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新鄭，大雪下了三日終于停歇。
夕陽西下，新鄭城內遍布污泥雪水，街上躺著奄奄待斃的饑民，夜幕降臨，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凍死。
江山如畫，人心似鐵。
長樂宮，溫暖如春，嬌艷欲滴的宮娥身穿薄紗，曼步走過大殿，翩若驚鴻，暗香襲人。
長樂宮中，內侍太監瞅著眼前晃動的佳麗，直咽口水，心頭涌起一陣淡淡的悲傷。
齊孟靜靜的躺在葦席上，身體覆蓋狼皮大氅，昏迷不醒，沒有艷福飽覽這滿庭春色。
老醫官給齊孟灌下碗人參續命湯，人參是燕國使者獻給韓王的，出土之前已在長白山山麓生長了千年，近乎人形，最是滋補，可以續命，瞅見韓非子奄奄一息，韓王只好忍痛割愛，命醫官煮給他喝了。
齊孟雙唇烏青，臉色慘白，人參湯從嘴里灌進去，從嘴角溢出。
老醫官自知自己無力回天，借口說要回家取藥，匆忙溜出王宮。
目送醫官背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韓王長嘆口氣，回望眾人。
大殿之上，早已站滿了人，大將軍姬無夜和韓國諸位重臣，都伸長脖子，像呆鵝似的盯著韓非看。
咸陽發來的書信，姬安已經過目，閱畢，姬安勃然大怒。
秦王在信中催促早日送韓非子入秦，除此之外，嬴政還要姬安交出一人。
此人正是將韓非打成重傷的姬無夜。
按照韓秦盟約，早在三日前，姬安就該交出韓非，韓人逾期未能交人，已經算是失信。為表誠意，這次送韓非子入秦，必須由韓國王室親自送行。
據秦將王翦匯報，他在占領宜陽過程中，遭遇宜陽韓軍激烈抵抗，部下傷亡慘重。
嬴政對這個姬無夜耿耿于懷，因此在信中指明要姬無夜隨行。
將姬無夜與韓非子送到咸陽交給嬴政，這是避免韓國遭受滅頂之災的唯一辦法。
“韓非子遲遲不醒！嬴政催促要人，諸位，有何高見？”
韓王神色冷峻，目光掠過人群，群臣紛紛低頭，回避韓王目光，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思。
大將軍姬無夜氣定神閑，鎮定自若的站在韓王身前，表現出一臉的云淡風輕。
秦王的書信，只經過姬安之手，姬無夜根本沒有看見，當然也不知道危險迫近。
韓王目光落在姬無夜上，姬無夜臉上那塊刀疤泛著紅光，分外惹眼。
同是父王所生，為何差距如此之大呢？
“三日內不交出韓非，王翦就會屠城，不留一人！”
群臣發出咿呀驚叫，這些大臣在韓國各地都有自己的封邑，秦軍屠城，屠的就是他們的命。
聽說秦軍將要屠城，大臣們想吃了黃連一般暗暗叫苦。
“嬴政慘無人道。”
“秦國虎狼之國。”
“秦人蠻夷之邦！”
一片紛擾中，姬無夜抬起頭，張口說話，周圍頓時鴉雀無聲。
“不交韓非子，秦軍就要屠城？”
姬無夜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只為一個小小的韓非子，秦軍就要這般大動干戈，要知道，韓國大部已經被秦人占領了，哪有屠戮自己子民的道理？
沒想到這樣一個關系全局的人竟然被自己打的半死。
“沒錯，秦軍會屠城，而且是從你治下的宜陽開始！要不了多久，宜陽就會變成一片廢墟，一座死城！”
“然后是新鄭是潁川！新鄭！！”
姬安發出低沉的咆哮，盛怒之下，群臣瑟瑟發抖。
韓王怒視姬無夜，攥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寡人為保全天下蒼生，與秦人議和，你違抗王命，襲擊王翦，還殺了秦軍都尉！”
“秦軍欺人太甚，焉能不殺！”
“還敢嘴硬，現在你又重傷韓非子，嬴政逼迫寡人交出韓非，否則便要蕩平韓國，群臣都勸寡人殺你！不殺你，難以服眾！”
姬無夜不怕死，當然也不怕別人用死來威脅自己。
秦軍要拿宜陽開刀，讓宜陽雞犬不留，這讓大將軍膽戰心驚，宜陽是他的大本營，是他的根本所在，失去宜陽，大將軍就會失去一切。
這次，姬無夜趁亂率兵入京，就是為了說服他的兄長，放棄與秦國議和的打算，傾全國之兵，和嬴政決死一戰，把已經丟失的宜陽從王翦手中奪回來！
萬萬沒有想到，嬴政竟要屠城，還是從宜陽開始。
姬無夜怒目而視，大聲嚷嚷。
“宜陽已經被秦軍占領，嬴政為何還要下手？”
韓王瞟了他一眼，冷冷說。
“交不出韓非，不要說宜陽，連新鄭都難逃浩劫。”
姬無夜抬頭望望姬安，眼神呆滯了片刻，忽然從鞘中拔出利劍，劍指眾人，仿佛一頭絕望困獸，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嚎叫。
“奪回宜陽！和秦軍決一死戰！”
群臣望著突然發瘋的姬無夜，像受驚的鳥群，紛紛退后。
躺在葦席上的韓非子奄奄一息，看不出一點活人氣息。
韓王神色冷靜，朝韓非子瞟一眼，目光死死盯住姬無夜，轉身對群臣吼道。
“慌什么！都慌什么！”
“寡人已將姬無夜一伙亂黨一網打盡，他不過困獸之斗！”
韓王望向宮殿之外，群臣暫時忘記了眼前的危險，紛紛朝姬安目光望去，宮殿前面偌大的空地上，數以萬計的羽林衛將宜陽軍團團包圍，不用細看也知道，大將軍姬無夜的手下已經被繳械。
眼前這一幕讓大家徹底放心。
“姬無夜！韓非子是你打傷的，你自己去向嬴政交代！”
“姬無夜！王翦大軍壓境，你脫不了干系！”
“姬無夜，你擅自帶兵進京，意欲何為！”
剛才還唯唯諾諾的韓國大臣，忽然像被打了雞血，紛紛跳出來批判姬無夜。
“王兄明察！無夜率兵進城只是為了對付秦軍······”
姬無夜話沒說完，周圍發出一陣哄笑，群臣露出雪白的牙齒嘿然大笑，對大將軍的話不屑一顧。
姬安抬起雙手，群臣立即鴉雀無聲，韓王目光投向已經汗流浹背的姬無夜。
“倘若寡人沒有聽錯，無夜愿意帶兵對付秦軍？”
“正是如此！”姬無夜不暇思索，脫口而出。
韓王聽罷，拍掌大笑。
大殿之上，刀光劍影，數百羽林衛從屏風后閃出，手執利刃，將姬無夜團團圍在中心。
“王兄，這是何意？”
姬無夜神情窘迫，吞吞吐吐，卻又故作鎮定。
“棄劍！”
“棄劍！”
羽林衛對著姬無夜厲聲大喝，殺氣騰騰。
姬無夜左沖右突，都被人墻擋了回去，厲聲高呼。
“王兄這是何意！”
姬安隔著人墻，針鋒相對道。
“寡人正想問你呢！你在宜陽，操練軍隊，加筑城郭，冶煉兵器，招收亡命之徒，究竟意欲何為？”
“王兄！無夜不過是想抵御秦軍，為王兄分憂。”姬無夜被羽林衛已經是無路可退，卻還要繼續狡辯。
“為寡人分憂？賢弟果然忠勇可嘉，眼下寡人最憂慮之事就是這個，”
姬安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韓非子，冷冷說道。
“既然賢弟如此上心，就由你送他到咸陽，去向秦人交待吧！”
“這······”姬無夜啞口無言，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韓王緩緩拔出寶劍，一邊輕輕拂拭劍身，一邊抬頭望向姬無夜。
“事到如今，你只有兩條路可走。”
“哪兩條？”在韓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逼視下，姬無夜已然沒了任何主張，說話也顫抖起來。
姬安盯住姬無夜雙眼，一字一句道。
“要么你只身回宜陽城，與王翦決戰，不過寡人不會給你一兵一卒·····”
“王兄不必多言，我選第二條。”
姬安嘴角冷冷一笑，“要么由你護送韓非子入秦，面見秦王，向他謝罪。”
實際上，姬安為他弟弟指出的這兩條路并沒有什么區別。
嬴政在信中說他要韓王交出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死人，活人自然是韓非子。
而死人則必須是韓王的近親。
這就相當于后世所謂的投名狀，韓王不殺姬無夜，嬴政就要殺韓王。
這是盟約附加條款，寫在咸陽發來的飛鴿傳書上，除了韓王自己，再無旁人知道。
大將軍姬無夜見慣了血雨腥風，在戰場上殺人如麻，可是聽見韓王說出這樣的話，竟然感覺毛骨悚然。
孤身前往咸陽，怕只是九死一生。
如果不去呢？
姬無夜汗水順著脖頸流淌在地上，抬頭瞟了眼姬安臉上兇惡的神情，深信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隨時都可以宰掉自己，甚至連眉毛也不會皺一下。
姬安的手段，作為親弟弟的姬無夜是很清楚的，當年為了爭奪王位，不少干過殘殺手足的事情。
“你勾結匈奴，意欲趁秦軍入侵之際謀反，你當真以為寡人是聾子是瞎子嗎！
群臣都已揭發你，明日，將你在新鄭街頭五馬分尸！”
韓王如何知道這些，與匈奴舉事關乎絕密，是誰走漏風聲？
姬安抽出寶劍奮力劈向半空，劍聲呼嘯，振聾發聵，姬無夜眼珠子骨碌碌直轉，剛剛流出的汗水都變成了冷汗。
繃緊的神經終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頑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王兄饒命！王兄饒命！臣弟一時糊涂，受奸人蠱惑······”
姬無夜咣當一聲丟下寶劍，頹然匍匐在地，如瘋狗似的朝姬安這邊爬來，被侍衛擋住。
姬安朝羽林衛揮了揮手，侍衛閃開一條縫隙，韓王緩步走到弟弟面前。
姬無夜早已嚇得面如土色，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
姬無夜戰戰兢兢抬起頭，只等韓王寶劍落下。
卻見姬安臉上騰騰殺氣悄然退去，露出慈父般的神情。
“若護送韓非平安入秦，寡人就免你不死，”
“護送他·····”姬無夜盯著躺在地上的齊孟，面露為難之色。
姬安嘿然一笑。
“倘若賢弟覺得為難，不如還是回你的宜陽吧？”
“不敢！不敢！”姬無夜急忙擺手，眼下保命要緊。
“明日便啟程，此去咸陽，沿途韓非子有任何閃失，不用寡人動手，秦人也會殺了你，”
韓王示意羽林衛退下，左右大臣也遠遠躲開，宮殿上只剩姬安與姬無夜兩人。
“賢弟可否答應入秦？”姬安附身打量姬無夜，一字一句問道。
“臣弟謹遵王命！只是眼下韓非子性命垂危，恐怕到不了咸陽就·····”
姬無夜知道嬴政要的是活人，如果把一個死了的韓非子送到咸陽，嬴政必然饒不了自己。
“這個你不必擔心，寡人會派醫官一路跟隨，”韓王說到這里，忽然回頭對侍衛大喊：
“來人，將醫官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