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阡夜奪魁
- 承唐
- 予我
- 11193字
- 2020-09-12 22:42:01
距離幽州近千里之遙的三柳村中,最近也是發生了一件大事,柳阡夜中狀元了!
柳阡夜同幾位結拜兄弟不同,雖然柳家沒落許久,可他畢竟也算是出身書香門第。別看柳家主家早已斷了詩書傳家,可柳阡夜這一支脈因為始終不曾離開祖宅,卻是不曾斷了家道傳承,更有古書無數。
柳阡夜從小更是便被譽為神童,早在九歲之齡,他就考過了 “童子科 ”。然而在盛唐科舉近五十多種科目中,最為榮耀的還是“進士科 ” ,可誰又能想到,天才少年柳阡夜竟在進士科上足足考了有十五年之久。
其實,柳阡夜博聞強識,加之年少成名,當年在整個河東都極富才名。可偏偏就是考“進士科 ”屢屢不第,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皇朝文武科舉共計五十二科,這進士科是最難的。
如果是其他科目,只需專精即可。比如明法科,只為選取司法人才,范圍為律七條,令三條;明字科,選文字理論及書法人才,考《說文》、《字林》;明算科,選數學人才;史科,則主要是選拔歷史方面的人才。
唯獨這進士科,不單單要通曉各類經史子集,還會考察士子的時策以及武藝,是最難考的,每年能考上進士的人往往不過二十之數。依照當年高祖皇帝的說法,進士要通經義、知實務、文才出眾、身康體健。
柳阡夜,在九歲考過童子科后,一度被認為是柳家的又一位文慧公,被當作中興柳家的希望。然而從他十五歲首次參加進士科考試,整整十年竟然都沒有考上……
逐漸的,柳阡夜的才名也就慢慢淡去。在這期間,河東節度使倒是時常邀請他來自己的軍中做官,可柳阡夜心高氣傲,一心想考中進士,像自己的老祖宗一樣,入尚書省為官,報效國家。
在柳阡夜二十五歲那年,他也算是半推半就的進到河東軍中。一方面,河東節度使對柳家施壓 ,柳阡夜迫于家族壓力,也不得不出仕,去給河東節度使做幕僚。另一方面,柳阡夜十年科舉不果也確實令得自己胸有憤懣,也難免有些頹廢,便想著勤學武藝,而后再依靠河東軍舉薦,去參加武科舉。
在他看來,難不成做不了文狀元,自己考個武進士還不行嗎?
當時年輕的柳阡夜,想法就是這么簡單,于是就進入到了河東軍中,給節度使做了幕僚,掛了個參軍的職。
然而,僅僅半年過后,河東節度使深陷七節度使之戰,整個河東軍都被打散。當時皇朝圣主李崇文便借故圣旨一下,將河東郡收回中央控制,更是裁撤掉了了河東軍。
這也是當年,柳阡夜的軍籍比較好脫離的原因,長安為便于控制河東地方,對世家大族的子弟大都是籠絡的很。
即便是同眾兄弟一起在三柳村務農的這些年,柳阡夜也一直致力于學。因為當年在河東軍的經歷,他也曾隨著軍隊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了許多書籍之外的東西,對他的時策觀念影響頗大。
這幾年皇朝內部諸事頗多,已是數年不曾開科取士,恰逢今年皇朝又一次開了進士科,柳阡夜這個十年老舉人的心思也隨之再次活絡了起來,于是他就又一次踏上了去長安的路。
說來也巧,今年在尚書省的省試之后,柳阡夜還在長安遇到了兩個故人。
韓安國、趙千塵同是出身于河東的士族,在前些年分別考過了明法科和明經科。如今二人分別在吏部和禮部任職,靠著家里勢力以及朝中河東籍故老的幫助,如今儼然是長安城官場中的新貴。
柳阡夜雖然年已過三十,但進士科不比其他,“六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他這個年紀,在近千舉人之中,倒還算得上是比較年輕的。
加之他這些年跟著眾位兄弟一起,武藝進步神速。在第一日的考試中,憑借手中一把三尺青鋒力壓眾人,竟是被排在了魁首,因此他也進入了許多大人物的眼中。
可能柳阡夜自己做夢都未曾想到,科考十五載,自己竟是因武藝出眾而在考進士的時候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優勢。
隨著關于河東士子柳阡夜武藝出眾、文鎮諸多士子的消息漸漸遍傳整個長安官場,韓安國、趙千塵這個兩個柳阡夜兒時好友,也動了一些心思。
這日黃昏,二人便相約結伴就來到了柳阡夜的住處。
“柳兄,一別多年,可還認識小弟?”韓安國早就探知柳阡夜住在安和客棧,叩開房門后,便沖著柳阡夜說道。
柳阡夜先是一愣,他在長安無舊,根本不曾想到居然有人會前來尋他。
他只見門前兩人,一人身穿青衫,腰間掛了一枚白玉,另一人身穿白袍,腰間卻是懸著一塊墨玉。 二人皆是世家公子的打扮,身材挺拔,手持折扇,頭發則皆是簡單的用發帶束起。
向面目看去,只見那青衫男子面白無須,國字臉旁,一雙劍眉斜插入鬢,兩只虎目炯炯有神。而那白袍男子則年紀更輕些,身姿也稍顯瘦弱,一雙眼眸細長至極,可又偏偏生的唇紅齒白,反倒為他淡去了幾分凌厲之色。
“伯威,無病!怎么是你們二人,原來你們竟已是在京中為官了嗎?”柳阡夜驚訝道,雖然乍看陌生,他還是隱約記起了兩人,畢竟他們可算得上是同門之誼了。
“墨辰兄,真是好多年沒聽到有人喊我的表字了!”青衫男子爽朗一笑,“趙大人想來也是如此吧?”說過話,他偏過頭來看向了一旁的同伴。
“柳大哥,你不請我們進去坐坐?”白袍公子模樣的趙千塵卻是不理韓安國,沖著柳阡夜取笑道,似乎早已習慣了對方的打趣。
柳阡夜略顯尷尬,如今他可不比這兩位,看他這一身略有些發白的藍色布衣就知道了。
從前他進京趕考,柳家甚至會主動為他送來路費,而這一次顯然不同,柳家主家早對他失去了信心。而柳阡夜囊中羞澀,如今甚至為了節省路費,他連馬車都未曾舍得租。
好在河東離長安不算太遠,他一個人背著包裹走上十數天,風餐露宿,也終是走到了。可即便這樣,他身上的銀錢也是所剩不多了,倒是勉強還夠在這破舊的小客棧中住上幾日。
然而若是依照盛唐風俗,即使只是多年未見的同窗,柳阡夜也理應同他們一起吃酒談天的,何況他們三人從前還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只是苦于囊中羞澀,柳阡夜便是連杯好些的茶錢都付不起,一時竟越發有些局促不安。
青衫男子韓安國看了一眼柳阡夜屋中擺設,心中也是了然,便張嘴說道:“還進去干嘛?咱們同墨辰兄多年未見了,走走走,登第樓喝酒去,都不要跟我爭,今天我老韓請客!”
不待柳阡夜回應,他急忙拉起了二人衣袖,催促著兩人就上了自己來時乘坐的馬車。
長安登第樓,乃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酒樓,此地客人也多以文人官員為主。為討個好兆頭,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各官辦學校學生,以及各地前來趕考的舉子們,往往都會在這登第樓中飲酒留詩。
除此之外,登第樓中也經常會有高官名士舉辦文會,只是如今武道盛行,文道衰弱,文會上即便有名篇流出,也不會造成多大的轟動了。
十多年前,柳阡夜少年桀驁,第一次來到這登第樓之時,還曾在此地醉酒斗詩,僅僅一人就壓的當年整個登第樓眾多士子風采全無。
那時也是河東士子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可隨著各地軍中貴子長安會武,整個長安竟再無一人提及天才少年斗酒詩百篇之事,反而關注起各位少年將軍來。
文脈凋零,何其讓人悲痛!自那時起,柳阡夜就曾暗暗立下誓言,將來如果自己能入朝為官,一定要重塑文道,勸誡皇主以文治國,以武開疆,而不是一味的征戰四方,開疆拓土。
站在登第樓下的柳阡夜早已不復當年意氣風發,從自信人生二百年做那中興大唐之名臣,到逐漸慨嘆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
柳阡夜這些年已逐漸淡去了當年的雄心壯志 ,只道當時自己年少成名,是多么無知無畏。
“伯威,無病,我們大概有七八年未見了吧?”柳阡夜收起自己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緒。
“墨辰兄,我倆調入京中做官都有五年了。自從當年我考過明經,被征調去西域做了散官,你我大概還通了兩年多的信。后來我又是頗多周折,咱們便斷了聯系,如今你我都已是足足八年未見了,伯威他可還比我更早一年離開河東呢!”
趙千羽笑了一下,眼中卻是有些茫然,似乎也未曾想到,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離開河東家鄉八年之久了。
“墨辰兄,自從為官以后,我這九年幾乎都不曾被人再叫過表字了。”韓安國面露凄苦。
“頭幾年官職低微,大多被直呼姓名。后來回到京中,不是叫我員外郎就是叫我韓大人,其實早都習慣了,可今日被墨辰兄這么一喊,發現還是這樣最是親切不過。”
“韓大哥,柳大哥,我還是更喜歡這么稱呼你們,就像咱們當年跟隨先生讀書時一樣!”趙千羽年紀最小,讀書的時候,因身體瘦弱,時常被人欺負,一直是兩位哥哥如兄長般護著自己,他對此自是銘記于心。
為兩位兄長斟滿酒杯,“感謝當年兩位哥哥對我庇護照顧之情,”
聊著當年之事,三人漸漸的也打開了話匣子,聊起了這些年各自的經歷。
“原來柳兄你當年竟是進了河東軍中,難怪之后就沒了你的消息。”韓安國似是有些喝多了,臉龐上泛起了微紅。
“當年先皇主下旨,征調我從膠南道回京做官,于是舉家也就隨著搬來了京畿道。當時,我路過河東的時候,還曾特意去了一次你家中,可惜當時你家門緊閉,我便沒能尋到你。”
“恩,想來是我當時已在軍中了。”柳阡夜說道,“后來我回家之后,看到先生的墓被人重新修繕過,應該是伯威你做的吧。”
“是啊,先生辭世而去的時候,我已遠在膠南,回來之后自然是想著要祭奠先生一番。”
“韓大哥,咱們都忘了要跟柳大哥說正事了。”趙千羽酒量倒是稍好些,眼見幾人一直回憶過去,猛然想起今天是有事情要跟柳阡夜說的。
“對對對,柳大哥,小弟這次也是偶然聽說的,你聽我跟你說啊,有一件天大的好事,恐怕要發生在你身上了!”韓安國到底是久在官場,遇到故人,雖一時貪杯了些,可經韓千羽一提醒,酒瞬間便醒了大半。
“小二,醒酒湯。”柳阡夜見他神態嚴肅,又是關于自己,連忙喚來店小二。
待三人紛紛飲過醒酒湯,韓安國低聲道:“墨辰兄,你的才學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的很。而且今年科舉很特殊,依我看來,你今年考取進士幾乎十拿九穩,甚至有機會力壓眾人,拔得頭籌!”
柳阡夜聞言,身軀一震,驚呼道:“什么!”
“柳大哥,實不相瞞,我二人如今算是禮親王的人。咱們這位王爺如今監國輔政已逾四年,期間他平內亂、整內閣,功蓋當世。親王殿下素來胸有大志,自他監國以來,凡事親力親為、事必躬親,可他卻一直有一個煩惱,那便是苦于內閣中無人可用。”
韓安國接著道:“這幾年來,其實我二人早有向親王殿下數次提及過你的才名,親王殿下也非常賞識你的才華。只是近五年,皇朝變故頗多,便是科舉也停了五年之久,而我們又同你失去了聯系,這才無法與你言明。”
“親王殿下其實也十分遺憾不能得到墨辰兄你的輔佐來治理國家。時至今日,我二人聽說你果然參加了這一次的科舉,便急忙過來找你,希望你能有所準備。”韓安國道。
柳阡夜有些疑惑,“二位賢弟是何意?”
趙千羽在一旁解釋道:“柳大哥,其實很簡單,如今朝堂之上,官員派系林立。其中有兩派聲勢最大,一派自是以親王為首,尋求改革,想要中興大唐,重振帝國皇室威嚴。另一派則以隨國公為首,反對改革,極力打壓文臣,代表了大多數武將門閥的利益。”
“隨國公,可是當年那逼得先生退出京師,含恨而終之人?”柳阡夜聞言問道。
“對,就是那位隨國公楊涉,世襲上柱國,楊家的族長,同時他也是隴右勛貴世家的標志性人物。”
“先生當年便是謀求改革,結果受到這位隨國公的大力阻撓,甚至就連先生的獨子,雖不是出自他的授意,卻極有可能也是被隨國公手下人暗害而死。甚至就連崇明太子當年離奇暴斃,據說也跟他們隴右武將門閥脫不開關系。”
“先生前半生的心血,一半在于自己的孩子孔大將軍,一半便在于崇明太子,那也是我孔圣一脈當年對于皇朝改革最后的希望所在。結果遭此重創的先生,當年備受打擊,只得黯然退出內閣,離開京師。”趙千羽點了點頭。
“隨著先生當年離京,內閣之中,我儒脈子弟便再無一席之地。”柳阡夜嘆了口氣,“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先生的時候,還以為他是個老乞丐呢,誰能想到先生竟是大名鼎鼎的孔相。”
韓安國飲了一杯酒:“是啊,誰能想到堂堂一國閣老,孔圣儒脈最后的一位圣人當年居然會淪落至那般境地啊!”
“柳大哥,我和韓大哥只是先生的記名弟子,而你可是親傳啊。我記得當年先生可是說過,你有著不亞于孔淵師兄和崇明太子的大才。”
“可能你自己都不清楚,即便過了近二十年,如今提到當年孔淵師兄的刻苦勤學,長安城中知道的人都依然佩服的很。”
“而崇明太子,十五歲被封為太子,短短兩年就代替老皇主處理軍國大事。崇明太子文武雙全,被譽為當年帝國十秀之首,甚至有人暗暗將他同武皇帝當年天縱之才相提并論。”
“是啊,只可惜,天妒英才,先生早年唯二的兩個得意弟子竟接連喪命,也讓先生徹底對改革我大唐內政失去了信心,頹然退出長安,流落江湖。”趙千羽也眼神迷離,似是在追憶已經逝去的時光。
“當年我們三個也是幸運,誰能想到一個衣衫襤褸、住在破廟里的老乞丐,竟然就是天下讀書人曾視為楷模的孔明先生啊!”
“記得那時候,我們都還是河東書院名不傳經傳的普通學子。我雖有神童之名,卻無一精通,當時的人甚至說我早晚江郎才盡。”
“那時候的伯威好像一直在攻讀史科,無病則是因為身體原因被家里責令攻讀藥科。結果咱們三人,無論如何努力,在書院內都是榜上無名。直到先生那日,不知為何,突然開始教導起我們來。”
柳阡夜看著趙千羽:“我都忘了當時先生說你什么,反正自那以后,你在禮科上的進步可謂一日千里。同樣的,還有伯威賢弟,在數科上的天賦也遠勝常人,短短兩年你二人就考過科舉,外派做官了,記得當時書院里的人都驚呆了。”
韓安國、趙千羽相視一笑:“然而先生卻是說過,我二人最多不過是執掌六部之才,而你柳大哥,先生當時說的可是,不亞孔淵、崇明,還把你收做了關門弟子,當時我們可是羨慕的很。”
聊著天,柳阡夜的心思也不由得飄向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那時候柳阡夜已經十二歲,在河東書院學習已有三年,他當時也已經考了三次進士。
然而即便每個人都知道中進士很難,但對于九歲便過了童子試的柳阡夜來說,三年未中卻反而成了他的負擔。每每在書院之中,他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年少成名、名不副實、江郎才盡。
不知是出于嫉妒還是苛責,又或者是單純的幸災樂禍,沒有人想過,他們的言語對一個稚童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那時候孤僻的柳阡夜,他唯二的兩個朋友就是剛剛進入書院不久的韓安國和趙千羽。
韓安國所在的家族根基是在河西,而他這一支卻獨自飄落在河東郡。趙千羽則是來自長安的貴族子弟,然而他父親早亡,孤兒寡母在長安生活很是艱難,于是便回到了母家所在的河東郡。兩人家中在當時也算殷實的很,于是就將兩個孩子送去了書院。
書院中的士子從十幾歲到四十多歲不等,可無論是多大年紀的,他們都不大愿意去招惹兩個動不動就愛哭鼻子的九歲稚童。只有柳阡夜不一樣,久而久之,他們三個便成了很好的玩伴。
阡夜那時候常常會找時間給郡城破廟中的乞丐們準備吃食,后來這就成為了三個小玩伴每日必備的功課。他們年紀尚幼,也是愛聽那些來自各地的乞丐們討論諸多的奇聞異事,久而久之,三個孩子和一群乞丐竟是越來越熟絡。
后來,破廟里不知何時起就又多了個衣衫破爛的白胡子老頭。每每看到這三個孩子為乞丐們施舍食物,他都冷哼一句:“豈可食嗟來之食!”然后就寧可餓著。
三個小家伙本以為是自己準備的吃食不合這位老人家的胃口。后來還專門為他準備了香噴噴的肉包子,一聞就流口水的燒雞,可惜等來的都只有那么頑固倔強的一句話。
“吾不食嗟來之食!”
直到后來,柳阡夜在讀古禮書籍的時候,才知道嗟來之食是什么意思。于是某一日,他恭恭敬敬的,用盤子托著,用雙手恭恭敬敬的將吃食承給老乞丐,嘴上還說著:“請老人家用食!”
結果這一次,那老乞丐居然喜笑顏開,一把搶走了燒雞,還笑哈哈的又瘋又跑:“孺子可教,嘿嘿嘿,淵兒戰死了,唔哈哈哈哈,崇明去哪里了?哎呀呀,孺子可教呀,都死啦,都死啦…… ”
柳阡夜也不害怕,只是越發可憐他,他看的出來這個老乞丐同別的乞丐不一樣,雖然衣衫破爛,但眉宇之間流露出的那種神情,竟是同他書院的教習們一般無二,甚至神態之中的威嚴還要更勝一籌。
就這樣的,時間久了,老乞丐跟三個孩子常常一起玩鬧,雖然他也會經常說一些瘋瘋癲癲的話。但三個孩子看的書中,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居然一念出來,老乞丐都能講解給他們聽,而且比之書院的先生所講更為通俗易懂,
逐漸的,城東破寺廟反倒成了三個孩子的“河東書院 ” ,至于真正的書院反倒成了他們的客棧,每每還在書院廚房里偷拿鮮美的吃食給時瘋時不瘋的老乞丐。
就這樣,過了大概半年多的時間,柳阡夜又一次科考進士,結果滿懷希望的他再次鎩羽而歸。
那一年,年僅十四歲的柳阡夜寫的策論便已經針砭時弊,提出要強大皇朝,必須加強中央集權,弱武興文,削減武將門閥和官員的私軍數量。
柳阡夜的那些策論不可謂不精彩,不可謂不精辟。然而當年孔先生從內閣辭官之后,武將世家早已將內閣十席盡數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尚書省主持的科舉,真正的進士選拔決定權也一直在內閣成員手中。
當看到一個十四歲的河東士子如此鞭辟入里的興國之策。鼠目寸光的武將世家集團看到的,僅僅是自己的利益將會倍受沖擊,而非對皇朝長治久安的深遠影響,于是果斷讓其“名落孫山 ” 。
然而少年柳阡夜并不知道這些,他一直以為自己才學不夠,反而越發刻苦,對于諸子百家的知識,盡數去涉獵鉆研。
直到有一日,他暗暗為古書中的一句話所贊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學派的思想,但他深深為這一句話折服。他開始努力的去尋找關于這一學派的書籍,可他遍尋書院,卻找不到一本介紹關于“儒 ”這門學派的書籍,仿佛這門學派在盛唐皇朝已經徹底消失掉了一樣。
想起了老乞丐雖然瘋瘋癲癲,似乎卻是很博學的樣子。于是他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對著老乞丐吟誦起這句話!
結果他卻沒想到,平日里人畜無害的老乞丐竟是如同真的瘋了一般,兩只瘦弱的手竟如同蒼鷹之爪版狠狠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甚至就連他的聲音也不復往日的溫和,而是仿佛帶著深仇大恨般,瞪著泛著血絲的眸子,嘶啞著問道:“你怎么知道這句話,你是什么人?”
可不待柳阡夜回答,老乞丐就迅速收回了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一邊用力撕扯著自己灰白的頭發,一邊又痛苦的喊叫著:“啊!我是誰!”
“我是誰!”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來!”
“我是誰啊!啊啊啊啊啊! ”
……
老乞丐痛苦的在地上翻滾著,也是把柳阡夜嚇得夠嗆,見老乞丐最后居然痛的暈了過去,他連忙跑過去查看他的情況。見他尚有氣息,柳阡夜心里也是頓時松了一口氣,匆匆跑到附近醫館去尋找郎中。
不多時,在郎中施針用藥之后,老乞丐悠悠醒轉。而醒過來的老乞丐,雖然依舊虛弱的很,但兩眼之中卻再不像以往那般渾濁。他整個人的氣質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就如同一顆浩然大日般,哪怕是日薄西山,也依然擋不住身上的萬丈光芒。
老人緊緊地握住柳阡夜的手,看著面容雖然稚嫩但眉宇間卻盡顯堅毅神情的柳阡夜,聲音微微顫抖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柳阡夜雖然不懂,但也隨著老人背誦這句自己特別喜歡的話。
然而,老人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話深深地觸動到了小小的柳阡夜。
“文脈衰微,儒道艱難,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雖不能至,心向往!”
“雖不能至,心向往!”柳阡夜不斷的重復這句話,心里積攢了許久的憤懣竟是一掃而空。
他少年得意,心里的驕傲從來不低,因為驕傲,柳阡夜早就暗暗立誓要讓那些譏諷他的人看到他可以考上進士,盡忠報國。
可哪怕他看了那么多的書,學了那么多的知識、道理,這般刻苦的他還是考不上進士,少年心性的他也不由得開始質疑起自己,畢竟單純的他又怎么知道人心難測。
然而此刻老人所說的一句,“雖不能至,心向往!”卻讓他茅塞頓開,有些事情的結果其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愿意用一生去學習、鉆研。
等到自己有了機會施展才華,那便治國平天下,如若始終等不到機會,那便正心、立意、修身、齊家,鉆研學問就好了。
恢復了記憶、已不再渾渾噩噩的老人,身體在三個孩子的陪伴之下日漸康復,家境殷實的趙千羽還特意為老人做了新衣服。
日子久了,老人對三個孩子的脾氣秉性其實都十分滿意,柳阡夜自不必說,無論是天資還是心性都是上上之選,就是另外兩個孩子也有著自己獨到的天賦。
有一日,兩個孩子又來探望老人,發現經常倚靠在破廟佛像旁的老人居然在站著,似乎在等待他們。
見到三個孩子過來,老人一反常態的問他們:“娃娃們,可愿隨老夫學習,或許你們不知道老夫是誰,我也并不打算告訴你們。甚至我能教你們的也不會特別多,但老夫愿意傾自己一生所學教給你們一些當世書籍已不再記載的學問,你們可愿?”
三個孩子自是知道老人神秘又博學的很,又都是好學的年紀,都是一口答應。
“那你們三個以后就都是老夫的記名弟子了。不用拘泥于虛禮,怎么稱呼我都不要緊,倒是你們幾個小娃娃都跟我說一說,你們都叫什么呀?”
“弟子柳阡夜,年十五,河東解縣三柳村人士,見過先生。”柳阡夜稍大一些,急忙答道。
“弟子韓安國,今年十三歲,見過先生。”
“弟子趙千羽,剛過十二歲,見過先生。”
兩個小屁孩跟著柳阡夜有樣學樣,也急忙躬身施禮。
“好,既然你們稱我一聲先生,我就必定用心教導你們。不同于書院的先生,我不會比他們更嚴苛,但我教給你們的,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研習。我儒家一脈,凋零至極,可我儒家傳承,絕不會斷!”
春去秋來,五年過去了。柳阡夜更是被老人收為了親傳的關門弟子,就連兩個小拖油瓶也是長成了翩翩公子。
在柳阡夜及冠那年,老人還給三個學生,分別取了表字。
柳阡夜,字慕辰,老人希冀著承載了自己后半生心血的弟子可以守得云開見月明,盡忠報國,扶大廈將傾,一展才華和平生抱負。
韓安國,字伯威,老人則是希望他可以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立身正直威武。
趙千羽,字無病,對于小弟子,老人則是單純的希望這個身體瘦弱但卻滿懷純真的少年可以一輩子都無災無病。這也承載著老人對這亂世最后的希冀,希望人人可以平安喜樂,現世安穩。
后來,幾個弟子又各有境遇。兩個小弟子通過科舉入仕為官后,遷居他鄉。而繼承了自己衣缽和一生所學的柳阡夜也迫于無奈從軍而去。臨行之際,老人還不停的叮囑自己這個郁郁不得志的小弟子。
“孩子,自己的路,終是要自己去走!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哪怕世道滄桑,只要心懷正義,那就做你自己認為對的事吧!記住,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就在柳阡夜入河東軍不久,老人便駕鶴西去。而柳阡夜為老人料理了喪事之后,剛一回到河東軍,滿懷悲痛的他就一病不起。
待他病好之后,七節度使聯盟大勢已成,柳阡夜雖有心阻止河東節度使,卻又想到自己畢竟人微言輕。而且究其本心,他也更希望皇庭可以破危局,如何能為幾個野心勃勃的節度使所容。
而當他發現七個節度使的聯盟其實脆弱不堪,幾人皆是各懷心思,甚至還有人在暗中離間他們的時候。柳阡夜不僅沒有提醒河東節度使,反而推波助瀾,讓幾人之間嫌隙越來越大 ,一力將七節度使聯盟之勢徹底瓦解,將落雁山的逼宮大戰徹底扭轉成了一場亂戰。
思慮著韓安國兩人的話,柳阡夜心想,或許自己苦苦等待的報國良機終于來了。
禮親王監國輔政,柳阡夜也早有耳聞,然而在他看來,禮親王志大才疏,當年鎮壓叛亂的不當之舉更是使得他的威望在民間和軍中都是大減。
如今他雖極力打壓隴右的昔日勛貴門閥,可他依賴的卻是安西新興武將世家的支持,實際上根本就是換湯不換藥。安家父子野心勃勃,李崇德想要利用他們來制衡隨國公,卻又不知自己其實何嘗不是也在被他們利用。
然而他如今掌握著內閣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柳阡夜心知自己若想一展生平所學,無論如何也繞不開這個人。何況自己兩個少時好友,如今也早成為禮親王的親信。同時,河東一系的官員如今更是唯禮親王馬首是瞻,只要自己想要入仕,必然被打上禮親王的烙印,那甚至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柳阡夜想了想家中幼子,又想了想授業恩師,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那就請兩位賢弟同親王殿下多為我美言幾句嘍。柳某若能入仕為官,必當為親王殿下分憂,盡忠報國,為圣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韓安國,趙千羽兩人聞言一聽,自是大喜。如今禮親王看似風光無限、虎虎生威,實則內憂外患、寸步難行!然而若是有了柳阡夜的投靠,那便不一樣了。柳阡夜雖是龍潛在淵,十多年來都郁郁不得志,可他的才華,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絕對的治世能臣。
三人交杯換盞,又是聊了許久,這才盡歡而散。
將柳阡夜送回客棧,韓安國兩人便連夜趕去親王府去向李崇德復命,為親王招攬到了一位真正有著大才學的人,可謂大功一件。
只是連韓安國兩人都不知道的是,禮親王對柳阡夜忌憚其實更多于重視。至于原因,禮親王是崇明太子的幼弟,可兩人卻并非一母同胞,而前皇主李崇文跟他卻都是鄭貴妃所生,。
而且別看李崇德現在同隨國公水火不容,他在未監國之前可是同隴右的勛貴門閥交往密切的很。
追溯時光到三十年前,無論是崇明還是孔淵,都是孔相的門生,而他們一向更重用寒門子弟,而極力打壓武將門閥。時人甚至都可以預見到,一旦崇明太子登基,那么長安局勢必將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隴右勛貴集團又豈會沒有危機感?
可隨著孔淵這位十六衛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神策大將軍在江南道遇襲戰沒,崇明太子也在此后不久便暴斃而亡,當年的太子黨竟然一夜之間便土崩瓦解,就連身為太子太傅、內閣首輔的孔閣老也因此神志失常,黯然離開長安。
這其中種種陰謀,即便沒法拿到明處來說,可誰人不知,絕對同那些隴右勛貴脫不開干系。而這位當年還名不見經傳的禮親王李崇德,在其中是否也曾扮演了極為關鍵的角色,就更不為人所知了。
而他的六哥,也就是先皇主李崇文,雖才華不及崇明太子,但其繼位以來,隱忍多年尚且活的好好的,卻為何偏偏在勵精圖治,親手引發了七節度使落雁山一戰,在極大的削弱了各藩鎮封疆大吏的囂張氣焰后,僅僅三年便在皇宮之中暴斃而亡,也難免引人遐想。
要知道李崇文死時的癥狀都同當年的崇明太子一般無二。
而在長安城中,其實關于禮親王弒兄占嫂的傳聞也一直都沒有停過,甚至有人還懷疑如今的幼皇主,就是禮親王自己的親生兒子。
心懷鬼胎,便難以義正言辭,心中有愧,便難堵世間悠悠重口,
崇明太子之事,李崇德雖非謀劃之人,可卻也不能說與他毫無關系。至于他當年究竟做了什么,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而囿于對孔閣老當年威勢的畏懼,他也一直擔心老家伙是否會暗中查出什么當年的隱秘之事。
不過他也是太過高估柳阡夜的老師了,歷來樹倒猢猻散,何況老人一生孤高,從不結黨,在自己獨子和崇明太子死后,老人被刺激的心智失常又哪里是做得假的!
許多事情,只不過都是他李崇德一廂情愿地認為是老人在隱忍圖謀,其實之時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
而自從在無意中得知,自己手下的韓安國和趙千羽兩人,竟都是孔閣老晚年所收的弟子之后,他更是一度后怕。可當他發現,二人似乎對于當年教導他們的老人是什么人,根本知之不深后,方才又長舒一口氣。
然而他終究還是不放心,還是派出了心腹手下秘密查探,結果他竟發現當年孔閣老還有另一個弟子流落在外,如今卻不知所蹤。
這幾年來,他始終都擔心柳阡夜其實是孔閣老留下的暗棋,生怕他查出往事的真相。
可他卻不想,舊事都過去那么多年,即便柳阡夜真的是老人所布下的后手,又如何能撼動如今已貴為一國監國輔政親王的他的地位。說起來,不過是心懷鬼胎、庸人自擾罷了!
李崇德是一個十分虛偽擰巴的人,明明心性是睚眥必報卻偏偏裝作心胸寬廣,明明貪戀權勢又裝作高風亮節。而現在同隴右的武將門閥已徹底決裂的親王殿下,雖然有些怕但又很是希望柳阡夜這樣的人能夠為他所用,可要是用柳阡夜,他自己又十分的不放心……
于是懷著異常復雜的心情,在禮親王多方運作之下,柳阡夜十年寒窗,終于一舉奪魁,成為了今年的狀元。
只不過柳阡夜自己卻是羞愧的很,自己考取狀元,靠的居然不是真才實學,雖然自己也認為自己卻有經世之才,可終究還是覺得臊得慌,自認為這是天下讀書人莫大的悲哀。
一時之間,既喜也悲,柳阡夜在登科奪魁后百感交集,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