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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夷待訪錄·破邪論
  • 王玨 褚宏霞譯注
  • 5546字
  • 2021-03-16 15:59:14

原君

【題解】

《原君》居于《明夷待訪錄》首篇,承接《題辭》的設問:“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亂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亂無治也?”

原,推論其本原。原君,意為從根本上推究為君之道。文章首先托古:古代賢君,以千萬倍之勤勞為天下興利除弊,而自己卻不享其利。繼之論今:后世之君,利盡歸于己,害盡歸于人;為博一人之產業,為奉一人之淫樂,反客為主,“屠毒天下之肝腦”,“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使“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正因為古今為君之道不同,所以結果也就兩樣:古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如天;今人怨惡其君,視如寇仇,名之獨夫。而小儒死守所謂“君臣之義”,枉傳無稽,視萬姓血肉有如腐鼠。黃宗羲認為,此與孟子“民貴君輕”思想,迥然相悖。而明太祖廢孟刪書,皆導源于小儒。最后,從帝王自己身家利害的角度告誡:若“不明乎為君之職分”,結局必然是血肉崩潰的悲劇,“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南朝宋順帝痛哭發愿“后身世世勿復生帝王家”,崇禎皇帝親手砍殺女兒長平公主,已為先鑒,若后世之君再以俄頃淫樂易無窮之悲,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蕭公權曾指出“《待訪錄》之最高原理出于《孟子》之貴民與《禮運》之天下為公。其政治哲學之大要在闡明立君所以為民與君臣乃人民公仆之二義。”他論列道:

梨洲認為君乃勤勞之義務而非享樂之權利。上古之人深知此旨,故惡勞者不為。而為之者必盡其公天下之心,以致萬眾之福利。三代以后,此旨不明。始為利眾之義務者,轉而為自私之權利。為君者本末倒置,認識錯誤,“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于辭矣”。

古今為君者之觀點既不相同,則古以得君而利者今乃因以致禍。“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夫人君以利民為職分。能盡職者民從之,不能盡者民叛之。撫我則后,虐我則仇。古訓所指,實屬至當至確。“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約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乃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不寧惟是。后世之君私天下以利己,視之為產業而欲其長保。然而“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由此觀之,人君不明乎為君之職分,不徒害及百姓,終亦自禍其家。兩敗俱傷,可哀彌甚。梨洲長于史學,深考秦漢迄明二千年中之事實,而對于君主專制政體,有此悲觀之結論,其意義重大遠過于鮑敬言、無能子等之“無君”,殆無可疑。(《中國政治思想史·黃宗羲》)

《原君》是一篇非常之文。在漫長的皇權專制時代,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聲振聾發聵的吶喊。梁啟超說:“真極大膽之創論也,……于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清代學術概論》)“實為刺激青年之最有力之興奮劑”(《中國近代三百年學術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注釋】

①有生:有生命,有生機。此指人類文明初見之時。

②莫或:沒有什么人。

③釋:免除。

④居:居其位,處于那個地位,引申為接受。

⑤量而不欲入:經過權衡而不愿就位。

⑥許由、務光:傳說時代的兩位高士。許由,唐堯要把天下相讓與,許由不受,隱居箕山(今河南登封境)中。務光,又作瞀光。商湯要把天下相托付,務光極力拒絕,終負石投水自殺。典故出自《莊子·讓王》,據載:“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沉于廬水。”

⑦入而又去之:此指自己就任而不傳給子孫而是讓與他人。

⑧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此指舜去世將天子之位禪讓給禹,禹初避舜子商均,后天下人皆不朝商均而朝禹,禹方才就天子之位。他死后將王位傳給了兒子啟。

【譯文】

文明社會開啟之初,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對天下公眾有利的事無人興辦它,出現對公眾有害的事也無人去鏟除它。有這樣的人站出來,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為利益,卻讓天下人得到他帶來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禍患作為禍患,卻讓天下人免受禍患。那個人付出的勤苦辛勞,必定是天下人的千萬倍。拿出千萬倍的勤苦辛勞,而自己卻又不享受利益,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接受的。所以對于古時的君主之位,思量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許由、務光這樣的人;自己就任而后禪讓的,是堯、舜這樣的人;起先不愿就任而最終卻將王位傳給子孫的,是大禹這樣的人。難道說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嗎?喜好安逸,厭惡勞動,也與常人情形一樣啊。

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于辭矣。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注釋】

①某業所就,孰與仲多:我的產業所達到的成就,與二哥比,究竟誰更多?語出《史記·高祖本紀》。劉邦登基后,在他父親劉太公面前自夸道:“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業,家業。仲,劉邦的二哥,被稱為劉仲。

②屠毒:殺害,毒害。肝腦:肝與腦,借指身體和生命。

③曾:乃,竟。

④敲剝:敲詐剝削。骨髓:比喻人民最后一點財富。

⑤花息:利息。

【譯文】

后代做君主的并非如此。他們認為天下的利害大權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將天下的利益都歸于自己,將天下的禍患都歸于別人,也就沒有什么不可以的。讓天下的人不敢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敢得到自己應得的利益,將自己最大的私利視作天下最大的公平。開始時對此還覺得慚愧,時間一久也就心安理得了,甚至將天下看作是廣大的私人產業,把它傳給子孫,享受無窮。正如漢高祖所說的“我的產業所達到的成就,與二哥相比,究竟誰多呢”,他追逐利益的心態,不知不覺已流露于言辭了。這沒有其他原因,古時將天下百姓看成是主,將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窮盡一生精力所經營的,都是為了天下百姓。現在將君主看作主,將天下百姓看作是客,全天下沒有一處地方能夠得到安寧,全是為了君主們的私利。所以說,當君主尚未得到天下時,殘害天下百姓的生命,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增多自己一個人的產業,對此并不感到心中慘痛,還說:“我本來就是為子孫創業呀。”當君主已經得到天下后,就敲詐剝奪天下百姓的最后一點財富,拆散天下百姓的子女,用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樂,把這視作理所當然,說:“這些都是我產業的利息呀。”既然這樣,作為天下最大的禍害,唯有君主而已!當初假使沒有君主,人們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人們都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利益。唉!難道設立君主的道理本來就應該如此嗎?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乃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于小儒乎?

【注釋】

①視之如寇仇:看他如同強盜、仇敵。語出《孟子·離婁下》:“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寇仇,強盜,仇敵。

②名之為獨夫:稱呼他為獨夫。《孟子·梁惠王下》:“殘賊之人,謂之一夫。”獨夫,眾叛親離、極端孤立的人。

③小儒:淺陋的儒者。規規焉:淺陋拘泥、驚恐自失的樣子。逃:棄置。

④至:甚至于。

⑤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伯夷、叔齊的事跡,《論語·公冶長》《呂氏春秋·誠廉》《史記·伯夷列傳》均有所載。伯夷、叔齊是殷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曾極力勸阻周武王伐紂,認為臣不能伐君。殷覆亡后,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不食周粟,采薇充饑,終至餓死。黃宗羲認為其事無從查考。稽,考核,查考。

⑥崩潰之血肉:破碎的尸體。崩潰,碎裂。徐陵《為梁貞陽侯與王太尉僧辯書》:“羌虜無厭,乘此多難,虔劉我南國,蕩覆我西京,奉聞驚號,肝膽崩潰。”

⑦私:偏愛。

⑧窺伺:指暗中找機會奪取君位。

⑨至廢孟子而不立: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詔取消孔廟中孟子的配享之位,雖在第二年予以恢復,但仍下令編《孟子節文》,將《孟子》中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反映民本思想的八十五條全部刪掉,要求“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劉三吾《孟子節文題辭》)。

【譯文】

古時候,天下百姓都愛戴自己的君主,把他比作父親,比作青天,實在是不算過分。如今天下百姓都怨恨他們的君主,將他看成強盜、仇敵一樣,稱他為“獨夫”,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得到的下場。但見識淺陋的儒生死守舊義,認為君臣間的關系存在于天地之間,無論如何不可棄置,甚至像夏桀、殷紂那樣殘暴的帝王,竟然還說商湯、周武王不應殺他們,并且還編造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這樣無從查考之事,把千千萬萬老百姓破碎的尸體,看成與死老鼠沒有什么兩樣。難道天地這樣大,卻在千千萬萬的百姓之中,就只偏愛君主一人一姓嗎?所以說周武王是圣人,孟子的話,是圣人的言論啊。后世那些想要憑著君主如同父親一般、如同上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別人窺測君位的皇帝,都感到孟子的話對自己不利,甚至直接廢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這難道不是來源于見識淺陋的儒生們的縱容嗎?

雖然,使后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昔人愿世世無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后世而不聞也。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注釋】

①攝緘縢,固扃(jiōng)(jué):緊緊地捆好,牢牢地鎖好。語出《莊子·胠篋》:“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攝,收緊。緘,封固。縢,繩子。扃,門閂。,箱子上安鎖的環狀物。借指鎖。

②昔人愿世世無生帝王家:南朝宋順帝劉準被逼禪位于齊,“泣而彈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宮中皆哭”。事見《資治通鑒·齊紀一》。

③“而毅宗之語公主”幾句:《明史·長平公主傳》載,李自成軍攻破京城,崇禎帝“入壽寧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毅宗,明崇禎皇帝朱由檢,廟號思宗,后改為毅宗。

④廢然:灰心喪志,失望的樣子。摧沮:猶沮喪氣餒。摧,悲痛,哀傷。

⑤絕塵:猶超脫塵俗。

⑥俄頃:片刻,很短的時間。

【譯文】

雖然如此,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這產業,把它永遠傳下去,也不怪他將天下當作私有了。既然將它看作產業,旁人想得到這份產業的念頭,有誰不像自己那樣迫切呢?于是用繩捆緊,用鎖加固,但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戰勝天下眾多想要得到這份產業的人。遠的不過傳幾代,近的就在自身,他們的粉身碎骨,就應在子孫的身上了。過去南朝宋順帝發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之家,而明崇禎帝對長平公主所講的話音猶在耳:“你為什么要生在我家啊!”這話是多么令人痛惜啊!回想他們祖上創業之時,志在占據天下的雄心,兩相對比哪能不讓人灰心失望、垂頭喪氣呢?因此明白作為君主的職責,那么唐堯、虞舜的時代,人人都能推讓君位,許由、務光也并非超塵絕俗的人;如果不明白作為君主的職責,那么市井之間的每一個人就都會想得到它,后世也就再也聽不到許由、務光那種高潔之行了。但即使君主的職分難以明了,也不值得用片刻的荒淫享樂換取無窮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這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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