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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東南飛(并序)》人物新探

孔雀東南飛(并序)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yì)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kōnghóu),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mǔ),及時相遣歸。”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

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chóng)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pīng)縈(yíng)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rú),葳蕤(wēiruí)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wèi)施,于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dàimào)光。腰若流紈素,耳著(zhuó)明月珰(dāng)。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后。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fǔ)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pián)言多令才。

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

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pǐ)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

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yāo),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云。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zhízhú)青驄馬,流蘇金鏤鞍。赍(jī)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xié)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

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yǎnyǎn)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zàng)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

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

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蘭芝兄

劉蘭芝的兄長如何?從劉蘭芝和母親的性格、脾氣與修養可以部分反映出一家之主的家長劉兄的品性。《孔雀東南飛》對于劉蘭芝的成長歷經有這樣的描寫:“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顯然,劉蘭芝聰明賢惠,勤勞能干,知書達禮,多才多藝,不同于普通底層人家女子。如此經歷與才藝至少說明兩點,一是她的家庭出身不錯,應該是一個有教養,有家風的人家;二是一家之主的兄長很可能是一個重品格涵養,重詩書文才的人,不然,他不會贊同甚至支持妹妹去學習這些技藝。要知道,封建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男尊女卑,女子根本不需要讀書,很多女子沒有資格讀書,只要學會一些女紅,按照《女誡》修養自己,長大嫁人即可。可是,劉蘭芝不一樣,她很幸運,有機會有資格學這學那,特別是還要讀詩書,彈箜篌,這就遠遠超出了一般女子的無才低位的狀態。我們要問,是誰準許她這樣做?是誰背后安排甚至支持她這樣做?當然,只可能是她的兄長。從課文中看,劉蘭芝的父親也許早就去世了。主持家政事務的應當是兄長。從劉蘭芝的成長經歷可以看出兄長是一位有眼光、有品位、有識見的人,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見利忘義、唯利是圖之輩。從他培養妹妹可以看出,他是希望妹妹以后有一個美好的歸宿,有一個幸福的人生。他是真心實意為妹妹的長遠考慮的。當然,妹妹的未來與他們家的命運也密切相關。

另外,我們從劉母的性格來著眼,也可以部分了解劉兄的人品。對于劉蘭芝的被遣歸家,母親不是責問,不是批評,不是訓斥、吼叫,不是抱怨、憤怒。先是驚訝不解,內心傷悲;繼而詢問女兒,了解真相;最后同情、理解,幫助女兒,特別是針對縣令和太守家的媒人上門求親,完全站在女兒的立場上,替女兒果斷拒絕。從某種意義上說,劉母這種行為是對女兒與焦仲卿愛情的理解與支持,也是對女兒被遣送回娘家的不幸處境的同情與保護。當縣令家的媒人上門求親的時候,劉母尚未了解女兒與女婿的有約在先、情真意切,覺得對方條件不錯,建議女兒答應這門婚事。這當然也是為女兒的未來幸福著想,一來對方是縣令,地位較高;二來對方年輕英俊,才貌雙全。這些考慮很現實,完全是為了女兒著想。母親的建議與劉兄的建議實質是一致的,都是對蘭芝的關愛與呵護,都是為蘭芝的幸福考慮。當蘭芝給母親表明自己與焦仲卿的真心相愛、絕不分離的決心之后,母親對縣令家的媒人便是果斷地拒絕,毫無商量的余地。當太守家的媒人上門求親的時候,劉母更是一口拒絕,“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可見,劉母尊重蘭芝,理解蘭芝,盡力配合蘭芝,完全站在蘭芝的角度上保護女兒與女婿的愛情。母親是這樣一個母親,寬容、體諒、善良、和藹、重情義,明是非,尊重人,理解人;在這樣一個母親影響下的兒女蘭芝與兄長性格、教養不會很差,為人處世、接人待物不會很沒教養,不會無情無義,甚至見利忘義。從某種意義上講,蘭芝這么優秀,肯定與母親的品性、脾氣、教養有關系。顯然,蘭芝的兄長,從小到大,與母親朝夕相處,自然也會受到母親的影響,不會冷漠、絕情地對待妹妹,更不會完全不顧妹妹的處境和感受而生硬、蠻橫地安排妹妹的婚事,充其量也不過是使用較重的語氣,類似生氣、訓斥的語氣建議妹妹如何處理自己的婚事。不管使用哪種語氣,他的建議都是立足現實,為妹妹的幸福著想。初衷是好的。也許一時半會蘭芝難以理解,無法接受,進而做出極端決定,但是,這些都不能說完全由兄長來負責。

另外,從劉兄對待妹妹的態度與建議來看,也不難看出他真真實實,完完全全是替妹妹著想。詩歌對劉兄的描寫集中一段話: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

“阿兄得聞之”,劉兄知道了什么情況呢?他又煩什么呢?當然是前面阿母與蘭芝對話的內容,蘭芝對待改嫁的態度,還有阿母應對兩次拒絕媒人的態度。他是一個明白人,完全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聞不問妹妹的婚事,不支持不反對妹妹的態度,但是,作為親人,作為一家之主,他不可能置身事外,置之度外。蘭芝最好的結局當然是等待一段時間,等到焦仲卿做通了焦母的工作之后,再回歸焦府。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紙休書之后,斷無再還之可能。劉兄明白。既然如此,妹妹出路何在?一生何依?意欲何為?看看他對妹妹的分析。做出思慮謀劃,一定要思前想后,全面細致,不可沖動草率,意氣用事。就蘭芝而言,就現實而言,的確是先嫁給了一個地位低下的小官員,后嫁給一個地位高貴的官宦之家,財富、權勢、尊嚴不可相提并論,對妹妹的未來生活也大有影響。妹妹一旦做出正確的選擇,自然會一生享受不盡榮華富貴,甚至劉家也會連帶受惠,十分風光。這是嫁給焦仲卿這個小小官員永遠不可能夠得上的。他反問妹妹,不嫁給這樣的人家,你到底想嫁給什么樣的人家呢?你想以后怎樣生活呢?這不是對妹妹的呵斥與驅逐,不是對妹妹的無情無義,相反,是對妹妹的關心,是為妹妹的未來幸福著想。現實生活中,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會采取劉兄的態度,也會給“妹妹”一個比較現實的建議。只能說,劉兄的語言比較激動,帶有一點情緒,對妹妹的態度和做法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說了一些有點生硬、有點生氣的話,越是如此,恰恰表明他對妹妹越是關心,越是在意。你想想,這個家庭,就只有這樣一個妹妹,又遇到這樣不幸的事情,他做哥哥的不擔心,誰來擔心?他做哥哥的不焦急,誰來焦急?他不生氣,誰來生氣?換位思考,設身處地,你會覺得,劉兄所言一點不錯,劉兄建議理所當然。遺憾在于,傳統教學普遍認為劉兄專制粗暴、武斷生硬,趨炎附勢,貪慕富貴,不能理解妹妹的愛情,完全無視妹妹的感情,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甚至是一種冤枉。

總而言之,從劉蘭芝的成長經歷來看,從蘭芝母親性格對兒女的影響來看,從劉兄對待妹妹的態度來看,都可以看出劉兄其實也是一個關心妹妹,替妹妹考慮長遠的人。只是人在氣憤之時說話有點沖動,帶有情緒,容易得罪人,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傳統意義上的劉兄定位實際上是對劉兄性格、思想的誤解與冤枉。

劉蘭芝

一般認為劉蘭芝完美無缺,無可挑剔。按照常情常理推測,這樣的人應該享有美好的家庭與幸福的生活,可是,事實剛好相反,劉蘭芝與婆婆之間矛盾尖銳,勢同水火,格格不入,最后導致關系破裂,劉蘭芝被休棄回娘家。何以如此,除了從婆婆身上找原因之外,蘭芝是不是也有問題呢?值得深思。蘭芝的性格也有缺陷和不足。

從蘭芝與焦仲卿的交流、溝通來看,詩歌描寫二人最后一次相見(實際上是訣別)有這樣一段對話: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應該說,最后一次見面,劉蘭芝對焦仲卿所說的一番話是實話,是本情話,多少帶有一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味道;至少,從她的話語里,我們能夠理解,她是迫于家長制的壓力而應婚,并不是她的心意發生了改變,并不是她對焦仲卿的情感發生了改變。如果不接受兄長的建議,她作為一個弱女子,剛剛被遣送回娘家,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她又能夠怎樣做呢?離家出走,走到哪里去呢?去找焦仲卿嗎?焦仲卿在官府上班,這顯然不妥。毫無辦法,進退為難,她只能做出決定,表面上答應兄長的要求,內心里做好殉情的決定。她有她的苦衷,面對焦仲卿,她如實訴說,祈求理解,并非變心變意。一句“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也不是變心絕情,而是氣憤,哀告無奈,流露出絕望。

這個時候,焦仲卿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冷靜,冷靜,再冷靜。分析實際情況,想想有什么辦法來巧妙周旋,贏得解決問題的時機。可是,焦仲卿非但不理智,不冷靜,反而很激動,很沖動。沖動是魔鬼,一個人在情感沖動的情況之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首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嘲諷、怪罪蘭芝變心,用情不專。然后表白自己愛情牢固,堅不可摧,千年不變,反襯蘭芝堅韌一時,容易動搖。最后發泄私憤,獨向黃泉,以死抗爭,拋下蘭芝,不屑富貴。當然,這是真心話,也是不了解實情的氣話,很容易刺激同樣痛苦且焦急的蘭芝,很容易促使蘭芝情緒激動,產生誤解,也做出一時沖動的事情來。

果不其然,蘭芝聽聞焦仲卿的一番激憤之語后,做出了同樣沖動,同樣氣憤的反應。她說,我萬萬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你是被逼迫,我也是被逼迫,我們兩個同病相憐,理應心心相印,既然你不理解我,不信任我,那么,我們就只好相約黃泉之下相見了。顯然,蘭芝對于焦仲卿的不信任,誤解,憤怒,深感不滿,深受傷害。連自己最愛最信任的人在最關鍵的時候,也不能理解自己,自己還有什么辦法呢?除了以死明心,別無他法。蘭芝想到只有死才可以證明一切,才可以獲得解脫。由此不難看出,蘭芝沒有足夠的冷靜與克制,沒有足夠的思考與商討,甚至沒有進一步解釋,也不希望焦仲卿進一步說明一些什么,就這樣貿然決定,兩個人相約黃泉,以死殉情。如此沖動,如此莽撞,如此簡單地交流,不但沒有消除雙方的誤解,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間的誤會。這是加速兩人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想想看,要是兩個人能夠冷靜下來,多一點耐心,仔細聆聽對方的解釋,也耐心詢問對方的情況,或許事情沒有這么悲慘。悲劇恰恰就在于,兩個人需要冷靜的時候都沒有保持足夠的冷靜,需要耐心解釋的時候都沒有給對方解釋的機會,幾句話,就將事情推向了絕路。只能說,愛情悲劇的發生,兩個人都負有責任,蘭芝也有不冷靜,不成熟,不克制的地方。

想想蘭芝最后一次辭別焦母的場景,一個晚上不睡,精心打扮,細細思量,要將自己最美麗、最理性、最沉穩的一面展示在婆婆面前,何等成熟,何等理智,何等得體。再想一想劉蘭芝被遣回娘家之后,縣令家的媒人上門求親,蘭芝對母親說的話:“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蘭芝是經受了人生的巨大打擊,含悲帶憤、含愁帶淚說這番話的,沒有沖動,沒有莽撞,而是冷靜地告訴母親她的意愿與做法。“自可斷來信”是對媒人的拒絕,也是對愛情的堅守,態度鮮明,果斷。“徐徐更謂之”是應對媒人的策略,也是自保愛情方法。蘭芝愿意,也足夠清晰地給母親說明一切。再想一想詩歌第二節蘭芝對焦仲卿所說的一番“主動遣歸”的話,說自己含辛茹苦,勤勞能干,說自己知書識禮,多才多藝,說焦仲卿恪盡職守,守節不移,說婆婆百般刁難,難以伺候,建議焦仲卿稟告公姥,及時遣歸。一番話語,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句句在理,字字得體,可見蘭芝就是一個極有個性,極有教養,同時又很會說話的女子。問題在于,最后見到焦仲卿的時候,怎么就如此糊涂,如此沖動呢?真是有點想不明白,也深深替她惋惜。這一時的沖動對自己是致命傷害,對焦仲卿則是火上澆油。從全詩來看,焦仲卿本來就不是一個有主意、有計謀、會思量的人,性格中還有柔弱猶豫、難以決斷的缺點,這個時候又逢氣頭上,自己最愛的人一番刺激心肺的話語自然很容易給他造成巨大的壓力和傷害。蘭芝如此言說,如此抉擇,如此表態,情急之中的他又能怎樣呢?焦仲卿回到家里,毫不含糊地稟告母親要尋短見,留下孤單可憐的母親在世上。后來,果然是自掛東南枝,離開了這個世界。

從蘭芝與焦仲卿的訣別話語可以看出,雙方都不冷靜,都不能理智面對現實,產生了誤解也不知是誤解,反而加劇了誤解,最后只能殉情,以死明志。應該說,悲劇的發生,罪魁禍首固然是封建家長,但是也與兩個人的性格有密切的關系。

蘭芝與婆婆的關系,前面說過,蘭芝完美無缺,十全十美,應該享有美好的愛情與家庭,應該享有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們發現,她和婆婆之間矛盾激烈,水火不容,日子過得并不快樂,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何以如此呢?人們多半會指責婆婆蠻橫專制,冷酷無情,百般刁難,難以伺候。可是,我要問,蘭芝既然如此完美,如此知書達禮,如此賢惠能干,為何就不能多想想辦法改善改善婆媳之間這種緊張的關系呢?畢竟是一家人,屬于家庭內部矛盾,還沒有上升到敵我矛盾,更沒有到非此即彼,我在你走的程度。再說,當初她能夠順利地嫁過去,說明婆婆是同意并接納了蘭芝的,只是以后相處的日子久了,產生了矛盾,矛盾日益加劇。婆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矛盾根源又在哪里?蘭芝真的到了無法與婆婆相處,不堪婆婆驅使的地步嗎?我們來分析一下婆媳二人之間的矛盾。

蘭芝遣歸一節里,蘭芝直截了當說到自己對婆婆的印象:“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蘭芝訴說自己辛苦操勞,不得休息,等同傭工,遭遇刁難,不堪驅使,主動向焦仲卿提出“及時遣歸”。她使用的話語是“大人故嫌遲”,一個“故”字表明,在她看來,婆婆故意刁難她,折磨她,不讓她休息,不讓她過安心日子。還有一個句子“妾不堪驅使”,一個“驅使”表明婆婆具有絕對權威,可以發號指令,隨意使喚她,安排她,絲毫不顧及她的難處與感受。從“故”和“驅使”可以看出,蘭芝心目中,婆婆無情無義,無法無天,隨意刁難兒媳,存心和她過不去,大有要趕她出門的意思。兩人之間肯定有深刻的矛盾,幾乎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注意這里是蘭芝主動遣歸,一般來說,封建時代,兒媳的命運由婆婆來主宰,來調控,婆婆說要休掉就要休掉,婆婆說要留下才能留下,可是,詩歌中,蘭芝是不等婆婆一紙休書,而是主動及時提出遣歸的要求,這當然可以看出她的反抗精神,但是,更可以看出她與婆婆之間遲早要爆發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斗爭。從全詩來看,蘭芝堅強,自信,知書識禮,聰明能干,遇事有主見,有自己的思想,還有自己的行動,決非柔柔弱弱,唯唯諾諾的女子,她日復一日遭受婆婆的虐待,咽不下這口氣,很沒尊嚴,遲早要反抗,要爆發沖突,只是看采取怎樣的形式而已。

劉蘭芝對焦仲卿的說話還有一節:“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蘭芝認為自己行為舉止,遵奉婆婆,不敢擅自主張;蘭芝認為自己言語謹慎,奉禮而為,沒有過錯;蘭芝說自己勤心盡意,供養婆婆,報答大恩。一句話,蘭芝也認為自己做得很好,完美無缺,無可挑剔。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封建社會有“七出”之說:“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逐一比對,可能無子是蘭芝被休的主要原因,但是作品中并沒有透露這方面的任何信息,因此無子說也不足為據。看來,只能從文本中尋找合理合情的答案,只能從婆媳二人的話語中去分析她們產生矛盾的原因。

再來看婆婆對蘭芝的印象:“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還有一段話:“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還有一段話:“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在婆婆的心目中,蘭芝舉動自由,自作主張,不守禮節,出身低賤,教養不好。婆婆對兒媳早已懷恨在心,早已失去恩義,早已決定休棄。焦母也明白告知兒子,趕快遣送蘭芝回家,千萬不要留下,千萬不要拖延時間。恨之深,遣之速。比較一下蘭芝與婆婆的話語,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兩個人說同樣一件事情,但是態度、判斷、結論,彼此印象截然不同。顯然,不可能兩個人的看法都是正確的,都是真實的,只有一方的看法是真實的,是接近客觀事實的。我們可能習慣性對蘭芝同情與贊美,認為她說的一切都是真實可靠的,實事求是的,但是,千萬別忘了,換個角度去思考,站在婆婆的身份去思考,認知或許就不一樣了。婆婆既然對兒媳懷恨已久,既然認為蘭芝自作主張,挑戰了她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既然認為她無禮節,那就至少說明,蘭芝的確在某些言語行為方面,或者內心的不屈從,頑強抗爭,可能流露出來,久而久之,婆婆不可能不會感覺到,不可能不會覺察到兒媳對她的不敬與不滿。從蘭芝的性格來看,她很自信,要強,遇事有主見,行動有主張,不會盲目屈從,不會逆來順受,不會曲意逢迎,她肯定會在生活中表現出對婆婆的不滿與不合作。久而久之,矛盾積累,釀成沖突,也是必然。要是蘭芝能夠寬容一點,忍耐一些,多一點屈從,多一點真心實意的溝通交流,多一點站在老人的角度上維護老人的權威,想想辦法讓老人過得開心、幸福,那么事情也許不會這么糟糕。悲哀也許就在于蘭芝不是那種恪守三從四德、溫柔嫻順的女子,她的個性和鋒芒也許太露了一點。這一點,那一點,日累月積,小怨成大恨,猜疑、隔膜自然產生,不合、沖突自然形成。蘭芝為何沒有足夠的寬容大度和足夠的與親人相處的耐心、智慧來面對婆婆呢?最后被休棄,不能不說,蘭芝也有一定的原因,那就是太過自尊,太過要強,太有主見,不能委屈自己,不能忍讓親人。身為媳婦也許需要明白,適當的時候,忍讓一點,遷就一點,謙順一點,委屈自己一點,投老人所好,博老人歡心,這不是損傷自己人格,也無關自己尊嚴,而是生存的智慧,搞好家庭關系的智慧。這一點上,也許蘭芝做得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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