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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晨光

加藤洋食店

——風吹花落,落花風又吹起!

鄭板橋

加藤洋食店是H埠的一間日本人開設的咖啡館兼餐館,位置在於H埠的東方名叫做Wanchai的一塊地方的中部。

H埠是E國在數十年前用武力強搶來的一個小島,當時蕪荒的孤島,經了E國竭力的經營,此刻已成了東亞第一大商場了。H埠的正中,是V城,是商場最繁盛的地方,舉凡一切最偉大的建築物,珍珠寶石商店,博物院,影戲場,……都萃會在橫貫H埠的D道和Q道。因為這個緣故,V城的東西兩部都未能十分發展,西部祇是些堆棧的地方;東部雖然有幾間商店,但生意卻不很熱鬧,除了三兩家比較發達些之外,其餘的大都門庭冷落,市況蕭條。但有件事可以特別注意的,就是Wanchai的地方,雖然生意很冷落,地方僻靜,不過日本人是很多的,賣瓷器的賣丸藥的都有,近一二年來還開了一間日本式的咖啡餐館,離日本妓女的地方不很遠,所以Wanchai雖然是中國人佔了多數,但日本色彩卻是很濃厚的。

光線很強烈地照耀在一間很整潔的商店裏,屋中疏落的擺著四張塗了「巴利士」的板棹,棹上鋪了一方雪白的洋布,桌上都放了一個淡藍色的膽瓶,插了兩三株菊花,膽瓶的旁邊擺了一座小巧的五味架。桌的四旁,放著四張椅。

在桌的旁邊,放著一盆熱帶的植物,狹長的樹葉,很嫵媚的舒開在四週。假如不是注意的察視,彼此是不易窺見的。

靠南的一個座位,是最貼近街道的。那時有一個青年無力的半躺半坐地倚在椅上。蓬鬆的頭髮散在靠背的上端,右手放在桌沿。看他的面貌,像是廿多歲的人了。蒼白的面孔,如像臘製的人像一般,細小的頸部,骨節很明顯的看見了。兩頰深深的消陷下去,和高突的顴骨比較,就形成一度很雄俊的山脈。細嫩的口唇也褪了色了,鮮紅的色彩已褪成淡灰色了,如凋殘了的玫瑰。由此種種看來,誰都會說他是廿多歲的人了,但他那藏在眼鏡裏的一對眼睛,卻富有青春的影子,兩點烏黑的眼睛還有生命的熱力,他今年是祇有十八九歲呢。

他放在桌上的一隻右手,正握著一個高身酒杯的杯足,酒杯的旁邊有一瓶威士奇酒,所剩的不很多了。他這時沒有飲,他是呆呆地望著加藤洋食店五個字的反影。

——啊啊……

他呆呆地看了一囘,眼睛的光線雖然釘在加藤洋食店五字的反影上,但從他的神態看來,可以知道他是不在看那五個字的,他像在苦憶一件什麼事情。歪著頭一囘,他很抑鬱地喊了兩聲,眼睛裏有些溫潤了。

他嘆了一口氣之後,把目光移到桌上的酒瓶來。酒杯已沒有酒了,他再斟上了一杯。

他剛把酒杯拿起想送到唇邊,他又放下了。當杯足和桌上接觸的時候,發出一種很沉重的聲音,他的心坎中像有無限的苦惱。坐在他隔座的一對青年男女給這一種聲音引起了注意,打疏落的葉隙裏偷看了一囘,不久又浮出愉快的笑容,很親密地互相談笑了。

他放下了杯兒後,把頸部從椅背移開,漸漸的垂下注視著消瘦得祇賸了一把骨的手頸。他像是在自己憐惜,放開了右手所握著的酒杯,把衣袖翻了上去,越發顯出他的手部的乾瘦了。他看了一囘,深深的吸呼了一口氣,把頭微微的搖了一下,眼眶裏的晶明的水分湧滿了,聚在眼角的兩點盈盈欲墮,……

——唉!……

他拖長了聲音這樣的嘆了一聲,聲音是異常的輕微,像不願意別人聽見似的;但在這輕微的嘆息裏,可以知道他的內心是有無限淒痛的背景。是很沉鬱悲苦的嘆息。他嘆息完了,把褪了色的下唇放進很整齊的牙齒咬住,閉目重重的咬了一下,那堆積滿的眼淚就從眼角緩緩地流了出來掛在他蒼白清癯的面龐上。

過得有兩分鐘,他緊張的面孔才漸漸舒開,緊閉著的眼皮也緩緩的捲上。他是頹然坐著了。

他烏黑流利的眼珠,受了眼淚的浸潤,眼眶染上了一層薄紅,眼白蓋上了一重淺灰的色彩,流利黑烏的眼睛,經了眼淚的蹂躪,已經呆然無些兒神采了。青春的媚力已沒有一絲兒影跡了。

像是失眠強支一般,又像是夢遊病者一般的他的眼睛,放出來的兩度光線,祇是虛虛茫茫,如重霧的黃昏裏的燈光一般,祇在很短狹的範圍內吐出無力的光線,呆鈍異常。把他此刻的眼睛配上他那消乾瘦白的面孔和無血的口唇,就無論什麼人都會疑惑他是荒塚孤墳裏長眠著的不瞑的僵屍或者是病院裏纏綿病榻距死期不遠的第三期的肺癆病者了。——但這並不是他的原來的容貌,從他勻整的各部,巨大的眼睛,濃黑秀美的眉毛,正直而微高的鼻子,薄薄的口唇看來,可知他在豐滿的時候,原有攝人的俊美。特別是那對富有熱情而兼有女性媚力的眼睛,會令一般女性見了要跪在他的腳下。

他空望了一囘,又拖著無力的目光注視在桌上淡藍色膽瓶裏插著的菊花。菊花大約是清晨插上的了,白〔色〕的花瓣受了惡劣空氣的侵蝕已微微有了焦黃,有一朵還有點兒青春的影子,但鮮潤的花瓣已經乾皺了。

他看了一囘,像是起了花殘的感慨,面孔幕上了一層很深重的悵惘的顏色,他眨了幾下眼皮,像是想流淚,但沒有淚流出。

他想看別張板棹上的菊花,他瘦長的頸上的頭顱在移動著。當他看到背後的一張時,他的神情突然緊張起來,像竊賊一般兩隻暈紅的眼睛露出兩道可怖的目光,眈眈注視著那桌上對坐的一對青年男女,像是戀人模樣的一對青年男女。

桌上的碟中剩著些殘肴,碟旁放著一付鐫刻很精美的刀叉。還有兩隻酒杯,有一點透明白色的液體,兩隻酒杯的中央有一隻太陽啤酒的空瓶。

男的在抽著煙捲,輕柔的白煙從他口裏吹送出來,帶有一點濁渾。他的左手擱在桌上,右手支在桌上執著煙捲,目光注望著對面的女子作得意的媚笑。女的正打開手提盒,對著盒內嵌著的一面心形的鏡子,取出一個金色的圓盒來,盒面有Dear Kiss兩字,她打開盒子把絨球按了幾下醮了一些粉,這些粉是淺赭色的,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法國Coty公司的製品。她在搽著。隨後又取了一盒白色的醮了些塗上。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到Queen's Hotel去赴Miss梁的跳舞罷。」男的說。

「……」

「不歡喜去嗎?你如果不歡喜去就不去罷,不打緊的!」男的連忙說,對著她媚笑。

「誰個不歡喜去?!」

「……嘻嘻!」

男的站起身來,推開了椅,走到女子坐的一邊,在壁上的衣架除下了她的斗蓬,站在她的背後,張開了斗蓬蓋在她的身上。

女的掉轉頭來對男的媚笑。……

……一個長時間的接吻。

躲在樹後眈眈偷看的他,此時如夢初醒,他的胸隔高高的突起,又緩緩的低陷下去。他如狂奔後一般,呼吸很是費力。

他掉轉頭來,想避免這種富有激刺力的情況。

他把頭部放在展開的兩隻手掌裏,手背放在桌上,想借這兩隻手來掩埋他剛才所看見的景象所引起來的苦惱,他又像是懇求理智之神給予他以強毅的力量來克服這會蝕滅他的一切的緊張著的感情。過了一刻,他像安靜了些兒,固有的嚴冷囘到了他蒼白的面部,胸隔也平順了許多了。

他給兩手掩蓋著的頭顱的聽覺忽然又敏銳起來,他側耳傾聽著,像在一個深夜裏,萬籟無聲的時候,悄悄地靜靜地偵察鼠子行動的小貓一般,呼吸也抑壓著變成很幽微的聲音。他雖然仍俯伏於兩手之間,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超脫在兩手之外另外注意到別一件事情了。他是在給隣座椅腳在地板移動著所發出來的顫震的聲音吸引著了。他這樣的冥想一囘,突然又迅促地仰起頭來脫離了兩手的掩蓋,睜開了緊闔著的眼睛,迴轉頭來注視他剛才偷看的一對青年男女。

當他的視線移在背後的座位時,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姍姍行開了。那位女子因為給斗蓬遮飾著,所以行步時的姿勢看得不很清楚,祇見那藏在斗蓬的兩腳在很輕盈地移動,當兩腳移動的時候,隱約可以見得斗蓬近臀部處很沉重地顫動。假若把斗蓬卸下,當會另有一種迷人的恣態。那位男子在她的右邊,披上一很黑紫色的外套,外套不很長,祇到膝部。外套沒有遮住的一部,可以見得是一條淺藍色的「牛津」式的褲子,寬闊得很。這時她的右手,穿在他微微彎起的左手間,很親密的行著。

他似注意而又似非注意的凝望了一囘,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出外去了。他們去了之後,他仍然凝望著,眼珠像固定了的,沒有一點兒變動。最後他纔沒精打采迴轉頭來低聲唏噓,用很顫抖的聲音說,他的聲音就低得像沒有出聲一般。

——噯噯!你們倆幸福者喲!假如你們是眞心愛戀著的,就希望你們能夠……完成你們的希福罷!祝你們永永相好!祝你們永永處在甜蜜的幸福之園裏!祝你們一生一世都享樂你們的幸福!上帝:請你容許我這唯一的祝禱罷!我望一切的有情人都不要再蹈我的覆轍!假如人生是有苦命之杯的,就讓我來一口一口把她喝乾罷!一切的痛苦,祇要你們能夠快樂,都交給我罷……

他這般喃喃祈禱著,心靈裏充滿了偉大的慈愛,他覺得這樣替人祝福,能夠少贖他的前愆,所以悲苦的愁懷暫時放寬了些,唏噓的嘆惜也沒有了。但這祇是剎那頃的安慰,當他迴想到他自己蒙了罪惡的身,他就禁不住一哭了!

——恨姊:我此刻長跪在你的裙邊,我此刻拖了負罪的靈魂向你求恕。唉!恨姊:我自知我的罪過是莫可逭恕的,我這不純潔的身軀我實沒有顏面來重見你的,但是我知你是渴望著我的歸來,我知你會撫著自己創傷了的心靈流淚來恕我的不可逭的罪過,你能恕我的,你雖然自己蒙了重傷纏綿病榻你也會強顏笑對著我安慰我恕過我的,但我又有什麼顏面來見你呢,我親手刺傷了你的心靈,我親手毀滅了夢境裏的樓閣,你的心靈的瘀血正流著呢,紫血色的血液正汩汩地流著呢,一點一點的,一痕一痕的佈滿了你受了重傷的心房,那一絲一絲的血液中還凝結你癡心所織成的夢想呢,可憐你九閱月的癡迷,祇獲得幻滅的悲哀,祇獲得無涯的創恨呀!你空中的樓閣是粉碎了!是一座座的傾塌了!誰實為之?我祇有長跪在你的腳下了。我的罪過是不可以寬恕的,我這罪孽深重的人,我亦不希望避罪希望你能夠恕過我,但願上帝有靈,重重的鞭責我,把我的肉體用薄利的長劍把我一片片來凌遲,將我的肉去飼餔那饞兇的豺狼,這時在我痛澈肺腑的悲苦的呼聲裏或者夠稍贖我的前罪,不,這祇是肉體方面的受苦,肉體方面的受苦是不能贖靈魂上的罪過的,恨姊呀恨姊,我是蹂躪了你靈魂的惡魔,我是糟塌了處女的愛情,我是無論怎樣也不能贖我的罪過的了。靈魂上的罪孽是不能補贖的喲。恨姊,我懇求你不要再思念我罷,你不要恕過我罷,你恕過我祇有增加我無涯的罪孽,你思念我祇有令我更加痛苦。我望你能重重的責罰我,我望你能夠切齒痛恨我,我望你能祈禱鬼魔來辱毆我,我望你能咒詛我早日滅亡……但是你的靈魂雖然受了重傷,你是仍然有無〔限〕慈愛的,你一定能夠原宥我,你一定不忍以「薄倖」兩字來責罸我,甚至輕怪我。在淒涼的寒宵,在孤零的午夜,我知你悄悄地一個人在病室裏倚著鬆軟的枕頭時,一定會想念起拋棄你侮辱你的我的,你當會想起裙帶路上的漫遊和放狂的接吻的,你又會想起數月不見了避到S埠去了的我的,你大約還以為你有什麼觸犯我的地方所以我拋棄了你罷,你大約還苦心搜求你的沒有的罪愆來希望我恕罪罷,哦哦「擣麝成塵香不滅」,你的癡情是完全給我毀滅淨盡了!恨姊呀,我如今遠地歸來,知道了你患病,我是祗有痛哭。哭,痛哭,是能贖罪的麼?我是自欺欺人罷了!我屢次想到你那裏一行,但我有什麼顏面見你呢?唉!你是太癡心了!……

他空瞪著眼睛,包含著一泡淚水,自怨自艾的像夢遊病者Somnambulist般微弱地說了這一段話後,眼淚又從新依著乾了的淚痕流出來了。

一九二七,二,二三。初稿於香港灣仔。

選自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上海《幻州》第一卷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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