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跟心一起走
——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賞讀

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唐〕岑參

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

每個人都有故鄉，每個人都有游走天涯，漂泊江湖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鄉情洶涌，歸心似箭。王維惦記故園窗前一枝梅花是否開放，思緒飄浮，感慨萬千；李白感念故鄉流水萬里相送，形影相隨，情意綿綿；王之渙橫笛吹奏幽幽《楊柳曲》，心生愁怨，遷怒春風。游子思鄉，鄉情如海，游子懷舊，舊念漫天。

岑參隨軍奔波，輾轉南北，有感時局動蕩，戰亂不息，憂慮家國天下，懷想親朋好友，和淚帶血，飽蘸情思，寫下了感人肺腑的詩篇《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

居家日子，親人相伴，夫妻相親，孩童相隨，其樂融融，幸福美滿，沒有人會多愁善感，心事重重。一旦辭親遠行，從軍入伍，輾轉東西，征戰南北，就格外懷念故園，思念親朋。詩人岑參沒有隨軍奔赴戰場，沒有躍馬橫刀血戰仇寇，而是跟隨大唐皇帝肅宗離開長安，一路西行，暫時躲避安史戰亂。長安不是詩人的故鄉，詩人的故鄉是河南南陽，但是詩人入朝做官，久居長安，反把他鄉當故鄉。而且，大唐江山遼闊廣遠，長安是國都重地，安史叛軍攻陷長安，也就意味著國都淪陷，政權危急。詩人心懷家國，憂心如焚，視國都為故園，以天下為己任，一片赤誠，一腔忠誠。詩人心中，家國一體，天下為念。

今天是個好日子，九九重陽，登高望遠，飲酒賞菊，親人團聚，安享天倫。可是，對于逃難中的詩人來說，對于失去故園的岑參來說，淚如江河決堤，奔涌而下，心如利箭穿過，滴血不止。哪里還有心思歡度佳節？哪里還能安享天倫之樂？只能是為難自己，勉強登高，只能是忍住痛苦，借酒澆愁。此番登臨遠眺，望不見故園親眷，望不見國泰民安，戰火硝煙不時從眼前飄過，刀光劍影不時從眼前閃現，隆隆炮聲不時傳入耳膜，鬼哭狼嚎令人驚悸。詩人久久站立，面色凝重，目光恍惚，心緒紛亂。一個“強”字，道出了無奈與掙扎，道出了落魄與凄清。一個“欲”字，將行未行，想去不去，非常矛盾，非常痛苦。這個節日不屬于詩人，這片江山不應該遭此戰火。

詩人需要驅愁解悶，詩人需要自我安慰。本來也是，家國天下，萬象紛紜，你一介書生，一位小官，能管得著嗎？是你的責任嗎？你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可以飲酒賦詩，風雅瀟灑，你可以與世沉浮，俯仰隨人。可是，岑參做不到，他早已把自己的榮辱安危融進了家國天下。

他想喝酒，他太需要大醉一場，沒有親人朋友相伴不要緊，沒有美味佳肴享用不要緊，哪怕自己一個人，也要喝個酩酊大醉，才好發泄滿腔憂憤與愁苦。可是，就連這個微薄的愿望也難以實現。詩人想起了東晉大詩人陶淵明。也是重陽節，也是落魄潦倒，幾乎無以為生，陶淵明獨坐宅邊籬叢，獨賞迎風綻放的菊花，久久無語，暗自傷神。湊巧，陶淵明的朋友王弘抱著一大壇酒來，兩人忘卻一切，開懷暢飲，大醉而散。相比陶淵明，岑參悲慘萬分。陶淵明還有朋友送酒來，還有朋友陪伴，我岑參卻是身處戰亂年月，落魄艱難，無以為伴，興致全無。我能怎樣？我又有何資格要求怎樣？亂世年月，戰火不息，社會動蕩，每一個人都和這個國家一樣艱難不易。

詩人心中，裝著國家，裝著故園。詩人更明白，叛軍起兵，攻城略地，長驅南下，很快就攻陷了大唐帝都長安。鐵騎所到，硝煙滾滾，生靈涂炭，哀鴻遍地。美好江山落入敵寇手里，萬千黎民遭受戰火洗劫。國將不國，十萬火急。可是，只是擔憂有何作用？只是義憤有何作用？大唐衰微，不在一日，長期使然。如今這樣，只能面對，只能等待時機，切盼大唐太子凝聚軍心，重振雄風，挽狂瀾于既倒，救萬民于水火。

詩人的心早已飛越萬水千山，飛臨帝都長安。那里發生了什么？那里誰在猖狂？不言而喻，觸目驚心。一幅風光浮現詩人腦海：帝都長安，戰火紛飛，濃煙滾滾，血染天街，橫尸遍地；斷垣殘壁，隨處可見，叢叢菊花，悄然綻放。烽煙抹不去菊黃的亮麗，戰火燒不盡旺盛的生機。何等亮眼，何等俊俏！

只是，在詩人看來，秋菊如人，歲月流光，那些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紛紛離開這里，留下孤獨綻放的菊花，人思念菊，菊懷想人，遙隔千里萬里，相思滾滾如河。詩人憐惜朵朵菊黃，詩人憂慮蕓蕓眾生。詩人望眼欲穿，何日平胡虜，長安萬姓歡？一個“遙”字寫盡了天遙地遠，寫盡了透骨相思，寫盡了和平祈盼。一個“菊”字增加了節日的蒼涼，流露出詩人的悲凄，折射出故園的慘淡。沒有人懂得綻放在戰場上的菊花何以如此凄艷，沒有人懂得遠離故園的詩人何以如此惦念遠方的秋菊。那是朵朵凄艷，更是朵朵相思，它們綻放枝頭，更是綻放詩人心間。

若干年后，有一位偉人寫下這樣的詞句：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毛澤東《采桑子·重陽》）

兩首詩詞均寫重陽秋菊，相對而言，岑參的秋菊顯得凄艷慘淡，悲情濃重，因為詩人憂念時局，心懷家國；毛澤東的秋菊顯得熱烈勁爆，生機勃發，因為偉人目擊長天，心懷壯志。一樣的菊，一樣的天，只是時過境遷，時移世易，不同的心懷就有不同的情志，不同的感觸。比照參讀，各臻其妙，各顯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