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知識與定義

我們已經(jīng)看到蘇格拉底使用辯駁法來尋求定義，也看到了他想要的定義是什么樣的。如果這是對的，我們就必須拒絕那種乍看起來有道理的觀點，即認為蘇格拉底不承認存在知識；他不可能一貫刻意地否認所有關(guān)于道德的合理且正面的確信。我們必須試著找到一種關(guān)于蘇格拉底對無知的論述，這個論述要與他的其余觀點相契合。^[73]

要理解蘇格拉底自己通過否認知識所要表達的觀點，我們就應(yīng)當(dāng)看到，他是如何揭露其他人缺少知識的。他通過表明別人知道的比自己多，以此來檢驗德爾斐的神諭。他詰問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缺乏自己曾經(jīng)以為他們具有的知識；神諭所聲稱的內(nèi)容卻抵住了蘇格拉底試圖將之駁倒的意圖而得以保存，蘇格拉底的主張則被同樣的辯駁測試駁倒（Ap.，21b9—d7）。

就像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蘇格拉底式的詰問并不表明對話者關(guān)于美德的信念全是錯的，也不表明其中任何信念都無法得到辯護。那些不能通過辯駁測試的對話者就表明了，他們無法給出蘇格拉底所尋求的那種定義。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的境況也沒好到哪里去；因為他不相信自己能夠提供對話者不能提供的定義。

如果在辯駁中失利就是蘇格拉底表明他人缺乏知識的證據(jù)，那么他必定認為給出定義的能力對于知識來說是必要的。他同時做出以下假設(shè)：（1）對于（比如說）“勇敢是什么”的知識就是在要求一個“勇敢”的定義；（2）對于“某些東西是勇敢的”的知識要求對“勇敢是什么”的知識。如果他做出第一個假設(shè)而不做第二個假設(shè)，那么辯駁法就不能表明人們?nèi)鄙訇P(guān)于美德的知識，而只能表明他們?nèi)鄙賹τ凇懊赖率鞘裁础钡闹R。如果他做出第二個假設(shè)而不做第一個假設(shè)，那么辯駁法就不能表明人們?nèi)狈τ凇懊赖率鞘裁础钡闹R。

蘇格拉底確認自己接受了這兩個假設(shè)。有時他暗示說，我們不能回答某些關(guān)于美德的問題，除非我們知道美德是什么并能由此對美德給出一個定義（Eu.，5c4—d5，6d9—e6；La.，189e3—190c6；Lys.，211e8—212a7，223b4—8）。對知識的這些要求并未明確承認定義在知識中所具有的優(yōu)先性，但是它們最容易被理解也最容易被捍衛(wèi)，只要它們以關(guān)于定義優(yōu)先性的普遍觀點作為基礎(chǔ)；這個普遍觀點在后來呈現(xiàn)或討論辯駁論證的對話中得到了確認（HMa.，286c8—d2；M.，71a1—7，80d1—4；R.，354a12—c3）。^[74]

亞里士多德也主張，蘇格拉底認為定義對知識來說是必要的。因為他聲稱，蘇格拉底之所以尋求定義，是因為想要獲得科學(xué)知識（epistēmē，Met.，1078b23—30）。^[75]亞里士多德追隨柏拉圖，將知識與純粹的意見加以區(qū)分；將類似的區(qū)分歸諸蘇格拉底也是合理的，因為雖然他并沒有說定義對于任何有關(guān)美德的真實信念而言都是必要的，但是他的確暗示，對于有關(guān)美德的知識來說它是必要的。^[76]

如果我們假設(shè)，對美德的知識要求某種蘇格拉底式的定義，我們就既能解釋蘇格拉底本人對知識的否認，也能解釋為什么他認為自己的對話者缺少知識。他本人對知識的否認是非常徹底的；他堅持認為，僅僅就他意識到自己缺乏關(guān)于倫理問題的知識而言，自己比別人聰明（Ap.，21d2—7）。如果蘇格拉底聲稱知道同代人所不知道的倫理真理，那他就在這個方面比他們更智慧。而他既然聲稱僅在其認識到自己缺乏知識的情況下，他才更具智慧，那他就不能前后一致地聲稱知道別人不知道的倫理真理。^[77]根據(jù)蘇格拉底認為知識要求蘇格拉底式定義這一觀點，這種對知識的全面否認是非常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