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杭州知府的椒陵(今安徽全椒縣)薛時雨(字慰農),乃是晚清著名詞家,去官后主講崇文書院、尊經書院等處,遺《藤香館詩詞抄》六卷。今錄其咸豐十年所作《哀杭州》,以憫當時之慘狀:
杭州十萬良家子,可憐困守危城里。揎臂難收一戰功,尸骸枕藉西湖水。
西湖之水流潺湲,昔時宴樂今煩冤。煩冤無告鬼夜哭,苦霧愁云塞山谷。
天竺峰頹鷲嶺禿,菩薩攢眉獅象伏。吁嗟呼,佛若有情佛亦哭!
卻說譚鐘麟入主杭州府,自打楊昌浚、胡光墉高調來賀,在省大小官員、士紳聞風而動,上至巡撫、將軍,下至縣門小吏,賀單絡繹不絕,鐘麟一時疲于應付,哪還顧得上什么政務,直忙了一個月,方漸漸消停,早有一名姓宋的文書整理好了賀單名錄,顛顛的報了上來,鐘麟一看,不但有來訪名錄,竟然還有未曾來賀之名單,鐘麟心道,來賀者當需回拜,這不來賀者要什么名單?當下納悶,原來這文書久于官場,深諳多數官員與人交際之道,稍微一說鐘麟便明白了,大意是讓自己注意這些沒來的人,以后好給他們些苦頭,鐘麟聽得好笑,卻也暗嘆如今官場積習竟是如此敗壞,與人親疏不論賢拙優劣而僅憑賀禮交際,不由警醒自己,決不可在這口大染缸里迷失本心。當下看那未賀的名單,第一人便是東城講舍主講高均儒,鐘麟在京之時便聽鄭慶莊談到,其同鄉高伯平以廩生之身教化一方,行端學厚,善經世濟用之道,大有羅澤南之風度,惟性格狷介,見行檢不端之文士則絕之如讎,人苦其難近,此種人倘真若鶩來賀,反令鐘麟失望也,當下心中一動,便對那文書道:
“宋先生,這東城講舍可是在菜市橋畔那個?這高均儒是不是行字伯平?”
“正是這位酸儒,以前薛知府在時,對他比較恭敬,請他來主講東城講舍,誰知道這人蹬鼻子上臉,小小一個廩生,很是孤傲,還當眾辱罵過知府大人,薛知府是不與他計較,我看譚大人應該好好收拾他一番才好。”
“嗯,好,你叫上兩名差役,咱們這就去會會這位酸儒?”
“這,這,這也太急了吧?小的的意思是,不如以后找個由頭,悄悄把他逐出杭州便了,大人這才上任不久,為了這事興師動眾的,傳出去……”
“不必多說,我進去換件衣裳,你也準備一下,挑兩個精明的差役,別叫些呆頭呆腦的人去。”
“好來,既然譚大人著急找回面子,那小的們還有甚話好說……”
鐘麟見他還要嘮叨,不耐煩的揮了揮衣袖,宋文書很有眼色,忙顛顛的張羅差役的事去了,鐘麟進到內堂,呼顏氏取來便衣,褪了官服,將一身藏青色文士長袍穿著停當,整理一下,自京城帶來的行李中取了卷前朝的畫作,又挑了幾樣別人送來的現成賀禮,出來見宋文書等早準備好,鐘麟將畫交給宋文書,吩咐兩名差役帶了禮物,便往菜市橋而去,那宋文書邊走邊問:
“譚大人去見那酸儒,怎么還帶這么多禮品呢?”
鐘麟有意戲弄,便沉吟道:
“宋先生,有道說先禮后兵,明白否?”
宋文書忙點頭道:
“明白,明白,果然還是大人思慮周全,咱這么厚禮而去,就算是把那酸儒直接趕出杭州,別人議論起來,那也是他姓高的不識抬舉,小的今兒又在您這兒學了一招呢。”
鐘麟微微一笑,也不辯解,幾人走了不大一會兒,便到了地方,只見小小一個院落,大門緊閉,門樓上書四個遒勁大字“東城講舍”,鐘麟之前了解過,此所講舍乃是薛時雨初知杭州時,撫恤賑濟之余,臨時搭建,因為請了高均儒主講,是以名氣漸大,此刻已當巳時前后,里面隱約還能傳出講讀之聲,鐘麟示意一下,宋文書忙上前用力的拍打大門,良久才見一名小廝出來開門,只聽宋文書道:
“大白天的,門關這么嚴實作甚?快去告訴你們主講一聲,說咱們杭州知府老爺在門口等著呢,讓他趕緊出來迎接。”
鐘麟緊蹙眉頭,見小廝匆匆進內,里面隱約一陣騷動,只見那小廝又跑出來,懦懦道:
“咱們主講師傅說今天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請知府老爺先回。”
那宋文書忍不住了,大聲道:
“譚大人您聽,咱就說這高酸儒譜特大,這下您可曉得了吧!”他還不忘故意把高均儒說成是高酸儒,看見鐘麟沒動聲色,便轉身對那小廝惡狠狠道:“你再進去通報,就說門外好多差役呢,他再不出來迎接,咱們就進去拿人了。”
小廝忙不迭的又進去稟報,不一會就聽見里面一聲大吼:
“讓他進來把老夫綁走!”
小廝訕訕的跑出來,對宋文書道:
“老爺您看,主講師傅他這樣,可怪不得小的啊!”
說畢站著不動了,那宋文書有些尷尬,畢竟這門外只有兩個差役,還都提著禮物,真拿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自己又不愿在知府大人面前示弱,只能訕訕的低聲咒罵了高均儒幾句,才點著頭對鐘麟道:
“大人您看,這人就是這德性,要不大人您先回,這兒交給我,我保準在明日之前讓這個酸儒離開杭州城。”
鐘麟擺了擺手,咳嗽了一聲,方對那小廝溫聲道:
“你回去稟報你家主講先生,就說秀水鄭靜軒先生的好友譚鐘麟前來拜訪,請先生務必賞光一見。”
小廝又跑了進去,宋文書欲要說話,鐘麟含笑制止,這次小廝進去的時間比較長,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才又出來道:
“我們主講師傅請譚大人進去,但是說只請大人一人。”
宋文書臉上大怒,正待發火,卻聽鐘麟道:
“這個不難,宋先生,明日我要各處回拜,請您先幫我列個順序,這兒我應付的來,您們三位就先回吧。”
“小的知道了,譚大人放心,這事兒包在咱身上了,不過大人也要小心,別干挨那姓高的一頓罵……”
鐘麟點了點頭,再揮一揮手,宋文書將畫小心的遞給鐘麟,兩位差役將禮品放到門外的石臺上,便往回走去,鐘麟指著禮品對那小廝道:
“勞煩小先生將這些東西搬進去。”
小廝連忙答應,鐘麟大步邁進門去,院子甚小,堂前新種的竹子尚未完全返青,走幾步便來到講舍門口,鐘麟凝目望去,幾個書生正在低頭看書,一位頭發花白,面色蠟黃的老翁正冷冷的看著他,鐘麟猜想定是高均儒,連忙抱拳道:
“晚生譚鐘麟,拜見高先生。”
那人略一抱拳,默認了自己的身份,冷冷問:
“譚大人果真與鄭靜軒有舊?”
“晚生與鄭先生乃是摯交,是以早就知道先生大名,來杭以后,一直忙于俗務,今日才來拜訪,還望先生見諒。”
高均儒見鐘麟說話客氣,也就緩和了臉色,走出堂外看了看院內只有正忙的小廝,才重又抱拳,緩和語氣道:
“新官到任,自然政務要緊,此處小小講舍,何勞譚大人親自掛懷,老夫不善交際,還望大人見諒才是。”
“哈哈,久聞高夫子品性高潔,不畏強權,方才一試,果然名不虛傳,其實晚生此來,是有事向先生請教,萬望先生不吝也。”
高均儒早就聽說這個新來的譚知府乃是翰林出身,而且在京城頗以敢言而聞名,心下也想結交,只是讓他觍顏去拜,卻是斷難接受,方才小廝幾次來報,本來很是失望,今番卻見知府大人如此謙遜,話語間以晚生自稱,反倒過意不去,于是問了年庚,長鐘麟十一歲,遂道:
“老夫雖虛長譚大人十歲,但大人既是天子門生,又乃靜軒摯交,高某先前曾與靜軒平輩相交,怎敢在大人面前妄自尊大,還請大人改口。”
“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不過譚某既要請教先生,自非一二句所能說清,老先生莫非是打算拒譚某于室外么?”
“哈哈,大人真是爽直之人,請恕老夫失禮,這邊書房里請。”
兩人一番客套,方進了書房坐下,高均儒吩咐小廝上了茶,鐘麟將所帶的畫作禮品送上,自又少不得推辭謙讓,漸漸也就攀談起來,先說了鄭慶莊在京種種,鐘麟自然刻意略過自己的一些行為,高均儒亦為老友一番欣慰,復又說起講舍授課內容,鐘麟也有一番恭維,不覺過了一個時辰,兩人還是意猶未盡,高均儒命弟子備下便宴,邀鐘麟就食,兩人淺酌了幾杯,只聽鐘麟道:
“在下來拜先生,主要是有兩件事想請先生指教,這頭一件,便為崇文書院重新建成之事,馬中丞與吳學使(浙江學政吳存義)交付譚某,要為崇文書院尋覓山長,譚某環顧這杭州城中,除了先生外,恐再無人堪以勝任也。”
“譚大人過獎了,老夫愧不敢當,一來老夫年邁體衰,在這小小講舍,已是勉為其難;二來崇文書院乃杭州四大書院之一,雖經戰火,重建反為宏大,譚大人試看其他三院之山長,敷文書院山長仁和沈念農(沈祖懋),翰林出身;紫陽書院山長瑞安孫琴西(孫衣言),亦是翰林出身;詁經精舍山長歸安沈菁士(沈丙瑩)雖非翰林,仍是進士出身,老夫區區一名廩生,何顏入主崇文書院也?”
“先生學富五車,只是素來看淡功名,江浙士子無人不知,何須過謙也?”
“哈哈,多謝大人高看,所謂看淡功名,不過自欺欺人而已,大人亦是翰林出身,豈能不知科舉之難矣!”
“現如今國家危難,人才匱乏,科舉成功者未必能用也,先生主講經世濟用之學,豈不正為時勢所需也?”
“譚大人所言非虛,不過一院之長,首先是書院之門面,老夫的確不敢妄自尊大,倘若大人非要老夫講實學,老夫入院當一講師亦無不可也!”
“先生說笑了,以先生之才望,豈有不為主講之禮?不過先生既然斷然不肯入主崇文,不知可有合適人選相薦否?”
高均儒沉吟片刻,方道:
“合適人選倒也不是沒有,老夫以為,首選乃是德清俞曲園(俞樾),出身翰林院,聞名東南,入主大院最宜,只是先前聽聞沈菁士山長身體有恙,意欲請其替主詁經精舍,不知是否已經應下;還有一人則是舊人,倒也各種合適,就是不知大人是否會有芥蒂也。”
“在下初來杭州,怎會與人存有芥蒂,先生賜教便是。”
“哈哈,此人即是大人之前任,全椒薛慰農也。”
“這,聽聞薛知府乃是不堪杭州風氣,方辭官歸鄉,如今復請其回,恐未必有意也。”
“老夫與薛慰農乃是摯交,平時無所不言,早知其意欲著書立說,講課雅處,這崇文書院建于跨虹橋西,西湖盛景盡收眼底,何其秀麗哉!至于薛公從前言論,彼時政務纏身,官場腌臜沆瀣,是以不爽,如今無官一身輕,心境自會不同。前幾日方來書言,已自章門迎回其仲兄靈柩并安葬全椒,此生了無憾事也。老夫以為,倘若以馬中丞之名盛情相邀,必會欣然而來,此公進士出身,又在杭州為官數年,政聲上佳,為人信服,如今放鹿青崖,豈非一宗美談也。”
鐘麟連連點頭道:
“既然先生如此盛薦,在下隨后便回報中丞定奪,至時還望先生亦作書相邀,以動薛公之意也。”
“這有何難,樂意之至,譚大人方才說還有一事,不知何事也?”
“倒也不甚要緊,只是在下初來杭州,不通地情,府衙之中,雖不乏門吏文書,但了解下來,并無出色人才,不知先生可有推薦?”
“此事也屬正常,杭州久經戰火,損折人才本多,又經恪靖制軍(時左宗棠授恪靖伯爵)搜求一遍,馬中丞、楊藩、王臬復各自搜求,所剩之人,多如老夫這般或者年老體衰,或者只知教讀,不通政務。至于才品兼優,復又精通政務之上佳者,恐一時難覓也。”
“倘若退而求其次,先生可有人選?”
高均儒捻須思籌良久,方道:
“大亂求治,須才孔亟,的確難以才德兩求,若僅顧一處,老夫素來重德,當首先想及品行端良之人,只是當此危難之際,恐怕更須才能。觀譚大人姿態持重,言語磊落,身懷才能而品行略薄者,或者反為熏陶,進而能成德才兼備之士,倒也算是化育一方也。”
“過獎,過獎,聽先生此意,當是已有人選也?”
“倒是確有一位,杭州治下,余杭縣內之倉前鎮,有一世代讀書之家,姓章。其祖父一代,有位章鈞,號治齋,乃是廩生,老夫少年之時即聞其名,可惜無緣相見。其子章鑒,號曉湖,國子監生,擅長醫藥,略長老夫幾歲,先時交往甚密,前幾年已經仙去。章鑒有子章浚,取字楞香,如今當介不惑之年,早年舉為拔貢,鄉試六七次均不中,其人才思敏捷,頗為干練,不過據老夫觀察,大約銳氣過剩,感覺略為輕浮,倒也不是什么惡劣之徒,倘若能隨大人歷練幾載,或能變得穩重,也算告慰故人矣。”
“還請先生再具一貼。”
鐘麟見自己兩件心事皆有所獲,甚是高興,連連舉杯,直至半醺,方起身告辭,之后薛時雨果然入主崇文書院。不表兩人各種客套,單說鐘麟忙于回拜,直到過了中秋,方漸漸理出頭緒,期間處理了一二件小案,也是干凈利落。馬新貽、楊昌浚等均是軍功出身,朝中根基一般,知道鐘麟久居京師,必多淵源,是以牽扯京城之案,多交鐘麟審理。這天馬新貽接刑部咨文,斥將嘉興府舉人鮑敏卿拘捕解京,馬新貽即將案件發交杭州府,犯人起解之前,需照例過堂取供,鐘麟升堂一看,那鮑敏卿乃一文弱書生,不似壞人,卻是鐵索鋃鐺,身貫三木,約是受了驚嚇,不斷發抖,只聽鐘麟一拍驚堂木,道:
“鮑敏卿,本官且問你,功名已褫革了嗎?”
鮑舉人顫聲回道:
“回稟大人,尚未革除。”
鐘麟命差役將他鐐銬卸除,原來清例功名之身,不得受刑,是以有功名之人若是犯案,必先請朝廷革除功名方可用刑審理,既然這鮑舉人尚未革除功名,不應身帶枷鐐而審。那鮑舉人見鐘麟按例辦事,再有枷鐐去除之后,身體漸漸安定,方低聲問:
“敢問堂上大人,不知小民身犯何事,而要刑提解京?”
“怎么?你自己都不知道身犯何事?”
“的確一無所知,小民以舉人居家,種竹賦詩,一向安分,不知何處犯事也。”
“可是之前曾有言語于朝廷不敬?或者從前戰亂之時,與匪逆有所交通?”
“絕無,之前戰亂之時,小民隱居深山,與外人從無糾葛,平日詩賦,僅供自娛,連友朋之間亦無傳閱也。”
“本官知道了,既然如此,也不可稀里糊涂解京,且待本官替你問明緣由,在這之前,只好在班房委屈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