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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云山城中

  • 承唐
  • 予我
  • 11561字
  • 2020-09-12 22:42:01

馬山岳匆匆趕到城門口,離得老遠他就一眼認出那個風塵仆仆且衣著破舊的瘦削青年正是自己六年沒見的柴河。

見幾個守城兵士想要動武,馬山岳連忙大吼一聲:“全給我住手!”

語罷,他便匆匆跑到柴河面前,異常激動地單膝跪地?!吧賹④姡铱伤阏业侥懔?!末將馬山岳參見少將軍!”

在場的士兵,全愣住了,就連柴河的兩位結拜兄長也目瞪口呆。他們雖知這位八弟有個義父曾死于當年七節度使之戰,可卻不知道柴河竟然是前幽州節度使馬涼城的義子。

而這些守城的士兵,雖然早對這位足智多謀的少將軍有所耳聞,但幽州遭逢巨變,各城敗兵皆匯聚于云山城,其中認識他的,還真不多。

柴河,本是平原道人,在他十歲的時候,平原道遭遇過一次戰亂。他們那個小鄉村當時被流寇洗劫一空,全村上下全都慘遭屠戮,只有在茅房中的他躲過了一劫。

在尋常十歲的孩子還在父母膝下玩樂的時候,他卻成了無父無母的一個小乞兒。

突逢大難的他傷心欲絕,簡直都要嚇傻了。木訥寡言的父親,溫柔善良的母親,轉眼之間,村子里熟悉的所有人就都變成了冷冰冰的尸體。

小柴河整整哭了一天,哭干了眼淚,也哭沒了力氣,然后就趴在母親懷里昏睡了過去。等到他再次醒來,依然身處尸山血海中,只是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味中,卻已開始夾雜著縷縷尸臭味。

小柴河知道一切不是夢,擦干了嘴角的淚痕,他先是跑去灶臺,找來了一點吃食,那是母親經常會特意為他準備的烤土豆 。

小柴河吃的很用心,這一次,竟是連一點碎渣都沒有掉下來。因為他知道,以后再也沒有人會替他抹凈臟兮兮的嘴角,又笑盈盈的把他摟在懷里了。

“小石頭,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母親不在的時候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母親擔心哦!”這本是父親每次外出前,都經常會跟他說的話,父親在他眼里也一直是最頂天立地的男子。可這一次,男子漢倒下了,那最尋常的話,自己也再聽不到了。

那個叫做柴猛的樸實漢子,剛一離開村子就遇見了那群惡魔,可他無所畏懼。世代軍戶的他,太知道一只失去了紀律的軍隊就是一群真正的流寇。

于是他一個人就那般偉岸、那般堅定地立在了村口,或許是因為身后有著自己的妻兒,已是懦弱了大一輩子的他,這一次竟是反常的寸步未讓 。

而手里握著的,仿佛也不再是一把用來挑貨物的扁擔 ,他就握著扁擔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個橫刀立馬,淵渟岳峙的孤勇英雄。

他從不怕死,他只是有些擔憂,全村老幼這一次恐怕要兇多吉少了。

可他不能再逃了,當年同村一起參軍的虎子和阿森可都在看著自己呢,這一年沒有理由再逃了。

更何況,自己的兒子也在看著自己,頂天立地,他要讓他知道真正的漢子就該頂天立地!

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沖鋒!向前,再向前!哪怕是死,也要倒在向前的路上。

只他一個人,可嘴中那凄厲地嚎叫出千軍萬馬般的氣勢?!吧癫?,沖鋒!”恍惚間,柴猛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跟隨神策大將軍征戰四方的日子。

哪怕是一對六十四又如何,神策軍沒有孬種,柴猛雖死不悔!只是他有些擔心,自己抵擋的時間終究還是太短了,也不知妻兒是否有機會逃走,更不知村民們是否已經收到了消息,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身下汩汩流淌地一地鮮血,仿佛也帶走了自己一身的力氣,真有些不甘心??!

柴河雖然殺掉了兩個流寇,可卻沒有注意到,他先前囑托回村報信的小六子,竟早已被那個番人模樣的流寇首領一箭射中了后心,釘死在了村口的大槐樹上。

柴猛身中數刀,不甘心地癱軟在地上,他此刻還在喃喃自語:“神策軍的兄弟們,柴猛歸隊了!小石頭,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你的母親啊……”

當柴河在村口找到了父親那不成樣子的尸體時,他已經哭干了眼淚。雖是沒有看到父親英勇戰斗的身姿,可柴河知道自己的爹爹即便是死,他的手里還牢牢握著那一根精鐵扁擔,他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拖著疲憊瘦小的身體,柴河十分費力地把父母的尸體安葬在了村旁的小河邊,隨后則是一把火點燃了柴家村。

他費力的拖著父親留下的鐵扁擔,開始四處流浪。他會好好活下去,帶著全村一百三十二口人的命一起活下去。

畢竟,活著才能報仇!

仇恨這種東西,讓人強大和堅強之余 ,也會讓人盲目而瘋狂。

小柴河甚至不知道兇手是誰,他只是在一具尸體的甲胄上曾找到了“安西 ”的字樣。

順著這唯一的線索,他離開了村子,光著小腳丫,便也走進了這浩大的江湖。

十歲的他乞討過、也做過學徒,后來還跟著一個老先生做了大半年的書童,他瘋狂的汲取著所有自己能夠接觸到的知識。

而老先生見他聰慧好學,后來更是十分。專心的教導他,哪怕不是十分理解,可小柴河也一直有認真地去學那些學問,盡管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否有用,是否能夠幫助他報仇,可萬一呢?

柴河那時候還會時常聽到老頭子感慨:“文脈的希望或許未必在寒門,可人間的希望在!所謂世家大族,呵呵,不知所謂,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十五歲那年,這位老先生突然得了一場重病,直接就死了。

臨死之前,他曾把小柴河叫到身邊來,對他說:“小家伙,你心心念念的安西,若是我所料不差?應當是安西都護府或是安西節度使麾下,兩者略有區別?!?

“咳咳咳……” 又是一陣痛咳之聲,老人撐著力氣接著說起來,“但無論是哪個,都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亂世將臨,孩子,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一生順遂好好活下去,遠離那些朝堂之事,一輩子做一個江湖野人就好!這人那,能夠好好活著,便比什么都好?!?

語罷,這老頭暢快一笑,便駕鶴西去。

安葬了老人以后,柴河又只得開始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活。僅僅短短兩年,他的足跡竟是遍布了皇朝北方大大小小七八個州郡。

他販賣著各地的小商品,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惜他始終不曾追查到當年事情的一切,直到他偶然間來到幽州 。

這里同北方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一樣,用柴河自己的話來說,這里充斥著麻木、冰冷和怪異的氣息。包括這里的居民,似乎比之皇朝的其他的道府也少一些。這里的居民似乎總是處在一種疲憊和不安的狀態下,直到后來柴河才知道,幽州居民大都是一些軍戶、異族以及罪民的后裔。

所謂軍戶,就是指要世代服兵役的家庭,而罪民后裔則是那些祖上犯了滔天重罪之人。皇朝法度外寬而嚴,往往不設死罪,可若是祖先獲重罪,往往會令全家蒙難且永世不得翻身。在幽州的異族則是以被唐軍征服的高麗三族和蠻族人為主。

在大唐,如果有人犯了罪,那么就會導致全家族地位的下降。哪怕是權貴之家,也會因此名聲受損,至于平民,罪人的家人也會往往備受歧視。所以很多家族都會在族人犯罪之后,將其逐出家譜,或者干脆舉家遷徙到偏遠的地方,幽州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除此之外,幽州還居住著許許多多的異族之人,有百多年前被鎮壓的相貌兇惡丑陋、體型強壯的蠻人,也有長相同唐人相似,皮膚卻更加白皙的高句麗人,他們被鎮壓奴役的歷史比之蠻人還要更加久些。

柴河并不太喜歡這里,他覺得這里太過壓抑。整個幽州給他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籠,不禁囚禁著異族和罪民刑徒,也囚禁著唐人自己,這里同皇朝格格不入。

而當他想要去向更北方,去尋找白山人做生意的時候,他遇到了馬匪。柴河當時年紀輕輕、武藝平平,所以不僅貨物被劫掠一空,自己也因反抗而被擒獲。

柴河平生最恨劫匪流寇,在他眼里,父母和全村老幼就是死在這些人手里的。同樣的,他也很怨恨皇朝天子,不能使天下承平,反而讓百姓流離失所,無法安居樂業,這種皇主,要之何用。!

他自是拼了命的反抗,甚至還一口咬掉了一個匪徒的耳朵。而就在那匪徒因此勃然大怒,想要一刀殺了他的時候,正逢馬涼城率軍巡視奔雷城而歸。馬涼城身為幽州節度使,自是容不得馬匪傷人,于是就順手救下了他。

馬涼城在聽聞柴河的經歷后,十分感慨,他見柴河機靈,就想把他留在身邊做親衛。柴河一開始自是不愿意,他是真的不喜歡幽州這個氣氛壓抑的地方。

然而,馬涼城在幽州那可是說一不二的主,哪里管他的想法。于是馬涼城就把這個倔強的少年一直帶在了身邊,從州府到軍營、從礦山到邊城,讓柴河見識到了許多幽州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

漸漸地,柴河了解到了許多皇朝繁華之下的陰暗面?;食院<{百川,包容百國千族而鴛鴦自身??蓪嶋H上,卻并不是所有的異族在大唐都已被徹底接受。還有許多民族,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是一直處在皇朝的奴役之下的。

原來盛唐繁華之下,每個地方的人們,都在經歷著各自的無奈。柴河開始安心的待在幽州軍的大營之中,他逐漸開始喜歡上這里,他也慢慢改變了自己對軍隊的偏見。

固然依然滿懷對“安西”流寇的滿腔憤恨,柴河在馬涼城的影響下,也喜歡上了這些嚴肅認真的幽州邊軍。他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親的頂天立地,也看到了戰兵的榮耀!

也許是體內一直流淌著大唐軍人英勇無畏的血脈吧,柴河雖然起步較晚,但從小流落江湖的他,最不怕的就是吃苦。柴河在軍營里汲取著一切可以學習的知識,和老將軍學兵書戰陣,和馬涼城的親兵護衛學殺人技法。

他也很喜歡下到礦坑之中,去和那些看似粗魯,實則簡單的蠻族人聊天,他甚至學會了蠻人的語言,也漸漸贏得了蠻族人的好感。

柴河和普通的唐人不一樣,他心里總想著,蠻人不該一直被這樣奴役。若是以后自己有能力,一定要讓他們也去自由的去到著浩然天下的每個地方,而不是終日同山石鐵水為伴。

馬涼城越來越喜歡這個寡言聰慧的少年,后來干脆把他收做義子,不過柴河堅持著自己家仇未報便不改姓,要等到自己報了全村之仇再說。

馬涼城也由著他,畢竟他自己也是寒門出身,對于血脈繼承這些,并不似世家豪族那般看重。

馬涼城戎馬半生三十多年,才硬生生靠著軍功和資歷熬成了幽州節度使??梢矁H僅只能是在幽州了,節度使節鉞一方,算是封疆大吏,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差。

可這也要看是哪一道的節度使,幽州可不同于朝廷其他各道,這里不僅居民少,而且族群眾多,不好管理也就罷了;可不重農業,不事農桑,引發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身為皇朝北疆屏障的幽州,十分窮困,毫無油水……

從前作為北方門戶,因為要防備大漠狼騎,皇朝對幽州也算重視,兵部和戶部更是會給予其大量幫助和支持,不時地便會為幽州補充大量的兵員和糧食。

那時候的幽州軍可謂是盔明甲亮,人才輩出,在每五年一次的諸軍大比中往往有年輕將領力壓群雄,一鳴驚人。

在幽州軍鼎盛時期,每一次長安城開武科,無數的年輕俊杰都擠破腦袋想要來到幽州建功立業。

可近些年來,狼騎王庭不知何故竟然轉移到了西大漠,以至于幽州無仗可打。軍功拿不到,而本就也沒有什么油水的幽州軍,在此以后便徹底被所有人放棄了。

漸漸地,幽州也就從一個邊陲重鎮淪為了皇庭北方一個最為可有可無的道府。后來皇朝更是把幽州這號稱“一州即一道 ”的幽州道的道臺都給撤掉了,僅僅只保留了幽州節度使,總管全境軍政之權。

如果說別的道府設節度使總攬大權,節度一方是無上的榮耀,可對于幽州道而言,卻意味著朝廷已經徹底放棄了對這方區域的直接管轄。

潛臺詞無非就是,朝廷不再提供糧食,不再提供軍械,不再提供物資,你們以后自給自足!

對了,盡管這樣,幽州還需每年向各地輸送大量的鐵器,一代軍事重鎮就這樣沒落成了一個巨型的礦場。

幽州軍失去了年輕血液的注入,再加上這邊的氣候寒冷,土地貧瘠,并不適宜種植糧食和各種作物。

于是僅僅兩代下來,缺衣少食的幽州軍就衰弱糜爛的不成樣子,甚至有一些士兵直接脫離了軍隊,跑去遼東或者逃跑至西幽州做了馬匪。

馬涼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雖貴為節度使節,節鉞一方,可他既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又不能讓同袍盡忠職守,痛感自己無能。

于是為了維持軍心,他經常親力親為,更是鼓勵全州進行生產,還常常會帶令親衛巡防幽州邊境,剿匪撫邊。可他做的這些,根本無法改變幽州繼續衰弱的大勢,畢竟從根本上,幽州已為皇朝所棄。

于是他這才在幾年前鋌而走險,同幾大節度使聯合,率軍奔赴千里去往落雁山。其實不為別的,他就是為了讓幽州大好兒郎,可以活的更好一點。

他也不曾想過要造反還是怎樣,他想的簡單,挾天子以令諸侯,為自家的幽州多要一些糧食。可也僅僅是他自己想的很簡單,其他幾大節度使卻各懷心思,野心勃勃的他們想要的,可不是更多的利益,而是要把天下局勢搞的更渾濁,以致日后代李自立、裂土為王。

在馬涼城死于七節度使之亂后,幽州的局勢變得更加岌岌可危,軍心潰散,便是人心惶惶亦不可終日。

其實當年,柴河在安葬了義父之后,本也想過要回返幽州,遵循他的遺命繼續掌控幽州軍??伤姂T了各種斗心勾角之后,對于權勢實在是充滿了厭倦。而且這路程也確實太遠了些,他沒有盤纏,又失了馬匹,若想要回返幽州,還需掩人耳目,怕是少說也需要大半年光景。

后來同幾位兄弟在三柳村安家之后,柴河更是安于這樣寧靜而平凡的生活。如果不是想要多賺些錢財,讓孩子們以后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可能他永遠都不會再回到幽州,這個7讓他又愛又恨的地方。

看著跪在自己身前,比之前些年更顯老邁的馬山岳,柴河一邊哽咽著一邊伸手把老人攙扶起來:“六叔!您快起來。”

馬山岳曾是馬涼城的親兵,更是他的族弟,所以他深知自己的哥哥對于柴河究竟寄予了怎樣的厚望。“小石頭,這么多年,你可讓六叔好找啊?!?

“六叔,義父他…… ”柴河看到馬山岳,不禁又想起自己曾在幽州軍中時的好多事情,更是想起了自己的義父。馬涼城軍務繁忙,就經常讓這位自己的族弟照顧柴河,柴河一身武藝,倒是有大半是他所授,因而兩人的感情自然也是十分深厚。

“孩子,別說了,別說了,我都知道!快,快,跟我回家?!瘪R山岳拉著柴河的手就往城主府走去。

“當年大戰之后,有幾個小家伙僥幸逃了回來,說將軍戰死,你也失蹤了!后來我派人去找,卻是只看到了你為將軍立的碑,便知道你一定沒死,只不過卻失去了蹤跡!”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回來。想要你來主持咱們這幽州軍的大局,可你卻始終杳無音信。我也知道,你小子怕是心死了,你要是鐵了心不想回來,沒人找得到你?!?

“六叔,我也想過要回來,可后來我成家了,還有了孩子,就…… ”柴河心里有愧,難得的竟是有些局促不安。

“六叔懂!我也年輕過,溫柔鄉是英雄冢,誰會放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不過,整日爾虞我詐、打打殺殺??闪暹€是得厚著老臉求求你,你得救救這幽州軍的數萬將士!”馬山岳又把蠻族反叛的事情跟柴河說了個大概。

“如今局勢這么糟糕,朝廷竟沒有任何詔令嗎?”柴河厲聲問道,隱約間竟有龍虎之勢,只是他自己可能都沒有發現。

“小石頭!我的少將軍,回來吧,幽州軍需要你!六叔若是再年輕個幾歲,倒也還能節制一二。如今幽州軍一盤散沙,正是需要你主持大局的時候?!瘪R山岳嘆了口氣。“而且,你也需要幽州軍,如果你還想報當年柴家村的滅村之仇的話?!?

此話一出,宛若一石激起千層浪。

“六叔,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一聽到父母之仇,柴河立時激動了起來。當年馬涼城沒少幫他查訪當年之事,可安西軍和安西都護府都遠在西域!

幽州軍雖在北方還有一定影響力,可在西方真的鞭長莫及 。時間久了,也查不出什么,柴河倒是漸漸放下了心思,可他也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仇恨。

“這也是這些年在尋找你的下落時,我偶然查到的!”

“當年皇主大壽,安西節度使之子安千緒率隊前往長安獻寶,曾與平越道節度使的使臣發生了一些口角,因而兩者便結了怨?!?

“在壽宴之后,安千緒便帶兵截殺平越道使臣,那使臣曾向平原節度使求救。平原節度使包游和平越節度使蒯狄本是同窗好友,就派兵為那平越使臣解了圍??蓻]想到安千緒卻因此對包游懷恨在心,竟然縱兵進入平原道行兇傷人。”馬山岳似是習慣性的又抓了抓自己稀疏的頭發。

“當年包括柴家村在內,足有七八個村子慘遭屠戮!如今安千緒子承父業,已貴為安西節度使,甚至還兼任著平羌節度使之職,你如果還想報仇,難道只憑一人單槍匹馬嗎?所以我說你也需要幽州軍,一個令行禁止,為你所用的幽州強軍?!?

“六叔,你容我想想!”柴河有些痛苦的癱坐在椅子上,久久未言。

全村一百多口人的慘狀,柴河如今依然歷歷在目!以前不知仇人是誰也就罷了,可如今知道了,這仇,我若不報,豈不是枉為人子!

看著柴河眼里逐漸升騰起的血色,馬山岳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告訴少主當年之事。他并不想昔日那個善良聰敏的孩子變成一個復仇的機器!

柴河自是需要時間去考慮并消化馬山岳告訴他的一切,而馬山岳也不急著他做決定,便給兄弟三人專門準備了一個院落,讓他們先休息,而他自己則是急匆匆的趕回了軍營。

鄭從龍、鄭從虎兩兄弟一進屋也不坐下,反倒是關上門后,就倚在門口處,一直盯著柴河看,把柴河看的心里直發慌。

“兩位哥哥,可不是小弟有意隱瞞,這個情況畢竟有些特殊?!辈窈佑行┬奶摚÷曊f道。

鄭從龍看他如此急促,反倒促狹一笑:“小八,你小子居然瞞了我們這么久。說回來,沒想到你居然是堂堂幽州節度使的螟蛉義子。而且聽剛剛那老頭的話,你如今可是幽州軍最有力的繼承者。說說吧,這么大的誘惑,當年你怎么就放棄了,反倒和我們幾個混在一起,甘心在一個小村子里窩了這么些年?”

“二哥,六叔剛剛說的固然不假,可莫說幽州了,幽州軍中的形勢都復雜的很,你真的覺得當年的我靠自己就能鎮住這八九萬人嗎?”柴河苦笑一聲。

“別看現在幽州軍在幽州三股勢力中稍顯弱勢,可軍中始終是派系林立。據我所知,當年軍中就有許多人暗中同遼東的幾股大馬匪交往的十分密切。不瞞你們說,我當年若是直接回幽州,想要繼承義父的位置,說不定早死在半路上了?!?

柴河自顧自的坐了下來,給兩位義兄各自倒了杯茶?!岸遥闹莓吘沟靥幤?,發展有限的很。我即便繼承義父遺志,將幽州盡數掌控在手,到最后,也不過就是如義父一般,將自己圈禁在這里一生罷了?!?

“八弟,當年軍中之事,咱們就不提了,咱們兄弟幾個都是軍中出來的,若不是受不得軍中那些齷齪事,咱大好男兒哪個不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编崗幕⒔舆^茶杯,也走到桌前坐下。

“可你自己家的仇怎的也從不曾與兄弟幾個提起,結拜之時,我們說過的,可是要一起福禍相依,快意恩仇的?!编崗幕⑵饺绽镌掚m不多,卻是幾兄弟中性情最沉穩的一個。

“三哥,當年我們幾個也算是朝不保夕,你我八人結義于危難,我本不該隱瞞??扇羰墙袢樟宀辉悦鞔耸?。單單憑借咱們八人,哪怕時至今日,我怕是都依然追查不到當年的兇手?!辈窈訐u了搖頭。

“而且這仇恨,我雖然不敢忘,但自從五年前咱們兄弟幾個的孩子出生后,我卻也開始將它看淡了。”柴河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一飲而盡。“好啦,二哥、三哥,咱們如今當務之急,還是要想想在這云山城到底該如何自處?。俊?

“除了老七,咱們幾人中,就只有八弟你識文斷字,而且你腦子轉的也快,你先說說你的看法。”鄭從龍兄弟二人,聽罷柴河所說,心知三人現在是人在屋檐下,也是面色嚴峻。

“二哥、三哥,幽州本就地處偏僻,雖說它曾是邊陲重鎮,扼守著北方的門戶足有百年之久。然而自從大漠狼騎的王庭西遷,也讓這曾經的北方重鎮失去了價值。而現如今這幽州更是局勢復雜的很,三股勢力已成鼎足之勢,其中幽州軍實力更是毫無疑問的最弱。不夸張的說,它現在就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柴河頓了頓,側身躺在了床榻之上,將右臂置于腦后,左手還不忘整了整身上有些破損的粗布麻衣。 “當然,幽州這方區域也不是全無好處?;食缃窬謩菰桨l動蕩,南疆叛亂,足有十數道被波及。而幽州卻是得天獨厚,便是天下大亂,只要守住云山城,亦可偏安一隅 ?!?

見鄭家兄弟聽的津津有味,柴河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如果可以經營好手中的幽州軍,一統全境而自立,那么幽州這一片區域相比于中原而言,就是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除了糧食,無論是兵甲器械還是戰馬兵員,幽州大都可以自給自足。只不過其中難度也是頗大,我料想沒有十數年的經營也很難做到!”

“自立?八弟,你的意思,如果我們將來保你入主幽州軍,你打算在統一幽州后,擁兵自立,脫離皇朝?”鄭從龍依然看起來十分鎮定,只是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內心顯然沒有那般平靜。

“二哥,不是我打算,而是不得不,你我心知肚明,李家對皇朝各道幾乎毫無掌控力。如今這浩然天下,說不定何時就要分崩離析,生靈涂炭。七哥之前不也說過,我們兄弟幾個,要么保著李家皇帝,要么自立更生,又或者就只有在亂世中再次成為別人的馬前卒?!辈窈右幌氲酱?,也有些心煩,接連喝了好幾杯水。

“而且,兩位哥哥,哪怕沒有幽州如今走這一遭,三柳村的清靜日子,我固然留戀,我們怕是也過不了多久了。距離皇朝兵部、戶部十年一度的聯合查民募兵還有不到三年的時間了?到時候,你我兄弟逃兵的身份必定會暴露,只怕若不趁早想辦法,各位嫂嫂和侄兒可都要因為我們而受到牽連。”

鄭從虎也是皺了皺眉頭:“咱們兄弟八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老八,咱們是不是該和大哥他們知會一聲,一起商量商量何去何從啊?”

“這樣吧,我畢竟如今身份有些不便,就先留在這邊,穩住六叔他們。你們倆就趕快回到三柳村,把情況跟大家說一下,好好商議商議,再做決定!”柴河思慮良久,應聲道。

“對了,尤其是七哥,他畢竟不同于我們,他可是始終對皇朝都沒徹底死心,當年他也只是苦于一肚子的才華,報國無門,這才灰心喪氣地跑去軍中尋求門路。可是,他這般忠心為國又有何用,皇朝如今糜爛到了骨子里,根本救不活了,他怎么就看不透呢!你們一定要好好勸勸他!”

“也好!”鄭家兄弟嘆了口氣,心知小八怕是已經安下了回幽州領兵的心思,自己二人回去,無非就是替他把其他兄弟也喊過來。

……

稍晚時分,待吃過飯后,柴河便安排好了兩位哥哥的行程,更是請求馬山岳為他二人足足準備了四匹快馬。

待第二天,天色剛一放亮,鄭從龍、鄭從虎兩兄弟便騎乘快馬,晝夜不停的欲趕回三柳村同眾兄弟合議幽州之事。而在不久前,北地的平原和盧龍兩道皆曾爆發戰亂,往來審查甚嚴。兩人結伴而行,卻攜帶四馬,而且身份畢竟尷尬,也是繞了好遠的路,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方才回到三柳村。

而柴河自己在把送走兩位兄長后,也是漫步在這云山城后,內心久久不能平靜??粗@既熟悉又陌生的云山城,他恍如隔世,心緒似乎也回到了數年之前。

走著走著,他便進入了一家酒樓中,望著城中景色,懷念著昔日時光,不知不覺竟是呆到了暮色昏沉。

而在用過飯后,柴河也并未回轉馬山岳的府邸,而是徑直來到了幽州大營。

如今的幽州軍大營其實就是以前云山城守軍云山營的駐地。云山城因為背靠云山關這一天下雄關,修建的極為巨大,因此也是幽州第一大城。建于城內的云山營駐地因而也是不小,足足可以容納三萬士兵。

想當年大漠狼騎兇威最盛時期,云山營就宛如日夜守衛著皇朝北方最堅固的一面鐵盾,當年甚至有著“皇朝鐵壁 ”的美譽。而云山關城墻,哪怕是歷經百年歲月,青磚侵染著的暗紅色血跡依然未曾褪盡。

便是當年兇威滔天的漠北狼騎又如何,舉兵三十萬,猶踏不過皇朝巍然聳立云山關。

說起來,當年幽州軍還不叫幽州軍,甚至根本就沒有幽州,那時候這片不毛之地并無人居住,乃是被人稱為北荒。

大概在近三百年前,帝國右武衛大將軍高先至領軍三十萬越過北荒,跨過遼東,征服了地處極東北的高句麗王國,在那邊設立了安東都護府。

在高先至大將軍班師回朝途中,路過北荒,因而便又在都護府之下分別設立了遼東,遼北和遼南三大道府。

然而高句麗畢竟過于遙遠,僅僅二十年后,趁皇朝在西域同大食國交戰,無暇顧及東北方局勢之時,高麗舊貴族竟然聯合新羅王國遺民一同起兵反叛 了皇朝。

當安東都護府上下四千六百官兵盡數戰沒,無一生還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后,新任皇主李悠然之子李真璨勃然大怒。

他先后下旨裁撤了遼北、遼南二道,將二道盡數并入了遼東道。而后又下令將遼東道靠近皇朝的這一片區域改稱為幽州,因幽州地廣人稀,故而僅僅一州之地便為一道,以作皇朝北方屯兵之所。

最后,他又令高先至掛鎮反大元帥印,領幽州總管之職責,自北方各道共募兵二十萬,集結在新建之幽州大營,擇吉日良時再度征討高句麗。

而后,大唐府兵雖在西域依舊同大食國的軍隊僵持不下。高先至卻不負眾望,僅僅在三月以后,便傳捷報而回,盡滅高句麗區域內的三國,并將其洗劫一空。

李真璨大喜,加封高先至為安國公上柱國世襲罔替。高家因高先至之功績而榮耀百年,哪怕時至今日,高家也是長安城中極其有名的武將家族。

而幽州大營也就隨之被保留下來了,高先至所率之鎮反軍也未曾完全撤銷。之后,鎮反軍大部都被留在了幽州境內,負責鎮壓高麗、百雞和新羅三國的奴隸,更兼修建邊城以防備時常侵擾大唐邊境的大漠狼騎之責。

后來,又過了百年,蠻人昌盛,在名為皇朝之地,實則并無人管理的遼東道崛起建國后。鎮反軍又被當時的皇主下令去清剿蠻國,于是幽州又吞并了遼東道很大的一片土地。

在發現古蠻國的都城地下有著許多鐵礦之后,鎮反軍又繼續鎮壓蠻族和高麗等國的遺民修建在幽州北方修建新城。

而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幽州發現了越來越多的鐵礦礦脈,而后便有了幽州云雷十八城之名,鎮反軍也改旗易幟,最終變成了幽州軍。

幽州軍設十二營,大小不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自鎮反軍時期攻掠高麗等國所保留下來的“敢死營 ” 、鎮壓蠻族時期曾立下赫赫兇威的“奔雷營 ” 以及駐守云山城百年之久,頑強抵御著大漠狼騎侵擾的 “云山營”。

然而不久前,蠻人反叛,奔雷營上下兩萬人已是十不存一,稱得上名存實亡。云山營倒是建制完好,可早在六年前,云山營中最精銳的一萬多人,隨著節度使馬涼城一起,幾乎全死在了混戰之中。剩下的云山營兵士,雖不至于老弱病殘,可士氣萎靡,戰斗力也是銳減。

而在三大營中,最為古老的“敢死營 ”,更是在此戰之后,徹底成為了幽州軍人皆閉口不提的營號。

其實大唐軍隊大多設有敢死營,用以執行最為艱難的任務。敢死營中有少量精銳士兵擔任底層軍官和督戰隊,營內士兵則多半由死囚、戰俘和奴隸組成 ,幽州軍的敢死營也是如此。

可早在三十年前,幽州軍敢死營的營號就曾被撤除過一次。至于原因,他們居然全營叛亂,加入了血狼盜,搖身一變竟成為了幽州乃至皇朝北方最大的一伙馬匪。

而如今名列幽州三大勢力之一的兇狼幫,其內最大的一股勢力就是這些“敢死營 ”的后人了。嚴格來說,這些人幾乎都是曾經高句麗三大王國的后裔。他們不滿百年來始終被奴役的命運,同流落在外的高麗遺族聯合在一起,里應外合逃出了幽州軍大營。

而當今的兇狼幫首領“天狼”,據傳說,更是有著當年高麗國的王室血脈,在兇狼幫中地位極高。

其實早在馬涼城接任幽州節度使職權的時候,幽州已然成了一個爛攤子。

柴河很早就對他的義父說過,幽州軍已經爛到了骨子里,治沉疴下猛藥才是正道,一直溫潤滋補根本治標不治本,可惜馬涼城一直聽不進去。

馬涼城還曾再次組建“敢死營”,為此他甚至給幽州大牢中的八千多死囚犯赦免了死罪。這群人確也為馬涼城沖鋒陷陣過,可誰曾想,前不久蠻人叛亂,本該鎮壓他們的第二代敢死營,卻不知何故,也如上代敢死營一樣叛亂并投進了兇狼幫中。從那之后,敢死營的營號徹底成為了幽州軍的禁忌。

反倒是如今,雖然幽州軍已然破敗不堪,在柴河眼中卻是不破不立,哀兵如此,反而大有可為。這也是他動了心思想要接過幽州軍權柄的原因,要不然,以他們兄弟三人的武藝,想要溜出云山城還不是天高任鳥飛。

柴河很瘦,膚色也蒼白的嚇人,然而他雙眼之中卻時常閃爍著懾人的光芒,自有一股威嚴。哪怕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破舊的麻布衣衫,卻遮擋不住他無形中散發出的熊熊威勢。

柴河畢竟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而云山營的哨兵卻是剛剛成長起來的軍戶子弟,雖然并不認識他,卻也明顯地感受到了他的不凡。

哨兵王二遠遠的看著柴河筆直的朝著大營走來,急忙迎了上去:“軍營重地,來人止步。”

柴河畢竟在這云山營中呆了多年,十分驚奇居然有人不認識他。挑了挑眉,柴河卻看到這哨兵嘴邊生長出的,淡青黑色的,絨毛般的胡須 。估摸著這士兵也就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心中便是了然?!跋雭碜约寒斈暝谲娭械臅r候,他還說不定正在家尿尿玩泥巴呢。 ”

柴河溫和一笑,雙手抱拳:“勞煩小兄弟通報一聲,柴河求見云山營的田老將軍。 ”

王二有些發愣,“這位大哥也曾是我云山營中人嗎?竟知老將軍姓田 ?我這就前去稟報!”

不多一會兒,云山營中諸位校尉都沖了出來。不同于馬山岳以校尉之職,擔任著云山城的城主。云山營如今最高的軍事主官赫然是一位真正的將軍,幽州軍云山營的歸德郎將 ,田林。

他也是如今云山營僅存的一位將軍了,論資歷,甚至猶在馬山岳之上。今年已過花甲之年的老將軍,已兢兢業業在這云山營守了四十年之久。

當年若不是他推脫,想給年輕人機會,馬涼城甚至都當不上節度使。而在馬涼城死后,也正是因為這位老將軍的存在,才穩住了那點幽州諸軍差點就完全渙散掉的軍心。

不同于見到馬山岳的緊張激動,抱著復雜的心情,柴河見到這位老將軍,直接就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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