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包法利夫人
- (法)古斯塔夫·福樓拜
- 3480字
- 2021-03-10 09:34:10
她看過《保羅與薇吉妮》[23],對那間毛竹小屋,對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菲岱爾心嚮往之,而尤其憧憬的是有個懂得疼人的小哥哥,會爬上比鐘樓還高的大樹給你摘紅果,或是赤著腳在沙灘上跑去給你帶來一個鳥窩。
她十三歲那年,父親陪她進城,送她上修道院去讀書。他倆住在聖日耳韋區的一家客棧裡,吃晚飯時,只見盤子上畫的是德·拉瓦利埃爾小姐[24]的故事。帶有傳奇色彩的說明文字,禁不起餐刀劃來劃去,已經有些斑斑駁駁,但依稀還能看出是在稱頌宗教的博愛、兩情的繾綣和宮廷的富麗。
她初進修道院,全然沒有感到沉悶乏味,只覺得很喜歡待在那些嬤嬤中間,修女們為了讓她高興,時常帶她沿著一條長長的過道穿過食堂,領她去看小教堂。她在課間休息時難得去玩,教理問答背得很熟,助理司鐸先生每次提問,最難的問題總是她回答的。就這樣,她長年生活在寄宿學校充滿溫情的環境裡,整天和那些掛著飾有銅十字架的念珠、臉色蒼白的修女在一起,祭臺的煙香,聖水的清冽,蠟燭的光亮,構成一種神秘的慵困的氛圍,她也不由得漸漸變得倦怠起來。她在望彌撒時開小差,去看經書上有天藍邊框的插圖,她喜歡病懨懨的羔羊、利箭射穿的聖心,還有那半路上倒在十字架下的可憐的耶穌。為了苦修,她試過一天不吃東西。她還一心盤算許個願,想等以後去還願。
她去懺悔時,總要編些輕微的罪愆,為的是好多待一會兒,跪在暗處,雙手合十,臉靠著欄桿聽那神甫低聲絮語。講道中引用到未婚夫、丈夫、天國的情人、永恒的婚姻這些比喻時,她的心底就會泛起種種意想不到的柔情蜜意。
每天晚上,在做晚禱以前,要在自修室裡讀一些宗教書籍。平時一般讀些簡寫本的聖徒傳記,或是弗雷希努斯[25]神甫的《布道集》,到了星期天,可以看幾段《基督教真諦》[26]作為消遣。當她第一次聽見那充滿浪漫主義色彩、令人傷感的哀慟久久回蕩,在跟塵世和來世的呼喊遙相呼應的時候,她是多麼激動呵!假如她的童年是在街市上的一個店堂後間度過的,這時她也許會盡情去感受大自然中的詩意,因為這種詩意平時都是靠了作家才傳達給我們的。可是她對鄉村太熟悉了;她熟悉羊群的叫聲,也熟悉擠乳和犁地的場景。過慣了寧靜的生活,反而想去嘗嘗動蕩的滋味。她愛大海,是因為它有波濤起伏,她愛青翠的樹木,愛的是它們疏疏落落的點綴在斷垣殘壁之間。一切事物都得能讓她有所得益;凡是無法使她的心靈即刻得到滋養的東西,就是沒用的,就是可以置之不顧的,——她的氣質不是藝術型的,而是多愁善感的,她尋求的是情感,而不是景物。
有個老姑娘,每個月到修道院來做一個星期的針線活。她出身貴族世家,先人當過宮廷侍從,大革命後家道中落,但仍受到大主教的庇護,在食堂裡跟嬤嬤們同桌進餐,飯後還和她們聊會兒天才上樓去做活兒。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常常溜出自修室來看她。她會唱好些上一世紀的情歌,一邊飛針引線,一邊輕輕哼唱。她說故事,講新聞,幫你進城去買東西;她的圍裙口袋裡總裝著本把小說,到時候會悄悄地借給年紀大些的姑娘,而這位老小姐,在幹活休息的當口,也會如饑似渴地看上長長的幾章。小說中寫的,無非是兩情繾綣、曠男怨女、暈倒在危樓的落難貴婦、沿途遭人追殺的驛站車夫、頁頁都有的累垮的坐騎、陰森的樹林、心靈的騷動、信誓旦旦、無語凝噎、眼淚和親吻、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鶯,書中的男子個個勇猛如獅子,溫柔如羔羊,人品世間少有,衣著考究華麗,哭起來淚如泉湧。就這樣,有半年工夫,十五歲的愛瑪手上經常沾著這些租來的舊書的灰塵。稍後,她看到了司各特[27]的小說,又對歷史上的人和事入了迷,一往情深地想象著那些堞形的女牆、城堡的禁閉室和中世紀的吟遊詩人。她但願自己能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裡,像那些身穿長腰緊身胸衣的城堡主夫人一樣,整天待在有三葉飾的尖頂拱門下面,雙肘撐著石欄,手托下巴,眺望遠處平野上一位騎黑馬、戴白翎飾的騎士疾馳而來。這時她崇拜瑪麗·斯圖亞特[28],對那些聲名顯赫或紅顏薄命的女子懷著熱忱的敬意。讓娜·達克[29],愛洛伊絲[30],阿涅絲·索雷爾[31],美人費洛妮埃爾[32]和克萊芒絲·伊佐爾[33],在她眼裡猶如在浩瀚幽黑的歷史星空中劃過的彗星,天幕上這兒那兒還有一些人和事在閃爍,但在深邃的黑暗中顯得有些黯淡,而且彼此之間是全然不相干的,其中有橡樹下的聖路易[34],瀕死的巴亞爾[35],有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36],聖巴托羅繆之夜的些許血痕[37],有那個貝亞恩人的翎飾[38],而且永遠少不了對那些為路易十四歌功頌德的彩繪盤子的回憶。
音樂課上學的那些浪漫曲,盡是唱些長著金色翅膀的小天使、聖母馬利亞、環礁湖和威尼斯輕舟的船夫,這些恬靜的樂曲,讓她透過風格的稚拙和曲調的輕飄,覷見了感情世界的誘人幻景。有些同學把配有詩句的畫冊帶到修道院來,那都是她們在新年收到的禮物。這種畫冊要小心藏好;一旦查出來可不是小事;她們只在寢室裡看。愛瑪輕輕地翻開精致的緞子封面,心醉神迷地凝視著一個個陌生的作者的名字,簽在畫幅下方的這些署名,往往都有伯爵或子爵的銜頭。
她戰戰兢兢地吹開畫上的絹紙,絹紙掀起一半,輕輕落在另一頁上。畫面上的陽臺欄桿背後,有個裹著短披風的年輕男子,緊緊地把一個身穿白裙的少女抱在懷裡,少女的腰帶上還系著錢袋;要不就是畫的不知姓名的英國貴婦的肖像,這些金色鬈髮的夫人小姐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在遮陽的圓草帽下面注視著你。還可以看見她們坐在馬車上,輕快地穿行在大花園中間,兩個身穿白褲的小廝駕著車,一頭獵兔犬歡蹦亂跳地跑在最前面。還有的坐在長沙發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月亮,身邊放著打開的信箋,黑色的帷幔把虛掩的窗子遮去了一半。天真爛漫的少女,臉頰上掛著淚珠,隔著古意盎然的鳥籠圍欄,在吻一隻斑鳩,或是笑吟吟的側著臉,在掰一朵雛菊的花瓣,尖尖的手指彎得有如中世紀的翹頭鞋。哦,你們也在這兒,涼棚下手執長長的煙管,懶洋洋躺在後宮舞姬懷裡的蘇丹,異教徒們,土耳其的彎刀,希臘的無邊帽,還有你們,常被熱情謳歌的勝地,你們也留下了蒼白的身影,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往往同時有棕櫚和雪松,右邊幾隻老虎,左邊一頭獅子,遠處是韃靼人的寺院尖頂,近景卻是古羅馬的殘垣斷壁,中間還有一排半跪在地的駱駝;——在這一切周圍,是無比明凈的原始森林,一大束陽光直射而下,照得湖面銀光閃閃,深灰色的背景上遊過一群天鵝,留下道道白色的水痕,冉冉伸向遠方。
牆上掛著的油燈,就在愛瑪頭頂上方,光線從燈罩裡射下來,照著她眼前這一頁頁充滿人情味的圖畫,寢室裡靜悄悄的,遠遠傳來轔轔的車輪聲,那是一輛出租馬車還在大街上趕著夜路。
母親去世那會兒,起初幾天她哭得很傷心。她讓人用母親的頭髮做成一幅遺像,又給貝爾托寄去一封家書,字裡行間都是人生無常的感想,要求日後把她和母親葬在一起。老爹以為女兒病了,趕來看她。愛瑪在心裡感到挺滿意,這種難得一遇的境界,堪稱茫茫人生的極致,她居然這麼輕易地就置身其間了,而對感情平庸的人來說,這種境界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呢。因而她聽憑自己沉浸在拉馬丁[39]那些纏綿悱惻的詩句中間,聆聽豎琴在湖面上撥響,天鵝在臨終前哀歌,無邊落葉蕭蕭而下,純潔少女升往碧空,天主的聲音久久回蕩於幽谷。她漸漸感到厭倦了,但又不肯承認,依然流連在這種境界裡,起先是出於習慣,隨後是由於虛榮,但就在不知不覺之中,她有一天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歸於平靜,臉上不再愁眉不展,心中也不再憂思悒鬱。
修道院的嬤嬤們曾對她寄予厚望,相信她對神召自有穎慧的領悟,到頭來卻大為驚異地看到這位魯奧小姐似乎辜負了她們的一片心意。在她身上,她們確實花了不少心血,讓她參加聖事、聽布道,教她避靜退省和九日經禮,不厭其煩地教誨她,應該崇敬聖人聖徒和殉教的義人,苦口婆心地開導她,唯有克制肉體的欲念才能求得靈魂的永福,所以她很像一匹給人套上了籠頭的馬:沒想到她冷不丁停住腳步,嚼子就從牙齒中間掉了出來。她的性格,在熱情浪漫中間透出一股講求實際的意味,愛教堂是愛裡面的花兒,愛音樂是愛抒情歌曲的詞兒,愛文學是愛使人心潮澎湃的激情,她在信仰的奧義跟前抬起頭來,對教規愈來愈反感,覺得其中有一種與自己的整個氣質無法相容的東西。她父親把她接回去的時候,沒人為她的離去感到惋惜。院長嬤嬤甚至覺得,這一陣她已經變得對修道院很不敬了。
愛瑪回到家裡,起先感到使喚差遣那麼些下人還挺有趣的,但隨即就覺得鄉間令人生厭,又懷念起修道院來了。夏爾初來貝爾托的當口,正是她希望完全破滅,感到百無聊賴、心灰意冷的時候。
可是,就憑一種對新生活的渴望,或者說不定就憑這個男人的出現所引起的生理刺激,她只覺得至今一直像只粉紅翅膀的大鳥,在充滿詩意的天空中翱翔的神奇的愛情,終於被她攫住了;——而如今,她簡直無法想象,這種平靜的生活,竟然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