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正朝著西山速速地滑下去。黃色的光輝籠罩在聚家舍里,彌漫著沉悶的氣息。連人也感到乏味。
沈繡珍推著張蕾的單車從牌坊進來。尾輪胎干憋沒有氣,估計是爆胎了。她一邊推著車子,一邊咀咒著產家生產的產品差。這也怪不得她,因為張蕾前幾天就發現車胎磨損的問題。她有一百四十斤重坐上去不爆胎才怪。
劉海正要出門買一個最便宜的五塊錢便當,在牌坊下,他們碰見了。劉海先打個招呼:“你好!”
沈繡珍吃了一驚,在聚家舍里除了張蕾外就沒有跟她熟了。她笑了笑說:“小伙子,你剛剛來的吧,有點陌生喲!叫什么?”
“劉海,今天才搬來的,以后請多多關照。”
“喔,今天三四點鐘,有間房子嘩啦啦地流水,是你吧!”沈秀珍沒有像周鳳姨那樣去討厭他,而是主動地同他談話。
“對不起,洗屋子,打擾你們了。”劉海道歉說。
“以后輕點,這里的人和我不一樣,他們生氣了可麻煩。”說完,沈繡珍把單車朝車蓬走去。
劉海望了望她肥胖的身影,低頭笑了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一架飛機在火紅的天空劃過,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來。
剛剛來到一個新的地方,總是會發現許多風景。其實讓他最深刻的,是晚上在榕樹下喝酒摔酒瓶的韓泰生。憤怒、虛無、消沉地生活的影子都在他的身上找到。他是一個典型的藝術材料。
在同樣燈光的照耀下,架上一個畫架,周圍放上顏料。一桶染紅了的水,上面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畫筆。
他揮動著畫筆,一絲不茍。畫的名字叫《沉淪》。
張蕾不喜歡在晚上出門,他躺在床上翻看一本《當代文學》。渴望知識的眼睛不停地奪取書本里的精神糧食。看累了就把書本放回書架上,翻開作業本幫姚婷寫作業。
門和窗的隔音效果不好,沈繡珍在客廳看韓劇,連房間也聽到那悲傷的對白。
——為什么不愛我?
——我這么愛你,你怎么感受不到?
——你走!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
“怎么現在的韓劇總是說什么男女的愛情?”沈秀珍抱怨著說。自從知道張蕾天生有一種怪病后,她最討厭有關愛情方面的電視劇了。
她按了下遙控換了個臺。
——特別新聞報道,美國科學家研究出一種新型的極大殺傷力的核導彈,著預告了世界末日又近了一步……
“該死的。”
她又換了臺,出現了新版的《上海灘》。
張蕾把筆套合上,他已經感到很累了。揉揉眼睛朝窗外望望,在燈光下,劉海還在那里畫畫,對面的酒鬼把酒瓶都摔完了,一瘸一拐地朝東北方的小平房走去。
張蕾沉思著,一陣惡臭飄過來。
一個對藝術瘋狂的人,總會有孤獨的身影。古古怪怪的性格,特別的生活方式,還有希奇的作品,這一切都會讓人注意。
藝術散發出來的魅力根本沒有人明白。
張蕾聽媽媽說,聚家舍來了新鄰居,是BJ人,高高瘦瘦的,好像一個病君。估計就是他了吧,張蕾想。在窗臺上望了幾分鐘,然后把窗關了。躺在床上,蓋上被子。聽到一種聲音,是他媽媽在沖涼房的洗澡聲。
每一個早晨都是新的開始。
窗外的陽光射進了一柱,整個房子都亮了。沈秀珍把烤得發燙的瓶裝牛奶塞進張蕾的書包里。把書包鏈拉上后她輕輕吐了口氣。沈秀珍知道張蕾不喜歡喝牛奶,可是為了他的健康,她總是勸他經常喝一點。即使哀求也可以。
張蕾剛剛從洗手間出來,臉上的水珠還沒有干。看著沈秀珍站在沙發旁邊,于是說:“媽媽,我上學了。”
“你還沒有吃早餐,怎么這么著急?”
張蕾轉過頭來,說:“車壞了,我得跑步上學。要早點的。”說完就把書包扯過來,朝門口走去了。
“跑步?”沈繡珍吃了一驚,讓兒子跑步上學她還舍不得呢,她說,“別跑了,我叫計程車來,坐公交車我還得不放心。”
她一定被昨晚的四車連環相撞無死六傷的交通事故嚇著了,一個晚上都在擦淚。廣東的交通是出了名的糟糕,真的擔心張蕾會有什么意外。女人對這些小事情總是比較敏感。
張蕾拿起了書包,發現重了一點,馬上意識到是被塞進了一瓶牛奶。“媽,我參加了校運會的長跑,現在跑步上學是最好的練習,如果每天堅持下去準會拿獎。”
“喲,不好好學習,看你會拿什么獎回來。”沈秀珍怪責著說。
“好啦,好啦!姚婷等著我呢。”張蕾把書包背起來,要出門去。
沈繡珍一聽見“姚婷”好像不高興等張蕾出門后就把臉垮了下來。
姚婷在牌坊下看到張蕾沒有推單車過來,疑惑地說:“噫?你怎么不去推車子?”姚婷嘲笑著說,“轉性子啦?”
張蕾撇了撇嘴,表現很無奈,說:“哦,你昨天沒有看到嗎?我的車子壞了,我得跑步去嘍。”
姚婷更加意外地笑起來,不相信地說:“瞧你的,呈什么英雄呀你!”
“我呈什么英雄啦我?認真點。”說著,張蕾放下書包要做熱身運動。
姚婷認真地看著張蕾,然后諷刺地說:“長跑呀!看你的,渾身白皙皙的,又不長肉,根本不是那料嘛!”
張蕾聽了好像不太高興,“我媽媽把車子給騎壞了,我可不是特地來的訓練,我可對冠軍沒有興趣。”張蕾白了眼。
姚婷一聽見張蕾媽媽就更加覺得好笑了,她捂住嘴巴說:“噢!誰呀?你媽媽?那個大肥婆吧。”
“啊?”張蕾沒有想到姚婷會這樣說他的媽媽,責怪她似的說,“你的嘴巴怎么這樣說呢?”
姚婷聽見張蕾好像在責怪自己,白了眼說:“怎么了我?換作周鳳姨早就說‘他媽的賤三八’了。”姚婷轉過臉去,“你愛我怎么叫?該不是什么‘伯母’吧?我愛叫她也不愛聽。你們這有錢人就怕窮人巴結她!”
“那也不能這樣吧?”張蕾說。
姚婷急著趕時間,也不想跟張蕾爭吵下去,她撇撇嘴唇說:“好啦,好啦。不和你說了。叫‘阿姨’。犯賤了我!”姚婷轉過臉來,“快把書包拿給我。”
“給。”張蕾把書包遞過去。
“你的書包怎么這么重!”姚婷把張蕾的書包接過來,然后指指他身上的外套,“還有呢?外套……都拿過來呀,放在我的單車上,我幫你拿。”
張蕾笑了笑,把外套也脫下來給她了。
“臭男人!外套也是特大,跟阿龍一個樣。”姚婷抱怨的拿著,沒有辦法踩車子,干脆把它一卷塞進書包里,然后撩了一下劉海上的頭發,“真受不了你啦!”
“女生也這么粗魯!”張蕾咕咕嚕嚕的說,“干嘛讓我和他比呀?他有這個資格嗎?他只是一個不務正業的社會垃圾而已。”
“你在說什么?”姚婷好像聽到張蕾在說話,“張蕾……你給我說大聲點。”
“沒……”張蕾慌忙否認,說完就開始做熱身運動。
過了一會,張蕾的熱身運動做完了,站好身子準備要跑。
“你真的能跑步去么?我可不相信。”姚婷跨上車有點不相信張蕾似的問。
張蕾看了看姚婷,微笑了一下,然后踢踢腿說:“不知道,好久沒有練習跑步了,如果你是心疼我的話,你就用單車搭我去上學。”
姚婷可沒有跟他一起瘋下去的興趣,她撩了撩頭發。“還呈吧?摔到了別哭著叫疼,我可沒有力氣背你去醫院。”
張蕾傻傻地笑了笑。
他想伸手去揉姚婷的頭發,但她轉過頭側過去了,說:“不理你啦,我先走了,遲到了要被那個該死的紀律委員記名子,你們串通好了要我倒霉!”說完踩著單車走了。
張蕾蹬了蹬腿跑著追姚婷的單車去。早上的太陽不炎熱,靜靜地灑在他們的背影。拿著畫具的劉海從聚家舍出來,他要去采風。看到了張蕾跑著步追著姚婷,他呆呆地看著他們越來越模糊的背影,直到消失了才動了動眼鏡,提著畫具往前走。
表情是沉默的,但依然一絲憂傷。
四千米!整整要跑四千米。一個沒有受到專業訓練的高中生,根本沒有辦法一口氣把它跑完。公路要穿過公園,那里許多出來散步的老人,還有許多小孩子。張蕾在一座脫光衣服擁抱的情侶雕塑前停了下來。
旁邊的汽車來來往往,路邊的樹和噴泉。張蕾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一滴一滴地掉下來,衣服都濕透了,半蹲著給自己擦汗,望著前面的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跑。
“年輕人,貴在堅持!”
一個老人慢跑著從張蕾的身邊擦過,張蕾看看他,他正向自己微笑。在相對的眼神里,張蕾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姚婷的單車越來越遠,看著它消失在路的下坡里頭。張蕾站起來,估計追不上她了,便一邊走一邊放松自己的肌肉。公路上的汽車嗡嗡而過,沒有辦法停下來。
他的皮膚曬得黑黑,肌肉發達得讓人感到可怕,他以很快的速度在張蕾的旁邊跑過了。在身體交替的一瞬間,他朝張蕾蹬了一眼,然后用輕蔑的語氣說:“呵呵,就這樣的體質!嘖嘖……”
張蕾感到他在挑釁,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拉開自己的距離。“他是誰?”張蕾想,“我得罪他什么了,好自大的眼神。”
就快要到校門口了,姚婷發現張蕾還沒有跟上來便停下來等他。過了十來分鐘還是見不到他的身影。她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手機給張蕾打個電話,很快車筐里的書包里聽到手機的鈴聲。
姚婷被氣到了頭上,怪噌著:“這個白癡,把手機留在這里了。”
學校門口的旁邊擺著賣早餐的攤子,周圍堆滿了學生,他們的目的都是買上一盒早餐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角落把它塞進書包里,然后大搖大擺地走進校園。可是行為時危險的,如果被保安發現了就會把他的名字登記上,公開批評。
一股香味朝姚婷的身邊飄過,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吐出來。
“這么香!可惜沒有錢。”
看著許多同學都朝校門進去了,張蕾還沒有到來。丟下張蕾一個進去感到不好,便又轉過車子往回踩去了。
在不遠的地方姚婷遇到了張蕾,他一邊跑一邊擦汗。于是她停下車子,插著腰說:“長跑家,你能跑的時間真長喔!”
“干嘛?”張蕾疑惑地問。
“你跑的時間可真長!我們跑的路程都一樣,你用的時間就長得可憐,可也算是一個天才長跑家了喲。”
“你……”張蕾被氣了一下,心里悶悶的。
“呵呵呵……”姚婷看著張蕾很憋氣的樣子,很得意地笑起來。
姚婷推著車子,兩個人走在一起。兩邊的樹有小鳥在唧唧喳喳地叫,風吹過來把張蕾身上的汗水吹干。空氣是干凈的。
姚婷從書包里掏出一瓶水:“吶,給你喝的。”
“什么?這是你的水耶,干嘛給我?”
姚婷好心給自己的水他喝,還要被他說這說那的,于是把嘴巴一撇,說:“你喝還是不喝嘛!”
“在那里買的?瓶子好像舊的。”張蕾接過來看了看說。
“反正沒有毒,喝你不死。”姚婷生氣的說。
“啊?”
姚婷看著張蕾發呆似的眼神,又變得哭笑不得。“好啦,告訴你啦,是在剛才經過的東山石泉里裝的,瓶子是自己帶的,很干凈,泉水很甜。你們這上海的人就是什么都怕,膽小鬼。”
張蕾喝了兩口,因為以前都是喝買來的水的,突然喝這些山泉水,感覺很甘甜。“你經常喝泉水嗎?”張蕾把瓶蓋擰上說。
“你沒有喝過嗎?”
“為什么你喜歡喝泉水?”張蕾感到疑惑,看了看那瓶山泉水,“有些山泉水是不健康的。”
“喂,我的班長!我問你喝過泉水嗎?你要回答我。”
張蕾把嘴伸長,“我先問你的問題,你都沒有回答我。我干嘛要回答你的?”
“不行!”姚婷表現很強硬地說,“我命令你說。”
“啊……”張蕾笑了笑,沒有把話說完。
“回答我的問題!”
“你真的……”張蕾轉過頭去,一會而又轉回來,“有這樣的道理嗎?這樣逼迫我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哼……”
姚婷停下腳步,就讓張蕾在前面走。
“干嘛?”張蕾回過頭來問。
停了幾秒鐘,姚婷說:“因為,你喜歡我……我什么時候問你都不需要理由的……”
張蕾也呆了幾秒鐘,早晨的光線在他的身體旁擦過,影射在地上長長的影子。意外的表情,欲現欲隱的內心表白,一下子被揪出來的尷尬。
姚婷看著尷尬的張蕾,突然笑起來,說:“開玩笑!呵呵……你他媽的大笨蛋呀!我只是開個玩笑!”。
姚婷走進教室的時候,班上的同學正在談著笑,黑板上寫著今天的課程。下午的第一節課是全校的大掃除。姚婷把張蕾的書包放到張蕾的課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物理課本思考今天課程的預習思考題目。她用筆敲著自己的頭腦,一副搞不懂的樣子。想了幾分鐘還是想不出來,于是把它合上了。
張蕾在廁所里洗完了臉回到座位上,他的身體熱,脫下外套把它塞進柜桶,拿出一本最薄的歷史圖冊來扇。
“討厭!你一身臭汗味。”身后的程麗突然問到張蕾身上的那陣強烈的汗酸味,捂住了鼻子在抱怨著。
他的同桌也感覺張蕾身上的汗酸味了,他也抱怨著說:“哇,張蕾,今天你怎么了?平時看你干凈得很,今天……怎么搞成這樣子啦。”
張蕾轉過臉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的物理預習練習做好了嗎?”姚婷走過來對張蕾說,“快給我!昨晚,我的物理作業忘記交給你了。”
“沒,沒有。”張蕾坐下來繼續扇風。
“沒有?哼,給我拿來。我可不信你。”
姚婷毫不客氣地一手把他的書包揪了出來,扯開了拉鏈,把張蕾的物理書抽了出來,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把自己的那本拿過來塞到張蕾的書包去了,“吶,你給我聽好了,今天你的書被我征用了!”
張蕾看著她拿著自己的書,感到好無奈。別人看著他,也是一副搞不懂的樣子。從來沒有人對張蕾這樣隨便的。
“喂,病貓變成母老虎啦。”一個同學說。
楊胡在體育科組的辦公室里拿回了一本校運會比賽項目報名冊來在班上公開看。一大堆人圍上去了。他們看著看著叫起來。
——糟了,高三七班的郭亮跑兩百米耶,我每次都跑輸給他,這下可完了。
——你還不夠慘,那個死胖子推鉛球,他用左手都比我右手厲害。
——他是用左手推的,右手推不遠,你怕什么?
——哈哈,幸好我沒有去填報短跑,跳高我準拿好成績。
——有喜有憂,聽天尤命吧!
張蕾對那些校運會的名單不感興趣,因為他不管跟誰跑,只想跟自己比。所以他低頭專心地背著單詞。
“張蕾,你可糟了!”鐘國平拿著報名冊對張蕾說。
“啊?什么?”張蕾抬起頭來,一臉搞不懂的樣子。
“我說你遇上強敵了。在你的對手中有一個叫王強的人,他曾經兩次打破學校記錄,一次打破市記錄呀!他和你在同一個初賽小組,如果你進不到前三名就不能進入決賽。”鐘國平拿起報名冊指著三千米長跑的那一欄。
“關我什么事?別浪費我的時間。”張蕾底下頭繼續背單詞。
鐘國平對張蕾不冷不熱的語氣感到有點生氣,他說:“喂,你什么態度?我好歹也是為你好。”
“哦。”張蕾依然無關緊要地應了一聲。
鐘國平把張蕾的書合上,“你就當作我透明是不是?你像個班長嗎?書呆子!”
張蕾最不喜歡別人叫他做“書呆子”,他說:“請不要這樣子叫我!你要我說什么?難道我要說怎么辦?求你們幫幫我!”
鐘國平感到張蕾說得對,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他想了想,說:“那你不能一副默不關心的樣子嘛,好歹也是關你的事。”
張蕾想起今早在路上遇上的那個人,他說:“哦,你說的那個王強可真是一個頑強的人,今天我遇上他了,很狂妄的家伙。”
“你覺得怎么樣?”鐘國平問。
“好厲害!真的好厲害。”張蕾贊嘆著說。
旁邊的同學都嘆了一口氣,然后小聲地談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