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貓是被詭術變成妖怪的。”
將煤球的遺體埋葬在附近公園的老榕樹下,白念生為其做了簡單的禱告,以免留下后患。
兩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雖然事情已經結束,但兩人臉色并不輕松,尤其是渾老道,難堪得像是被發現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渾老道心不在焉地低垂著腦袋,回想腦海中浮現的零碎記憶……
白念生的英文版叫埃隆,是中英混血的英國人,兒時在教堂唱詩班就被發現了極高的通靈天賦,在教會的有意培養下成為一名驅魔牧師。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這個叫白念生的青年應該是自己年輕時的摯友。如今自己已經兩鬢斑白,他卻依舊是這副年輕俊朗的模樣。
“為什么會找到這里?”渾老道問道。
“教會的安排。”白念生輕撫手中的圣經,看似隨意的動手卻散發著神圣不可褻瀆的魅力,臉龐不經意流露的黯然神傷,仿佛生來就帶著天使的光環。
“我正在尋找一個詭術師,半年前根據線索來到這座城市,調查近期的靈異事件來判斷對方的大致行蹤。”
“這貓妖是他的杰作吧。”渾老道目光望向樹下隆起的小土堆。
“從手法上看,應該不會錯。”
“難怪教會把你派到東方來……”渾老道喃喃道,既然能煉化出影子貓妖,這個詭術師只會比貓妖更加危險。能讓西方的教會派他遠赴此地,可見這事情相當棘手。
“這個詭術師精通各種惡毒的巫術,在英國被發現時已經殘害了上百人,就連教會最早派出調查的幾個牧師也慘遭毒手……”白念生微抿嘴唇,像是下定某種決心,神情變得嚴肅。
“雖然信仰不同,但我們都是驅魔術士,驅除妖魔是我們的使命。在東方我的能力有限,我希望你能協助我一起尋找這個詭術師。”
“幫你對付詭術師?”感受到白念生眼中的期盼,渾老道片刻沉默后苦笑著搖頭。“抱歉,這事我可幫不了。”
“為什么?”白念生不由愣住,臉上逐漸浮現難以置信的表情。
“一只貓妖都把我折騰夠嗆,哪還有本事對付這個詭術師……我已經是一把年紀的人了,現在只想過好眼前的日子,不想以身犯險。”
“這可不像你以前會說的話。”
白念生長嘆了口氣,嘴唇一陣張合,半晌沉默后才緩緩開口道。“來到東方的時候,我就開始打聽你的下落,直到半年前恰巧來到這座城市……你這些年在街頭算命的事情,我大致都知道了。”
仿佛被冷不防刺中一刀,渾老道震驚地望向白念生,不料被一只手揪住衣領猛拽了過去。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失聯的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你作為茅山的內門弟子,如今為何墮落成這樣!”
白念生緊揪著渾老道的衣領,原本寧靜如水的眼神此刻盡是怒火。
渾老道表情愕然,沒料到白念生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思緒猶如一潭攪渾的死水,盡是散亂無序的記憶……
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人?是降妖除魔的道士?可為何變成一個街邊算命討活的神棍?
“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那我無權干涉。”白念生的目光逐漸暗淡,轉頭看向依舊蹲在榕樹下的唐豆。“但那個孩子呢?你打算讓他陪你到處算命嗎?”
渾老道沒有回答,見白念生從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張黑色的明信片遞了過來。
“我現在的身份是驅魔獵人,比當牧師的時候自由得多,改變主意的話隨時聯系我。”白念生說罷轉身離開,但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
“多年沒見……你看起來老了很多。”
渾老道沒有回應,腦海中卻已是一片思緒翻涌。時光從身邊匆匆流過,回到多年以前,看見滿臉驕橫的異國少年和滿腔熱血的年輕道士。兩人在熙攘的街上并肩走著,拌嘴著,互掐著,大笑著……回過神時,白念生的背影早已走遠。
渾老道惘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回頭看向蹲在榕樹下的唐豆。“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師傅,這真的是煤球嗎?”唐豆看著樹下隆起的小土堆,心中抱著最后一絲希望。
“……”
“要是兆木知道了,她會很難過吧……”
這一晚,唐豆失眠了。
經管耳邊沒有師傅的呼嚕聲,腦子里卻塞滿了東西,怎么也睡不著。
依稀記得后半夜的時候,一道清瘦的背影站在窗前,在朦朧的月光中發呆了一宿……
次日清早,當唐豆和渾老道來到公寓樓下。兆木懷里依舊抱著一沓厚厚的尋貓啟示,已經在廣告墻前徘徊許久,看見迎面走來的兩人,眼神激動閃爍起來……
“找到煤球了嗎?”看著面前兩手空空的兩人,兆木臉上的期待漸漸淡去。“沒找到嗎?”
“沒找到,估計跑遠了。”唐豆還沒想好怎么解釋,渾老道已經一臉隨意地搶先說道。看著兆木臉上頓時寫滿失落,隨后又像早已意料般重重嘆了口氣……
“果然,差點就相信你了。”兆木氣鼓鼓地嘟起嘴,滿臉不悅地看著渾老道。“早聽說你是裝神弄鬼的騙子,看來果然沒說錯……”
“為什么不告訴她?煤球明明已經……”看著兆木抱著尋貓啟示憤然離去,唐豆有些委屈地看著渾老道。
“那你去試試,告訴她煤球死了,看她那暴脾氣會不會跟你急……”渾老道聳了聳肩便轉身離開,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早就習以為常。
“走吧,反正錢是拿不到了,沒必要再給自己惹多余的麻煩。”
唐豆語塞地站在原地,心里憋屈卻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望著兆木的背影在清澈的晨光中漸行漸遠,她的目光不斷眺望墻頭,希望能在下一刻見到日思夜想的小煤球……
……
“話說回來……究竟是多少年沒見面了?”
渾老道站在神臺前,手持符筆聚氣凝神。一縷淡薄的氤氳在符筆上蒸騰浮現,隨著筆尖落在黃表紙上,緩緩隱沒在瘦長扭曲的痕跡中……
畫出能夠長期保存法力的符咒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心神必須靜如止水,不得有半點雜念。一旦被雜念擾亂心神,凝聚于符紙的真氣就會隨之逸散,畫出的符咒也就算是報廢了。
渾老道抬手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拿起剛畫的符咒感知其中的真氣,眉頭逐漸皺起,嘖了一聲隨手拋到腳邊成堆的廢符紙上……
“又廢了。”
畫了一個早上,竟畫不出一張能用的符咒,渾老道疲憊的臉上不禁有些焦躁。手中動作一停,腦子里又不由浮現那些零碎模糊的記憶……
“師傅,什么時候才能教我捉鬼啊?”唐豆在一旁看著師傅畫符,眼神中滿是羨慕,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師傅一樣,用神奇的符咒捉鬼降魔。
“捉鬼有什么好的,累得要死還沒什么用。”渾老道不滿地撇嘴哼哧道。“還不如老實學點堪輿算命,至少還能拿來討生活。”
“算命?感覺好無聊。”唐豆眉頭扭成一團,顯然對這些“偏門”沒有絲毫興趣。
“無聊就對了,不然你以為學這些是為了好玩啊。”渾老道抬手指了指斜靠在墻角的掃把。“趕緊掃地去,以后每天都要把屋子打掃一遍,乖乖聽話我才教你法術。”
“知道啦。”唐豆嘟著嘴巴,但為了早日學捉鬼,只能不情愿地拿起掃把,朝地上成堆的廢符紙掃去。
“欸等等!這些別搞臟了!”渾老道趕忙彎腰收拾地上的廢符紙。“這些符還能拿出去賣呢。”
“啊?不是說這些符都畫廢的嗎?”唐豆歪著腦袋不解問道。
“你可真夠笨的!這些符畫廢了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賣給別人都一樣。”渾老道伸手在唐豆額頭輕輕敲了一下。“做人要機靈一點,等我賣護身符的時候,你可別在旁邊多嘴啊。”
“可是……師傅這樣不就是騙人了嗎?”唐豆眨巴著眼睛,表情糾結地看著渾老道。“師傅都這么大年紀了,總不能騙人吧。”
“你這小兔崽子,這怎么能算騙呢……這些符好歹有留存的法力,當作辟邪的護身符綽綽有余。”見唐豆良心過不去的樣子,渾老道只好隨口糊弄幾句,心想這孩子真夠死腦筋,既然作為自己的道童,怎么不能跟自己學聰明一點嗎?
“師傅能給我一張嗎?”唐豆朝渾老道伸手示意道。“既然現在不能學捉鬼,我帶一張護身符總可以吧?”
“這……也行吧。”見唐豆滿臉期待,渾老道眉頭不由微皺,轉念一想也沒啥損失,隨手取出一張符紙折疊成小片遞到唐豆手中。
唐豆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抬頭朝渾老道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師傅!”
見唐豆把廢符當寶貝般捧在手中,渾老道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整理好的廢符用細繩捆起放進神臺下的抽屜,隨后目光看向臺上所剩不多的黃表紙……
話說回來,好像很多年沒去那個地方了。
……
老城區里九拐八彎的無名街道,狹窄的角落擠著一家不起眼的香燭店。
撥開半掩的門簾走進店內,一盞老舊的白熾燈懸在頭頂,擁擠的過道兩旁擺放著紅白交雜的香燭紙錢。昏沉的燈光下彌漫著詭異的沉寂,只有墻上鐘表走動發出的咯噠聲,在狹小的香燭店內幽幽回蕩……
一位發須皆白的老人坐在桌臺前,手托著腦袋昏昏欲睡,感覺到門簾外的光線,昏沉的雙眼緩緩睜開,看著走進店里的渾老道,頗為意外地托了托鼻梁上的老花鏡。“要買什么?”
“兩沓黃表紙,還要三兩朱砂墨。”渾老道目光在店里左右打量,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有來過,記憶中卻意外有著大致的印象,無論是物件擺放的位置還是店主老張的模樣,竟與曾經相差無幾。
渾老道心中不由自嘲,過去的事情幾乎忘得干凈,唯獨記住了這家不起眼的香燭店……若非要說這里有什么特別之處,就是在印象里來這里的除了少數路過的普通人,大部分都是購買作法材料的玄門術士。
老張從抽屜取出兩沓紅線捆匝的黃表紙,目光在渾老道身上稍許打量后,又轉身翻找一旁擺放各種法事器具的玻璃柜。
“真是稀罕啊,已經好多年沒見到術士了,沒想到還會有生面孔光顧這里。”老張翻找著東西,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起來。
“是……是嗎?”曾經的老熟人沒能認出自己,渾老道心里不免有些落寞,但也沒打算提起往事,繼續裝作是初次到此的過客。
“敢道友問師承哪派?”老張問道。
“無門無派的散修道士,不值一提……”渾老道擺了擺手嘿嘿笑道。
“散修道士啊……獨自修行挺不容易吧。”老張感慨地嘆息道,從玻璃柜里取出兩塊粗紙包起的朱砂墨,同時拿出的還有一個細長木盒。
“既然來到這里,那就算是緣分,這沒人要的小東西就送給你了。”
“這是?”渾老道伸手接過老張遞來的木盒,木盒并不大,外表看起來也粗糙簡樸,顯然裝在里面的只會是一些小物品。可打開木盒一看,里面竟裝著一支品相上佳的紫檀符筆!
“這……這東西也太……”渾老道難以置信地看著木盒,這支紫檀符筆絕非尋常物品,僅僅看一眼就能感覺到其中涌動的靈韻,在術士眼中絕對是不可多得的法器!
為什么要將這么貴重的東西送給一個初次見面的人?
“拿著吧,不然這支符筆都要跟我爛在這里了……”老張將木盒硬推到渾老道面前,笑著拍了拍渾老道的肩膀,像是完成使命般長舒一口氣。
“這東西在我手中只是一支永遠用不上的毛筆,只有在你們這些玄門術士手中才能發揮它應有的玄妙。我靠著家傳手藝制作了大半輩子的法器,現在只想給它找一個好去處……實在不行,等你遇到更值得托付的人,再替我將這支符筆贈給他。”
渾老道收下木盒,見老張抬頭看著自己,眼神中滿是期盼和感慨,總感覺有些不自在。
“時代變了,如今玄門落沒,民間的驅魔修士更是所剩無幾,整座青鈴城只剩我這還放著這些沒人要的東西。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把枯骨還能在這坐多久,有時候我忍不住在想,繼續在這坐著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今天能看見你來,我算是安心了。堅持修行的初心和信念,就算你真是青鈴城最后的道士,我和這支符筆在此等候多年也算有了意義。”
離開香燭店,手中捧著沉甸甸的木盒,渾老道臉上滿是無奈的苦笑……要是老張知道自己的寶貝符筆托付給了一個算命神棍,不知會是怎樣的表情。
“就當是暫時保管吧。”
香燭店再此沉寂下來,老張坐在燈光下思緒萬分。不知為何,剛才看見那個人的時候,腦海里便想起出一個故人的身影。
想起多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年輕道士,滿身的傷痕無法掩蓋少年的熱血與傲氣,臉上永遠是那充滿朝氣的笑容……
“哎嗨!老張,老夫又活著回來啦!”
那充滿熱情和親切的聲音,至今仍記憶猶新。
不知那個茅山道士現在何處,是否依舊如當年那個熱烈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