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yuǎn)方旅人
- 唐洬
- 3300字
- 2021-03-18 16:38:57
維桑與梓
韓梓妍坐在大頭車貨廂的擋板上。路旁是蔥翠遮天的楊樹,樹外是略泛秋黃的農(nóng)田。
貨廂里只剩兩人坐的空兒,其余地方滿滿堆著一摞摞半透明的蠟光紙。紙上灑著楊樹葉篩下的光斑,碎碎點點,亮得閃眼。這一車蠟光紙,他們剛從崇塘縣的一家造紙廠拿到手。禮拜天晚上就是放燈節(jié),到那時候,它們早已是一盞盞孔明燈,從人山人海的行云湖畔升起,化為夜空中的一點點光。
過去兩年,她從沒湊過放燈節(jié)的熱鬧。老父親今天去造紙廠搬紙,卻只叫上了她。
她明白,這是因為她前幾天在瀛大鬧了場亂子。
“今年也不放燈了?”老父親問她。
她和老父親相對坐著,中間隔了兩摞紙。梓妍想象得出他注視自己的眼神,也想象得到他生了霜的兩鬢。可她不想轉(zhuǎn)頭去看。
“你想說啥就說啥。”她也不想繞彎子。
“我想說啥就說啥,”老人的聲音沉了些,“你沒什么想說的?”
上個禮拜,她陪幾個姐妹去了趟瀛大,旁聽一個當(dāng)紅作家辦的讀書會。讀書會在善道園的一座民國小樓里舉行,廳堂人滿為患,一班特邀嘉賓圍桌而坐,守著一罐罐可口可樂,吹著頭頂呼呼悶響的老吊扇,她們和其他旁聽者只能沿著墻根站。作家的新書講述的是一段婚外情。席間,他將得意的片段逐一有感情地朗讀,眾人專注聆聽,嘖嘖贊許。梓妍倚在墻上,背著手,一臉漠然地聽他讀完,又聽嘉賓們交流探討。一名新銳評論家評道,這部作品看似很先鋒,其實很傳統(tǒng),因為它描寫的是中西方文學(xué)史上最美好的一類女性形象:外表賢良淑德,內(nèi)心熾烈如火。
“外惠內(nèi)騷嘛!”一個年輕詩人喊道,“下得廚房,上得大床!”
滿廳男女解頤大笑。作家把嘴一咂,嗔怪地指了指他:“含蓄點兒,行不行?在座的還有女同志!”
詩人睜大了眼:“女同志更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嘛!”
評論家直搖頭,匡正道:“什么廚房大床?那叫女性的生命力!”
“這生命力,你得在哪兒感受?”詩人的眉梢一挑一挑。
隨后,他們又列舉了幾本中西名著,諸如《洛麗塔》《金瓶梅》《安娜·卡列尼娜》,作為“女性生命力”的佐證。或許是因為梓妍幾人年紀(jì)小,在聽眾提問的環(huán)節(jié),作家留意到了她們,熱情地朝梓妍攤攤手掌,問幾位小妹妹有何感想。
梓妍的一張臉陰云密布。
“什么感想?”她平平地說,“你們這是讀書會,還是聚眾淫亂?”
作家聞言一怔,熱忱的笑容僵了一臉。
梓妍這話點燃了火藥桶的信子。詩人把頭一扭,扶著椅背,喝問她怎么說話的,吃奶的丫頭,不懂文學(xué)別瞎嘰歪。梓妍的姐妹們平時在學(xué)校橫行無阻,哪里聽得這話,立馬吆喝著頂了回去。作家呆若木雞,評論家匆忙勸和,聽眾們“哎呀”“行啦”地嘆。詩人見姑娘們罵得難聽,兩眼怒瞪,拍案而起,扯著嗓門兒吼道:“沒女人樣兒了是不是?改革開放了,你們還反了天了?”
梓妍照著他的褲襠就是一腳。
局面就此失了控。人群炸鍋,桌椅雷鳴,拳腳大作。幾個姑娘鬧騰慣了,祭出一身功夫,一班孱弱文人怎是對手,頃刻兵敗如山倒,慘叫似殺豬。一邊是大妞們的怒吼,一邊是女孩們的尖叫;一邊是橫飛的椅子,一邊是漫天的可樂;一邊是叫苦連天的作家,一邊是直鉆桌底的詩人。混亂之中,只聽一個女大學(xué)生嘶啞地喊道:“鬧什么呀?這是文學(xué)!凈在這兒丟女同胞的臉!”
梓妍掄起椅子甩了過去。
亂子過后,她們在吳家匯派出所待了半宿,老校長才接到民警的電話,過去把她們領(lǐng)了出來。
回附中以后,她沒再出校門,也沒去校長室。老校長也沒叫她過去。三天過了,他才去梓妍班上找到她,喚她一起去造紙廠,領(lǐng)放燈節(jié)的蠟光紙。
“我沒什么想說的,”她沒精打采地坐在擋板上,望著沿途的一棵棵老樹,“那就是物化女性、聚眾淫亂。”
“知道的詞兒還不少。”老校長倒也不火。
她知道老父親不會對她動火。她在祁家待了七八年,老父親從不沖她吆五喝六。她在學(xué)校里惹了禍,他就讓政教主任批評她,回到家一字不提。她在外頭捅了婁子,他就默默幫她解決,最多兩三天不跟她搭腔。老人這么做,她有時感到有恃無恐,有時感到莫名凄涼。他訓(xùn)斥承峻的時候,她時常躲在門外偷瞄,想看看他動起怒來究竟是什么樣子。
她后悔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
上個禮拜五,她放學(xué)早,獨自回了家。一進(jìn)門,就聽到屋里有聲。
聲音是從老父親屋里飄出來的。隔著門,聽起來又低又悶,裹著憤懣,又透著舒暢。那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二重奏,一半是狠硬的男聲,一半是綿軟的女聲。男聲她熟悉。
屋里有聲,她有老習(xí)慣。像著了魔似的,她飄忽的腳步把她送到了臥室門前。她被自己的手牽引著,把門推開了一條縫。又低又悶的聲音像頭撞出了籠子的困獸,滿屋跌宕,橫沖直撞,更憤懣,更舒暢。
她像詐尸似的回過神,一頭撞進(jìn)了旁邊的北屋。
二重奏倏然停了。她坐在老鋼琴前,默默地、急促地喘著氣,看著鋼琴的黑白鍵,卻也什么都沒看。鄰屋傳來了匆匆忙忙的輕響,伴著腰帶扣鬼鬼祟祟的細(xì)語。她的呼吸安靜了,心跳安生了,整個胃卻纏絞起來,像被人狠命擰著的濕衣服似的,惡心像臟水一樣淅淅瀝瀝地滴著,漫上了喉嚨,掙扎著要沖破她的口。
鋼琴上擺著一只相框。承峻的媽媽在相框里看著她,平靜地笑。
她猛地干嘔了一下,往鋼琴上一扶,砸出了一個低沉的重音。
她沒嘔出午飯,卻擠出了眼淚。
“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老父親打斷了她的回想,“到底考不考大學(xué)?”
梓妍半晌沒搭腔。陽光沿著樹梢一隱一現(xiàn),在她的眸子里一閃一閃。
“我知道你向著他們。”她說。
“說什么?”老父親皺著眉。
梓妍沒吭聲。
老人見他不說話,沉吟須臾,望著前面的土路說,她今年也十八了,在附中念完書,要是不考大學(xué),那就要步入社會,要是上大學(xué),離成家立業(yè)也就幾年工夫,到時候,他早就到點退休了,這個家的接力棒就得交到她手里,她說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家人的表率,對弟弟妹妹來說是這樣,再往后,對下一代來說也是這樣。
“你是承峻的姐姐,也把茵文當(dāng)妹妹,”老父親望著她,“那你就得做給他們看。”
梓妍一言未發(fā)。
大車轟轟行駛,沿路顛簸,揚著黃霧般的塵沙。北邊的墨菡山不遠(yuǎn)了,老楊樹夾道的遠(yuǎn)方,已經(jīng)望得見一條如黛的山線。她仍舊偏著臉,老父親仍舊望著她。那幾縷頭發(fā)還拂在她的臉上。
車子顛了一段路,她抬起手,把它們抿到了耳后。
“我知道你向著他們。”她又說了一遍。
老父親又皺起眉:“向著誰?”
梓妍輕輕一笑。
“那群聚眾淫亂的。”梓妍說,“你跟他們差不多。”
梓妍看著那排后退的楊樹。老父親靜靜地看著她。
“承峻的媽媽死得挺早的。”梓妍說,“她死了以后,你跟多少個女的好過?”
她等著老人回話。樹還在退,他還靜著。
“不少吧?”梓妍說,“要不我收拾那幫人,你生那么大的氣?”
樹葉疏了。她望著葉子篩著的斑斑的光。后退的不再只有樹,還有光,好像也有他。
“每年過年,你還給她供碗餃子呢。”她故意說得輕蔑,露著微笑,“你有臉供嗎?都不敢看她的照片吧。”
“你再說。”老人開了腔。
“再說怎么了?”梓妍說得輕柔,卻始終不看他,“還‘與子成說’呢。說得好聽,披層皮就是了,都是一樣的瓤。”
“別扯上你爸媽。”老父親的聲音沉在嗓子里。
“扯上他們怎么了?”梓妍又笑,這次笑出了聲,“那么點兒東西都守不住,還怕人說?怕人說,你別搞破鞋啊,你別裝啊,你別讓我進(jìn)你們家門啊!”
老人猛地甩了她一耳光。
他打得挺使勁。她身子一顫,沒坐穩(wěn),往下一滑,癱在了兩摞紙中間,胳膊還搭在擋板上。她半張臉燒著,一跳一跳地疼,那一點笑容也沒有了。她眨著眼,像發(fā)呆似的,僵著身子想坐回?fù)醢迳希限又碜樱囉忠换危职c了回去。她沒再動,還在發(fā)呆似的眨眼,胳膊還搭在擋板上。
老父親待在她的余光里,一只手懸著,打著戰(zhàn)。
她呆呆地眨著眼,掉了兩行淚。
離附中只剩五六里路了。她想喚停司機,跳下車,一路走回墨菡山。要么就往南走,走它一天半日,到那個喧囂浮華的大城市去,往人潮人海里一蹚,從此就沒了蹤影。反正,她想把這個男人留在車上,背對著他,沿路走遠(yuǎn)。反正,她做的事、她這個家、這些個家人,都是虛的、假的。晚走不如早走,晚醒不如早醒。
可不知為什么,她一動沒動,一聲沒出。
老父親還靜著。樹還在退,她還在眨著眼,眨一下,掉點兒淚珠。樹梢上的那點光閃閃爍爍,像是化了,化得水蒙蒙。
多年以后,這條路變了樣子。舊土路變成了柏油路,老楊樹變成了金桂樹,農(nóng)田變成了一座座紅瓦小樓。在他們走過的路上,一輛商務(wù)車跟著一輛小貨車,伴著燦然秋色,從墨菡山遠(yuǎn)遠(yuǎn)駛來。
樊思琴坐在車?yán)铮?dāng)年的梓妍擦車而過,耳釘上閃著一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