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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平軍兵臨長沙 郭筠仙勸出隱士

咸豐二年,太平軍進入湖南境內,勢如摧枯拉朽,連下縣州府城,圍攻長沙,時南屏先生吳敏樹出游在外,正欲返鄉,卻被阻隔,不禁賦詩,哀嘆時局,呼吁英雄:

清平二百載,荒遠生類繁。師征無速決,兵火遂燎原。

守臣迫一死,萬眾慘號冤。吁嗟大帥誰,始望云桓桓。

卻說咸豐二年七月初,太平軍攻下郴州,江忠源(字岷樵)帶領楚勇會同綏靖鎮總兵和春與義軍相持,西王蕭朝貴見長沙無備,疾率數千輕騎避開清軍全力防守的衡州,過永興、茶陵、攸縣、醴陵,奔襲長沙,大敗潼關副將尹培立所領陜西軍于長沙城南十里跳馬澗,七月廿八日兵至長沙城下,駐節城南妙高峰,炮轟長沙城郭,官軍永綏協副將瞿騰龍、楚雄協副將鄧紹良等與之相持,旋江忠源奉命率軍來救,新任巡撫張亮基到寧鄉聞警,不敢入城,以集兵為名,遷延不前,一時長沙城內雖有大小百將,但能征善戰者無幾,情勢危急,張亮基早就聽聞湘陰左宗棠負才隱居,智品超冠,急欲延攬,一時胡林翼、江忠源、郭嵩燾等皆為說客,時左宗棠已攜家眷與親友隱居,白水洞本世外之地,驛卒信使竟至絡繹不絕。

這日王褒生自告奮勇,前去長沙附近打探消息,又有使者持張亮基手函來請,甫送走,再有胡林翼信至,拆開見曰:

胡林翼頓首百拜上季高先生姻丈(胡林翼為陶澍女婿,陶澍之子陶桄又為左宗棠女婿,故有此稱)執事:

前奉二函,一交張中丞專遞,一交唐蔭云轉交,七月、八月張中丞兩次專人備禮走請先生,昨得張中丞于喬口寄信言思君如饑渴,中丞才智英武,肝膽血性,一時無兩,林文忠公薦于宣宗皇帝,以是大用。先生最敬服林文忠,張中丞固林文忠一流人物也,默計粵匪北躥,楚禍方烈,天下之禍方始,非才不濟而大勛必成,于張中丞以期開誠布公,一片至性,林翼亦蒙奏調,即將赴楚方冀趨赴驥尾,殫血誠以赴知己,且江岷樵已為中丞所招,必與先生志同道合矣。

林翼與先生風雨聯床徹夜談古今大政,前后十余年,先生究心地輿兵法,林翼曾薦于林文忠,文忠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去年冬間薦先生于程制軍(時任湖廣總督程矞采),先生不出,固知志有不屑也,林翼之意非欲困公于非地,惟桑梓之禍,見之甚明,望先生屈己以救楚人。自古圣賢仙佛、英雄豪杰,無不以濟人濟物為本,無不以損己利人為正道,先生先代積累二百年,虛生此獨善之身,諒亦心所不忍出也。

如以近日急功近名為不屑,則功成不受賞,長揖歸田廬,仲連遺法,尚可遵守。況張中丞不世奇人,虛心延訪,賓師之位,帷幄之謀,少受修脯,或竟不受,均足以全其清節。即或結義勇以殺賊,而不與官吏合隊,又不經手銀錢,又何嫌焉?設楚地淪于賊,柳家莊、白水洞其獨免乎?先生其毋遺葑菲之言,以自遺后悔。

左宗棠讀罷長信,兀自搖頭苦笑,這個胡林翼,為了賺自己出山,真是煞費苦心,又打又拉,軟硬兼施,焉知自己眼下心志。遂將信遞與譚鐘麟與朱教玉。鐘麟目睹這數日來之情形,深知此刻至關重要,又念及宗棠一旦投了太平軍,此番寫信游說之親友未知將何等傷心震驚也,但眾人僅知忠于朝廷,哪里想到為泱泱華夏計矣?林公之托猶歷歷在目,只是此時更覺重逾千斤,一念之間,也許就是乾坤倒轉,萬劫不復。宗棠亦思慮重重,良久方打破沉寂:

“還請朱兄再為我等品評太平軍諸頭領,倘若無劉、朱之輩,此時長沙危急,不宜坐視不理也。”

教玉也是一番沉思方道:

“漢高祖起于亭長,但善于御人,有蕭、張、韓等英杰,又有樊、周、灌等死士,終成大業,先祖洪武帝雖起于貧寒,但果敢勇武,富有謀略,又有劉、徐、常等矢志不渝之將帥相隨,故能開創數百年基業,二者均有識人容人之能,創業之時又能與將士同甘共苦。余觀為今太平軍中諸王,天王為人略顯平庸懦弱,未成大業先行追逐淫樂,團練金田時已有姬妾十余人,永安封王就有娘娘三十六位,絕不似劉、朱之輩,何況還有楊、蕭二人掣肘,東王為人多疑偏狹,借天父下凡排擠南王,終至南王殞身,又不能善待眾將,雖有威力壓服,他日終成隱患,西王固然勇猛善戰,但乃將帥之才,統兵領將有余,立國稱帝差之甚遠,北王陰鷺,也乏大才,惟有翼王文武均佳,可惜資歷太淺,性情忠純,又乏權謀手腕,亦恐難成霸主。”

鐘麟眉頭緊皺,道:

“但官軍屢戰失利,辱師喪地,雖然旗綠兵營確實困頓,然何至于了無勝機矣!朱兄且說太平軍最大之優勢為何?”

教玉又思片刻,道:

“要說優勢,一則軍紀嚴明,節制有方,東、西二王均是有決斷之人,賞罰也算嚴明,翼王雖然性情平和,愛惜兵士,不妄殺戮,但多謀善戰,深得古人遺法,故而兵堅;其二勇猛頑強,太平軍兵丁多是貧苦無資之人,從軍之前,幾無生計,故而不惜生死,又有教義鼓勵,篤信天父天兄護佑,聲稱死后皆入天堂,故而兵銳,三則機動靈活,起事以來,除在永安滯留略久,其余兵鋒所指,只攻不守,毫無牽戀,致使官軍無法捉摸方向,從而有效防御,故而兵活,比如我等十幾日前途經長沙時,尚未聞警,官軍也不防備,哪知西王忽而就兵臨城下矣。”

“唉,如此說來,恐怕是最差之境況,一方面太平軍兵勢難擋,必要席卷數省,浩劫在所難免;一方面又無劉、朱之輩,不能速定寰宇,掃清六合,將來恐成對峙之勢,至時未知要有多少子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也!”

鐘麟不由想起當年林公密信預言之事,憂心忡忡,三人一時陷入沉默,忽聽一陣喧嚷,已有人大聲道:

“季高兄,我兄弟又來聒噪也。”

三人同時走出后屋,只見宗棠仲兄左宗植與郭嵩燾、郭崑燾二兄弟已經走進門來,宗棠忙迎上來作禮,眾人數日來已都熟絡,簡單寒暄畢,各自落座,郭嵩燾道:

“張石卿(張亮基號)中丞、胡潤芝太守、江岷樵大令數度來信,托弟勸兄出山,甚是焦急,張中丞更于信中承諾,曰兄若出山,雖名為幕賓,然凡巡撫所行之權職,盡由兄區劃,絕不相負,還望季兄能救桑梓于水火。公卿不下士久矣,何況如張中丞盼兄之情渴饑殷殷,張公此舉,宜有以成其美,今日聞言叛匪大軍已臨城下,季兄再不速出,恐失天機,至時我湖湘子民,盡成涂炭矣。”

說完竟已有淚流下。這郭嵩燾,字筠仙,同為湘陰人,比左宗棠還要小六歲,早年即與左氏兄弟相熟,先后五次會試,終于道光廿七年中得進士,入翰林院,現如今父母相繼離世,丁憂在鄉,雖亦隱居避亂,但還知為朝廷黎民著急。左公聽聞張亮基情愿諸事依請,已是有些動心,然而畢竟并未決心,故而先托謙辭道:

“筠仙兄,非是左某忍看生靈涂炭,實乃枉受謬贊,區區鄉野村夫,不登大雅,更無起死回生之能,唯恐不能有所助益,反而致失戎機,豈非罪責無赦,萬死難辭也!”

“嵩燾兄弟與賢昆仲相識岳麓書院,而來相交已近二十載,季兄何須妄自菲薄,湘中之士,何人不知左季高胸羅古今地圖兵法,各朝典章,精通時務,迥異時俗矣!倘季兄尚不能扭轉時局,那吾輩唯有縛手就死一途也,為今之勢,朝廷雖步履維艱,然并不乏兵員,皆因承平日久,文吏未識兵革,但缺一運籌之帥而已,公乃一代偉人,必能宏濟時艱,圖扶危廈,此乃吾輩幸甚,天下幸甚也!”

郭嵩燾仍是力勸,左宗植與郭崑燾亦出言相勸,鐘麟等不便搭話,只靜默以待。只見宗棠抿嘴沉思,額上青筋時隱時現,顯是內心洶涌澎湃,良久方道:

“左某尚需權衡片刻,筠仙兄可否略緩一二?”

“季兄可能尚且不知,張石卿中丞如今就在數十里外,緣何不肯進城?非是顧慮死守殉節,實乃務必延攬帥才,不肯徒然棄命。只是兵勢變幻莫測,長沙城危若累卵,必待季兄籌謀,實無可待之理,如若季兄猶疑中丞不肯重用,愚弟愿以命相保,他日季兄于中丞處但有一事不得如愿,愚弟必同季兄再歸山林,永不就宦。”

“筠仙兄多慮矣,左某絕非討價還價也,先前早聞張石卿、胡潤芝、黃惺齋(即黃宅中)為林文忠之左右手,文忠更稱石公開爽敏干,為世所不易得見者,才向朝廷大力舉薦,左某早就心折,只是左某從未理政,所有論叢無非紙上談兵,尚需妥帖思慮,還請筠仙兄無論如何寬限一夜,明晨再定可否?”

郭嵩燾見左宗棠已做出讓步,實在無法再逼,只好道:

“既是如此,嵩燾明早再來相候佳音,還望季兄心系我長沙數萬子民之生死安危,速速決斷也。”

郭嵩燾兄弟先行告辭,左宗植又勸了幾句,并托付鐘麟與教玉相勸,便也回歸。左公待眾人離開,方對二人道:

“觀如今之勢,左某已經勢難再拖,今夜務必要做出決定,看時辰俠兄應該將要返回,未知會帶回如何消息,現今能有三位摯友,進退同趨,實乃左某大幸也。”

二人忙稱必將共同進退,鐘麟又不無擔心道:

“只是方今官軍甚是不堪,太平軍大有浩蕩奔騰之勢,不知左兄出山,能否力挽狂瀾乎?”

“長沙乃是四戰之地,易攻難守,好在乃一省之樞,守城兵丁關乎自身乃至家族安危,其勢當壯,倘若長沙兵將盡委于左某,攻不敢妄言,守當有余,只是若想剪平太平軍,恐非短時所能見效,某最憂者,實乃夷人恐將趁人之危,再欺我華夏矣。”

鐘麟聞言,心底贊嘆,左公與林公果然一般英雄人物,所念竟然相同,所謀亦是相似,遂再下決心,定將追隨左右,盡心盡力分其所憂也。宗棠忽又道:

“對了,思勉兄可認得那翼王之字跡?此處還有一通簡函需要確認。”說罷從貼身衣物中取出一函,遞將過來,教玉接過展開,上面只有幾行字:

“久聞湘陰名士左先生季高如南陽臥龍,隱于柳莊,欽慕已久,如有大志,望同圖謀也,晚輩貴縣石達開敬上。”

教玉端詳片刻,方道:

“教玉曾見翼王手筆,此件不似偽作。”

三人一時沉默,各自卻都明白正在緊要關頭,不覺天色將黒,王褒生方回白水洞,帶回數個消息,一是打聽到太平軍諸王確實各率主力前來攻城,昨日城下已見到了天王旗旌,二是西王蕭朝貴于上月廿九日中炮,可能已經殞命,不過所買之人,級別甚低,并無確信,只說那日偶爾看到時,西王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轉,幾無生機矣,其三太平軍意在破城,并未包圍長沙,僅圍東南二面,闕了北面,以致北面尚能輕易出入,最后則是關于教玉父親之訊,經特意打探,據說已為東王借天父下凡殺害,不過天王下詔給予厚葬,并未聽說有搜捕教玉之通告傳出。

教玉聞言,早已淚如泉涌,近日來他雖早已做好父親罹難之準備,聞聽確信,仍是悲慟不已,幾人陪著哭了一會,又勸說一番,方略平復,左宗棠吩咐妻妾找白布做了孝帽孝服,并備紙錢紙馬香燭等物,朱教玉著孝衣朝南遙祭,眾兄弟陪帶孝帽,祭過之后,左宗棠見朱教玉傷心過度,就送至臥室,勸其就眠,安頓完畢,已是亥時,左宗棠尚有疑慮未消,遂同鐘麟、王褒生走出房舍,漫步于溪邊小路。鐘麟先同王褒生復述郭嵩燾來勸,左公答應明早回話諸事,說完之后又道:

“如果西王真的已經殞命,以季兄看來,攻守之勢是否會有變數?”

“攻守之勢大約不會有什變化,畢竟真正決策者乃天王與東王,聽思勉所言,那翼王也是帥才,而且諸王之下,必也有不少良將,不過原來天王與東王之間,有南王與西王為之彌合,如今西王再死,恐洪楊二人失去緩沖,矛盾積累,無從排解,必將加速權利爭奪,至時恐是朝廷的機會。”

“如此看來,對峙之勢恐成定局矣!不過我等何去何從,恐怕季兄已有定論也!”

左宗棠略緩幾步,對王褒生道:

“俠兄年齡最長,看時勢最準,依兄看來如何呢?”

“依此情景來看,我等即便投奔太平軍,那翼王也僅是眾王之末,恐怕一時也未必會受重用,雖則以季兄之才亦將脫穎而出,然時移勢易,至時何等境地未可預料,而官軍一方延求甚急,出山應當倚為肱骨,老兄大才可得立顯,方能迅即影響時局,如若問取舍,某已偏向朝廷也。”

左宗棠長吁一口氣道:

“兩位也已看見,自從我等來到此處,雖名為隱居,其實并無片刻安寧,左某故交親朋甚多,卻無知左某心志者,只是要說投奔太平軍,確實顧忌更多,倘若太平軍中有帝王之才,左某倒也不懼冒天下之大不韙,如今看來,還是朝廷勝面大些,如果左某不順應時勢,致使亂局延宕,倘若夷人再見縫插針,搬弄離間,造成山河破碎,我華夏內憂外患,恐有滅頂之災矣!”

鐘麟見左宗棠已經基本下定決心,遂也不再多想,道:

“既是如此,我等也算定了方向,朝廷畢竟已有二百年基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倘使再遇到明主,也許還能中興,今上登基未久,尚未知風評如何,愚弟倒是忽而想起,當年林公曾說先帝六阿哥才高果敢,只是未得最終垂青,未知今上如何看待,宮廷之內,如有賢王,或許大有裨益,”

“此事左某略知一二,自古以來,生在帝王之家,才華畢露未必是什好事,你說那六阿哥也是異數,正大光明匾后立儲圣旨內封為恭親王,尚是頭一個,不過一個恭字,恐怕著顯出宣宗之憂慮也,雖則聽聞如今圣上仁厚,也頗倚重這位親王,只是關乎帝家命魄,要說毫無猜嫌,左某斷然不信,是以只要今上安在,無論這位親王有多大才能,恐怕都難以成為真正決策之人也。”

“唉,愚弟又想及龔定庵生前那句詩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希望天公佑我華夏,多出俊杰矣。”

且說眾人打定主意,左宗棠親手燒掉翼王信函,方才休息。次日郭嵩燾果然一早即來候訊,見左宗棠答應,甚是高興,馬上派使送信于張亮基,當天下午,張亮基信使來回,說張中丞聞左公應邀,喜不自勝,旋即決定今日先入長沙等候,現在恐已進城,還望先生及時動身,以解巨困。左宗棠答應次日即同諸人入城,請中丞無需擔心,送了信使回去,左宗棠自然先要安頓諸事,朱教玉傷雖已好,但大喪在身,眾人本勸先在白水洞靜養,但朱教玉決然不肯,定要同行,郭嵩燾乃在籍庶吉士,丁憂在身,無旨不能擅行,遂定由左宗植與郭氏兄弟及家眷暫留白水洞,互為照應,左公攜王褒生、朱教玉、譚鐘麟三人同赴長沙,圖謀建功立業,護佑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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