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偉人代表作圖釋書系:遠大前程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8958字
- 2021-04-01 09:59:54
第八章
我是頭一次到龐波契克先生家。他的宅子坐落在集鎮的大街上,滿屋子都是胡椒和面粉的味道。這也不奇怪,他本就是做糧食種子生意的。一看到滿鋪子的小抽屜,就知道他一定是個有福之人。我悄悄窺視了貨柜下層的一兩個抽屜,牛皮紙包里裝的全是些花種呀、根莖之類的。我不禁納悶兒,它們是不是也盼著哪天能夠破紙而出,怒放為花朵呢?
那天晚上到龐波契克先生家的時候已經夜深了,我直接上小閣樓睡覺。小閣樓的屋頂是傾斜的,一張床放在最低的角落,房頂的瓦和我的眉目之間可能就是尺把的距離。第二天一早起來,我轉了一圈,突然有一個怪怪的念頭,覺得種子和燈芯絨之間似乎有一種剪不斷的奇妙關系。因為龐波契克先生穿的是燈芯絨衣服,他的伙計也是,而且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好像衣服有種子的味道,而種子又散發著燈芯絨的味道。到底是哪種味道,我也說不清,因為無法辨別。另外,我還發現這茬生意人的秘密:龐波契克先生的生意門道就是直直地望著街對面的那個馬鞍匠出神;而馬鞍匠的經營秘訣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馬車修理師;馬車修理師打發日子的辦法是雙手插在口袋里,默默地凝視著面包師傅;而面包師傅則抱著雙臂,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雜貨商;這位雜貨店老板則站在店門口對著藥劑師打哈欠;只有鐘表修理師,永遠趴在他的修表桌上,戴個放大鏡,一門心思地忙活著,他的店鋪外總有身穿農民衣服的人透過玻璃窗駐足窺探,而他卻目不斜視,自顧自地干著手里的活兒。
八點鐘,我和龐波契克先生在他店鋪后面的客廳一起用餐。店里的伙計坐在店鋪里的一袋豆子上,大口地喝著茶,啃著奶油面包,吃相極不雅觀。龐波契克先生是個令人生厭的人,和他待在一起你會感到百般的別扭。不知是他影響了我姐姐,還是姐姐影響了他,只要有機會,他們就不忘來折騰我。譬如這頓早餐吧,再怎么說我也算個客人,可給我吃的全是些面包屑,黃油呢只加了那么一點點兒,牛奶里兌了不少水,還不如干脆給我一杯白開水得了。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最叫人受不了的還是他的談話,他居然沒完沒了地要我做算術題!早晨我向他客客氣氣地問好,他倒好,二話沒說,劈頭就問:“孩子,七乘九等于幾?”剛到這個陌生的地頭,肚子又空著,這樣一逼我自然急得不行,怎么算得出來?我此時一心想著趕緊來口面包,可還沒來得及往下吞,他又連珠炮似的問起一串算術題,一頓早飯時間都沒有消停過。“七乘七呢?”“乘四呢?”“乘八呢?”“乘六呢?”“乘二呢?”“乘十呢?”啰里啰嗦個沒完。一道題剛算出,還來不及啃上一口面包或喝上一口牛奶水,第二道題又來了,我想他是不是存心不讓我吃啊?而他呢,問完就津津有味地吃起火腿和熱面包,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連我看了都說不出的倒胃口。
十點鐘,我們出發去郝薇仙小姐家,我的心情禁不住愉悅起來。這位名聲顯赫的郝薇仙小姐,鎮上的好多人都未曾見過她的真面目,所以對我來說,不亞于乞丐心中的女王。不過心里邊兒的高興勁只停留了一會兒,隨之而來的是惴惴不安。因為我不知道這位神秘莫測的小姐到底是怎樣的人,她會怎樣待我?我對于該怎樣約束自己的行為一點把握都沒有。一刻鐘不到,我們就到了她的家門口。這座古老的宅第,看上去陰森凄涼,磚瓦已年深月久,四周裝了好多鐵柵欄。有些窗戶已用磚頭封死,那些剩余的低一些的都裝有鐵條,早已銹跡斑斑。宅前有個院子,也裝上了鐵柵門。按過門鈴,我們便站在外面等人來開門。趁這當兒,我向里面張望了一下(就在這時,龐波契克舅舅還不忘考我“七乘十四等于多少?”但我假裝沒有聽見)。宅子的一側,有一個很大的釀酒坊,不過里面空蕩蕩的,看來早已廢棄不用了。
一扇窗戶向上給拉起,里面的聲音清脆悅耳:“誰呀?”龐波契克先生趕忙答道:“龐波契克。”清脆的聲音答道:“知道了。”接著,窗戶給放了下來,一位年輕姑娘手上提著一串鑰匙,穿過院子走來。
龐波契克先生說道:“這就是皮普。”
她的樣兒好看極了,不過神態有些傲慢,“你就是皮普嗎?快進來,小子。”
龐波契克先生正要跟著進門,她連忙把住了門,將他擋在外面。
她問道:“怎么?你也想見郝薇仙小姐嗎?”
龐波契克先生十分狼狽,答:“要是您家小姐想見我的話,那我就進去——”
姑娘說:“哦!那我就告訴你,她不想見你。”
她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通融回旋的余地。雖然龐波契克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卻不敢頂撞一句,于是自然不肯放過我,拿眼狠狠瞪住我,仿佛這都是我的罪過。離開時,他還教訓我說:“小子!在這里玩要懂規矩,不要給一手把你帶大的人丟臉!”說完就悻悻而去了。我這心還是七上八下的,生怕他再給顛回來,又考我“七乘十六等于多少?”不過他總算沒有再回來。
年輕姑娘鎖好門,我們便穿過院子往里走。石板路很整潔,雖然石板間的縫隙長滿了小草,但仍讓人感覺清爽潔凈。路邊有個通道和釀酒坊連在一塊,通道上的木門敞著,酒坊的門窗也都開著,一眼望去就能看到敞著的高高的圍墻。整個宅子寂靜無聲,凄切荒涼。陰冷的風尖厲呼嘯,比門外的風更凜冽,從酒坊的門窗穿進穿出,呼啦呼啦響著,像摧檣裂帆的海上狂風。
她見我老往釀酒坊那邊看,便說:“小子,現在那兒釀的是濃啤酒,就是全被你喝光,也包你不會醉。”
我靦腆地說:“我想也是的,小姐。”
“這個地方最好還是不釀酒的好,釀出來也是酸的啦。小子,你說是不是?”
“是的,小姐。”
她又說:“其實,現在誰也沒想在這里釀酒,因為那都是過去式了,這地方也只能荒蕪下去,任其坍塌吧。至于濃啤酒,地窖里多得可以把這一座莊園淹沒。”
“小姐,這房子就叫作莊園宅第嗎?”
“小子,這只是這宅子的一個名字。”
“那么還有別的名字嘍?”
“還有一個名字,叫作‘沙提斯’。不知道這個詞是希臘文還是拉丁文,或者是希伯萊文,或者幾種文字都是,反正我覺得都一樣,大意就是‘知足’。”
我說:“知足宅第?小姐,這個名字可真奇怪。”
她答道:“是的,不過意思倒不止這個。據說當初取這個名字的初衷,是說無論誰擁有了這座宅第,都會心滿意足,別無奢求。我想,那時的人們是很容易知足的。好了,小子,別磨磨蹭蹭了。”
作為一位年輕姑娘,長得又漂亮迷人,在人前像尊貴的女王高傲矜持一點,這我倒覺得無所謂。但她左一聲右一聲叫我“小子”,態度放肆又毫無禮貌,而且她的年齡和我也差不了太多,只是看上去成熟一些,這就讓我心里很不舒服。

皮普服侍郝薇仙小姐
正門外鎖著兩根鐵鏈條,我們只得從邊門進內宅。一進去我就注意到,過道都是黑的,只點著一支蠟燭,是剛才她出來時放在那里的。這時,她拿起蠟燭,我們一起走過幾條過道,又踏上樓梯。一路上除了眼前的路,全是黑乎乎一團。
好不容易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她說:“進去吧。”
我說:“小姐,您先請。”不是因為講禮節,而是心虛膽怯。
她答道:“小子,別鬧了,我又不進去。”說完便自顧自地離開了,更糟的是,她還帶走了那支蠟燭。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內心糾結害怕,可事已至此,我除了硬著頭皮進去,別無選擇。于是我輕輕地敲了敲門,里面傳來聲音叫我進去。我小心推門進去,一時眼睛都花了,只見屋里亮著好多支蠟燭,把房間里的陳設映照得影影綽綽;大大的房間,一絲天光也沒有。待眼睛慢慢適應后,我才看清房間里有好多東西。我猜想這是一間化妝室,有許多東西不要說叫我叫出它們的名字,就連見也沒有見過。一張罩著臺布的桌子,上面有一面鍍金的梳妝鏡,奇特別致,我想它或許是這位貴夫人的梳妝臺了。
是梳妝臺!要不是看到桌子前坐著一位高貴的夫人,否則我也拿不準。她坐在一張扶手椅上,一只胳膊肘靠在梳妝臺上,用手撐著頭。我可從沒見過這么稀奇古怪的夫人,相信以后也不會再見到了。
她一襲白衣,連鞋子也是白的;衣服料子質地上好,緞子花邊。她頭發上別著新娘戴的花飾,上面還披了一條長長的白紗,可惜滿頭白發。頸子和手上戴著閃閃發光的珠寶,梳妝臺上也零散地放了一些。房里一片狼藉,一些陳舊褪色的衣服散亂地放了一地,衣箱也東一只西一只地擺在那兒。看來她還沒有打扮收拾好,一只鞋穿在腳上,另一只放在梳妝臺上;披紗沒有整理停當,帶鏈的表也還沒系上;戴在胸口的花邊之類的東西和小玩意兒,諸如手帕、手套、花飾、祈禱書等,都亂七八糟地堆放在梳妝鏡邊上。
她屋里的玩意兒實在太多了,而且千奇百怪,以至于看都看不過來。不過我敢肯定,雖然現在好多東西失去了光澤,顏色消褪了、泛黃了,但很久以前肯定是純白色的。在我看來,這位穿戴結婚禮服的新娘也像她穿的禮服、戴的花飾一樣,凋枯干癟了;除了凹陷的眼窩里還閃爍著一丁點兒神采外,再也看不到別的光彩了。誰都看得出來,她在最初穿這件禮服的時候,一定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孩,如今那個豐滿的身體只剩下皮包骨頭,衣服罩在身上根本就撐不起來,顯得空蕩蕩的。記得我曾和大人一起去趕廟會,見過一具蒼白可怕的蠟人,也不知是哪位顯赫人士的遺像模型;也曾在一座古老的沼地上的教堂,看到過一具骷髏,骷髏是從教堂的地下墓穴中拖出來的,往日華貴的衣服已變成了灰塵。而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的仿佛就是那個蠟人、那具骷髏——她正轉動一對滴溜溜的黑眼珠,望著我。我是不敢在這里叫出聲來,否則早就嚇得大聲驚呼了。
坐在桌邊的夫人問我:“你是誰?”
“我是皮普。”
“皮普?”
“夫人,我是龐波契克先生帶過來的,上你這兒——玩的。”
“哦,過來,讓我看看你,過來過來。”
我遲疑地走到她的面前,但不敢看她的眼睛,便無意識地打量四周,發現她的表停在八點四十分,鐘也一樣。
郝薇仙小姐說:“看我呀。打從你出生就沒見過陽光的女人,你見了害怕嗎?”
我雖然有些膽怯,卻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撒了個彌天大謊,回了句“不怕”。
“你知道我的手摸著的是什么地方嗎?”她把一只手疊在另一只手上,放在左邊胸口,問我。
這情景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要挖我心肝的年輕人。“夫人,我知道。”
“哦?那你說我的手摸著哪里?”
“您的心。”
“碎啦!”
她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眼里露出迫切的神色,還發出一陣怪怪的笑聲,笑聲中隱藏著她與生俱來的驕傲。她的手在胸口擱了好一會兒后,才慢慢放下,仿佛兩只手有多重似的。
她說:“我無聊得快活不下去了,需要消遣解悶,可我和大人們玩夠了,所以找你來玩。”
叫一個不幸小子在這種場合陪她玩耍,這也太勉為其難了吧?普天之下,怕也沒有人會認為我言過其實吧?
她接著說:“有時候我的想法很奇怪,老想著看別人玩兒,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的幻想。”她的右手指做了個極不耐煩的動作:“好啦!好啦!現在玩吧,玩吧,快玩吧!”
離開家時,姐姐兇巴巴地警告我的樣子還在我的腦海,如果不規矩聽話,回家少不了挨打受罵!情急之下,我想裝扮成龐波契克先生的馬車,在房里兜著圈兒跑。但一想,這把戲表演起來沒什么意思,而且也演不好,于是便打消了念頭,只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郝薇仙小姐。我們彼此對望了好半晌,她可能認為我是有意和她作對,便說道:
“你還夠犟的,怎么不聽話呢?”
“夫人,真對不起!不是不聽您的。只是我一時半會兒還玩不起來。請您原諒,不然姐姐會收拾我的。只要能玩,我一定玩給你看。可這里的一切都太新鮮,太高貴,太陌生,太凄涼——”說到這兒我戛然打住,擔心言多必失,只怕已經說得夠多了,于是,我們又四目相對。
她一時沒有搭腔,而是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先瞧了瞧自己的衣服,然后望了望梳妝臺,最后又對著梳妝鏡照了一眼,才嘟噥道:
“對他是如此新鮮,對我是這般陳舊;他覺得高貴,我覺得無聊;不過凄涼之感嘛,我們倒是一樣的!你去把艾斯黛娜叫來。”
我見她眼睛不離鏡子,以為是自說自話,便沒有理會。
她掃了我一眼,重復了一遍:“去把艾斯黛娜叫來!這事你能做的。去叫艾斯黛娜,就在門口叫。”
在這幢陌生荒涼的大宅里,站在漆黑而又神秘的過道,叫我直呼那位不知所終、待人傲慢的年輕小姐艾斯黛娜的名字,我覺得既放肆又無禮,這和剛才叫我玩兒一樣不痛快;但即便萬般無奈,我也不得不開口叫啊!不過還好,只叫了兩聲,她便應了一聲,很快就拿著蠟燭過來了;在這黑洞洞的過道,她像一顆明亮的星星,飄然而至。
郝薇仙小姐招手示意她走近些,隨即從梳妝臺上拿起一顆寶石,一會兒放在她青春煥發的胸脯上,一會兒又放在她美麗的棕色秀發上,比來比去,說:“這寶石將來就給你,寶貝。你戴著太迷人了!現在,你和這孩子玩牌給我看吧。”
“哎呀!要我和他玩?他可是鄉下干粗活的小子!”
然后我隱隱約約聽到了郝薇仙小姐小聲對她說:“怎么了,你可以捏得他心碎呀。”我快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艾斯黛娜用極其蔑視的口吻問我:“你會玩什么?”
“小姐,我只會‘敗家當’(一種大吃小的紙牌游戲)。”
“那就玩‘敗家當’吧。”郝薇仙小姐對艾斯黛娜說道。于是,我們坐下玩牌。
我趁機掃了掃周圍,發現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像那只表、那架鐘一樣,早就停了。那顆寶石也被郝薇仙小姐放回原處。趁艾斯黛娜發牌的當兒,我又瞥見梳妝臺上面的那只白鞋,它似乎從來沒有被穿過,現在已經泛黃了;又看了看她那只沒有穿鞋的腳,腳上穿的那只白絲襪也已發黃,襪底早磨破了。房中的一切都處于停滯狀態,褪了色的雜物、衰朽的陳年古董,使整個房間顯得了無生息、死氣沉沉;穿在郝薇仙小姐衰朽之軀上的新娘禮服,像穿在行尸走肉上的冥服,那條長長的披紗恰似一塊亞麻裹尸布。
坐在旁邊看我們玩牌的郝薇仙小姐,活像一具僵尸;新娘禮服的褶邊和一些飾品簡直像發黃的紙。據說古人的尸體一旦挖掘出來,經空氣氧化,陽光再一照,立刻會化為粉末。那時我對這些事還未有耳聞,自我聽說后,便常常想:說不定郝薇仙小姐只消被陽光一照,也會立刻化作塵土。
“瞧這個孩子!他把‘奈夫’叫作‘賈克’![1]”第一局牌還沒有結束,艾斯黛娜便鄙夷不屑地說,“瞧他的手多么粗糙!鞋子也真夠難看的!”
我瞧了瞧自己的手,確實粗糙笨拙。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雙手會給自己帶來這般的羞辱;這種蔑視像傳染病一樣快速地感染了我,我對自己的手,不,不光是手,我覺得自己的一切都丟人現眼、惡心至極。
艾斯黛娜贏了第一局,輪到我發牌了。我知道她在不屑地瞧著我,等著看我發錯牌的笑話,心里難免慌里慌張,一慌神果然就手忙腳亂。于是,她又罵我是個粗俗的、干苦力的小笨蛋。
這下,連郝薇仙小姐都看不下去了,對我說:“她說了你這么多難聽的話,你怎么一句也不敢頂她?你覺得她怎樣?”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想說。”
郝薇仙小姐把身子傾了過來,“那你悄悄跟我說。”
我對她耳語:“她太驕傲了。”
“還有呢?”
“她長得很好看。”
“還有呢?”
“她看不起人。”這時,漂亮的艾斯黛娜小姐正一臉厭惡地瞧著我。
“還有呢?”
“我想回家了。”
“她長得那么好看,你就不想再看到她嗎?”
“也不是,但我現在想回家了。”
郝薇仙小姐大聲說:“這一局打完,你就回家吧。”
要不是開頭有幸一睹郝薇仙小姐怪怪的笑,我還真以為她完全不會笑呢。她始終沉著臉,顯出一副凝神沉思的表情——也許從當年周圍的一切靜止不動之日起,就再也沒有什么能使她展開笑顏。她的胸脯陷了下去,顯得勾腰駝背;她的聲音微弱無力,毫無生命活力;總之,她好像曾經經受過非常致命的打擊,從肉體到靈魂,從內心到外表,一股腦兒都垮掉了。
這局牌我輸了個精光,艾斯黛娜把我手中的牌全吃了,為了表明大獲全勝,她把牌扔了一桌,那神態,好像不屑于贏我似的。
郝薇仙小姐說:“你什么時候再到這兒呢?讓我想一下。”
我剛說今天是周三,她就馬上揮揮右手,帶著不耐煩的神情,不要我說下去。
“得啦,不要說了!我不知道星期幾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年月。過六天你再過來,聽到沒有?”
“聽到了,夫人。”
“艾斯黛娜,帶他出去,給他弄點兒吃的,讓他邊吃邊在四周溜溜看看。去吧,皮普。”
我隨艾斯黛娜出去,她把蠟燭放回原來的地方,我也沒多想,只當天早就黑了,可她一打開邊門,明晃晃的陽光刷地射了進來,頓時把我給弄恍惚了,好像在那間滿屋燭光的古怪房間已待了大半天了。
艾斯黛娜說:“孩子,你在這兒等一下。”話音剛落,人就閃了,門也關了。
我一個人在院子里,便趁機仔細瞧了瞧自己這雙粗糙的手和蹩腳的皮鞋。這些東西過去從未讓我煩惱過,現在卻讓我狼狽不堪。它們看上去是那樣的粗俗下賤,我現在討厭它們就像瞧不起自己一樣。我還決定回家問問喬,他教我的時候,為什么要把應該叫作“奈夫”的牌稱作“賈克”?如果當年他受到的教養高一些,今天我也不至于遭人羞辱到這般境地。
我正心煩意亂的時候,艾斯黛娜回來了,拿了一些面包和肉,還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把面包和肉遞給我,連瞥我一眼都不肯,傲慢無禮到無以復加,簡直把我當成一條下賤的小狗。我感覺丟盡了臉,傷透了心,遭她白眼,受她羞辱,憤怒得心都快炸了,難過得差點喘不過氣。也許只有老天爺才懂我內心的痛吧?我難受得要命,眼淚奪眶而出,她望了我一眼,有些得意,似乎知道這淚是因她而流的。這下我反倒忍住了眼淚,直直地望著她。她輕蔑地把頭高高昂起,走了。我想,她還是意識到自己過于自信了,沒想到我會有如此定力。
雖然眼淚終究忍住了,但內心的難受勁卻無法消解。我望望四處,想找個地兒隱藏起自己,最后躲到一扇門后,一條手臂倚在墻上,頭倚在手臂上,放聲大哭。我一面哭,一面踢著墻,還沒命地揪自己的頭發。我的心實在太痛了,那無名的痛楚像一把尖刀在胸口狂扎,非得宣泄一通不可。
人的性格養成,縱然有多重因素,但家庭無疑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敏感脆弱,和姐姐的教養方式不無關系。在孩子的天地里,無論是誰把他們養大,他們感受最真切、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莫過于受到虐待。也許有些事,對大人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但對孩子就不一樣了,因為孩子本身就很小,他們生活的天地自然也很小,在他們的心目中,一頭小木馬和大人們騎的愛爾蘭高頭大獵馬并沒有什么分別。拿我來說,從記事起,姐姐就一味任著她那喜怒無常的性子虐待我,讓我在內心早早種下了不斷抗爭的種子,并有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雖說她把我帶大,為我吃了不少苦,也受了很多委屈,但這并不能賦予她任意打我、罵我、推我、撞我、羞辱我的權利。她對我的懲罰,比如不給飯吃,不讓睡覺,面壁思過等等,都是家常便飯,也正是在這些不間斷的懲罰過程中,我的抗爭心理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再加上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總是抱著這種心理和自個兒嘀咕,便形成了膽怯、敏感的性格。
我使勁踢著釀酒坊的墻,狠命地拉扯頭發,郁積在心頭的不痛快這才慢慢緩解。我用袖子胡亂地抹去了滿面的淚水,從門背后走了出來。心想,我可不能虧待自己,于是,把面包、肉和啤酒一股腦兒塞進了喉嚨,身體感覺暖和起來,立刻精神百倍,乘興觀察起四周的景物來。
這地方荒蕪凄涼,看樣子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連釀酒大院里的鴿棚都沒有了動靜。鴿棚的撐竿東歪西斜,如果有鴿子的話,風一吹來,晃來蕩去,它們準以為自己正在海上漂蕩呢。不光鴿棚里沒了鴿子,馬廄里也沒了馬,豬圈里也沒了豬,倉庫里也沒了麥芽,連大鋼罐及大酒桶也是空空如也。再也聞不到麥子和啤酒散發的香氣,釀酒坊里的酒氣都已消失殆盡。在作坊的側院里,放著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空酒桶,還散發著陣陣酸味,可能是那個年代留下的一點記憶。不過,這味兒實在酸得厲害,根本算不上是當年的啤酒樣品——說到這兒,我想到那些所謂的隱士們,留下的殘跡遺事不也總是與自身愿望相去甚遠嗎?
釀酒坊的盡頭,有一堵舊墻,墻那邊是一個荒蕪的花園。墻不高,只要踮腳伸頸就可以看到園中的全貌。我望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這廢棄的花園原來是宅第的后花園,里面雜草叢生;黃綠相間的路徑上,尚有被踩出的足跡,說明平時還有人從此經過。這時,我正好看見艾斯黛娜背對著我從小路走過。不過這女人還真像鬼魂一樣,我到哪兒都不能擺脫她的陰影,那些酒桶引得我心癢癢的,可剛一跳上酒桶,又看到她也在院子另一頭的酒桶上走著。她背對著我,一頭棕色秀發從頭上披下來;她用雙手捧著發梢,目不斜視,一直往前,突然間就消失了。后來我走進釀酒坊,陰森森的氣氛直教人透不過氣來,房子又高又大,地面鋪著石板,各種舊式釀酒器皿亂糟糟地堆放在一塊兒。我站在門邊,四下里一望,又看到了艾斯黛娜,她正從幾只早已熄滅了的火爐堆穿過,爬上了一座輕便鐵梯,由頭頂上一道高高的長廊出來,好像正要走到天國去似的。
有件事情,事隔多年,究竟是幻覺還是什么的,我一直說不清楚,想不明白,終覺得是個謎。就在那塊地方,在那個時刻,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當時,我望了望白花花的日光,頓覺有一點兒目眩頭暈,轉過臉向右邊的建筑角落一望,分明看見一根很大的木梁,上面吊著一個人,她懸空吊著,繩子套在頸子上,穿著一身泛黃的白色衣服,只有一只腳上穿有鞋子;衣服上已褪色的花飾,像土黃色的紙一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當看到那張面孔,嚇得我差點岔了氣,那正是郝薇仙小姐的臉,她整副面孔抽動了一下,仿佛想要叫我。看到這個人形,我恐懼萬分,一想到剛才這兒什么都沒有,就怕得要命,于是我的第一反應是從她面前沒命地逃開,而后又回頭向她奔去;等到發現連個鬼影也沒有時,那種強烈的恐懼感真是令我快要窒息了。
還得慶幸晴朗天空里灑下的白花花的陽光,慶幸大門鐵柵欄外來來往往的路人,待把剩下的面包、肉和啤酒統統吞下,元氣大增,這才使我稍微清醒了一點兒,但并未完全從驚恐中恢復正常。要不是艾斯黛娜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面前,拿著鑰匙開門要我出去,我恐怕不會那么快清醒過來。我想,要是她現在發現我給嚇成這副模樣,更有充分的理由鄙視我,我可千萬不能讓她再抓住什么把柄了。
艾斯黛娜走過我身邊時,以勝利者的眼光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粗糙的雙手、笨重的皮鞋,都使她格外興奮。她打開門,站在門口用手把著。我正眼都沒瞧她一眼就走了出去,不想她卻用手故意碰了我一下,用嘲弄的口氣問:
“怎么不哭了呢?”
“我為什么要哭?”
她說:“不哭才怪,你剛才眼睛都快哭瞎了,現在眼淚又要忍不住了吧?”
她輕蔑地笑著,把我推出門后,立刻鎖上。我直接去了龐波契克先生家,見他不在家,頓覺如釋重負。我請店中的伙計轉告龐波契克先生我下次去郝薇仙小姐家的時間。接著就步行四英里,徑自回鐵匠鋪了。我一路走一路細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反復思量著原來自個兒是個低三下四、干粗活的小子;我的手很粗糙,我的皮鞋很笨重,而且土氣鄙俗到了極點,竟然把“奈夫”叫成“賈克”。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昧無知,過的日子是何等可憐可悲可嘆!
[1]紙牌中“賈克”最初叫“奈夫”,在上流社會以叫“奈夫”為風雅,“賈克”則被認為是俚俗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