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漸生傾慕
書名: 美麗與詛咒作者名: (美)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本章字數: 3934字更新時間: 2021-03-16 11:15:17
圣誕節前,安東尼與格洛麗亞有過一連串的“約會”,那個在廣場酒店度過的冬日下午就是這段心蕩神馳時光的開始。她總是很忙。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社會階層總是在邀請她,但這似乎無關緊要。她參加在大型酒店舉行的那些半公開式慈善舞會,他在雪莉家的晚宴上也見過她幾次,有一次在等她穿衣服的時候,吉爾伯特夫人談到了女兒“到處跳舞”的習慣,滔滔不絕地講述女兒那滿當當的節日安排,其中包括安東尼也收到邀請函的六場舞會。
他和她約了幾次午餐和下午茶,午餐總是有些倉促,至少在他眼里,實在是不盡人意,因為她睡眼惺忪,漫不經心,完全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也做不到一直聽他講話。吃了兩頓這樣無趣的午餐后,他指責她用一天中的“皮包骨”時間來招待他,于是她笑了,連續三天都和他一起喝下午茶,這就讓人心滿意足了。
圣誕節前的周日下午,他打電話給她,發現她先前跟人大吵了一架,原因卻不甚了了,現在正處于平靜之中。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告訴他,她把一個男人趕出了公寓——聽到這里,安東尼不由得費盡心思揣測——那天晚上,那個男人又邀請她吃一頓便餐,她當然不會去啦,于是安東尼帶她去吃晚餐。
“我們去玩點什么吧!”他們乘電梯下樓時,她提議道,“我想看場演出,你呢?”
酒店售票員說周日晚上只有兩場“演唱會”。
“演唱會總是一成不變,”她沒好氣地抱怨道,“還是那些老猶太喜劇演員。噢,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吧!”
安東尼心懷內疚,覺得自己應該預先想好去看什么表演,然后征求她的意見,這時只得假裝會意地快活起來。
“我們去一家好的卡巴萊餐廳吧。”
“城里所有的卡巴萊餐廳我都去過了。”
“好吧,那我們找一個新的。”
很明顯,她心情不好,那灰色的眼睛現在成了實實在在的花崗巖。她不說話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盯著前面,好像在大廳里看什么討厭的抽象畫似的。
“那么,我們快去吧。”
她裹著皮毛大衣,優雅的風姿卻不減半分。他跟著她走出酒店,乘上一輛出租車,仿佛心中有明確目的地似的,神氣地指示司機開到百老匯大街,然后往南走。他好幾次試著和她隨便聊聊,但是她卻把沉默當成堅硬的盔甲穿在身上,用和出租車那樣陰冷的話語回答,于是他放棄了,心情也變得跟她一樣郁悶,陷入了一片朦朧的黑暗。
沿著百老匯大街往前走十幾個街區后,安東尼注意到了一塊巨大而陌生的發光牌子,上面黃澄澄地寫著“馬拉松”,還裝飾著電子樹葉和花朵,這些裝飾時而消失,時而在潮濕而燈火通明的街道上一閃一閃。他探出頭,敲了敲出租車的窗戶,不一會兒就從一個黑人門衛那里打聽到了消息:是的,這是一家卡巴萊餐廳,高級卡巴萊餐廳,有全城最棒的歌舞表演!
“我們去看看吧?”
格洛麗亞嘆了口氣,敞開車門,把香煙扔了出去,仿佛準備跟著它的拋物線走。然后,他們從發光牌子下走過,穿過寬大的門廊,搭乘悶熱的電梯上來,進入這個無人歌頌的尋歡作樂之宮。
那些家財萬貫的人和身無分文的人,那些風度翩翩的人和橫行霸道的人,更不用說最近人們議論紛紛的波西米亞人,都是這里的常客,在這兒享受著歡暢的時分。那些來自喬治亞州的奧古斯塔市、明尼蘇達州的紅翼街道的女高中生們,從周日戲劇增刊中淋漓盡致、引人注目的描繪,還有魯伯特·休斯先生這些美國瘋狂節奏的記錄者(他們的眼中往往帶著驚恐和警惕)的電影中,了解到了這個讓她們心懷敬畏的地方。但是,從哈萊姆區到百老匯的這段距離中,那種陰暗的丑惡,那種高尚的狂歡,只有參與者自己才能切身體悟。
有小道消息在流傳——每到周末夜晚,那些道德低下的人群就會聚集在這種地方——漫畫將這些不安的小人物描述為“消費者”或“公眾”。他們要確保這種地方滿足下面三個條件:第一是便宜;第二是帶著一種粗制濫造和機械復制的渴望,去仿效劇院區高檔咖啡廳里那種華麗又古怪的歌舞表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這必須是一個他們可以“找個好姑娘”的地方,當然,這意味著,由于缺乏資金和想象力,每個人都變得同樣無害、無勇又無趣。
周日晚上,那些心無防備、多愁善感、工資微薄、勞累過度的人們都聚集在那里,他們的職業無一例外,都與尊貴無緣:簿記員、售票員、辦公室經理、推銷員,當然還有一系列的公司職員,包括快遞公司、郵寄公司、雜貨店、經紀公司和銀行的職員。和他們在一起的凈是那些咯咯傻笑、矯揉造作、孤芳自賞的女人,她們和他們一起發福,給他們生了太多的孩子,無助地漂浮在苦差事和破碎希望的海洋中,生活黯淡無光,她們心灰意冷。
店主用臥鋪車廂的名字給這些廉價、庸俗又艷麗的卡巴萊餐廳命名。“馬拉松”!對他們來說,這不是從巴黎咖啡廳借來的淫穢比喻!這是他們溫順的老主顧帶上他們的“好女人”過來的地方,她們饑不擇食地幻想著,寧愿相信眼前的場景是歡快的,甚至還給它蒙上傷風敗俗的面紗。這就是生活!誰又在乎明天呢?
走投無路的人們啊!
安東尼和格洛麗亞坐著,環顧四周。鄰桌上,四個人正聚在一起,這時又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加入,他們顯然遲到了——這個女孩的舉止都可以當作國民群體生態的研究對象了。她正在結識一些新的男人,而且還在拼命地假裝。她通過手勢、語言和難以察覺的眼瞼動作,假裝自己屬于一個稍高一點的階級,不久以前她才假裝過,不久之后她還會再度假裝,虛偽地展現出高貴不凡的氣度。這種故作姿態幾乎是痛苦的——她戴著去年的帽子,上面蓋著紫羅蘭,正如她本人那樣,滿懷熱情地自命不凡,堂而皇之地逢場作戲。
安東尼和格洛麗亞不禁著迷,他們看著那個女孩坐下來,流露出她只是屈尊在場的態度。她的眼睛說著,對自己而言,這實際上是一次貧民窟探險,得披著輕視笑聲和半護教學的外衣。
其他女人則洋洋灑灑地表達出這樣一種印象:雖然她們置身于人群之中,但她們并不是人群中的一員。這不是她們習慣的那種地方,她們只是因為近且方便才順便來一下。事實上,餐廳里每群人都展現出這種印象……誰知道呢?他們的階級仿佛永遠在變換,所有人都是如此,女人經常能嫁到更高的階層,男人突然大擺排場,比如一個足夠荒謬的廣告方案,一個神化了的冰淇淋蛋筒。但與此同時,他們還是在這里聚會吃飯,故意對那些廉價寒磣的跡象視而不見,比如,那不勤更換的桌布,那些心不在焉的卡巴萊表演者,尤其是那群傲慢無禮的服務員。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服務員并不在意他們顧客的感受。可以料想的是,這些顧客很快就會落座……
“你反感這里嗎?”安東尼問。
格洛麗亞的臉頰有些泛紅,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笑了。
“我很喜歡這里。”她坦率地說,不容置疑。她那雙灰色的眼睛左顧右盼,悠然自得,時而放空,時而敏銳,帶著毫不掩飾的愉悅,看了這桌又看那桌,又轉而看向安東尼,這些都清楚地表明了她有著不同的價值觀。她說的話是那么動人,面孔、形態和舉止也自與眾人不同,仿佛一朵花置身于廉價的物什堆中。看到她臉上洋溢出的幸福,一陣絢麗的柔情也涌上了安東尼的眼睛,他哽咽起來,興奮起來,喉嚨里充滿了沙啞顫抖的情感。周圍仿佛頓時寂靜下來:小提琴和薩克斯在漫不經心地演奏著,附近一個小孩在尖聲抱怨著,鄰桌那個紫帽女孩也在說著話,但這些聲音都慢慢地減弱了,消失了,就像光亮地板上的朦朧倒影——在他看來,他們兩個是孤獨的,渺遠的,安靜的。她那精神飽滿的雙頰無疑是一種輕紗般的投影,如一片珍貴的處女地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她的手在污跡斑斑的桌布上閃閃發光,仿佛一只貝殼,來自一片遙遠而原始的處女海……
突然幻象像線團那樣“啪”地一聲斷了:他所處的餐廳,以及餐廳里所有的聲音、面孔、動作,還有頭頂那耀眼的燈光,這一切又變得真實起來,又顯露出那裝腔作勢的一面。他屏住的呼吸放開了,她和他都在慢慢地呼吸,和這百來個溫順的小市民一起,胸部的起伏,永恒又無意義的歡愉、交往、詞語的循環往復——所有這些都折磨著他的感官,讓他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生活壓力——這時她的聲音又悠悠傳進他的耳朵,就像剛才那個戛然而止的夢一樣,讓人心生平靜。
“我屬于這里,”她喃喃地說,“我和這些人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這似乎是一個諷刺的、無意義的悖論,她的話語穿過那傲然神態下不可逾越的距離,向他拋出。她神情恍惚,目光落在了一位猶太小提琴手身上,他隨著今年最柔和的狐步舞節奏搖擺著肩膀:
“有些東西——消失不見
叮叮叮叮叮
就在你耳邊——”
她又說話了,仍然懷著之前那種錯覺。這讓他吃了一驚,仿佛有個小孩正在說褻瀆神明的話。
“我就像他們一樣——就像日本燈籠和縐紗紙,就像那個樂隊演奏的音樂。”
“你是個年輕的白癡!”他失控地反駁道。她搖了搖那滿頭的金發。
“不,我不是。我確實和他們一樣……你應該明白的……你不了解我,”她猶豫了一下,目光回到他身上,突然又盯著他不放,一副詫異不已的樣子,仿佛才發現他也在這里,“我有一點點那種你們稱為廉價的毛病。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但是——噢,像這樣的東西,明亮的顏色和粗俗的艷麗。我似乎屬于這里。這些人會欣賞我,把我當成個體全盤接受,這些男人會愛上我,傾慕我,可我遇到的那些聰明男人卻只會分析我,告訴我,我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樣子,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
安東尼此刻極其想要把她描繪出來,把她記錄下來,把她現在的樣子封存起來,仿佛她下一秒就會變得和現在完全不同一樣。
“你在想什么?”她問。
“我在想自己不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說,然后又說,“不,只有浪漫主義者才能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東西。”
經過深沉而復雜的思考,安東尼已經形成了一種解讀——并不原始,也不晦澀,甚至無關具象——那是一種從幾代人思想的浪漫中記起來的解讀,當她說話、吸引他的目光、轉動那可愛的腦袋時,便使他前所未有的心旌搖蕩。她靈魂所處的肉體已經具有了重要的意義,僅此而已。她宛如一輪驕陽,光芒四射,不斷地生長,不斷地積聚和儲存著她的光芒——然后在經歷了永恒之后,又把所有的光芒盡數傾注出來,于是她的一顰一笑、只言片語都照向他那珍視所有美麗與虛幻的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