我在睡袍外披上斗篷,走到窗邊,透過木制百葉窗的縫隙向外探視。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城堡四周的田野和森林都暗沉如純黑的天鵝絨。那里一無所有,唯有哀聲的歌唱清晰可聞,不是夜鶯,但如夜鶯般嘹亮清澈。也不是貓頭鷹,這聲音更加悠長悅耳,頗像唱詩班的少年歌手。我回到床上搖醒伊麗莎白。
“你聽到了嗎?”
她都還沒清醒過來。“沒啊。”她睡意醺然地說,“別鬧了,雅格塔。我正睡著呢。”
赤腳下的石地板冷冰冰的。我跳回床上,把冰冷的腳放在伊麗莎白身旁溫暖的地方。她不高興地咕噥,背朝我翻了個身。我以為我可以邊暖暖和和地躺著邊傾聽那聲音,結果卻睡著了。
六天之后,他們告訴我,我的姑婆,盧森堡的喬安奴,在睡夢中溘然長逝。那是午夜時分,在阿維尼翁,羅訥大河的邊上。我終于知道那一夜縈繞在塔樓的聲音是誰的了。
貝德福德公爵一旦知道貞德失去了最為穩固的保護傘,便立刻派皮埃爾·科雄大法官[11]率大批人馬前來商議贖回之事,宗教法庭以異端罪傳喚了她。大批金錢流水般流進了各人的腰包里:當時把她從馬上拉下來的人得了兩萬英鎊,我叔叔得了一萬法郎,以及來自英國國王的祝福。叔母懇求叔叔把貞德留在我們這里,可叔叔不聽。我人微言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叔叔簽了一份協議,同意將貞德交給教會審問。他對妻子說:“我又不是要把她交給英國人。夫人的命令我哪里敢忘。我只是把她交給教會,她還有機會洗清罪名。裁判她的是主的仆人們,如果她是清白的,他們自然會宣判她無罪,她也就自由了。”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看到了死神本人。我也很想知道他是真的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呢,還是覺得我們女人會蠢到相信這些說辭:一個依靠英國人撐腰的教會,連主教都是英國人指定的,難道會去告訴他們的主子兼金主說,這個曾使得整個法國都揭竿而起的姑娘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可能只是有點太吵、太調皮了吧,應該罰她高呼三聲萬福瑪利亞,然后送回她的農場、父母和她的奶牛身邊。
“我的大人,誰去告訴貞德呢?”這就是我唯一敢于發問的了。
“哦,她已經知道了。”他朝背后丟下這句話,走出大廳去城堡大門恭送皮埃爾·科雄,“我派了一個聽差去叫她做好準備。她現在就要跟他們走了。”
一聽此言,我瞬間被恐懼所包圍,被預感所席卷,我開始奔跑,仿佛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我沒去女人們的房間,聽差肯定已經在那找到了貞德,告訴她英國人要來抓她了。我也沒跑去她的舊牢房,她肯定已經去過那兒收拾好了小包袱,里面裝著她的木勺子、利刃,還有姑婆送她的祈禱書。我從旋轉樓梯跑到大廳上面一層,沖過走廊,沖過那個曾經撞掉我的頭巾還扯壞了發飾的狹窄拱門,踏上環形石階,沉重地踏著步子,我呼吸越來越急促,手心攥著裙擺,就這樣一口氣跑到塔頂最高之處的平臺。我看到了貞德,她正站在塔樓高墻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只即將展翅高飛的鳥。她聽到門響,回頭看到了我,聽到了我的尖叫:“貞德!不!”接著她便邁步踏向身下的虛空。
最可怕的是,她不是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在驚嚇中失足的。我原本害怕她會縱身一躍,但是貞德的舉動比這可怕多了。她俯沖了下去,頭朝下墜過城墻,我沖到墻邊,看見墜落的她宛如一位舞者,一個雜耍演員,手被綁在身后,一只腳像跳舞般舒展,另一只彎著,腳尖指向膝蓋,在這連心跳都為之停止的時刻,我看到了,她的姿勢正是倒吊者。她正要迎頭沖向她的死神,祥和的面容上帶著和倒吊者一樣的平靜微笑。
她掉在塔底地面時的撞擊聲可怕極了。那聲音在我耳中回響,就好像撞到泥地里的是我自己的腦袋。我好想沖下去扶起她的身體,貞德,圣女貞德啊,她已經像一袋冰冷的破布一樣癱軟了,可是我無法動彈。我的膝蓋已經軟了,緊緊靠在城墻上,石頭墻磚和我擦傷的雙手一樣冰冷。我沒有為她放聲大哭,即使喉頭已經哽咽;我被恐懼凍僵了,被恐懼擊倒了。貞德是一個竭力用自己的方式在男人的世界中前行的年輕女孩,正如姑婆對我所說的那樣。而這條路卻最終引導她來到這座冰冷的高塔,讓她像天鵝般墜落,墜向死亡。
他們撿起了奄奄一息的她,她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四天,最后卻蘇醒過來,緩緩從床上坐起,把全身上下都拍了一遍,似乎要確認自己是否完好無缺。令人驚訝的是,她沒在墜落中傷著一根骨頭,沒有摔碎頭骨,摔壞的地方頂多也不過是食指那么大。簡直就像是她的天使們拉住了她,就盡管那時她正要投身于他們所掌管的世界之中。當然了,如此這般的奇跡也不能挽救她,他們很快就說只有惡魔才能救起一個從如此之高的塔樓上頭朝下掉落的姑娘;如果她死了,他們又會說這正是上帝的正義得到伸張。我叔叔,這個見地平庸的男人,說是因為經過連周的冬雨和護城河的浸漬之后,地面已經軟透了,比起骨折她倒更有可能淹死。但他已決意讓她馬上離開,不想承擔把圣女留在自己家中的責任,現在已經沒有夫人來擺平一切麻煩了。他先把她送到自己位于阿拉斯區的庫爾塞勒勒孔特的居所,然后把貞德轉移到英國人的城市魯昂接受審判,我們也一道前往。
我們非參加不可。叔叔這樣的大領主必須親自出面,見證正義如何得到伸張,他的家族也必須伴他左右。叔母喬安奴帶我前去目睹貞德,這位多芬王太子的神圣向導——冒牌國王的冒牌先知的末日。半個法國的人都涌到魯昂觀看圣女的末路,我們還必須站在最前面。
為了這樣一個被他們說成腦子壞了的鄉妞的人,他們倒是戒備森嚴,滴水不漏。她被關在灰雀堡中,戴著鐐銬,牢門上了雙重鎖,窗戶用木板釘死。他們都怕她會像老鼠一樣從門底下溜走,或者像一只鳥兒飛出窗戶的裂縫。他們要她發誓不試圖逃跑,遭到拒絕后,就把她綁在了床上。
“她不會喜歡那樣的。”我的叔母喬安奴悲傷地說。
“是啊。”
他們在等待貝德福德公爵,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騎馬進了城。他的守衛身著薔薇的顏色,代表英格蘭的亮紅與白色。他是手握重兵的軍閥,身上的盔甲閃亮得堪比白銀,藏在巨大的頭盔之下的臉陰沉而嚴厲,鷹鉤鼻讓他看起來像一只肉食的鳥,一頭老鷹。他是英國國王亨利五世之弟,替他捍衛在阿金庫爾之戰[12]中贏得的法國國土。如今,已逝國王的小兒子是法國的新統治者,而這位便是他最忠誠的叔叔了:永遠整裝待發,從不掉以輕心。
我們在大門兩旁列隊,他策馬而入,陰暗的目光來回掃視我們,從一個人挪到另一個人身上,似乎想嗅到背叛者的味道。叔母和我屈膝行禮,叔叔約翰則脫帽致敬。我們家族與英國結盟多年,我另一個叔叔盧森堡的路易是貝德福德公爵的家臣,他堅稱公爵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國統治者。
他緩緩地下了馬,傲然而立,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城堡。人們列隊向他問候,鞠躬,有些人簡直都要跪到地上了。一人迎向前去,貝德福德高傲地點了點頭,表示問候。他掃視過諸侯們的腦袋,看到了我。此時我正盯著他看,當然了,他可是這個寒冷冬日之中最奪目的演員,但是現在他與我對視,眼中閃過某種陌生的情緒,就像一陣突如其來的貪欲,就像斷食者看見一桌盛宴。我向后退去——既沒有害怕也不是想假裝嬌羞,我只有十四歲,而這個男人的權力與精神中有一些東西令我不想引火燒身。我稍稍退到叔母身后,躲在她的頭巾和面紗下面看完了接下來的問候儀式。
一架龐大的轎子隨后而至,轎子的厚窗簾用金線牢牢扎住,借此抵御寒冷。貝德福德的夫人安妮女爵在攙扶下走出轎子,人群中傳出一聲歡呼,歡迎她的到來,她出身勃艮第家族,是我們的領主兼親戚,我們全體向她微微屈身行禮。她相貌平庸,正如所有勃艮第家族成員一樣,可憐人啊,不過她臉上的微笑倒是顯得歡快而善良。她熱情地問候她的丈夫,然后愜意地挽住他的胳膊,快活地四處打量。她邊向我叔母揮手邊指向城堡,意思是我們晚點兒必須去她那里。叔母悄聲對我說:“我們趁晚餐時間去。世上沒人吃得比勃艮第公爵家還要好。”
貝德福德摘下頭盔,向全體躬身,抬起一只戴著金屬護手的手,向那些從樓上窗戶里探出頭來或趴在花園墻頭看大人物的人們致意,隨后轉身帶夫人走進城堡,至此,這場游行的所有演員和開場都已告一段落。無論這是一場假面舞會、歡宴、葬禮儀式,抑或是一個請君入甕的陷阱,它都吸引了全法國如此之多的大人物齊聚魯昂:帷幕即將拉開。
[1]加冕禮上的涂油禮象征國王從此往后領受了來自上帝的使命,發誓將守護蒼生。
[2]法語:他媽的。
[3]即蘭開斯特的約翰(1389.6.20—1435.9.14),亨利四世的三子,代他的侄子亨利六世在法國攝政。
[4]指查理七世。他在加冕之前頭銜為法國王太子,全稱維埃諾瓦王太子(Dauphin de Viennois),“Dauphin”即為法語的“王太子”,發音為多芬。
[5]西方古代城堡的細長方形窗。
[6]十五世紀婦女所戴的筒形或錐形頭巾。
[7]騎士穿在鎧甲外的衣物。
[8]阿爾馬尼亞克派與勃艮第派同為15世紀初法國內戰的兩大派系,擁護查理七世。
[9]歐洲古代傳說中水邊的美麗精靈。在某些傳說中,她們只有與人類男性結緣才能獲得實質靈魂,而一旦遭到背叛就會殺死丈夫,回歸水中。
[10]Yolande of Aragon,其夫安茹公爵路易二世大半生都為那不勒斯王國而戰,她本人則被稱為“四國之后”,領地包括西西里、那不勒斯、耶路撒冷和阿拉貢。
[11]Pierre Cauchon,法國北部博韋的主教。
[12]1415年,英王亨利五世于法國北部阿金庫爾村重創兵力數倍于己的法軍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