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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序

張載是我的舊愛,這本早年出版的書,又因張載千年誕辰紀念,而被喚醒,賦予新的生命。近日重拾此書,前塵往事不禁一一浮現。

我之得以一生不離哲學這行,有其偶然,亦有其必然。偶然是外在的機緣:大學時為了陪朋友,一同轉進哲學系。必然是內在的需求:我的存在震顛來得甚早,萬古洪荒、四無掛搭之恐慌感時常沖擊少年的我。自此,存在意義的探索成為一生的關懷。

只不過,當代的哲學系不是專為解決生命問題而設,學術知識才是重點。20世紀70年代的臺大師長對學生期望很高,常以兼通中西印為標桿。因此,我選修的課程頗為多樣。道家方面有陳鼓應老師的莊子、吳怡老師與嚴靈峰老師的老子;佛家方面有巴壺天老師的禪宗、方東美老師的華嚴、葉阿月老師的唯識和梵文佛典;儒家方面有張永儁老師的宋明清;西方哲學方面有黃振華老師的康德、孫智燊老師的柏拉圖、謝幼偉老師的西方倫理,以及吳森老師的中西比較。

臺大的師資與豐沛的藏書很容易吸引年輕心靈浸潤其中,一時間,博學多聞的學者成為我奮斗的目標。然而,整日忙著讀書、聽課,表面充實,內心卻不免茫然。一方面固然是學術研究找不到方向,另一方面則是內在生命得不到安頓。當代學術氛圍要求保持客觀與價值中立,如此,腦與心不相連,清楚知道的未必是真心相信的。當我愈是理性冷靜地講得頭頭是道而心中卻無感應時,我意識到自己愈發偏離了初衷。

這種沒頭蒼蠅似的焦慮,直到在大四遇到黃振華老師時,才算稍得緩解。黃老師苦學多年,當時由德國取得博士學位返臺,接任哲學系主任。黃老師是方正君子,給人的印象是極端理性而嚴肅。不過,親近者可感受到,他內心深處有著濃烈的情感,這常表現在他對于民族文化的高度認同,以及對于死亡問題的深刻剖析。他以“死亡恐懼”為核心來談哲學,而他肯定存在意義的途徑,一是借重康德的道德哲學,一是用力捍衛民族文化的命脈。

1975年,我考進臺大哲研所碩士班,唐君毅先生也在黃振華老師力邀下,首度由香港到臺大講學。在唐先生的課堂中,我終得目睹生命的學問之真實展現。更多的啟發與感動則來自課后的請益,唐先生對民族文化近乎宗教性的熱忱,令我體悟到個人的生命不可能孤離于歷史與群體而得其意義。那年暑假,我以虔敬的心情,用了兩個多月,一字一行地仔細讀完唐先生的《人文精神之重建》。此后好些年,我生命意義的來源與努力的方向幾乎全系于此而得以維持著昂奮的態勢。

1976年,唐先生因病未克續任講師,黃老師特請牟宗三先生由香港來臺大任教。牟先生以《心體與性體》為教材,講授宋明理學,各系選課者與校外旁聽者擠滿百人教室。當時臺大為表禮遇,提供的教師宿舍是專門接待國外學人的獨棟平房,室內面積有兩三百平米,周圍環繞平整的大草坪,甚是幽靜舒適。但牟先生覺得過于僻靜,周邊甚少人家,離馬路還有百余公尺,擔心半夜身體若有狀況,無從應對。黃老師為讓牟先生安心留下講學,想要找人陪伴照顧,于是我和另一位男同學主動請纓。就這樣,此后三年,我在牟先生身邊聆聽教誨,并在他的指導下,以“論張載弘儒道以反佛的理論根據”為題,撰寫碩士論文。

這段期間,除了寒暑假牟先生返港,我得以朝夕從學,獲益甚多。牟先生作息極規律,每日清晨到中午,都在寫作或校稿。有幾次,由香港回臺,半夜才入睡,第二天一大早還是看他一如往常坐在書桌前工作。一般來說,我七點多起床,先為牟先生沖一杯牛奶,悄悄放在他桌邊。到了九點多,再陪他用簡單的早餐,中餐和晚餐則請一位阿姨幫忙烹煮。下午之后,牟先生不再寫作,客廳經常坐著前來問學的師生。沒有訪客時,他會主動找我講一些他正在思考的論點,也不管我是否聽得懂。后來才知道,牟先生是透過講述,把早上寫作的內容再做進一步的探討。

我們這班哲研所的同學,很喜歡親近牟先生,下課后還是跟著老師,一同回到宿舍,一起用餐。牟先生回房休息時,同學們也不走,就坐在客廳聊天。有時等到晚餐后,再陪牟先生去劇院聽京戲,連入場券都是老師付的錢。同學們總覺得自己背景知識不夠,無法完全領略牟先生的學問。牟先生知道后,就在宿舍客廳為同學們額外開講。幾年下來,講了兩個系列,后來結集成《中國哲學十九講》與《中西哲學會通十四講》。牟先生在臺灣有兩代學生,除了我們之外,就是早年任教師大時的學生。這些老學生還記得牟先生早期的威嚴,頗訝異于他對年輕一輩學生的慈祥。牟先生有次感慨地說:“我很‘感念’你們這批臺大學生,讓我可以‘通氣’,這幾年是我這一生的‘發皇期’。”

雖然近身從學,但我之所以選擇張載作為研究主題,一開始卻是想要提出有別于牟先生的看法。只不過,反復尋思各種可能論點之后,還是無法完全脫離牟先生對張載詮釋的影響。所幸,從選題開始,牟先生一直給我很大的自由度。他也看出我在理路上的掙扎,但在一章一章地批閱過初稿后,還是寬容我的難以受教,未加勉強。記得論文口試那天,同平常一樣,和牟先生用過早飯,再一同到學校。口試時,牟先生首先表示對論文的評價,講了一些支持的話。黃振華主任知道題目是我自己定的,甚表高興。其余的口試委員也未問什么,只是各自發表個人見解。整場口試,沒人要我回應。離開試場,我要請牟先生吃飯,表示對指導教授致謝。他說:“咱們還是回家吃吧。”路過小店,我掏錢買了一瓶啤酒,餐桌上師生二人共飲,算是慶祝了。

當時接連親炙唐、牟二先生,只覺高山仰止,中國哲學寶藏挖掘不盡,對出國留學毫無欽羨之心。然而臺大哲研所博士班遲遲未能獲準成立,苦等幾年后,只得赴美攻讀博士。1983年,靠著牟先生的推薦,我得到南伊大優渥的獎學金。原本以為南伊大以比較哲學著稱,到了當地,才發現訊息過時。該校的強項是實用主義,設有著名的杜威研究中心。因此,我只得轉攻西方哲學。取得博士學位回臺任教后,為配合整體專長配置,全以西方哲學作為研究與教學的重心。主持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后,又為了發展特色,與同事合力推動應用倫理學十余年。這樣一個轉折,讓我轉向西方哲學數十年,直到最近十年才再回到中國哲學。

四十年前的碩士論文,源于唐先生和牟先生接續開設的宋明理學課程。卅年前觀點改變,大幅度增刪修改舊作而出版《張載思想研究》,則起于楊祖漢教授的敦促。此次小幅度修改前書而以原名出版,乃出自林樂昌教授的盛情。時光匆匆,我這些年并未持續深入研究張載,而學界的相關成果早已進展飛速,我的作品在它們面前是要汗顏的。從個人角度來看,未能于書中闡發儒家最為精彩的生命的學問,更感愧對師門。但此書得以再出版,給我機會檢改一些錯字,修改若干文字不通順處,也算是對自己生命中的這場因緣有個交代,在客觀世界中為張載研究多留下一點歷史記錄。

2019年4月于東吳大學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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