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怪人真面目
- 隱形人
- (英)H·G·威爾斯
- 5354字
- 2021-03-16 11:16:27
早上五點半左右,怪人走進了旅店里的一個小房間,他在那兒一直待到快中午。他拉下了窗簾,關上了門。自從霍爾被他趕出去后,也沒有人敢再去招惹他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那段時間一直沒吃東西。他搖了三次鈴鐺,第三次最使勁,一直不停地搖,但是沒人理會。霍爾太太說:“就該讓他趕緊滾!”沒過多久,牧師家被盜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從各種蛛絲馬跡對這件事進行各種猜測。在韋杰斯的幫助下,霍爾去治安法官沙克爾弗斯先生那里尋求建議。沒人敢上樓梯,所以怪人此時在忙些什么也沒人知道。只是時不時地會聽到他走來走去,步子踏得很重,再接著能聽到他的咒罵聲,撕紙聲,以及瓶子間猛烈的碰撞聲。
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既害怕又好奇,赫克斯特太太也過來了。由于這天是圣靈降臨節,一些快樂的年輕人穿著得體的黑色夾克衫,扎著精致的領結,沉浸在歡樂的節日氛圍中。他們看到這一大幫人很是疑惑。年輕的阿奇·哈克離開人群走向院子,嘗試著從窗簾下方往里偷偷看。他其實什么都看不到,但卻有理有據地聲稱自己看到了,接著伊坪其他的年輕人也加入了他。
這是有史以來最棒的圣靈降臨節,村里的街道上立了一排十幾個攤位,一個打靶場。在鐵匠鋪旁的草坪上,停了三個黃咖色的馬車,幾個打扮漂亮的男女在玩一種把椰子果當作靶子的游戲。男士們穿著藍色運動衫,女士們圍著白色圍裙,頭上戴著插羽毛的時髦帽子。馬路對面掛了一些英國國旗和皇家徽章,原本是用來慶祝首個維多利亞繼位五十年慶典的,這會兒沃杰和賈格斯先生正把這些一個個地撤下來。沃杰是“紫鹿”旅店的老板,賈格斯是個代理二手舊自行車的修鞋匠。
而房間內因為遮掩一片漆黑,只有一絲日光射進屋子。怪人肯定是餓了,隱藏在他那又熱又不舒服的包裹下,這樣子讓人害怕。他透過暗色眼鏡看看紙,或者把已經臟了的小瓶子弄得叮當響,還時不時地大聲咒罵那些窗外的男孩,即使他看不到,還是能聽到他們的聲音。火爐邊的角落里有半打碎玻璃瓶的殘骸,一股刺鼻的氮氣味道在空氣中蔓延。這便是我們了解到的當時情況的聽聞,以及事后在房間里的所見。
臨近中午那會兒,他突然打開了房間的門,站在那兒僅僅地瞪著酒吧里的三四個人。他叫道:“霍爾太太,”有個人聽到后便難為情地去尋霍爾太太了。
過了一會兒霍爾太太出現在房間里,她呼吸有點急促,態度也因此比較暴躁。霍爾則在門外沒進去。霍爾太太有仔細地考慮過他的意思,拿來了一個小托盤,里面放著未結的賬單。她說道:“您是想要結賬嗎,先生?”
“為什么沒給我送早飯?你為什么不給我準備三餐,也不回應我的搖鈴?你是覺得我活著不用吃飯嗎?”
霍爾太太回道:“我想知道的是,您為什么還不把賬單結了?”
“我三天前就跟你說了我在等一筆匯款……”
“我兩天前也告訴你了,我不要等什么匯款。您的早餐晚了稍微一會兒就開始抱怨,您如果像我一樣等著結賬已經五天了,您還抱怨嗎?”
怪人狠狠地罵了一聲。
“算啦,算啦!”酒吧里的人勸說道。
“您剛是在罵自己嗎先生,那我真是謝謝您了。”霍爾太太說道。
站在那兒的怪人看起來更像個潛水帽了。酒吧里的人都認為霍爾太太獲得了絕對優勢。怪人接下來的話顯示得很明顯了。
“好太太,是這樣的……”他說道。
“別叫我‘好太太’,”霍爾太太說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的匯款還沒到。”
“又是匯款!”霍爾太太說道。
“不過,我口袋里好像……”
“你三天前告訴我,除了一磅銀幣你啥都沒有。”
“嗯……我又找到一些……”
“喲!”酒吧里的人驚呼道。
“我好奇你是在哪兒找到的,”霍爾太太說道。
這句話好像惹火了怪人。他跺著腳說道:“你什么意思?”
霍爾太太說道:“意思是,我好奇你是在哪兒找到的錢。在我收你的賬或給你拿早飯之前,或者做什么別的事之前,你得把一兩件事給我說清楚了,大家都不明白,而且每個人都很想知道。你對我樓上的椅子干了什么?你的房間里怎么沒人?你又是怎么進去的?這門是進出的唯一通道,也是這里的規矩,但是你沒有從門走,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我還想知道……”
怪人突然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緊握成拳頭,跺著腳喊道:“住嘴!”這聲喊得過于用力,霍爾太太立馬被嚇得呆住了。
他說道:“你還不了解我的身份是吧,那我就讓你看看。我對天發誓!我這就讓你看看。”說著,他把張開的雙手放到臉上然后往后一拽。他臉的正中央立馬變成了一個黑洞。“拿著。”他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遞了個東西給霍爾太太。而霍爾太太因為盯著他那張變形的臉出了神,就很自然地接住了。待她看清楚后,嚇得叫了出來,她趕忙扔了,踉踉蹌蹌地往后退。是鼻子……那個東西是怪人的鼻子!那個粉色、亮晶晶的鼻子在地面上滾動著。
接著他取下了眼鏡,在場的所有人倒吸一口氣。他脫下帽子,就開始特別粗魯地撕起胡子和繃帶。有那么一會兒大家都沒出聲。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我的天啊!”話音剛落,胡子和繃帶全被他撕下來了。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霍爾太太看到眼前的情景,站在那兒張大了嘴巴,嚇得尖叫起來,然后打開門沖了出去。其他人也開始騷動起來。他們本來有心理準備會看到傷疤或是被毀的可怕容貌,但是他們真正看到的只是一片虛無!繃帶和假發順著過道飄進了酒吧,躲避著人群。人們一個個地都開始慌亂地往樓下跑。客人站在那兒語無倫次地說著話,能看到他的身子正比劃著什么,可是衣服領子往上卻什么都沒有了,完全看不到腦袋!
村里的人們聽見傳來的喊叫聲,紛紛注意到“車馬”旅店的人正一個個地往外逃竄。霍爾太太摔了一跤,泰迪·亨弗瑞跳了一大步免得踩到她,接著他們聽到米莉可怕的尖叫聲。米莉是在聽到人群的騷亂聲后,從廚房中出去,一不小心跑到了客人身后。一時間尖叫聲此起彼伏。
街上的所有人也加入進來。糖果販、椰子靶場的老板和伙計、蕩秋千的人、小孩子、土潮青年、漂亮村姑、穿罩衣的大爺、系圍裙的流浪漢都朝旅店跑去。就一小會兒,霍爾太太的旅店前就聚了大概四十個人,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他們圍在門口大聲喊叫著,擠來擠去,有的東問西問,有的指手畫腳。好像每個人都想立馬談論幾句,這景象就如同巴別塔(注:《圣經》故事里,世人擬建造通天的巴別塔,上帝為懲罰他們而使他們無法理解彼此的語言)建成之后那樣,人們互相聽不懂對方的語言,嘈雜一片。崩潰后的霍爾太太還在恢復,一小撮人正在一旁安慰。有一部分人正聚在一起討論,其中還有一個目擊證人,正在慷慨激昂地介紹自己的證據。“啊,那個丑八怪!”“那他現在干嗎呢?”“那女孩傷到沒有?”“我估計是拿著一把刀追她的。”“沒腦子,我告訴你。我不是說他講話的方式,我意思是‘沒長頭’!”“胡說八道!這頂多是魔術。”“他把纏住的繃帶扯下來后就......”
旅店的門是敞開的,這幫人為了看看里面的狀況,自發形成了一個楔形,最靠近旅店的那部分人也是最大膽地那些人。“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女孩的尖叫聲,他也轉過了身。我看到女孩的裙子一閃而過,他追了上去。十秒鐘都不到,他回來了,手上拿著一把刀和一條面包。就站著,感覺在瞪眼看什么。幾分鐘前,他從那個門出去了。我跟你講,他是真的沒頭,你們剛錯過了……”
身后傳來一陣騷亂,說話人閉上了嘴并往旁邊走了幾步,加入了那個不斷向旅店靠近的小隊伍。隊伍打頭的是臉紅的霍爾太太,看起來心意已決,后面是警察鮑比·杰夫斯先生,再接著是小心翼翼的沃杰斯先生。他們身上帶著拘捕令。
對于近期的種種情況,大家七嘴八舌意見不一。杰夫斯說道:“不管他有沒有頭,我都要拘捕他,立馬拘捕。”
霍爾先生跨步上了臺階,直接走到客廳門前并用力打開了門,說道:“警察先生,快執行吧。”
杰夫斯快步走了進去,霍爾和沃杰斯緊隨其后。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個無頭的身體正對著他們,手上還是帶著手套,一只手里是咬過的面包,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塊奶酪。
“就是他!”霍爾喊道。
“這是搞什么?”那個身體的衣服領上方傳來聲音,語氣中帶著憤怒。
“先生,你的行為舉止很古怪,”杰夫斯先生說道。“不管你有沒有頭,我的任務是拘捕你這個人……”
“別過來!”這人說道,開始向后退。
突然他把面包和奶酪往地上一扔,霍爾先生及時抓住了桌上的刀沒讓它落下。緊接著怪人左手的手套被他脫下了,一把甩在了杰夫斯的臉上。轉瞬間,杰夫斯中斷了關于拘捕令的陳詞,抓住了那沒有手的手腕,掐住了看不到的喉嚨。他朝小腿那兒猛踢一腳,疼得怪人大叫,但是手上還是緊緊握住沒有放松。霍爾把刀順著桌子滑給了沃杰斯。面對攻勢,沃杰斯表現得像個守門員。在杰夫斯和怪人兩人扭打著朝他這邊晃過來時,沃杰斯緊緊抓住怪人一頓暴打。路中央有一把椅子,猛地一下被他們撞到一旁。
“抓他的腳,”杰夫斯咬牙切齒地說道。
霍爾先生正準備照做,肋骨上卻遭到一記猛擊,讓他好一會兒沒緩過來。無頭怪人翻過身騎在了杰夫斯身上,沃杰斯先生見狀拿著刀撤退到了門口,正好撞上趕來維護秩序的赫克斯特先生和錫德布里奇馬車夫。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三四個瓶子從柜臺上落下,房間里立刻充滿了刺鼻的氣味。
杰夫斯被怪人壓在地上,他哭喊道:“我要投降,”突然喘著氣站起了身,他看起來非常奇怪,沒有頭也沒有手——這會兒另一只手的手套也被他脫下了。“這樣不好。”他說道,聽起來像是為了因為喘氣而帶著嗚咽聲。
聲音從空蕩的空間傳來,這簡直是世上最奇怪的事情,但蘇塞克斯的這幫鄉民可能是世上最講求實際的一幫人了。杰夫斯也站起了身,拿出了一副手銬,然后他盯著手銬。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事態的不一般,提出說:“要我說,該死的,這玩意兒用不了。”
怪人把手臂移到了西裝背心里,他那直立的空袖子瞬間跟變魔術似的塌了下來。接著他說了幾句關于他小腿的話,順勢蹲了下來。笨手笨腳地整理起鞋子和襪子。
赫克斯特突然驚嘆道:“哎呀!這根本不是個人。只是一些空衣服。看!你能順著他的衣領看到衣服內襯,我能把手臂……”
他把手臂伸了進去,似乎在半空中碰到了什么東西,嚇得他趕忙收了回去。空氣中傳來一個兇狠的聲音:“手指離我遠點!事實上,我完好無缺地在這兒——頭、手、腿以及其余的部分都在,但我是隱形的。雖然你們會覺得很討厭,但我確實是隱形的。我為什么要被伊坪的這些蠢鄉巴佬無禮地對待?”
他身上的所有衣服現在都被解開了,松松垮垮地掛在他那看不到的身上。他站在那兒,兩手叉腰。
這時又進來了幾個男村民,房間里立馬變得特別擠。“隱形,是嗎?”赫克斯特問道,完全無視了怪人的侮辱,“有人聽過類似的事嗎?”
“這事很奇怪,可能吧,但這不是犯罪。警察為什么要這樣攻擊我?”
“唔,那是另一回事,”杰夫斯說道,“現在這光線你也許很難看清,但我這里有一張你的拘捕令,絕對沒錯。你被拘捕的原因并不是隱形,而是盜竊。有一戶遭了賊,錢全沒了。”
“然后呢?”
“一些客觀原因足以證明……”
“胡說八道!”隱形人說道。
“但愿吧。但是先生,我得執行命令。”
“行吧,我跟你走,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別給我戴手銬。”
“這是常規程序。”杰夫斯說。
“別給我戴手銬,”怪人要求道。
“抱歉,不行。”杰夫斯道。
突然怪人坐下來了,大家還在對這一行為發愣時,他把拖鞋、襪子、褲子脫下踢到了桌下。接著他又站了起來,把外套甩到了一邊。
突然明白他的企圖后,杰夫斯說道:“趕緊阻止他。”并抓住他的西裝背心。隱形人掙扎了一下,迅速將其脫下。杰夫斯抓住的衣服變成了空空軟軟的一攤。“抓住他!”杰夫斯大聲喊著,“一旦他把所有衣服脫光……”
“抓住他!”所有人都叫喊起來,而那件飄動的白襯衫是目前唯一能辨別隱形人的依據。就在這時白襯衫猛地沖了出去。
霍爾剛張開雙臂想要進攻,空蕩蕩的襯衫袖子帶著風一下抽在他臉上,重得把他推到教堂司事老圖思索身上。不一會兒,這衣服被提起來了,兩只空袖子劇烈抖動著,就像是真的有個人在脫衣服。杰夫斯趕緊抓住衣服,但這直接幫他把衣服脫下來了。突然杰夫斯的嘴巴被不知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掏出警棍一頓猛擊,結果打在了泰迪·亨弗瑞的腦袋上。
“小心!”所有人齊聲喊道,他們隨意圍成一圈想要圍攻,卻什么都沒打到。“抓住他!關上門!別讓他跑了!我找到了!他在這里!”七嘴八舌一片嘈雜,仿佛每個人同一時間被打了。桑迪·韋杰斯,一如既往地世故,在鼻子挨了一擊后更甚,他打開剛關上的門,帶頭往外跑。其他人一窩蜂全跟了上去,因為人太多在門口的拐角處堵了好一會兒。但隱形人還是在不停地打。教徒菲普斯的一顆門牙被打碎了,亨弗瑞的耳朵軟骨受了傷,杰夫斯的下巴被擊中,他一轉身撞上了不明物,這東西夾在他和赫克斯特之間讓他倆無法靠近。他一摸感覺是一個人的胸膛。一時間人全都擠到了過道上,他激動地朝著人群喊。
“我抓到他了!”杰夫斯大喊道。所有人此時神情緊張,震驚不已,因為正在與這個隱形敵人對抗的杰夫斯,面部泛紫血管暴起。
兩人激烈的打斗不斷向門口移動,很快便從六級高的臺階上掉了下去,頭朝下重重地摔在了碎石上。杰夫斯原本被掐得都哽咽了,但還是抓住不放手,腿部也在靈活轉動,這下摔得他松了手。
人群仍然叫喊著“抓住他!”“隱形人!”之類的話。一個不知姓名的小伙子立刻沖了過去,沒抓穩,一下摔在了平躺著的警察身上。馬路中央有個女人好像被什么推了一下,發出尖叫聲;一只狗顯然是被踢了一腳,一邊不停地叫,一邊跑向了赫克斯特的院子,然后隱形人就徹底跑沒了影。人們剛開始被嚇得停在原地,只是用手比劃著,后來全慌亂了起來,在村子里亂跑,仿佛被一陣狂風吹散開的落葉。
但在旅館的臺階邊,杰夫斯臉朝上膝蓋彎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