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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園(三)

余既為《說園》《續說園》,然情之所鐘,終難自已,晴窗展紙,再抒鄙見,蕪駁之辭,存商求正,以《說園(三)》名之。

晉陶淵明(潛)《桃花源記》:“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贝艘囡L景區花樹栽植之卓見,匠心獨具。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同為千古絕唱。前者說明桃花宜群植遠觀,綠茵襯繁花,其景自出;而后者暗示“借景”。雖不言造園,而理自存。

看山如玩冊頁,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連續。所謂靜動不同,情趣因異,要之必有我存在,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何以得之?有賴于題詠。故畫不加題則顯俗,景無摩崖(或匾對)則難明,文與藝未能分割也?!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之外兼及動態聲響。余小游揚州瘦西湖,舍舟登岸,止于小金山“月觀”,信動觀以賞月,賴靜觀以小休,蘭香竹影,鳥語槳聲,而一抹夕陽,斜照窗欞,香、影、光、聲相交織,靜中見動,動中寓靜,極辯證之理于造園覽景之中。

園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無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園,地甚局促,往往于無可奈何之處,而以無可奈何之筆化險為夷,終挽全局。蘇州留園之“華步小筑”一角,用磚砌地穴門洞,分隔成狹長小徑,得“庭院深深深幾許”之趣。

今不能證古,洋不能證中,古今中外自成體系,絕不容借尸還魂,不明當時建筑之功能,與設計者之主導思想,以今人之見強與古人相合,謬矣。試觀蘇州網師園之東墻下,備仆從出入留此便道,如住宅之設“避弄”。與其對面之徑山游廊,具極明顯之對比,所謂“徑莫便于捷,而又莫妙于迂”,可證。因此,評園必究園史,更須熟悉當時之生活,方言之成理。園有一定之觀賞路線,正如文章之有起承轉合,手卷之有引首、卷本、拖尾,有其不可顛倒之整體性。今蘇州拙政園入口處為東部邊門,網師園入口處為北部后門,大悖常理。記得《義山雜纂》列人間煞風景事有:“松下喝道??椿I下。苔上鋪席?;ㄏ聲裱T。游春載重。石筍系馬。月下把火。背山起樓。果園種菜?;芟吗B雞鴨?!钡鹊?,今余為之增補一條曰:“開后門以延游客。”質諸園林管理者以為如何?至于蘇州以滄浪亭、獅子林、拙政園、留園號稱宋、元、明、清四大名園。留園與拙政園同建于明而同重修于清者,何分列于兩代,此又令人不解者。余謂以靜觀為主之網師園,動觀為主之拙政園,蒼古之滄浪亭,華瞻之留園,合稱蘇州四大名園,則予游者以易領會園林特征也。

造園如綴文,千變萬化,不究全文氣勢立意,而僅務詞匯疊砌者,能有佳構乎?文貴乎氣,氣有陽剛陰柔之分,行文如是,造園又何獨不然。割裂分散,不成文理,藉一亭一榭以斗勝,正今日所樂道之園林小品也。蓋不通乎我國文化之特征,難以言造園之氣息也。

南方建筑為棚,多敞口;北方建筑為窩,多封閉。前者原出巢居,后者來自穴處。故以敞口之建筑,配茂林修竹之景。園林之始,于此萌芽。園林以空靈為主,建筑亦起同樣作用,故北國園林終遜南中。蓋建筑以多門窗為勝,以封閉出之,少透漏之妙。而居人之室,更須有親切之感,“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正詠此也。

小園若斗室之懸一二名畫,宜靜觀。大園則如美術展覽會之集大成,宜動觀。故前者必含蓄耐人尋味,而后者設無吸引人之重點,必平淡無奇。園之功能因時代而變,造景亦有所異,名稱亦隨之不同,故以小公園、大公園(公園之“公”,系指私園而言)名之,1949年前則可,今似多商榷,我曾建議是否皆須冠“公”字。今南通易狼山公園為北麓園,蘇州易城東公園為東園,開封易汴京公園為汴園,似得風氣之先。至于市園、郊園、平地園、山麓園,各具環境地勢之特征,亦不能以等同之法設計之。

整修前人園林,每多不明立意。余謂對舊園有“復園”與“改園”二議。設若名園,必細征文獻圖集,使之復原,否則以己意為之,等于改園。正如裝裱古畫,其缺筆處,必以原畫之筆法與設色續之,以成全璧。如用戈裕良之疊山法續明人之假山,與以四王之筆法接石濤之山水,頓異舊觀,真愧對古人,有損文物矣。若一般園林,頹敗已極,殘山剩水,猶可資用,以今人之意修改,亦無不可,姑名之曰“改園”。

我國盆栽之產生,與建筑具有密切之關系,古代住宅以院落天井組合而成,周以樓廊或墻垣,空間狹小,陽光較少,故吳下人家每以寸石尺樹布置小景,點綴其間,往往見天不見日,或初陽煦照,一瞬即過,要皆能適植物之性,保持一定之溫度與陽光,物賴以生,景供人觀,東坡詩所謂:“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胀ゲ皇苋?,草木自蒼然?!弊钅艿么松窭怼Iw生活所需之必然產物,亦窮則思變,變則能通。所謂“適者生存”。今以開暢大園,置數以百計之盆栽,或置盈丈之喬木于巨盆中,此之謂大而無當。而風大日烈,蒸發過大,難保存活,亦未深究盆景之道而盲為也。

華麗之園難簡,雅淡之園難深。簡以救俗,深以補淡,筆簡意濃,畫少氣壯。如晏殊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逼G而不俗,淡而有味,是為上品?;始覉@林,過于繁縟,私家園林,往往寒儉,物質條件所限也。無過無不及,得乎其中。須割愛者能忍痛,須添補者無吝色。即下筆千鈞反復推敲,閨秀之畫能脫脂粉氣,釋道之畫能脫蔬筍氣,少見者。剛以柔出,柔以剛現。扮書生而無窮酸相,演將帥而具臺閣氣,皆難能也。造園之理,與一切藝術,無不息息相通。故余曾謂明代之園林,與當時之文學、藝術、戲曲,同一思想感情,而以不同形式出現之。

能品園,方能造園,眼高手隨之而高,未有不辨乎味能著食譜者。故造園一端,主其事者,學養之功,必超乎實際工作者。計成云:“三分匠,七分主人。”言主其事者之重要,非誣蔑工人之謂。今以此而批判計氏,實尚未讀通計氏《園冶》也。討論學術,扣以政治帽子,此風當不致再長矣。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都t樓夢》大觀園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是虛構,亦有作者曾見之實物,又參有作者之虛構。其所以迷惑讀者正在此。故假山如真方妙,真山似假便奇;真人如造像,造像似真人,其捉弄人者又在此。造園之道,要在能“悟”,有終身事其業,而不解斯理者正多,甚矣!造園之難哉。園中立峰,亦存假中寓真之理,在品題欣賞上以感情悟物,且進而達人格化。

文學藝術作品言意境,造園亦言意境。王國維《人間詞話》所謂境界也。對象不同,表達之方法亦異,故詩有詩境,詞有詞境,曲有曲境。“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詩境也。“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詞境也?!翱萏倮蠘浠桫f,小橋流水人家”,曲境也。意境因情景不同而異,其與園林所現意境亦然。園林之詩情畫意即詩與畫之境界在實際景物中出現之,統名之曰意境?!熬奥秳t境界小,景隱則境界大。”“引水須隨勢,栽松不趁行?!薄巴づ_到處皆臨水,屋宇雖多不礙山?!薄皫讉€樓臺游不盡,一條流水亂相纏?!贝穗m古人詠景說畫之辭,造園之法適同,能為此,則意境自出。

園林疊山理水,不能分割言之,亦不可以定式論之,山與水相輔相成,變化萬方。山無泉而若有,水無石而意存,自然高下,山水仿佛其中。昔蘇州鐵瓶巷顧宅艮庵前一區,得此消息。江南園林疊山,每以粉墻襯托,益覺山石緊湊崢嶸,此粉墻畫本也。若墻不存,則如一丘亂石,故今日以大園疊山,未見佳構者正在此。畫中之筆墨,即造園之水石,有骨有肉,方稱上品。石濤(道濟)畫之所以冠世,在于有骨有肉,筆墨俱備。板橋(鄭燮)學石濤,有骨而無肉,重筆而少墨。蓋板橋以書家作畫,正如工程家構園,終少韻味。

建筑物在風景區或園林之布置,皆因地制宜,但主體建筑始終維持其南北東西平直方向。斯理甚簡,而學者未明者正多。鎮江金山、焦山、北固山三處之寺,布局各殊,風格終異。金山以寺包山,立體交通。焦山以山包寺,院落區分。北固山以寺鎮山,雄踞其巔。故同臨長江,取景亦各覽其勝。金山宜遠眺,焦山在平覽,而北固山在俯瞰。皆能對觀上著眼,于建筑物布置上用力,各臻其美,學見乎斯。

山不在高,貴有層次。水不在深,妙于曲折。峰嶺之勝,在于深秀。江南常熟虞山,無錫惠山,蘇州上方山,鎮江南郊諸山,皆多此特征。泰山之能為五岳之首者,就山水言之,以其有山有水。黃山非不美,終鮮巨瀑,設無煙云之出沒,此山亦未能有今日之盛名。

風景區之路,宜曲不宜直,小徑多于主道,則景幽而客散,使有景可尋、可游。有泉可聽,有石可留,吟想其間,所謂“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山須登,可小立顧盼,故古時皆用磴道,亦符人類兩足直立之本意,今易以斜坡,行路自危,與登之理相背。更以筑公路之法而修游山道,致使丘壑破壞,漫山揚塵,而游者集于道與飚輪爭途,擁擠可知,難言山屐之雅興。西湖煙霞洞本由小徑登山,今汽車達巔,其情無異平地之靈隱飛來峰前,真是“豁然開朗”,拍手叫好,從何處話煙霞矣。聞西湖諸山擬一日之汽車游程可畢,如是,西湖將越來越小。此與風景區延長游覽線之主旨相背,似欠明智。游與趕程,含義不同,游覽宜緩,趕程宜速,今則適正倒置。孤立之山筑登山盤旋道,難見佳境,極易似毒蛇之繞頸,將整個之山數段分割,無聳翠之姿,峻高之態。證以西湖玉皇山與福州鼓山二道,可見軒輊。后者因山勢重疊,故能掩拙。名山筑路,千萬慎重,如經破壞,景物一去不復返矣。千古功罪,待人評定。至于入山舊道,切宜保存,緩步登臨,自有游客。泉者,山眼也。今若干著名風景地,泉眼已破,終難再活。趵突無聲,九溪漸涸,此事非可等閑視之。開山斷脈,打井汲泉,工程建設未與風景規劃相配合,元氣大傷,徒喚奈何。樓者,透也。園林造樓必空透。“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境界可見。松者,鬆也。枝不能多,葉不能密,才見姿態。而剛柔互用,方見效果,楊柳必存老干,竹林必露嫩梢,皆反筆出之。今西湖白堤之柳,盡易新苗,老樹無一存者,頓失前觀。“全部肅清,徹底換班”,豈可用于治園耶?

風景區多茶室,必多廁所,后者實難處理,宜隱蔽之。今廁所皆飾以漏窗,宛若“園林小品”。余曾戲為打油詩“我為漏窗頻叫屈,而今花樣上茅房”(我1953年刊《漏窗》一書,其罪在我)之句。漏窗功能泄景,廁所有何景可泄?曾見某處新建廁所,漏窗盈壁,其左刻石為“香泉”,其右刻石為“龍飛鳳舞”,見者失笑。鄙意游覽大風景區宜設茶室,以解游人之渴。至于范圍小之游覽區,若西湖西泠印社、蘇州網師園,似可不必設置茶室,占用樓堂空間。而大型園林茶室,有如賓館餐廳,亦未見有佳構者,主次未分,本末倒置。如今風景區以園林傾向商店化,似乎游人游覽就是采購物品。宜乎古剎成廟會,名園皆市肆,則“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園林局將成為商業局,此名之曰“不務正業”。

浙中疊山重技而少藝,以洞見長,山類皆孤立,其佳者有杭州元寶街胡宅,學官巷吳宅,孤山文瀾閣等處,皆尚能以水佐之。降及晚近,以平地疊山,中置一洞,上覆一平臺,極簡陋。此浙之東陽匠師所為。彼等非專攻疊山,原為水作之工,杭人稱為陰溝匠者,魚目混珠,以詐不識者。后因“洞多不吉”,遂易為小山花臺。此入民國后之狀也。從前疊山,有蘇幫、寧(南京)幫、揚幫、金華幫、上海幫(后出,為寧蘇之混合體)。而南宋以后著名疊山師,則來自吳興、蘇州。吳興稱山匠,蘇州稱花園子。浙中又稱假山師或疊山師,揚州稱石匠,上海(舊松江府)稱山師,名稱不一。云間(松江)名手張漣、張然父子,人稱張石匠,名動公卿間,張漣父子流寓京師,其后人承其業,即山子張也。要之,太湖流域所疊山,自成體系,而寧揚又自一格,所謂蘇北系統,其與浙東匠師皆各立門戶,但總有高下之分。其下者就石論石,必存疊字,遑論相石選石,更不談石之紋理,專攻“五日一洞,十日一山”,摹擬真狀,以大縮小,實假戲真做,有類兒戲矣。故云疊山者,藝術也。

鑒定假山,何者為原構,何者為重修,應注意留山之腳、洞之底,因低處不易毀壞,如一經重疊,新舊判然。再細審灰縫,詳審石理,必漸能分曉,蓋石縫有新舊,膠合品成分亦各異,石之包漿,斧鑿痕跡,在在可佐證也。蘇州留園,清嘉慶間劉氏重補者,以湖石接黃石,更判然明矣。而舊假山類多山石緊湊相擠,重在墊塞,功在平衡,一經拆動,渙然難收陳局。佳作必拼合自然,曲具畫理,縮地有法,觀其局部,復察全局,反復推敲,結論遂出。

近人但言上海豫園之盛,卻未言明代潘氏宅之情況,宅與園僅隔一巷耳。潘宅在今園東安仁街梧桐路一帶,舊時稱安仁里。據葉夢珠《閱世編》所記:“建第規模甲于海上,面照雕墻,宏開俊宇,重軒復道,幾于朱邸,后樓悉以楠木為之,樓上皆施磚砌,登樓與平地無異。涂金染丹堊,雕刻極工之巧。”以此建筑結構,證豫園當日之規模,甚相稱也。惜今已蕩然無存。

清初畫家惲壽平(南田)《甌香館集》卷十二:“壬戌八月,客吳門拙政園,秋雨長林,致有爽氣,獨坐南軒,望隔岸橫岡,疊石峻嶒,下臨清池,澗路盤紆,上多高槐、檉、柳、檜、柏,虬枝挺然,迥出林表,繞堤皆芙蓉,紅翠相間,俯視澄明,游鱗可取,使人悠然有濠濮閑趣。自南軒過艷雪亭,渡紅橋而北,傍橫岡循石間道,山麓盡處有堤通小阜,林木翳如,池上為湛華樓,與隔水回廊相望,此一園最勝地也。”南軒為倚玉軒,艷雪亭似為荷風四面亭,紅橋即曲橋。湛華樓以地位觀之,即見山樓所在,隔水回廊,與柳蔭路曲一帶,出入亦不大。以畫人之筆,記名園之景,修復者能悟此境界,固屬高手。但“此歌能有幾人知”,徒喚奈何!保園不易,修園更難。不修則已,一修驚人。余再重申研究園史之重要,以為此篇殿焉。曩歲葉恭綽先生贈余一聯:“洛陽名園(記),揚州畫舫(錄);武林遺事,日下舊聞(考)。”以四部園林古跡之書目相勉,則余今日之所作,又豈徒然哉!

1980年5月完稿于鎮江賓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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