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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輕佻女子

  • 美麗與詛咒
  • (美)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 5565字
  • 2021-03-16 11:15:17

理查德·卡拉梅爾還在哈佛讀大學的時候就是校報編輯,自那時以來他就一直向往寫作事業。但是他在大四時產生了一種美麗的幻想:有些人天生就是被選中要為世人服務的,他們會走向世界,追尋一種模糊不清但令人向往的東西。這種使命就算不能換來永垂不朽的功績,也至少能帶來個人的滿足感,因為他們是在為最大多數人的最大福祉而奮斗。

這種精神長期以來影響著美國的大學。一般來說,幼稚又膚淺的大一新生就已經懷有這樣的信念了,有時甚至預科學生就已是如此。以情緒化表演著稱的“使徒”層出不窮,在大學里四處宣揚,嚇唬和藹可親的綿羊,消除他們萌動的興趣和求知欲,與一切教育的目的背道而馳,反而提煉出一種對罪惡的神秘信仰,使人回想起童年時期的罪行和“女人”無時不在的威脅。這些教唆讓邪惡的年輕人歡呼雀躍、尋歡作樂,讓怯生生的新生吞下神奇的藥丸。如果讓農夫的妻子和盡職盡責的藥店店員來管理,那么這些藥丸是完全無害的,但對這些“未來的男性領袖”來說,卻是相當危險的一劑藥方。

如果將這種精神視作一只章魚,那么它那強有力的觸手足以團團纏住理查德·卡拉梅爾,讓他無法脫身。畢業后的第二年,在這種精神的引領之下,他去了紐約的貧民窟,與那些一頭霧水的意大利人打交道,擔任什么“外國青年援助協會”的秘書。他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多,但終于厭倦了這種單調乏味的生活。外國人源源不斷地來到這里,有意大利人、波蘭人、斯堪的納維亞人、捷克人、亞美尼亞人,他們犯同樣的錯誤,長著同樣丑陋的面孔,散發著同樣難聞的氣味。盡管他總幻想著,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生活也會變得豐富多彩。他將其視為“服務”的權宜之計,不過卻難以得出明確的結論,但是考慮到自己與這種權宜之計的關系,這種意料之外的結論卻是堅定不移的。對于任何一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而言,如果他心懷十字軍東征精神,就能夠完成盡可能多的成就,而如今該是理查德·卡拉梅爾涉足寫作的時候了。

他在紐約下城區的基督教青年會住了一段時間,不過放棄那里的低端工作后,就搬到了上城區,很快又成了《太陽報》的記者。他在這家報社當了一年記者,業余也偶爾寫點東西,不過收效甚微。后來有一天,由于發生了一起不幸事件,他的報業生涯也倏然告終。那是二月的一個下午,報社派他去報導紐約第一中隊騎兵團在大雪預警下舉行的閱兵儀式,可他卻在溫暖的爐火旁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醒來后寫了一篇平平無奇的專欄文章,講述馬蹄踏在雪地上那沉悶的聲響……他把這篇文章交了過去。第二天早上,一份作了標注的報紙送到了本地新聞編輯那里,上面潦草地寫著“解雇這篇文章的作者”。這是因為,第一中隊顯然也發現暴風雪將不時到來,于是把閱兵儀式推遲到了另一天。

一個星期后,他開始寫《魔鬼情人》。

一月是一年的開端。在那個寒冷的月份里,理查德·卡拉梅爾的鼻子總是凍得發藍,那是一種嘲諷的藍色,隱約像是火舌在舔舐著一個罪人。他的書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但是隨著全書接近尾聲,它卻似乎也越來越欲求不滿,耗盡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體,直到他形容枯槁,舉步維艱,才終于在絕望的籠罩下完成了寫作。那段時間,他滿懷希望,驕傲自滿,但又猶豫不決,于是不僅向安東尼和莫里傾訴了自己的心事,而且還向任何一個愿意傾聽的人吐露心聲。他拜訪了出版商,他們對他很客氣,但又不知如何是好,隨后,他又和在哈佛俱樂部隨便認識的人討論了這個問題。安東尼還說,在一個周日晚上,他看見迪克在哈萊姆區的地鐵站深處,與一個愛好文學的收票員就第二章的結構問題展開了討論,全然不顧周遭陰冷的環境。吉爾伯特夫人也成了他密友團中的一員,她陪他坐了好幾個小時,話題在轉世論和文學之間來回轉換,忙得不可開交。

“莎士比亞是個轉世論者,”她面帶笑意地向他保證,不過神情卻很凝重,“噢,沒錯!有依據表明,他是個轉世論者。”

每次聽到這個,迪克就會一臉茫然。

“如果你讀過《哈姆雷特》,你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現這一點?!?

“嗯,他——他生活在一個更加蒙昧的時代——一個更加宗教化的時代?!?

但是她卻乘勝追擊:

“噢,是的,但是你看,轉世論不是一種宗教,而是一切宗教的科學。”她挑釁地沖著他笑了笑,剛才那句話正是轉世論的妙語,由于遣詞造句中有什么東西完全俘獲了她的心,以至于這句話比一切定義都更為優越。她很有可能全盤接受這個光芒四射的公式,不過也可以說,這并不是一個公式,而是所有公式的反證法。

經過漫長的等待,迪克終于搶過了話頭,并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回合。

“你聽說過新詩歌運動吧。沒聽說過嗎?嗯,就是很多年輕詩人摒棄舊詩體,這大有裨益。嗯,我想說的是,我的書將開啟一場新散文運動,算得上是新型的文藝復興。”

“我對此滿懷信心,”吉爾伯特夫人微笑著說,“滿懷信心。上周二我去找珍妮·馬丁,就是那個人們都贊不絕口的手相家。我告訴她,我的外甥正忙于事業,她說我肯定會很高興聽到她要說的話,然后跟我說,你會大獲成功。但她從來沒有見過你,也不知道關于你的任何事情,甚至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迪克發出適當的聲音來表達對這種驚人現象的訝異之情,然后把話題拉到了自己身上,如同一個專橫的交警,而且可以這么說,他在示意自己的車先行。

“我沉湎其間,凱瑟琳姨媽,”他向她保證,“我真的沉湎其間。我的朋友全都在拿我開玩笑,噢,我能理解其中的可笑之處,但我不在乎。我認為一個人應該要能接受別人拿自己開玩笑。但我就是有這樣一種信念?!彼趩实乜偨Y道。

“我總是說,你有一個古老的靈魂?!?

“也許是吧。”迪克終于不愿再斗爭下去,轉而屈服。他大膽地想著,如果自己有個古老的靈魂,那也已經古老到完全腐朽了。然而,這句話的反復出現還是讓他有些尷尬,于是他不舒服地哆嗦了一下。接著,他轉移了話題。

“我那尊貴的表妹格洛麗亞在哪兒?”

“她和別人在外面?!?

迪克頓了一會兒,細細思索著,然后說了一句話,剛開始時面帶微笑,收尾時卻緊皺眉頭,一臉猙獰。

“我想我的朋友安東尼·派奇愛上她了。”

吉爾伯特夫人吃了一驚,過了半秒鐘才露出笑容,用偵探式的口吻悄聲問道:“真的嗎?”

“我想是的,”迪克嚴肅地補充道,“我從未見過他和別的女孩這么頻繁的約會。”

“嗯,當然?!奔獱柌胤蛉艘唤z不茍地說。“格洛麗亞從來不把我當作知己。她很神秘。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彎著腰,顯然下定決心只有天國和外甥才能分享自己的懺悔,“我只跟你說,我希望看到她安頓下來?!?

迪克站起來,在屋子里走過來又走過去。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精力充沛、已然發福的年輕人,手不自然地插進鼓鼓囊囊的口袋里。

“但我得提醒你,我并沒有說自己是對的,”他向仿佛蓋上了“酒店專屬”鋼印的吉爾伯特夫人保證道,吉爾伯特夫人也對他報以體面的假笑,“而且我說的這些話也不想讓格洛麗亞知道。但我認為瘋子安東尼對她很感興趣,簡直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他動不動就提起她。若非對方是格洛麗亞,那么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格洛麗亞的靈魂非常年輕——”吉爾伯特夫人又激情地開講了,但是她的外甥打斷了她的話頭,匆忙說道:

“如果格洛麗亞不嫁給他,那她就是個年輕的瘋子?!彼A讼聛?,面對著她。他的表情就像一張作戰地圖,皺紋和酒窩恰似地圖上的線條和圓圈。他緊繃著臉,竭力表現出交戰的激烈程度,似乎是在用滿腔熱忱來彌補剛才那輕率的言辭?!皠P瑟琳姨媽,格洛麗亞太野了,簡直像失控了一樣。我不知道事情怎么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但是最近她結交的朋友都不怎么樣,可她卻好像滿不在乎。而過去常常和她一起逛紐約的那些男人——”他停下來喘口氣。

“是的,是的,是的。”吉爾伯特夫人插嘴道,試圖掩飾她對這些話的濃厚興趣,不過卻不太成功。

“好吧,”理查德·卡拉梅爾又繼續嚴肅地說,“就是這樣。我的意思是,以前和她待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一流的,追求她的男人也是一流的,可現在不是了?!?

吉爾伯特夫人飛快地眨了眨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又一下子呼出,一連串的話語也傾瀉而出。

她低聲說,這些她都知道,噢,是的,誰讓她是母親呢。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她說,他自己也認識格洛麗亞,見多了格洛麗亞,所以也知道勸導她是件毫無希望的差事。格洛麗亞實在是嬌生慣養,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嬌生慣養,方式也不同尋常。例如,她3歲才斷奶,而那時她大概都可以啃樹枝了。誰也說不準,不過也許正是這一點讓她擁有了健康又堅忍的人格。然后從她12歲開始,就總有一群男孩圍著她,噢,圍得水泄不通。16歲的她開始讀預科學校,在預科學校跳舞,后來又去了大學,在大學跳舞。而無論她去哪里,都是男孩們,男孩們,男孩們,全都向她獻殷勤。一開始,噢,在她18歲以前,追求她的男孩實在是太多了,似乎沒什么特別突出的,但是后來,她就開始從中挑揀人選,單獨約會了。

她知道這三年來女兒有過一連串的風流韻事,總共有十幾件那么多。那些男人中,有的是本科生,有的剛剛大學畢業,平均每段感情持續幾個月,空窗期也會有短暫的愛慕。有那么一兩次,女兒和男友交往的時間較長了,母親就會希望她訂婚,但總是有一個新的男人到來——一個新的男人——

男人們?噢,格洛麗亞讓他們苦不堪言,此話毫不夸張!在她交往過的男人中,只有一個還保持著一點尊嚴,那就是來自堪薩斯城的小卡特·柯比,他還只是個孩子。不管怎樣,他太自負了,一天下午他乘著虛榮的小船出發,第二天就和父親一起去了歐洲。其他男人則無一例外,都被她折磨得悲痛欲絕。他們似乎永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厭倦了他們,而格洛麗亞則很少故意表現出不快。他們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寫信,試圖跟她見面,追著她在全國各地跑。他們中有些人曾向吉爾伯特夫人吐露心聲,淚眼汪汪地告訴她,他們永遠不會忘記格洛麗亞……在那之后,他們中至少有兩個已經結婚了,不過……但是格洛麗亞似乎對此漠不關心,直到今天,卡斯泰爾斯先生還是每周給她打一次電話,還是常常寄來鮮花,她倒也習以為常,懶得再拒絕了。

有好幾次,至少兩次,吉爾伯特夫人知道女兒和男伴的關系已經到了私人約會的地步,對方是圖多爾·貝爾德以及帕薩迪納市那個叫霍爾克姆的男孩。她確信是這樣的,因為——不能再往下說了——她沒打招呼就走了進來,發現格洛麗亞一副仿佛已經訂婚了的樣子。當然,她沒有和女兒說話。她有一種微妙的感覺,而且每次她都期待著在幾個星期之內能夠得到他們訂婚的消息。但是這個消息從來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男人。

場景!年輕人如同關在籠子里的老虎一樣,在圖書館里走來走去!年輕人在大廳里瞪著彼此,只要一碰面就是如此!年輕人打電話來,卻被對方無情地掛斷!年輕人威脅著南美洲!……年輕人寫著全天下最可悲的信!(吉爾伯特夫人倒是什么也沒說,但迪克幻想著她的眼睛看到了這些信的一部分。)

……他們哭著笑著,而格洛麗亞,對不起,她只感到快活,因為充滿愛意,因為被愛包圍著。在一次又一次地退還禮物、為近乎遺忘的相框替換一張又一張照片、一次又一次地泡熱水澡、與一個又一個男人重新開始的過程中,苦不堪言,緊張不安,卻又冷酷無情。

那種狀態還在繼續,裝出一副永遠不會改變的樣子。沒有什么傷害格洛麗亞,也沒有什么改變她,更沒有什么打動她。后來有一天,她突然告訴媽媽,大學生讓她感到厭倦,她絕不會再參加大學舞會了。

從那時起,變化就開始了,她的實際習慣并沒有改變多少,因為她還是那么愛跳舞,還是有那么多“約會”,一如既往,但是“約會”的性質卻變了。在此之前,“約會”是一種驕傲的資本,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虛榮心。她很有可能是全國最有名望、最受追捧的年輕美人,來自堪薩斯城的格洛麗亞·吉爾伯特!她無情地攝取著這一切,享受著她周圍的人群,享受著最有魅力的男人與她約會的方式,享受著其他女孩的妒火中燒,享受著美妙的流言蜚語,一點也不覺得羞恥,她的母親興奮地稱之為毫無根據的謠言——比如,有一個傳言說,一天晚上,她穿著雪紡晚禮服去了耶魯大學的游泳池。

她以一種近乎男子氣概的虛榮心沉湎其間,仿佛那是什么成功而榮耀的事業,可后來她卻突然對此無感了。她抽離了這種虛榮。她曾是無數場舞會的女王,曾在許多舞廳里向傾慕她的人目送秋波,現在她卻似乎滿不在乎了。之前與她墜入愛河的男人如今已被徹底地、幾乎是憤怒地打發走了。她無精打采地和平平無奇的人走在一起。她不斷地毀約,卻不再像過去那樣冷靜地自認為無可指責,自認為她侮辱的那個男人會像寵物一樣回來,不過,她卻依舊冷漠無情,只是沒有了輕蔑和驕矜。她很少再對男人發脾氣了,轉而對他們呵欠連天。在她母親看來,她似乎變得越來越冷淡,這真是太奇怪了。

理查德·卡拉梅爾靜靜聽著。起初他還是站著,但是隨著姨媽越說越多——她的話語已是修剪過一半的事實,直指格洛麗亞年輕的靈魂和吉爾伯特夫人內心的痛苦——他便拉過椅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在淚水和哀傷的無助之間漂浮著,沿著格洛麗亞漫長的人生故事漂流而去。她終于講到這最近一年的故事,這個故事鋪滿了格洛麗亞在全紐約留下的煙蒂,那些小小的煙灰缸上,標著“午夜尋歡”和“賈斯丁·約翰遜小俱樂部”的字樣。他開始時緩慢地點著頭,然后越來越快,等她用短促刺耳的語調結束了講述,迪克的腦袋還在輕快地上下擺動,滑稽得就像一個布娃娃怪異的腦袋,他就這樣表達著——幾乎全部的感情。

從某種意義上說,格洛麗亞的過去于他而言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他是以一個記者的眼光來追蹤這個故事的,因為他計劃未來寫一本關于她的書。但就目前而言,這是他對于自己家人的興趣。他特別想知道,自己見過幾次在她身邊的那個約瑟夫·布洛克曼是誰,還有那兩個經常和她在一起的女孩是誰,“這個”瑞秋·杰里,還有“這個”凱恩小姐,后者多半不是那種會和格洛麗亞扯上關系的人!

但講故事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吉爾伯特夫人已經爬過了表達的頂峰,即將像在滑雪跳臺上飛躍而下那樣倏然結束了。她的眼睛是天藍色的,就像透過兩扇圓圓的紅窗看到的藍天。她的嘴角顫動著。

就在這時,門開了,格洛麗亞和剛才提到的兩位年輕女士走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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