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格拉底的方法

9.蘇格拉底式無知與蘇格拉底式方法

蘇格拉底是一個建設性的道德哲學家嗎？從蘇格拉底對話或許可以得出一個看似合理的結論，即蘇格拉底僅僅是否定他人道德主張的批評者。在這些對話中，蘇格拉底論證的典型方法就是對持某些正面道德主張的各位對話者提出某種系統的質詢和詰問（elenchos）。^[43]這種詰問通常都會導致對話者的駁斥。

典型辯駁法的基本結構十分簡單。^[44]蘇格拉底提出一個問題，或要求對方告知某種美德是什么（例如“勇敢是什么？”），或關于一種美德的其他問題。對話者在回答蘇格拉底最初的問題時主張某個命題p；在蘇格拉底的質問下，他同意自己也相信q和r；而且他發現，在進一步的質問下，非p也可以從q和r得出；因此，他發現自己的信念使之同時主張p和非p。^[45]當他發現自己處于這種情況，他就感到“疑惑”（aporein），不知道要相信什么。^[46]

感到疑惑的可不止對話者一個人。蘇格拉底本人堅持說，對于他給對話者提出的問題，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因此他得出結論說他們“都同樣疑惑”（La.，200c5）。他比別人的情況要好一些，這并非由于他知道的更多，而是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對知識抱有錯誤的自負（Ap.，22e1—5）。^[47]在早期對話中，對于在一個辯駁論證中得到考察的那些道德問題，他常常否認自己擁有知識。^[48]根據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從來不假裝具有知識，而是“承認自己不知道”（Top.，183b7—8）。

古代晚期的某些讀者非常嚴肅地看待蘇格拉底這些否定的方面，聲稱蘇格拉底是一個否定的批評者，因為他是一個懷疑論者；按照這種觀點，蘇格拉底不僅否定知識，甚至還避免確定自己有任何正面的確信［“ita disputant ut nihil affirmet”（“他沒說任何肯定的東西”），Cicero，Ac.，I，16］。有些讀者相信，柏拉圖（在他的全部對話中）和蘇格拉底都應該被解釋成這類懷疑論者（Anon.，Prol.，10.57—65）。^[49]將蘇格拉底視為純粹否定的批評者，支持這種觀點的證據看來不只是蘇格拉底明確否認擁有知識，同樣還有其辯駁論證所具有的特點。如果他僅僅限于辯駁論證的范圍內，那么很容易就可以看出為什么他會否認擁有任何道德知識。

然而，亞里士多德在柏拉圖和蘇格拉底那里都沒有得出這個結論；因為他將若干關于美德和知識的、明確而又具有悖論性的觀點都歸于蘇格拉底。對話支持了亞里士多德的看法；因為蘇格拉底有時也會說出一些明確的、不受歡迎的道德確信。然而這些確信提出了進一步的問題。它們是否基于任何論證？如果是，它們是否基于辯駁法或某種其他類型的論證？不管怎樣，我們要如何使它們與蘇格拉底否認具有知識相一致？如果蘇格拉底承認自己對于倫理學一無所知，那這些主張還真的是他的觀點嗎？

處理上述問題的最好方式就是考察蘇格拉底用辯駁法做了什么，以及他對這種方法提出了何種主張或假設。只要我們對辯駁法有了更清晰的觀點，也就更容易理解蘇格拉底否認擁有知識所具有的力量。因為如果辯駁法是純然否定性的，那就更容易將蘇格拉底否認擁有知識解釋為懷疑論者對正面確信的否定。相反，如果辯證法被假定為支持正面結論的，那我們就應當尋求不同的方式去理解蘇格拉底對具有知識的否認。

在本章以及接下來的三章里，我將試著在不涉及《普羅塔戈拉》和《高爾吉亞》的情況下呈現蘇格拉底的觀點。我相信它們能夠在某些重要的方面為我們理解短篇對話中所提出的主張和假設而提供線索；但是要認識到事實如此，我們就必須從對這些主張和假設的論述開始。這一點尤其與本章相關；因為有時候人們相信，《高爾吉亞》推進了對辯駁法的正面主張，而這標示出它與短篇對話之間的一個根本區別。我不相信存在任何根本區別；為了表明這一點，我將不涉及《高爾吉亞》而去考察短篇對話中的正面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