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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手藝札記
  • 楊永善
  • 13字
  • 2021-03-16 15:58:45

從手工勞作開始

第一章 對手藝產生興趣的童年

第一節 母親的身教與言教

一、我心中的母親

1908年我的母親出生在山東萊州朱橋的農村,成年后出嫁,隨父親到哈爾濱謀生。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含辛茹苦中度過的。

她是一位用手藝勞作支持家庭生存的勞動婦女,又是一位以良知對子女負起責任的母親。她重視教育和引導,是稱職的母親。

她在世的時候,我更多看到的和想到的是她的勤勞、豁達和頑強,在困苦的生活中,懷著樸素的理想堅持奮爭。

她對待事物和勞作很有主見,善于操持和苦心經營,省吃儉用地維持著這個家。在艱難的歲月中,培養我和弟弟從小學到大學,接受了完整的教育。

對母親我是心懷敬仰和依戀的。

她很重視教育我們做人的安身立命之道。記得她在我們讀小學和中學時的要求:“只要餓不死就要下功夫上學讀書,要學手藝,要求學問,要成為一個有真才實學的人,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母親的話激勵著我。為了上學讀書,小學時我便幫母親給工廠做簡單的手工活;從初中的暑假開始,到工地做小工,從事超負荷的體力勞作。為了生活和讀書,在困境中我們從來沒有叫過苦,沒有退縮過,咬緊牙關堅持,默默地按照她的教誨,一步一步走過來。

母親在九十二歲那年去世了。當她永遠離開我們之后,在懷念她的時候,不只是停留在感情方面,而是開始更冷靜、更理性、更全面地回顧她的經歷,認識她對人生的態度和為人的品質,同時反思她為了生存對手藝勞作的態度,對手藝技能的專注和投入,以及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和引導。

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她勤勉好學,不僅掌握維持生計的多種手藝勞作的本事,同時從沒間斷過自學識字和讀書。她還喜歡琢磨人生處世諸多方面的原則和道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生哲學。

她善良、勤懇、正直、淳樸,困苦中求進取,受到周圍街坊鄰居的尊重。從我懂事時起,她不僅用言傳,更重要的是以身教,在諸多方面影響著我。尤其在手藝勞作方面,母親更是我的啟蒙導師。

童年時候起,我就感到母親在家中的作用,她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父親曾讀過兩年私塾,沒有學過手藝,屬于隨遇而安者,從事勤雜工或店員一類的勞務,工資自然也就很低,家里的生活全靠母親手工勞作賺錢維持。

她操持家務是很有能力的,勤奮而不辭辛勞,生活再艱難困苦,她從不抱怨,從不退縮,總是默然處之。她不會為貧困無助而發脾氣,總是想盡辦法用加倍勞作去克服,支持著這個家庭的生存和我們的成長。

她是個有心人,在生活中善于求學,敢于嘗試,具有很強的實踐能力。她在學手藝和學文化方面的才能,同齡人很少能企及。在我的心目中,她永遠是多才多藝的能工巧匠。母親在我們居住的大院里是有威信的好人和“能人”,似乎日常生活中需要的本事,她都能拿得起來,而且做得很好。鄰居們不僅佩服她,而且尊敬她,因為她理解人,還樂于幫助別人。

當我經過生活的磨礪,回憶逝去的歲月,其中最難忘的是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如今我平靜而客觀地回憶母親,進一步認識到,她不只是有很強的生活能力,“無師自通”地掌握多種謀生的手藝,更是一位思想有深度的“手藝人”。

母親對人生的態度,立身行事的作為,不知疲倦的勞作,更難得的是她在生活中善于學習和思考的精神,以及她對人生和手藝勞作的觀點,都潛移默化地融入我的生命之中,并長遠地發揮著作用。

▲1957年我離家到北京上學,帶在身邊的母親照片

二、母親的識字與閱讀

母親的手藝勞作和識字閱讀是相伴而行的。她六歲開始幫助家里做草編(老家稱為“掐辮子”)賺錢,沒有機會上學,一直對識字和讀書充滿渴求。她利用零星的時間向人家學習認字,晚上在油燈下很吃力地讀書,進度雖然緩慢,但一直堅持不懈。母親一生最羨慕的是上學讀書,雖然沒能得到機會,但卻始終不懈地一個字一個詞地學。她全憑苦心自學,識得大量的常用字,目的是為了看書,學習文化知識,開闊眼界。她雖然沒有任何文憑,但其“學力”決不在初中畢業生之下。

由于她求知欲強,勤奮好學,善于記憶,用心學過的字不容易忘,所以認識很多字。她說,自己是從識字到看簡單的書,從用心看書到再認識更多的字,越認越多,所以不容易忘掉。最重要的是她通過讀書,知道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她從最初開始認字,到看小說,看報紙,看我們的課本,終生與閱讀結下不解之緣。

她還喜歡“想事”(思考),看了書之后總愿意琢磨,思考世事的因果和人生的道理。

她的思想是豐富的,對待事物有比較強的認識和判斷能力,她講的一些通俗的話語中,常常蘊含著樸素的哲理,讓我終生難忘。有人說:“人生的經歷也是一種文化,經歷加思考是深層的文化。”我覺得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的父母雖然不讓她讀書,但是她卻沒有因此放棄對學習的追求。最初在老家她向弟弟學習認字,對于新認的字不只是求教怎么念,還要問清怎么講,總是十分用心。她不但投入地學,而且有著超強的記憶力,所以學過的字,她都能記得牢,一直到晚年都不會忘記。

她開始學的是繁體字,多年之后,漢字簡化,她曾有一段時間不適應。我和弟弟在北京讀書時,最初給她寫信都是用繁體字。但她很快找到繁體字與簡化字之間的聯系,可以順暢地閱讀書信和報紙的簡化字了。她說:只要用心,不難。

她的閱讀能力比較強,半文半白的文章也能讀下來。她讀過很多書,我所知道的有《說岳全傳》、《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醒世恒言》、《拍案驚奇》、《說唐》之類的書,還能背得《百家姓》和《三字經》。她還讀過《李有才板話》、《呂梁英雄傳》、《駱駝祥子》、《平原烈火》、《南行記》、《風云初記》和《林海雪原》等很多種現代文學作品。“文革”后她聽了電臺小說連播《橋隆飆》,讓我找給她看。她認為有意思的書,還是要自己看才行。

由于經濟條件困難,家里極少買書,讀書全靠借。父親工作的市合作總聯社有圖書室,小說可以外借;我讀初中時學校圖書館可以借書;高中時我有市圖書館借書證,每次可以外借兩本;鄰居也有幾家喜歡看書的,互相傳閱,借書看還是比較容易的。

她在晚上睡覺前看小說,有時能看到很晚,白天勞作雖然很累,但仍樂此不疲。她極少看外國小說,覺得人名不好念,也記不住,翻譯的話念不習慣,還是喜歡讀中國的通俗小說。

她終生堅持閱讀,近九十歲的高齡時,讀過金庸的幾本小說。早飯后子孫們都上班或上學去了,她在家不愿意看電視,喜歡看“閑書”(她對課本之外小說的稱謂),看過之后還喜歡講給別人聽。她愛好閱讀的習慣,從童年到老年,持續終生,只要有書看,她就不會感到寂寞。

我清楚地記得,她教我看的第一本小說是《說岳全傳》,開始是講岳飛的故事,我上小學后就讓我看這本書。家里還有一本《武訓畫傳》,也是從收廢品那里買的,一直保留了好多年。我喜歡看“閑書”還是受母親的影響,實際是她培養了我早期的閱讀習慣。

她不僅讀過很多“閑書”,還喜歡琢磨書里講的“理兒”,也就是所謂的善于認真思考事物的道理。她對生活是很有見解的,生活態度是堅定的,這與她在生活中飽經滄桑,在長期磨難中認識的積累,以及她的閱讀經歷是分不開的。

母親學識字看書,受到啟發,給自己起名字。

我還記得剛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在戶口本上的名字是“楊李氏”,為此她很不愉快。我問她為什么?她回答是:“從小就沒有大名,只有小名,這是不尊重人,不公平。”

20世紀50年代初,她到北新橡膠廠做工時,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李相坤”,她說:“這也是看書的時候受啟發,慢慢湊起來的,不愿意叫太女氣和太鮮嫩的名字。”我查字典后告訴她,“這名字挺大氣的,坤字是指女性,指大地,你這名字是面對大地,挺好。”她聽了很高興,覺得我理解她。

晚年她談到識字讀書時,覺得很遺憾的是“光認識字兒,寫不好字兒,沒有學會寫字兒,只能算個半文盲”。她寬慰自己說:“等下輩子學認字時,不但要認得怎么念,知道啥意思,還要能寫出來,而且字更應該寫得好看一點。”

三、母親的手藝勞作

母親很看重手藝勞作,她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學和做中度過。她在該讀小學的年齡,卻得不到上學的機會,被強迫纏足,開始學做手藝。

她喜歡做手藝活,勤于動手操作,從最初的草編,到后來做多種針線活,無論是“粗活”,還是“細活”,都是充滿興趣來做的,而且能很快地掌握技藝,把活做得很好。她依靠手藝勞作的能力,渡過了最艱難困苦的年月。

她說自己與做手藝活有緣,從童年開始,就懷著濃厚的興趣,學會多種草編手藝和手工針線活。成年之后她做過刺繡、編織和成套的被服加工,還在橡膠廠做過膠鞋的加工,都能達到精通熟練的程度。

▲外祖父當廚師用手藝賺錢,在老家修建的房子,雖已易主,至今仍在

她的手工活計做得比別人都好,得到周圍人的普遍稱贊,說她有“竅門”。她說沒什么“竅門”,不過是她在手工勞作中積累經驗,手藝和眼光不斷提高,認識逐漸深化,在原來學會的手藝的基礎上,稍加改進,形成了她自己習慣的有效的操作方法。

我的母親從小在山東萊州老家農村長大。她的父親最初是種地的農民,為了改變窮困的生活狀況,年輕時到崴子(海參崴)學廚師手藝,后來成為手藝出眾的大師傅,賺錢回來給家里蓋房子,供給母親的兩個弟弟去讀私塾、進學堂。她認為,她父親用手藝換取酬勞,改善了家里的生活,所以人生在世只要學了手藝,走到哪里都能夠生存。

▲母親到哈爾濱市最初融入城市手工藝加工,編織高級毛線制品

那時山東老家重男輕女的思想很重,農村的女孩得不到讀書的機會。我母親沒能讀一天私塾,更談不上進學堂。她因為要求讀書,曾被我姥姥罵過,心里很委屈,不止一次向我談起,認為太沒道理。這是她終生最大的遺憾。

母親雖然沒有專門拜師學手藝,但是根據生活的實際需求,自學自悟地練手藝。我認真細數過,家里的一切針線活都是母親做的,我們穿的衣服和鞋,也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制的。

母親是在小時候裹腳時開始學做針線活的。最初感到特別痛,坐在炕上堅持著學做活,把心用在學手藝上,痛的感覺會減輕一點。她說,手藝活不復雜,難度都不大,只要用心就能學會,但是要做得精,可是要認真下功夫的。

她剛到哈爾濱之初,除去做日常穿的和用的針線活之外,還學會編織樣式新穎的毛衣、頭巾、圍巾和披肩等,很快融入城市手工勞作的環境中。

她能看著織造毛線活的畫本,很好地織出流行樣式的毛線制品,精心的編織很受歡迎,預先定制者絡繹不絕。當時她為中央大街的高級服裝商號編織時尚流行的毛衣、頭巾、圍巾,主要供給俄羅斯有錢的婦女,手藝加工費比較高,收入很好,幫助父親撐起了這個家,當時家里因此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生活。

母親的手工針線活在大院里備受稱贊,鄰居大嬸們說:凡針線活沒有她不會做的,而且做得精細結實。她不僅會做民間傳統的衣褲,而且還會加工西式襯衫,做制服褲也很在行,干什么都很像樣。實際她是一面做,一面學,認真地看已做成的手藝活,學人家的制作方法。

她熱心幫助鄰居們,還很耐心地講解和示范,告訴她們平時要留心看人家做成的活,琢磨怎么做的,然后學著做,有兩遍就學會了。她認為,手藝活只要用心學,誰都可以做得好,頂多快慢有所不同罷了。

她不僅喜歡看手藝好的人做成的針線活,還愿意看人家做的過程,這樣可以模仿著、琢磨著學人家的方法。她說:“各種針線活,包括高級刺繡和編織時尚的毛線活,雖然比較難做,只要下功夫,沒有學不成的。”

我們家有一床母親做的褥子,底面是用許多不同花紋的碎布塊兒拼接縫合起來的,每塊布都是大小一樣的方塊形。褥子底面四周用寬邊黑布襯托,使中間多種花色的布塊看起來整體統一,變化之中求得協調。另外有一件坐墊的底面也是用小布頭縫合起來的,花紋和色彩交互變化,視覺效果賞心悅目。

我問過母親這種手工藝的由來,她說這叫“百衲布”,是在山東老家學會的手藝。到哈爾濱之后,給人家做針線活,剩下的碎布頭舍不得扔掉,日積月累,攢下很多,就可以安排縫制了。

她還講過這種百衲布拼縫的方法:先選出質料一樣的布塊,用稀糨糊刮平,晾干后用硬紙剪樣板比著畫出大小一樣的方形,剪去多余的邊,擺開來調配不同顏色和花紋,看起來順眼之后,先用線簡單地連起來,然后再仔細地縫在一起,投洗去糨糊后熨平,即成為完整的面料。民間用來做褥子底面很合適,不但結實,而且美觀,鋪在炕上,能用很多年。

1957年我到北京上學,母親知道我對這件褥子很有興趣,就拿來給我帶上,我高興地接受了。雖然離開了家,但躺在母親精心制作的褥子上,會感到如同在家里一樣,也寄托著對母親的思念。

1959年6月,我讀本科二年級,第一次陶瓷專業設計工藝制作課的實習,安排在河北省邯鄲陶瓷研究所進行,具體地址是峰峰礦區彭城鎮西大地的鄉下。住處是用廢棄“匣缽”砌蓋成的簡陋房屋,室內的土地濕度很大,帶去的被褥都受了潮,每遇晴天就趕緊晾曬。

實習結束后回到學院,第一件事就是在學生宿舍樓下晾曬被褥。那天下午準備收回的時候,正巧碰見陳若菊老師騎著自行車經過。她停下來看我這件黑色大寬邊的百衲布褥子,很感興趣,一面看,還一面問這是誰的手藝。我告訴她這是我母親多年前的手藝。她很欣賞,由衷地夸我母親好手藝,要我好好愛護。

在這之前,陳若菊老師教過我們班的基礎圖案課,是一位多年致力于民間工藝美術研究的專家。她讓我把褥子再搭回鐵絲繩上,認真地看了會兒,說:“小時候在老家白洋淀,也見過這種拼縫花布的手藝,但都沒有像這么好看的。這件褥子面的花布拼縫和布局都很得體,針腳細致,是我看到最好的拼縫花布手藝,你母親真了不起。”之后,她又若有所思地笑著說:“難怪你的圖案作業畫得那么精致,我還以為是女同學的作業,看來你是受母親影響的。”

▲我穿的這件中式外衣,是陳若菊老師剪裁,并要求我手工縫制成衣的

1966年“文革”開始后,學校正常教學停止,每天政治學習,但大部分時間都在聊天。閑談之中,陳若菊老師又提起我母親做的“百衲布”褥子,問是否還在。我告訴她一直鋪在床上。她夸獎我母親手藝之后,談了她對針線活的看法:“男人也應該學做針線活,不只是為了生活方便,對培養性格和心氣都有好處。”她還鼓勵我要多學點針線手藝,只會補襪子、打補丁、縫被單,不算完全會針線活,應該學會手工縫制中式褂子才算過關。

陳若菊老師知道我喜歡穿中式外衣,也知道我會縫縫補補,就建議我去買藍色棉布,她幫我剪裁,由我自己縫制成衣,也算是一種手藝鍛煉。

我在陳老師剪裁的基礎上,按她講的步驟和要求,縫制了這件中式上衣,而且達到了她要求的標準。陳老師夸我,說這是過去向我母親學過針線活的結果,針腳精細而均勻,沒有起皺褶,看起來平整自然,成績評定可以給“及格”。

我很高興能“及格”,第一次從頭到尾完成了一件衣服的縫制,傾其全力,盡心而為,自認為相當用功了。陳若菊老師告誡我:“衣服縫成了,挺好,但還不會剪裁,所以只能評為‘及格’。這樣做不單是為了縫一件衣服,也是在練手藝,無論從事任何一種專業的人,都需要有這種持續的耐心,一絲不茍操作的精神。”

這件中式上衣我一直保留到現在。

母親不僅擅長生活中普通的針線活,同時還精于細致復雜的刺繡。她曾為刺繡廠加工過供出口的高級繡品,包括賓館用的枕套和床罩等。她收集有多種刺繡圖樣,稱其為“花樣子”,都是用半透明的薄紙描畫的,存放在硬紙板夾里。她能根據刺繡物件的特點,自行修改構圖,以適應具體大小和樣式的需求。

母親還能從事居家生活中男人干的手藝活。家里備有常用的工具,我和弟弟的床鋪及做功課的書案,都是她帶領我用木板加工而成的。家里的小板凳和門上的信箱,也是她動手做的;門窗或家具的抽屜壞了,她隨手維修;洋鐵壺底漏了,她在家里自己動手焊;連我們的鞋底釘掌,也是她幫我們做的。

我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先是看母親從事手藝勞作,之后是她帶著我做,再后來這些手藝活都是我自己獨立去完成。

她是掌握多種技術的“工匠”,還能夠嘗試男人做的泥瓦匠手藝。

我們家在哈爾濱住的是“板夾泥”平房,墻面是用雙層木板建起的,中間的距離是墻面的厚度,里面塞實鋸末,墻的內外表面釘上交叉疊壓的木條,然后抹上石灰和泥沙混合的漿料,表面再刷上石灰水,簡樸而潔凈。這種板夾泥的民房還是比較保暖的。

板夾泥房的內部大都建有火墻,是用磚砌起來的,和爐子連在一起,燒火做飯時,煤煙通過火墻的煙道連接煙囪,排出室外。火墻里面的煙道,在室內部分是繞來轉去的,其作用是盡可能把熱量留在室內,充分利用燃煤的余熱取暖。火墻用得久了,積下很厚的煤煙子,煙道不通暢,不僅火墻不暖,而且排煙不順暢,還會弄得滿屋是煙。

每年的春節之前,各家都要拆火墻掃煙灰,這是一項泥瓦匠干的活,又臟又累,而且有一定的技術含量。

鄰居各家大多由男人來做,也有請泥瓦匠來拆裝火墻的。母親則是自己動手,拆開火墻,打掃出煤煙灰,然后按照原來砌磚的排列,再用砂土和石灰調好的泥漿砌起來。她做事情有計劃,講次序,拆火墻時將每塊磚按原來的位置擺放,清理出煤煙灰之后,依次砌回,抹平磚縫,再刷上石灰水,墻面干燥后平整如初。

▲這是在拆遷前的“板夾泥”房子,從墻皮脫落處可以看到實際是“泥夾板”,中間空隙填充鋸末,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

她在動手之前總是預先有所準備,心里計劃著如何進行,很重視操作的先后次序。特別是帶有技術性的活,她不愿別人插手,很怕幫不上忙還添亂。

我父親的動手能力很差,遇到需要“手藝”性質的勞作時,總是無所適從,插不上手,還在一旁嘮叨,怕把火墻拆了之后砌不回去,就沒法做飯取暖了。母親都是很客氣地請他走開,以妨添亂礙事,并讓我來幫她打下手,把拆下來的磚刮去原來的干泥,再用水濕透每塊磚的表面,以便與泥漿黏合,使重新砌出的墻面穩固。

家里燒火做飯的爐灶也是母親一手砌起來的。

鄰居家請了手藝好的泥瓦匠,砌起一種長方形的爐灶,前后大小兩個灶口,都安裝了外方內圓的鑄鐵爐圈。由大至小的爐圈,套疊之后封上灶口,表面平整,爐面大部分熱量都散發在室內,有利于取暖,還能在上面烤窩頭片。灶口的前面用大型爐圈,可以放進尖底的大鐵鍋。取下大鐵鍋,套放上不同大小的爐圈,可以使用不同底徑的蒸鍋(民間稱為“悶罐”)或洋鐵壺。爐灶后面的爐圈直徑比較小,主要是放水壺,也可以放蒸鍋,充分地利用熱量,為的是總有熱水可用。

母親去鄰居家看過之后,到“八雜市”(當年哈爾濱百姓對市場的稱謂)買來成套的鑄鐵爐圈和爐條,又湊齊平日積攢的舊磚,讓我打下手,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便砌成爐灶,做晚飯時就可以使用了。鄰居夸她能干,她則說實話:“這是看人家師傅的方法和樣式學著做的,不然自己心里也想不出來。”

她不但能做泥瓦匠的粗活,而且還敢于嘗試需要精心的細活——拆開家用座鐘擦油清洗。我家矮柜上的座鐘,用的年頭比我當時的年齡還要大,越走越慢,幾乎每天都需撥快幾分鐘。姨夫李永棠會修各種手表,座鐘更不在話下,母親請他來察看,他看過之后認為:“沒有什么大毛病,零件沒有壞,只是多年不停地跑,好久沒擦油了,可以自己拆開擦油。”

姨夫是位做首飾的手藝人,屬于多才多藝的能工巧匠(后面我還要專門寫他)。他說自己正在忙手里的活計,很快就能干完,可以幫忙,不值得送鐘表修理部,那里還不一定修得認真。

母親不愿意給姨夫添麻煩,說自己來做。

姨夫和我家多年住在一個大院,是經常來往的鄰居,他不僅了解我母親,而且很佩服她的能力。姨夫回家取來修鐘表的工具和專用的油,鼓勵我母親說:“不難,你能做好,遇到問題隨時找我。”他還囑咐我們上學晚點回家,讓我母親一個人安靜地把座鐘拆開,擦好油,再組裝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們帶午飯去上學,母親開始做她從來沒曾學過,也沒做過的手藝活。我們下午很晚才回家,看到矮柜上的舊座鐘正在運行,整體還有種煥然一新之感。母親告訴我,鐘是按預想的要求擦油組裝起來的,又用紗布涂上牙膏,把多年熏染臟的鐘表盤、表針還有外殼都擦干凈了,所以感覺比較新了。

之后,座鐘運行穩定,走得很準,證明擦去油污之后,零件組裝是成功的。

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起初我不相信她能獨自把座鐘拆開、擦油再重新組裝起來,而且能正常運行。我沒有阻攔,是因為有精通鐘表修理技術的姨夫作后盾,不怕組裝不回去。沒想到母親居然獨立完成了這一次嘗試,我從心底為她高興。

當時我自己確實沒有母親的勇氣,去嘗試這種陌生的手藝。父親看到座鐘不但干凈了,而且走得也很準,聽我說這是母親的勞作成果,許久沒言語,只說了兩個字:“服了!”

事后我問母親:“座鐘擦油和組裝順利嗎?”她坦率地回答:“能順利嗎?和做針線活不一樣,這可是從來沒做過的活,真難。從開始拆開,先仔細看了,記住原樣,以備擦油后恢復。拆開容易,擦油也不難,重新組裝就難了。好在我的記性好,眼神好,手也穩,工具齊全,也不怕麻煩,反復弄了好幾遍,才算組裝好,走的正常,心也就放下了。實際干了快一整天,中午也沒吃飯,舍不得時間,也吃不下去,總算渡過了這一關。”

我看母親的手藝勞作,也學她堅持手藝之道的精神,雖然算不上專業,但學到了干活的一些方法和良好的習慣,最重要的還有她對待手藝所持的態度。

她在動手勞作之前,總是首先考慮怎樣做才好,其次才是按部就班地進行,即使擦桌子這種最簡單的活,也要按次序和方法去做。抹布一定要洗凈擰干,開始從一邊挨著次序擦,不能滿桌子“大劃拉”;擦完第一遍,把抹布洗凈,要擰得很干,再擦第二遍,至于需要擦幾遍,根據具體情況而定。

家里取暖的鐵爐上,使用馬口鐵皮做的煙筒,在安裝時,母親要求每節之間都要套牢、安正,豎著的要垂直,通過“拐脖”與橫著的煙筒相接,要由低逐漸升高,中間不能下彎或上翹,要稍向上呈斜而直的狀態,這樣煤煙順著煙筒排到室外,不會憋在屋里。

▲春節期間,全家子孫輩都來給我父母拜年。母親說:年輕時受苦不算苦,老了受苦才是真苦。晚年她過得很幸福,但仍忘不了做她的手藝活

用來固定煙筒的鐵絲,纏繞在兩側墻面的釘子上,鐵絲要拉直,固定處要干凈利落,不能耷拉著鐵絲頭。她總是要求盡心盡力地去做事,即使是瑣碎小事,也要做得干凈利索,生活在屋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她說:“家里雖然窮,但窮也要窮講究,整齊清潔沒有什么不好。”

艱難的生活可以鍛煉人,從而增強人的能力。她善于精打細算,居家度日是能省則省。為了在困難條件下安排生活,她掌握了多種加工食品的手藝。她會腌咸菜、漬酸菜、做辣白菜、做韭菜花、做大醬、磨蝦醬、做小豆腐、炮制豆芽等多種手藝,不僅樣樣都會,而且做得都很精致。

至今我還記得母親做的大醬,蘸著大蔥,就著窩頭好吃極了。為了節省,用大醬代替醬油炒白菜,吃起來也很有味道。我自從離開家之后,再沒有吃過像她炮制的那么好吃的豆芽。我回家看望她時,問起為什么她發的豆芽都那么好吃,她說:“你不記得我發豆芽時,你每天都要多挑幾擔水。發豆芽要‘上心’,要勤洗勤換水。要干凈,別沾油和鹽,適當晾一晾,捂在那里自然不會新鮮,會變質的,也就不可能好吃。”她還說:“這是過日子的手藝,沒有什么訣竅,琢磨著理兒去做,誰都可以成功的。”

母親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勞作,七十七歲那年,因頸椎骨結核導致高位截癱,手術后經過頑強的鍛煉,一年之后恢復到又可以做針線活。她在九十二歲去世之前,為我們兄弟姐妹每個人做一個民間工藝的小枕頭,作為留給我們的紀念。

▲母親八十歲之后,為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各縫制一個小枕頭留作紀念

她回憶當年在山東農村時見到的樣式,先剪出紙樣,拼接合適之后,再用布料剪裁,手工縫制而成。這種手工藝小枕頭,塞滿蕎麥皮之后,整體為長方形,中間有海棠形空洞相互連接,呈六面通透的狀態,上下、左右、前后都連通,樣式別致,功能獨特,最適宜夏天枕用,透氣而不會悶熱,是實用又美觀的生活用品。

母親最后給我們留下的是她手藝勞作的制品,也是有情感和溫度的紀念品。她雖然老了,帶著老花鏡做針線活,手藝也不及當年,但頭腦還是那么清楚,保持著當初練就的功力。仔細看她的針線活,縫制的針腳還是那么整齊有序,她永遠保持著認真細致的手藝特點。

我保存著她晚年的照片,是她在縫制小枕頭前后期間拍攝的,她每天除去看幾頁“閑書”之外,仍然不間斷地幫家里人做點針線活。

▲母親八十五歲之后留影

母親用手工勞作支持這個家,支持我們上學讀書,培育我們成長。她辛苦勞作了一輩子,雖然很累,但她認為很值得,而且晚輩都孝敬她,不再愁吃穿,晚年過得很幸福,她總是流露著笑容。

四、母親的人生哲學

我在讀小學的時候,母親不止一次給我講人生的道理。她說:“人生在世有三種方式可以踏實地生活,雖然都需要下功夫刻苦鍛煉,還必須用心才能實現,但生活可以得到保障,能支持著過日子,不會衣食無著落。”

她認為:“一是靠力氣,要有一副好身板,有使不完的勁,可以出力氣干活掙錢,拉車、挖土方、當搬運工,都能維持生活,但是很辛苦,有病有災或老了就不好辦。咱們大院的老宋叔叔在火車站當搬運工,還不到六十歲,累的腰都彎了。老柳家大叔靠拉排子車養家糊口,早起晚歸很辛苦,一雙鞋穿個把月就壞了,家里省吃儉用,雖然也能維持著讓孩子上學,但日子過得不容易。

“二是靠手藝過日子,要學會一種有用的手藝,做出來的活比別人要好,掙的錢會比較多一點,日子也就過得比較寬裕些,不至于太艱難,掌握一把好手藝,生活就會有一定保障。有些手藝到人老了也還能做,會比靠力氣養家糊口好得多。咱們大院濱江的父親是技師,年輕時學得好手藝,能修多種機器,工廠里離不開這種老師傅,他每月掙的錢比賣苦力要多,家里日子自然過得好多了。

“住在小套院的紀捷先伯伯,十六歲從山東招遠到哈爾濱,進印刷廠當學徒,從排字到制版,都學得很精,能印書,還能印畫,印刷技術全都精通。他憑手藝還當了技術副廠長,他自己說這個副廠長就是‘老師傅’,主要幫車間解決技術問題。他的工資比較高,雖然沒有子女,老兩口也不愁養老,生活過得很踏實。

“三是靠‘學問’安身立命,這就需要上學念書,讀中學、讀高職、讀大學。畢業后當技術員、當工程師,當教授,當科學家,為國家做大事,而且越老越有經驗,走到哪都受人尊重。像你姨媽在哈爾濱軍工學院張國建教授家當保姆,看到人家過的日子富裕,住的房子也寬綽,穿戴整齊,供應細糧,經常吃到魚和肉,冬天屋里有暖氣,這是人家當年下苦功夫讀書學知識,用學問和本事換來的,是很不容易的,這是應得的回報。”

她認為:“力氣有一半是娘胎帶來的,還有一半是靠練出來的。干活要舍得出力,勤快一點沒壞處,肯出力的人,才能夠長力氣;惜力的人,永遠不會有大力氣。無論今后是學手藝,還是去做學問,都要有一副好身板,力氣也是本錢。”

她還說:“手藝要用心去學,當學徒是學手藝很重要的途徑。但同樣是學徒,手藝還有高低之分,要下功夫學,才能學得精。在平常生活里,只要用心,處處都能學到手藝。要做個有心人,多學點手藝不壓人,到用的時候就知道重要了。”

當她講到“學問”時,我隱約地感覺到她內心是傷感的,覺得沒進過學校,自己沒有學問(實際是泛指科學技術知識而言),終生遺憾。她抱著敬仰和羨慕的心情對待有學問的人,希望我和弟弟認真讀書,堅持下來。她說:“只要餓不死就要上學讀書,而且要讀最好的學校,努力成為有學問的人。”

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曾多次教導我:“要記住,靠力氣、靠手藝、靠學問過日子,無論走到哪里,生活都有保障,這是正經職業,是對社會有用的本事。”這是她在艱辛的生活經歷中的觀察,閱讀和思考的結果,我覺得是有道理的。

母親從農村到城市,為了謀生,為了維持家庭和培養子女,歷經磨難,飽經滄桑。她在生活中的奮爭,是靠自己的信念支持著,是靠兩只手的勞作維系著,不迷信,無奢求,她從來不供灶王爺和財神爺。

她信奉“天理”、“良心”,這是她人生的準則,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不做傷天害理的事;靠手藝勞作安身立命。做活要盡心盡力,不藏奸,不耍滑;憑誠實處事,不欺騙人,要對得起良心。她最相信“報應”,所以她看得遠,再苦再累仍堅持不懈,對未來總是充滿信心。

我深切地感覺到,她是一位有良知,有智慧,老實勤懇的民間手藝人。

五、母親講我爺爺是銅匠

我出生在哈爾濱市,參加工作之前,從未回過山東老家。爺爺和奶奶去世比較早,我沒能見到他們。從我記事開始,經常聽到母親講述當年在山東老家的事情,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是:爺爺不僅是農民,還是鄉間會手藝的銅匠。

我的老家在山東掖縣(今萊州市)朱橋鎮岔里新莊。爺爺早年曾讀過私塾,還學過銅匠手藝。當時家里的人口多,土地少,生活很艱難。農閑的時候爺爺挑著擔子走村串鄉,給農家修理銅盆、銅壺、銅勺、銅鎖和家具上的銅質零件,賺一點零錢以貼補家中日常油鹽之用。

母親特別向我解釋當年爺爺為什么是“銅匠”,因為20世紀初的時候,在山東老家的農村,百姓家里日常生活使用器物,除去粗瓷碗、盤和陶質瓶、罐之外,還有一部分生活用器是金屬制品,除鐵鍋之外,盆、勺之類以及部分用品零件,多是用銅制作的,修理這些生活用品的手藝人,自然也就稱為銅匠。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銅匠的擔子(見霍梅爾《手藝中國:中國手工業調查圖錄》)

前段時間翻閱一本美國研究手工技藝史的學者魯道夫·霍梅爾寫的《手藝中國:中國手工業調查圖錄》,其中有對當時銅匠的記載。我很感興趣的是描述很具體,詳盡地介紹了銅匠的工具擔子,一頭是工作臺和風箱組合在一起,另一頭則是帶抽屜的工具箱,兩頭差不多大小,重量也相當,用竹條制作支架釘在風箱和工具箱上,便于挑起來行走。這副工具擔子中最重的是鐵砧子,還有不同用途的大小鐵鉗。木把手的鐵鉆是由鉛墜和銅帽等連接在一起構成的;另配備焊接用的烙鐵,以及刮刀、銼刀等多種工具和零碎的原材料。

看過這份材料之后,我想爺爺當年為了生存,肩負起家庭生活的重任,不得不挑起這副并不輕松的擔子,走村串鄉到農家去做銅匠的手藝活,要知道“遠路無輕擔”啊!

后來由于銅料的稀缺,逐漸改用“洋鐵”或“輕鐵”制作生活用具。所謂“輕鐵”是當時老百姓對鋁質材料的稱謂,日常使用的多是鋁壺、鋁蒸鍋(也稱悶罐)都是用鋁制作的,水盆以及飯盒、口杯之類也多是鋁制品。

母親講過,爺爺在農村一輩子生活得很清苦。他一個人要擔負起全家的生活重擔,艱難地維持全家人的溫飽。好在爺爺學過銅匠手藝,農閑的時候,風雨無阻地挑著擔子出去做零活。他身體不好,沒有錢去醫院治病,仍然堅持不懈地勞作,晚上回家后兩只腳總是浮腫的。我母親為他燒水,用溫水泡腳之后才吃飯休息,第二天早起又挑上擔子,繼續找活計做。

多年來,我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祖輩生活的地方。1967年的夏天,“文革”期間學校停止上課,不用請假就可以離開學校,我趁此實現了總想回故鄉的愿望。

我的老家雖然已經沒有親戚了,但有朋友,可以借此機會去看望已故同學盛壽考的父母親,他在世時我們親如兄弟。

我和盛壽考的老家都在萊州,他家是西由,我家是朱橋,相距不是很遠。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回老家,對于我來說,這里已經沒有家了,我是直奔西由東南村盛壽考家去的。

我回家的旅途是經天津乘船到龍口,然后換乘敞棚大卡車到縣城的。因為我從沒回過老家,想在故鄉的土地上走一走,領略和親近故鄉的風物,感受和印證以往想象中的老家。我是由縣城步行到西由東南村的,估計有十多公里遠。

時值7月中旬,正逢雨過天晴,比較涼爽,所帶行裝又不重,開始走起來還很輕松,但走到后來還是感覺有點累。在歸鄉的路上,我回想起父親十五歲的時候,就是經過這條路,一步一步地走出去“闖關東”的,我的步履開始感到沉重。

中途歇息的時候,我坐在村子邊廢棄的石磨盤上,不由想起母親在我童年時講的話。她說:“你爺爺當年為了過日子,挑著沉重的擔子奔走在掖縣的村道上,不管刮風下雨還是起霧落雪,走村串戶找活計做,去修理銅盆家什一類的東西,靠這種手藝,掙點錢養家糊口。”

母親還說:“如果沒有你爺爺的手藝,這個家庭的生活就很難維持,全家都要挨餓的,家里連買油和鹽的錢都很難,你父親也不可能讀兩年私塾,看來一個人會點手藝還是很重要的。”記得她還很感慨地說:“手藝和過日子是拴在一起的,手藝是活命的重要本領。”

母親的話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使我意識到平民百姓學手藝的重要。為了生存,一定要學會謀生的手藝,這個道理對于我是一生都不會忘記的。

我的父親在他的兄弟五人中排行老二,還有一位姐姐。由于在老家難以維持生計,迫使他們先后都走上“闖關東”的路,陸續來到哈爾濱市,因為當年很多掖縣人都是相繼到這里謀生的。

我的伯父是最早到哈爾濱市的,學的是制作皮鞋的手藝。他出手的活計結實又漂亮,制作的高筒皮靴很受“老毛子”(當時哈爾濱人對俄羅斯人的稱呼)歡迎。由于伯父的手藝好,賺錢比較多,不愁吃穿,還娶了老毛子媳婦。他后來到俄羅斯的一個城市落戶,專做皮靴手藝,聽說日子過得不錯,在那里生兒育女,成家立業,但很早便和家里失去聯系了。

我父親于1919年離開老家到了哈爾濱市,由山東老鄉介紹去“老巴奪父子煙草公司”做切煙工,沒學到什么手藝,卻學會了抽煙。后來又到商場做店員,省吃儉用有點節余,回老家和母親結婚,之后母親也來到哈爾濱市。

我母親是一位生活能力極強的人。她善于學習,手藝學得快,又勤于動手制作,所以能掌握一手好針線活。那時候人們穿的衣服、鞋帽大都是手工制作的。她到哈爾濱之后,除去操持家務,撫養孩子,一直不停地做針線活。她在20世紀的50年代初,有四五年的時間,在哈爾濱北新橡膠廠做膠鞋,上下班來去都是走路,靠那雙裹得變形的腳支持著,該有多不容易。

后來橡膠廠失火倒閉,她失業在家織兔毛圍巾、繡枕套,還給商店糊紙口袋和包裝盒,之后又在被服廠從事成衣等手藝勞作,不遺余力地幫助父親維持家庭生活,支持我們上學讀書。

我的三位叔叔都沒學手藝,有一位是消防隊員,滅火時受過嚴重燒傷,超負荷的工作使他很年輕便故去了。還有一位叔叔是從事熟制皮革活計的勤雜工,手藝很簡單,干活的條件極差,因患“癆病”也早逝了。最小的叔叔被日本人抓去做勞工,再沒有回來。

三個叔叔先后都只活到二十幾歲,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談到幾位叔叔時很傷感,她認為叔叔的早逝和職業有一定的關系,沒能很好地學一種手藝,只能湊合著干一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受苦受累還要受窮,生活根本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

母親把學手藝看成是最重要的生存能力。

六、母親對我的期望

母親敬重和佩服有手藝的人。她看重手藝的同時,內心更羨慕有學問的人,只是覺得高不可攀。實際在她思想里,“唯有讀書高”的觀念還是挺深的。她特別希望我和弟弟成為“身板好、會手藝、有學問的人”。

每次在我們面臨升學或就業時,她的觀點很簡單:“能考高中就考高中,能升大學就上大學,考就考最好的學校。但是家里交不起學費,要靠自己去奔,只要餓不死就要讀書。”她這一輩子太想讀書了,同時又很佩服有手藝的人,把手藝和學問都看成是謀生看家的本領,求生存的保證。

她把讀書求學問的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我從小就羨慕那些身體健壯的人,在學校里看到體育老師鍛煉,結實的臂膀舉起沉重的杠鈴,我是很向往的。上學的路上看到膠輪排子車上拉著大型水泥構件,拉車叔叔強壯的身軀和有力的雙腿,全力以赴地拉車爬坡路時,從心里特別欽佩他們的力量和頑強。

對于手藝而言,我家對面鐵匠爐的師傅都是好手藝人,我對他們打制馬蹄鐵和工具鐵件雖然有興趣,但更佩服他們可以打制鐵門和護窗的鐵花。同時特別欣賞他們打鐵時,光著膀子,戴著圍裙,掄鐵錘時臂膀肌肉的起伏,結實而有力。他們有一副好身板,不僅有力氣,而且有技術,都是好手藝人。

至于成為有“學問”的人,我們大院也有榜樣。鄰居王占舉大伯是西藥鋪的店員,他的兒子王言明高級職業學校畢業,從事土木工程專業設計,工作多年之后,成為建設飛機場工程的優秀專家。

這個大院居民雖然都是平民百姓,但不乏各種人才。著名的電影音樂指揮家尹升山,住在小套院由倉庫改建的房子里,條件很差。他的父親是松花江上的船工,冬天則做清潔工,生活很艱苦。尹升山小學時就熱愛音樂,從學校借小提琴回家練習,他的音樂基礎就是從在家里的小屋拉琴起步的。每當長春電影制片廠的電影放映,字幕上出現“音樂指揮尹升山”時,我覺得這是大院的驕傲,心里想要學習他刻苦奮斗的精神。

至于在課本上讀到的發明家、文學家、工程師,都是有學問的,對人類做出貢獻,雖然他們的業績鼓舞人,但對我來說畢竟很遙遠。最具體和實在的還是我的老師、鄰居、朋友,他們在我的心中是會手藝和有學問的人,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1957年9月,我要離開家到北京上學,這一去,還不知畢業后能否回到母親的身邊。其實,我和母親心里都很明白,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離開家的前幾天,母親停下手里的活計,專為我洗補衣物和被褥。她很少說話,忙個不停。她把我要帶走的棉衣和文具等,集中在一個舊包裝紙箱里,這就是我的行李箱,用麻繩捆起來,提著也很方便。

母親最后準備放到行李箱里的是一個針線盒,她打開給我看,里面裝有深色軸線是補衣服和襪子用的,白色的團線是縫被子用的,還有頂針、錐子、小剪子、纏著線的紙板,上面插有大小不同的針。這個小盒里裝的做針線活的物件一應俱全,附帶還有一個補襪子用的硬紙板撐子。

母親曾教過我納鞋底、釘鞋掌、釘扣子、縫被單,說我做得都還可以,但就是太慢,效率很低,容易影響學習。她希望我學得快捷一點,但不能粗糙,還是要細致,多練才會熟能生巧。

我讀中小學的時候,母親并不主動讓我學做針線活,她認為大小伙子還是要多學點技術性強的活。但是我要離開她的時候,她給我準備了針線盒,并囑咐我出門在外,要提高做針線活的能力,自己要能夠照顧自己。她希望我學會給衣服和褲子打補丁,不能露膝蓋,更不能露屁股。她認為打補丁不丟人,露了肉才丟人。

她把自己用了多年的小剪子送給我,說是用著方便,也是個念想,這還是她剛到哈爾濱不久買的,是名牌“老天利”剪子,別看樣式老,用起來特別順手,不只是能剪厚的硬的皮革一類,還能剪很薄的棉紙和細的線頭。

以往過年的時候,她用這把剪子剪窗花,比那些新樣式的剪子好用多了。我真不忍心帶走她多年來用慣了的,已經有感情的工具,但是她執意送給我,這也是一種感情的寄托,我默默地收下,裝在針線盒里,一直用了幾十年。

母親給我的針線盒里還有一枚頂針,她做針線活時總是要帶上頂針的。我在她身邊的時候,用針線縫東西從來不帶頂針,其實我是不會用頂針,也不習慣用頂針,總覺得多余,用起來很別扭。母親說,頂針是做針線活最基本、最簡單的工具,因為沒認真學,所以不知道使用的好處。這次離家之前,她一定要教會我使用頂針的方法,為了以后縫補方便。

母親說我縫紉穿針引線的時候,只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針“拔”,沒有發揮中指抵住針鼻端“頂”的作用,因為中指用力頂時,如果不戴頂針是會痛的,所以要發揮中指頂的作用,必須戴上頂針才行。

所謂頂針就是用中指頂住針鼻一端,協同拇指和食指用力,三個指頭配合,可順暢完成穿針引線,方便而有效。學會用頂針,就知道做針線活是離不開這個輔助性的小工具的。離家前,我認真地聽母親的話,很快適應使用頂針的方法,提高了縫紉的效率,為日后的生活帶來了方便。

母親教我的針線手藝,幫助我度過困難年代縫縫補補的日子,衣褲雖有補丁,但從未露過肉,算得上是“窮整齊”。最難忘的是第一年入學到北京,學院當時在西郊白堆子,離釣魚臺很近,那時郊區還沒大規模開發,水草豐茂,有蛙叫也有蟬鳴,蚊蟲也實在不少。

開學之初,正值九秋風露,是蚊蟲告別之前的貪食之日。我住的大宿舍有二十余人,只我一人沒有蚊帳,被蚊蟲叮咬得奇癢難耐,雖艱難度過,但令人苦惱,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

第二年陶瓷藝術設計系勤工儉學,為波蘭駐華使館燒制鑲嵌壁畫用的顏色釉馬賽克,每個參加工作的同學都發給勞務費。因為錢比較少,還不夠買一頂蚊帳的,同班的甘永芬同學給我出主意,買來蚊帳布和加頂邊的白布,自己動手做蚊帳,她愿意指導我縫制一頂像樣的蚊帳。

在這位善良的老大姐同學的幫助下,在乒乓球臺上鋪開蚊帳布,量好尺寸,用我母親給我的針線活工具,縫制了一頂結實而適用的蚊帳。頂面的四周是用白布條縫的寬邊,便于拉緊懸掛,保持蚊帳頂的長方形不會因拉扯變形或開線,結實而耐用。

同宿舍染織藝術設計系的學兄們,不相信這頂蚊帳是我自己動手做成的,因為沒想到我會針線手藝。他們只是看到過籃球場上打球的我,不知道我還會靜下心來,一針一線地完成蚊帳的縫制。

母親教我用頂針縫紉的方法,在縫合蚊帳頂四周的白布邊時用上了。折疊做邊的白布條包著蚊帳布,至少四層以上,穿針引線著實要比縫單層布費力,用了頂針感覺省勁多了。從起始到頭尾相接,只用個把鐘點就縫了一圈,很快就完成了蚊帳頂的縫紉,深感母親教我學用頂針的好處。

母親教我用頂針,這是做針線活最簡單、最基本的技能。她讓我在生活中去掌握、去運用,從而使手工勞作更有效率。

在家里的時候,做針線活的勞作中,她總是夸我做得好。她是在鼓勵我,我心里明白,實際她對手藝勞作要求是嚴格的,希望我做得更好。

我是在母親的鼓勵之下,學會生活中許多手工勞作的技能的。母親是我初學手藝時名副其實的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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