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二十四韻[1]
六月王師捷，東方息鼓鼙[2]。潢池皆赤子[3]，京觀即黔黎[4]。割剝緣肌盡，誅求到骨齊[5]。相將持棓梃[6]，只似把鋤犁。大將兵符集[7]，中原戰馬嘶。可憐禽狗鼠，還與僇鯨鯢[8]。兔已無馀窟[9]，羊偏畏觸羝[10]。偵猶煩地穴[11]，攻亦舞沖梯[12]。賊縛加鉤索，師還布蒺藜[13]。塹溝填老弱，竿槊貫嬰兒。血并流為谷，尸分踏作蹊[14]。殘膏腥灶井[15]，枯馘掛棠梨[16]。處處懸人臘[17]，家家占鬼妻[18]。虎饑倀亦泣[19]，人立豕能涕[20]。穴頸同蒿艾[21]，刲腸見草稊[22]。旋風來凜凜，哭鬼去凄凄。虛市稀煙突[23]，鄉鄰斷犬雞。暗行磷自照[24]，春作胔成泥[25]。兵候天猶慘，荒郊日易低。停車心悄悄，不寐夜棲棲[26]。寇滅欣彈指[27]，奴強恐噬臍[28]。天心留儆戒[29]，人事識端倪。廟算紆籌策[30]，王功費品題[31]。豐碑并崇廟[32]，矗矗夕陽西。
[1] 天啟四年（1624）錢謙益北上，要經過亂軍橫肆的山東，一路上忐忑不安。可是一進山東地界，就得知山東亂軍被平，于是作《聞山東賊平，喜而書驛壁代書，示顧伯欽小儀》詩。后過清流關、磨盤嶺，一路行來，對朝廷軍隊平亂的具體情況有所了解，于是寫下了這首反映所謂“王師”殘暴屠戮無辜百姓罪行的五言排律。這首詩與所選上一首詩在寫法上有相似之處，客觀描寫，冷靜陳述，血腥場面令人發指，抒發情感頓挫沉郁。
[2] 鼓鼙（pí皮）：概指大小戰鼓。軍隊打仗時激勵士氣用。此處指戰事。
[3] “潢池”句：說所謂的盜賊，都是因無以為生而被迫鋌而走險的平民百姓。潢池，池塘。《漢書·龔遂傳》：“其民困于饑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4] “京觀”句：說堆積如山的尸體都是無辜百姓的生命。京觀，古代戰爭勝者為了炫耀武功，收集敵人尸體，堆積起來，封土成高冢，稱為京觀。《左傳·宣公十二年》：“君盍筑武軍，而收晉尸以為京觀。”黔黎，即黎民百姓。
[5] “割剝”二句：說政府對百姓的盤剝到了骨髓。緣肌盡、到骨齊，形容誅求殆盡。
[6] 棓梃（bànɡ tǐnɡ棒挺）：木棒。
[7] 兵符：國家調遣軍隊的符節憑證。
[8] “可憐”二句：說朝廷以重兵鎮壓亂民是小題大做。禽，通擒。狗鼠，比喻亂民。僇，同戮。鯨鯢，《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曰：‘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杜預曰：“鯨鯢，大魚名，以喻不義之人。”
[9] “兔已”二句：說亂民是為生存所迫。語本“狡兔三窟”故事。
[10] “羊偏”句：說老百姓也不愿意為亂，起義乃迫不得已之事。羊觸羝，典出《易·大壯》：“九三，羝羊觸藩，羸其角。”言公羊以角觸籬，卡在其中，進退兩難。
[11] “偵猶”句：描寫王師偵察亂軍時深入到地下三尺。煩，頻繁攪動。地穴，地洞。
[12] “攻亦”句：描寫王師攻打時登高屠殺。舞沖梯，梯子搬來搬去。《后漢書·公孫瓚傳》：“沖梯舞吾樓上，鼓角鳴于地中。”以上兩句互文。
[13] 蒺藜：一種帶刺的植物。這里指鐵蒺藜，系金屬制成的蒺藜狀障礙物，打仗時用以阻止敵軍前進。
[14] “尸分”句：說尸體遍野，分開尸體，才會騰出小路。
[15] “殘膏”句：說戰事過去已數月，灶臺井水仍有死人膏血的腥味。
[16] 枯馘（ɡuó國）：干枯的耳朵。古代戰爭中以割獲敵軍左耳多少記功。
[17] 人臘：干枯的尸體。
[18] 鬼妻：即死者的妻子。說男人們都被殺害，只剩下了女人。張華《博物志》：“越之東，有駭沐之國，父死則負其母而棄之，言鬼妻不可與同居。”
[19] “虎饑”句：說老百姓被殘殺殆盡，老虎都無處食人。倀（chānɡ昌），《廣異記》云，被老虎吃了的人變成倀鬼，引虎食人。
[20] “人立”句：形容戰后村舍荒涼，人煙凋敝的情景。《左傳·莊公八年》：“齊侯田于貝丘，見大豕，從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見。’射之，豕人立而涕。”豕，豬。
[21] “穴頸”句：說官軍殺人就像割蒿艾一樣。即草菅人命。穴頸，洞穿人的脖頸。
[22] “刲（kuī虧）腸”句：割開亂民的腸子，里邊裝的是草籽之類的食物。稊（tí題），草名。結實如米。
[23] 虛市：指城鎮。虛，通“墟”。煙突：煙囪。
[24] 磷：磷火。
[25] 作：耕作。胔（zì自）：腐肉。
[26] 棲棲：恐怖孤寂。
[27] “寇滅”句：說朝廷歡慶用很短的時間就取得了掃蕩亂軍的戰績。彈指，一彈指，佛家語，喻時間短暫。
[28] “奴強”句：說官軍與建州軍隊爭戰恐怕不那么容易。奴，指建州軍隊。噬臍，自噬腹臍，比喻不可及。《左傳·莊公六年》：“亡鄧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圖，后君噬臍，其及圖之乎？”
[29] 儆戒：警告，戒備。
[30] “廟算”句：說朝廷上制定籌謀定策。紆，回旋曲折，此引申為費周折。
[31] 品題：評論，品味。
[32] 崇廟：為表彰戰功建立的祠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