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咸陽城死一般沉寂。
秦王政十三年,公元前233年,是年冬,秦軍東侵三韓,南伐強楚,在東、南兩條戰線同時與大國作戰。
這年,嬴政剛滿三十歲,繼位十年,秦王從呂不韋嫪毐手中奪回大權才過去三個年頭。雄才大略的年輕君王迫不及待要建功立業,開始對六國磨刀霍霍。
六國之中,夾在大國之中的韓國實力最弱,于是乎成了嬴政試刀的對象,秦韓開戰不久,楚人襲擊武關,嬴政當即對楚宣戰。
東部戰線以大將軍王翦為將,由上黨地區東進,連下韓國數城,入冬后,秦軍兵臨新鄭,韓王惶恐,匆忙議和。
南線秦軍由屽關西進,攻破武關后,遭遇楚人頑強抵抗,進展遲緩,入冬,楚軍趁秦人糧道不暢,發動反撲,一夜之間,殺都尉兩人,生擒無數,秦軍大敗。嬴政聞之大怒,斬殺南線秦將,派虎賁將軍王騰奔赴武關繼續伐楚。
天寒地凍,兵馬舉步維艱,糧草匱乏,士卒多有凍傷,哀怨四起。
偌大的咸陽城,只有甘泉宮中還亮著燭火。
秦王嬴政正忙著批閱奏章,案頭上,各郡縣發來的竹簡堆積成山。
秦王嬴政今年不過三十歲,額頭上卻爬滿了細密的皺紋,鬢角也有幾根斑白的銀絲。
關中,巴蜀,西戎,河西,嬴政繼位之處,大秦疆域空前遼闊,數以百計的郡縣,數百萬的子民,大小事務都壓在嬴政肩頭,而立之年的嬴政頗有些疲憊了。
武關,新鄭方向的戰報如雪花般飛入咸陽,秦王批閱戰報,經常忙到深夜。
日暮時分,降下紛紛揚揚的大雪,天地蒼蒼。
入夜后,咸陽城實行宵禁,家家戶戶早早入睡,青石街道被大雪覆蓋,泥濘濕滑。
只有手執長戟的秦軍,穿戴斗笠雪衣,騎馬而過,如幽靈般在甘泉宮外逡巡。
甘泉宮熾烈的炭火擋不住漫天的寒意,秦王對著僵硬的手指哈了口熱氣,試圖活動一下手指。
這時候,卻見一名嬌艷欲滴的女子遞上來張白色布帛。
嬴政瞥了一眼,布帛上寫滿韓國文字。
“新鄭來的?”
“諾。”那女子答應一聲,徐徐退下。
“這般上好的細絹····”
嬴政眉頭微皺,平時大將軍匯報戰況,用的只是尋常竹簡,這樣一條上好細絹,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
嬴政打開布帛,草草看了一眼,眉頭緊鎖,似有不悅,沉吟片刻后,抬頭對那宮娥說。
“嫣兒,命丞相入宮面見寡人。”
“諾,”
嫣兒答應一聲,早有黃門遞上雨傘,窗外,漫天大雪。
甘泉宮大殿,燭火搖曳,身材曼妙的宮娥給秦王身前的燭臺添了燈油,燈繩噼里啪啦,燈火更亮些,宮娥身著白衣素服,玉手芊芊,亂花漸欲迷人眼。
黃門朝暖爐里添加了些炭火,爐火旺盛,竄起點點火苗。
秦王盯著搖曳的燈火,暖意從腳底升騰上來,合上眼,小憩片刻,左右宮娥曼步上前,準備為嬴政蓋上毛毯,卻聽見秦王鼾聲綿綿。
睡夢中,嬴政又回到了趙國邯鄲。
陰暗的茅草房里,圍坐著三個瘦骨嶙峋的孩子:
高漸離撫著一張破琴眉頭緊皺,燕國太子總在咳嗽吃發霉的中藥,趙政睜大眼睛,驚恐的望著窗外。
火把照亮靜謐的夜,窗外傳來趙國人憤怒的喊叫:
“殺死秦國人質!殺死秦國人質!”
太子丹忽然丟下藥罐子,露出兩行慘白的牙。
“趙政!猜猜我們三個誰先死?”
“趙政!猜猜我們三個誰先死?!”
秦王驚醒。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門外,玉環叮鈴作響,急促凌亂,該是丞相李斯來了吧。
周人以玉節步,佩玉行走須從容不迫,玉環錚然有聲,才符合周禮。
宮門吱呀打開,丞相李斯站立宮門口,低頭垂目,用余光打量大殿四周,遲疑著要不要跨過門檻。
寡人怎會伏兵等待丞相?你又在疑慮什么?
嬴政嘿然一笑,神色不變。
“丞相請進。”
李斯緩緩走進大殿,衣袂之間,玉聲清越。
秦王深夜傳喚,必有大事,望見布帛上韓字,李斯已經猜出了大概。
“君上,韓王在信里說了什么?”
替姬安送信的鴿子一路飛了幾千里,落在了咸陽,這會兒正在甘泉宮鴿舍里優哉游哉啄食米粒。
“多年不識韓字,頗有些生疏了,丞相讀給寡人。”
說著將布帛遞向李斯,丞相顫巍巍接過布帛,輕聲朗讀。李斯年輕時曾周游列國,通曉七國語言文字。
“罪人韓非,遭受歹人襲擊,朝不保夕,乞求秦王寬限幾日,待韓非子身體康健,必···”
嬴政劍眉微揚,打斷李斯朗讀。
“韓非子被人行刺了么?”
“姬安在信里是這么說的,應當不假。”李斯急忙回答說。
秦王長嘆口氣,幽然說,“原來天下刺客不只是鐘愛寡人一個。”
“君上壽與天齊,鳳天叛逆,如跳梁小丑······”
秦王打斷李斯,急切問道:“丞相怎知此事是鳳天刺客所為?”
李斯手持布帛,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么。
“除了鳳天叛逆,哪里還有刺客膽敢如此猖獗?”在李斯眼中,天下最可恨的刺客莫過鳳天島刺客。
“倘若姬安所言不差,韓非也非等閑之輩,否則也不會遭人刺殺。”
嬴政沉吟片刻,抬頭望李斯一眼,繼續說,
“此人到了秦國,可委以官職,或許是個可用之材。”
嬴政嘿然一笑,心中已經盤算著給韓非安排什么職位。
李斯站在一旁懊惱不已,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在秦王面前提起韓非。
“丞相似有不悅?”
李斯輕微的表情變化被嬴政窺探無余。
“臣不敢,只是,只是這韓非乃韓國王孫,君上委以重任,恐怕·····”
嬴政冷冷一笑,早聽趙高在自己身邊說李斯嫉賢妒能,看來這話也不是空穴來風。
“丞相當年不也是從楚國來的么?大秦正在與楚人血戰,丞相是否也要證明自身呢?”
李斯鴉雀無聲,站在原地,滿臉羞赧之色。
“丞相可知,寡人當初為何與韓國議和?”嬴政忽然抬頭問道。
秦王與姬安談判,倒不是念及秦韓兩國友誼。
秦軍為了從新鄭抽調兵力,騰出手來全力攻打楚國,不得不暫時放棄攻打新鄭。
“臣·····臣不知。”
李斯低頭垂目,手足無措。
“寡人聽說韓非子與丞相是昔日同窗,料想此人必定大才,如此人才,留在韓國,豈不可惜?!”
嬴政曾經拜讀過韓非子著作《五蠹》,對這位法家高徒的治國理念頗為贊賞。
正值王翦攻韓,大軍兵臨新鄭城下,韓王乞和,求賢若渴的嬴政就直接向韓王要人了。
無論韓國交不交出韓非,都不能避免被秦國滅掉,不過師出有名總比無名要好些。
“臣惶恐。”李斯身體發抖。
“丞相何懼之有?”嬴政神情冷漠,把玩著姬安送給他的布帛。
“韓王毀約,臣有罪。”李斯匍匐在地,臉色慘白。
李談是李斯的門生,與韓人的和談都是李斯一手策劃,如今韓王反悔,李斯自然難辭其咎。
“姬安莫不是想欺瞞寡人,等待齊國救援?”
嬴政忽然停住,話鋒一轉。
“傳說這位韓王力能扛鼎,韓國國力衰微,卻有問鼎之心。”
嬴政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在他看來,姬安不過是螳臂當車,甚是可笑。
“愿聞丞相高見!”
李斯瑟瑟發抖,哪還敢說話。
秦軍攻韓之前,李斯曾在秦王面前提起韓非,韓非頗有學識,郁郁不得志,不被韓王重用。
秦王讀了韓非著作《五蠹》,對書中提到的治國理念頗為折服。
“那就再寬限幾日,命令王翦,三日之后,大軍攻韓,日屠一城,直到姬安交人為止,”
嬴政忽然拔出長劍,奮力斬斷案幾。
“君上,如此豈不是違背盟約······”
李斯戰戰兢兢,所謂天子之怒,伏尸百萬,秦王剛才這幾句話,不知又有多少生靈涂炭。
“丞相不讓交出韓非,莫非另有隱情?!”嬴政劍指李斯,殺氣騰騰。
“臣不敢!臣不敢!”
嬴政拂袖而去。
李斯匍匐在地,叩頭不止,待秦王走出好遠,才緩緩抬頭,面露兇光。
“姬安小兒,李斯決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