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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走出非洲
  •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 5919字
  • 2021-03-05 13:55:15

騎馬走荒原

我騎著馬,走向馬賽依保護區。到那兒要過一條河。再往前騎一刻鐘光景,便可到達野生動物保護區。我住在莊園里,要尋找一塊能騎馬過河的地方,可費了一番周折:坡道上遍布坎坷的石塊,對岸的山坡又那么陡,而“一旦身臨其境,歡悅的心會怎樣興奮得叫起來”。

面前展現出綿延一百英里的一馬平川的草原,空曠、起伏。這里沒有籬笆,沒有一塊塊補丁似的地方,也沒有道路。除了馬賽依村落外,沒有別的人居住。而那些馬賽依村落有半年是空蕩蕩的。在這半年里,這些偉大的流浪者趕著牛羊去別處的牧場。低矮的荊棘樹有規則地散布在草原上。狹長、幽深的峽谷,裸露出干涸的、又大又平的石板河床。在那里,你得找一條蜿蜒的小道引你過河。過一會兒,你漸漸感到曠野里是多么寧靜。見景生情,我曾寫下一首詩:

高草在曠野起伏推進

勁風一陣陣吹拂

孤獨與寂寞之中

曠野、勁風與我的心一起游樂

現在,當我回首在非洲的生活,我感到這首小詩從整體上來說是抒發一個來自匆忙、緊張、嘈雜世界的人,在一片深寂的國土上的心境。

雨季頭幾天,馬賽依人放火燒去干枯的舊草。當荒蕪的原野如此袒露黑色的胸膛,你漫游其間并不會覺得賞心悅目:馬的四蹄揚起焦黑的草木灰,沾得你渾身都是,迷住你的雙眼。燒剩的草秸,玻璃般鋒利,你的獵犬免不了劃破四足。可是當雨季來臨,曠野上綠油油的小草是那么鮮嫩,你恍若在彈簧上騎馬,馬兒樂顛顛的,有點兒狂放。各種各樣的羚羊來到草地吃草,就像一個個動物玩具排列在鋪著綠色絨布的臺球桌上。你可能會闖入旋角大羚羊群。這些溫順的大個兒動物會讓你接近,隨即又蹦跳著離開你。它們的長角呈流線型,豎立在抬起來的脖子上;它們胸脯上的皮膚松軟低垂,使它們看上去像個長方形,緩緩行動時又不住地晃悠。它們似乎是從古埃及的墓碑上走下來的,可是在那里,它們翻土犁地,又煥發出稔熟的、馴養的神采。長頸鹿則在保護區的深處。

在雨季的頭幾個月里,一種粉白色的野花散著幽香盛開在原野。遠遠看去,曠野猶如覆蓋一層白雪。

從人的世界轉向動物世界,我的心仍為昨晚的悲劇而哀傷。那些坐在我房前的老人,使我深為不安。在古時候,人們一定會有這么一種感覺,認為悲劇是鄰近的女巫在作祟;或是在那悲傷的時刻,女巫將一個蠟制的小孩隱在衣袍之下,用亡孩們的名字為他洗禮。

在莊園法律事務方面,我與土著的關系帶有一種奇特的性質,因為位于一切之上的是,我需要一個和平的莊園,我離不開土著。土著佃農間的糾紛,如不能嚴肅地解決,就像你在非洲得的癰瘡——人稱“草原瘡”:你若漫不經心,它們會表面上痊愈,而內層卻繼續潰瘍,直至你動大手術從根上剜除,徹底清理才行。土著們也了悟這點,所以如果他們真正想把一件案子解決好,往往會來請我裁決。

我對他們的條法一無所知。在那神圣的正義法庭上,我做裁決,常常如同一出戲的主演,連一句臺詞也記不住,需要其他角色的提攜才得以表演下去。這一任務,我的老人們將完整地、耐心地承擔下來。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主演受到冒犯,為其擔任的角色感到震驚,拒絕演下去,離開舞臺。逢到這種變故,我的觀眾會將它視作命運之掌的沉重打擊,是超越他們理解的上帝的行為。他們默默地對待之,或喋喋不休地爭辯著。

關于公正的概念,歐洲與非洲不一致,一個世界的公正為另一世界所不容。對非洲人來說,只有一種方式用來抗衡存在之災,即換位。他不追究一個行為的動機,不管你是埋伏待敵,在黑暗中扼殺之,還是你砍倒一棵樹,導致一個過路人無意中被砸死,就懲罰而言,土著認為應是一樣的。社團的損失,總得由某個地方的某人補償——土著無暇也無意去衡量功罪。也許他是害怕這樣做太過分,或他認為這類事是與他無關的。但要是罪過或災禍須以羊群進行補償,土著便會投身于無休止的討價還價之中,時間對他無所謂。他引導你進入詭辯的神圣迷津之中。在那時候,這種行事方法有悖于我對公正的見解。

在這些名堂中,所有的非洲人都一樣。索馬里人在心理上與吉庫尤人大為不同,而且十分看不起他們。可是索馬里人在自己的家鄉也會十分認真地坐下來,對兇殺、強奸或詐騙等罪行處之以賠償牲畜的懲罰——他們十分鐘愛駱駝、馬匹,心中刻著它們的譜系與名字。

有一回,從內羅畢傳來消息,法拉赫十歲的弟弟——名叫布拉姆——用石頭砸另一部族的男孩,打落兩顆門牙。雙方的代表們在莊園會面,坐在法拉赫家中的地板上成夜成夜地討論這一事件。瘦削的老頭趕來了,他們都曾到麥加朝圣,戴著綠色的頭巾;神氣十足的小伙子趕來了,他們尚未見過大世面,只在歐洲旅行家或獵手那里當扛槍夫;黑眼圓臉的男孩們也來了,靦腆地代表各自的家庭,一言不發,只是專心地聽著,學著。法拉赫告訴我,這個禍闖得夠嚴重的,因為那個男孩的容顏被毀了:到了男大當婚的時候,他會犯難的。他會借口因為缺了兩顆門牙而不能正常生育或相貌丑陋影響新娘對他的愛情,而要求更高的補償。最后的裁決是賠償五十頭駱駝。這些駱駝將從遙遠的索馬里買來,在此后的十年里作為對新嫁娘的補償——讓她不要計較新郎缺兩顆門牙。也許婚姻悲劇的種子已經播下,但法拉赫認為這個裁決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莊園的土著永遠理解不了我對他們法律體系的看法,他們找我,首要目的是補償所蒙受的不幸。

有一次,在摘咖啡豆的季節,一個叫瓦姆波依的吉庫尤小姑娘在我房前被牛車軋死。牛車將田里的咖啡豆運到加工廠去。我是禁止任何人爬到牛車上去坐的,不然的話,每趟都有一大幫嬉鬧的摘咖啡豆的姑娘和男孩搶著搭牛車——他們跑得比牛快——在莊園里慢悠悠地逛蕩,這就使拉車的牛負荷過重。可是駕車的小伙們并不把我的禁令放在心上,也不忍心轟趕在路旁奔跑著央求搭車的小姑娘——她們長著一雙雙夢幻般的眼睛。他們能做到的是,臨近我的住房時,叫姑娘們跳下車去。可是瓦姆波依跳下時絆了一跤,車輪軋過她小小的黑發腦袋,軋碎了腦殼。車轍里淌著一道細細的血流。

我把她的老父親和母親找來,他們從田里趕到這兒,趴在女兒身上號啕大哭。我知道,這對他們也是重大的損失,姑娘已到了結婚年齡,將給他們帶來一份豐厚的聘禮——綿羊啦,山羊啦,還有一兩頭小母牛。這一切都是姑娘生下來后,他們一直盼望著的。我正在尋思該給予他們多大的幫助時,他們將我攔住,將怨與恨發泄到我頭上,要我全額賠償。

不,我說,我不予補償。我對莊園的姑娘們說過,我不允許她們搭乘牛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兩個老人點頭稱是,沒表示任何反對,但仍強硬地要我賠償。他們的理由是:總得有人支付這筆賠償。他們這樣做,與頭腦里根深蒂固的原則并不矛盾,也不超越相對論。當我中斷討論,轉身返回宅院時,他們緊緊跟在我后面,并非出于貪婪或惡意,而是遵循一種自然法則。我仿佛成為一塊磁鐵。

他們就地坐下,守在我屋子外。他們是窮人,又瘦小,又營養不足。他們就像我草坪上的一對小獾。他們坐在那里,直至太陽下山,我幾乎分辨不出草叢里的他們。他們陷于深深的哀傷之中。骨肉之喪離,錢財之損失,交織成壓倒一切的絕望。法拉赫那天不在莊園。掌燈時分,我送錢給他們買羊吃。這一舉動實屬不妙,他們視之為一座被包圍的城市燈枯油盡的第一個征兆,又坐下來準備過夜。我不知道他們離開時是否懷有這一想法,如果當時并非如此的話。入夜,他們產生一個念頭:得找駕牛車的小伙子索賠。這驅使他們默不作聲地離開草坪,在第二天一大早趕往達戈萊蒂,那里住著我們的區長助理。

這給莊園帶來了一樁曠日持久的人命官司,招來了一大幫趾高氣揚的年輕土著警察。可是區長助理所能為他們做的一切,充其量是把駕車的小伙子當作殺人犯絞死,但因為證據不足,又把他放了。在我與區長助理對此事不予理睬后,元老們也沒召開“基亞馬”。于是,那兩位老人最終如同其他人一樣,只有屈從于相對論的條法,盡管他們對此只字不懂。

我漸漸對“基亞馬”的元老們感到厭煩,我向他們袒露了自己的看法——“你們這群元老,”我說,“只會對小伙子罰款,為的是不讓他們積攢自己的錢。小伙子違拗你們不得,于是你們就能把姑娘們買到自己手中。”元老們仔細地聽著,小小的黑眼珠在他們干巴巴、皺巴巴的臉上閃亮,薄薄的嘴唇在輕輕地翕動,似乎在重復我的話——他們愉快地聽著,一個無懈可擊的原則第一次以語言表達出來。

由于觀點上的種種不同,吉庫尤人的法官的身份使我擁有充分的周旋余地,對此,我還算滿意。那時候,我還年輕,對于一切公正的或不公正的意見,主要是從被告的角度,而不是從法官的角度予以考慮。為了裁決得當,為了莊園的安定,我耗費了很多精力,經歷了種種周折。遇到棘手的難題時,我常常閉門謝客,長時間地進行思考,以理智支配自己的頭腦。這對于莊園的人們來說,不失為有效的辦法。隔了很久,我還聽到他們懷著敬意談及某件案子如何復雜,以至沒有人在一周之內能透徹了解。只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就能讓土著感覺到事情的難辦。

至于土著為何愿意讓我做他們的法官,為何如此看重我的裁決,對于這些,須從他們的神話心態或神學意識上尋找解釋。歐洲人已喪失創造神話或教條的能力,我們在這方面的匱乏,乃是由于我們的歷史未能為我們提供這些能力,而非洲人的精神意識卻十分自然地、順利地通過了這么幽深的曲徑。他們的此種天賦,在與白人的關系上極為強烈地顯露出來。

你能從他們給有過交往的歐洲人起的外號中領略到這種天賦,你若派人給一個朋友送信,或在車上打聽去某位朋友家的路,就必須熟悉這些外號,因為土著世界只認可這些“名字”。我有一個離群索居的鄰居,他家從不招待客人,于是被叫作“沙哈尼·莫加”——一只盤子。我的瑞典朋友艾里克·奧特有個外號叫“里沙西·莫加”——一顆子彈。他槍法頗準,只需一顆子彈便能打死獵物,這自然是尊稱。我還有一個喜好賽車的朋友,雅號“半人半車”。土著也給白人起動物外號,諸如魚、長頸鹿、大公牛等等。他們在起這些綽號的時候,心中一定掠起過有關的古老寓言或神話。我相信,在土著的潛意識里,這些白人是被分解為人與獸的。

此類外號具有一種魔力——一個人長年以其動物名字著稱于周圍世界,最終他自己也對這種動物產生了感情上的聯系:他有了一種認同感。他回到歐洲后,才會感到奇怪——再沒人那么叫他了。

有一回,我在倫敦動物園與一位退休的文官相逢。他在非洲時人稱“波瓦拿坦姆包”——大象先生。他一個人站在大象館前,久久地凝視著大象,陷入幽幽的沉思。也許他經常去大象館,他的土著用人也會順理成章地料想他會去那里。可惜在倫敦,沒有任何老朋友——只有我這個來去匆匆的過客算是他的知音。

土著心理活動的方式頗為特異,與歷史人物的精神相通。他們會自然地想象奧丁——北歐神話中掌管一切的至神——是為了看穿整個世界而剜掉了一只眼睛,他們也將愛神描繪成一個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孩子。同樣,莊園里的吉庫尤人對我這個法官奉若神明,而實際上我根本不懂據以判案的任何條法。

也是由于在神話上的天賦,土著還會做出一些你無法防備、難以逃脫的唐突之事。他們能將你轉化為一具偶像。我深諳這一過程,并對此有一評語供自己玩味——在我心目中,他們是將我神化為“厚臉皮的撒旦”的。與土著長期相處過的歐洲人會理解我的意思,盡管從《圣經》的角度來說此詞用得不確切。我認為,即便我們在這塊土地上開拓著種種事業,即便我們取得了科學技術的長足進步,即便我們享有英國統治下的某種和平,但在實用這一點上,土著著實勝過我們一籌。

當然,他們不可能對一切白人都加以利用,而且利用的程度也因人而異。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根據我們可資利用為“厚臉皮的撒旦”的程度,將我們加以排列。我的許多朋友——戴尼斯·芬奇——哈頓、戈爾波萊斯、貝克里·考爾、諾思勞普·麥克米倫爵士——都被土著據其能力排于前列。

德萊米爾勛爵居“厚臉皮的撒旦”之首。我記得,有一次我在高原旅行,適逢田野里蝗災泛濫。上年蝗蟲大肆活動撒下的蟲卵已破土而出,大吃剩余之食。蝗蟲所及之處,草葉蕩然無存。這對土著是可怕的打擊。盡管他們歷盡磨難,可這場蟲災嚴重到難以承受的地步。他們的心碎了,呻吟著,號叫著,猶如垂死的犬,試圖干那些絕無可能的事。那時,我偶爾向他們談起我穿過德萊米爾莊園時見到遍地的蝗蟲——圍場、牧場無處不有。我還補充說,德萊米爾對蝗蟲惱怒極了,失望極了。話音剛落,聽的人就立刻安靜下來,緊張情緒頓消。他們詢問德萊米爾對自己的不幸有什么說法,并一再要我重復,而后便不再說什么了。

作為“厚臉皮的撒旦”,我雖比不上德萊米爾勛爵那樣舉足輕重,但是,在不少場合,我于土著還是很有用的。

在大戰期間,土著世界對由非洲人組成的運輸部隊的命運頗為關注。莊園的佃農常常聚坐在我的宅子周圍。他們一言不發,互相之間也無言以對,只是眼巴巴地盯著我,把我當作他們的“厚臉皮的撒旦”。他們毫無害人之心,我也不便把他們轟走,再說,即使轟走了,他們也會在別處集聚。這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不過,以下一個事實使我得以渡此難關——我兄弟的軍團那時正在最前線——瓦埃米·里奇:我可以望著他,將他奉為我的撒旦。

吉庫尤人每逢大難降臨莊園的時候,便把我當作首席悼念者或亡夫之婦。這在那次槍禍中也是如此。因為我對傷亡的孩子表示哀悼,莊園里的人們便在心中得到寬慰,暫時將此事擱置起來。在不幸之中,他們把我當作全體教徒的代表,在以他們的名義獨飲苦酒。

這幾近于巫術,一朝施行于你,就永遠不可能完全擺脫。我感到這是一個痛苦的、極為痛苦的過程——被綁在桿子上,我企求掙脫出來,卻難以辦到。不僅如此,許多年之后,你還常常會想:“我居然遭受這樣的待遇,我竟成了一個‘厚臉皮的撒旦’!”

我騎馬返回莊園,正涉水過河時,遇到了卡尼努的兒子們——三個青年,一個小孩。他們手執長矛,急速跑來。我攔住他們,打聽他們的兄弟卡貝羅的近況。他們在齊膝的河水中神情緊張,雙眼無光,有氣無力地慢聲講話。卡貝羅,他們說,還沒有回來,自從那天夜里潛逃后,一直沒有消息。現在他們肯定卡貝羅死了。他要么自殺了——因為自殺的意念在土著間很普遍,連小孩也不例外——要么在野地里迷路,被野獸吃了。他的兄弟們四處搜尋他,此刻正趕往保護區,試圖在那里找見他。

我到了河對岸——我自己莊園的這邊,轉過身放眼眺望草原。我的莊園地勢高于保護區。大草原上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除了遙遠的地方有斑馬在吃草、奔跑。那幾個尋人的青年出現在河對岸的曠野里,他們急急地向前趕路,一個跟著一個。他們儼如小小的蚱蜢在草地上東跳西蹦。陽光不時地輝映他們手中的長矛。他們似乎對前進的方向很有把握,但那該是什么方向呢?在尋找走失的小孩途中,他們唯一的向導是那些在草原上的尸體上空盤旋的蒼鷹。它們將向你指明獅子捕殺物的確切方位。

但那將是一個很小的軀體,遠不足為空中饕餮者的盛宴。不會有多少蒼鷹為你指示出事地點,它們也不會久久盤旋于某一空際。

想到這一切,我不禁哀從中來,策馬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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