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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陰翳年紀事(2)

  • 以父之名
  • 林培源
  • 8608字
  • 2021-06-15 16:26:14

燒烤攤

阿喜(舉起啤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沁涼的啤酒滑過喉頭,咕嚕咕嚕進入腸胃,他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像我這樣一個鄉下孩子,出來這么多年,有時覺得自己是個怪人。你說我有家嗎?有,家就在那里,閉著眼也能走回去……可那個破地方是家嗎?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能叫家。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啊?跑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不,你別打斷我,我不是冷血,我是人,我對那里也有感情,但我就是不爽他,看見他就惡心。你知道鄉里人怎么叫他的嗎?他們喊他“姿娘細”,姿娘什么意思?你們那邊叫婆娘叫姑娘,我們就叫姿娘,字面上你理解為有姿色的姑娘。對,這么說你就明白了;至于“細”,細就是小,他在幾個姐妹中排行最小。說白了,就是一個娘娘腔,你看他雖然留了胡子,其實跟女的沒什么差別,她會“鉤花”(就是我們那里一種手藝),這玩意他媽都是女人做的,哪有男人成天沒事往女人堆里扎,鉤起花來還不比他們差!我小時候最怕的就是他拉我手,捏我臉,幫我洗澡還掐我屁股。我真是怕啊。……他還喜歡賭錢,打撲克、玩老虎機,最喜歡就是摸麻將,我的學費是他賭來的。

秋藍(一只手蓋住啤酒瓶,一只手拉住阿喜發抖的臂膀,她也喝了不少,臉頰緋紅,路邊燒烤攤煙霧彌散;她生怕裙子被油污弄臟,坐在矮凳上,臉色緊繃,身體扭捏著,看起來頗不自在):都過去那么久了,還說這些做什么呢?我跟你說,每個人都有過去,我有,你也有。說白了,有些事是天注定的,你只有讓自己強大了,才能擺脫上天強行塞給你的包袱,你看我,三十幾歲,也沒結婚,也沒小孩,不也過得自由自在嗎?那段時間我也郁悶啊,每天都拿著他給我的錢去酒吧喝酒,找不同的男人一夜情,可那有什么用呢?男人不就喜歡這一套,貪圖享樂,完事了甩甩手,受傷的還是女人。越是這樣,我就越不開心。傷心的事只會加劇,不會翻頁。每次做完,酒醒了,我就哭。我后悔啊,覺得那是恥辱,它時刻提醒我,這輩子別再指望有小孩了,這都他媽都是你們男人的錯!(誒,我不是針對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后來啊,我想通了,生不了就生不了,要是生個小孩下來報仇,還不如不要。

阿喜(撥開秋藍蓋住酒瓶口的手,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咬著唇,此刻的樣子活像一頭饑餓的獅子,盯著闖入視線的無辜野兔,時刻準備撲上去啃咬):沒錯,你說的都對。小孩生下來就是來報仇的。當年她要是不生我,把胎打了,清清爽爽跑掉,現在不會是這樣。他們做的孽,要我來承受,憑什么呢?(說到這里,阿喜捏住一串烤雞胗,用牙齒咬住,嚼起來)小時候鄉里有乞丐上門討食,有次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乞丐推著手推車,其實就是那種學步車,上面坐著一個小孩,看不清是男是女,頭歪著,眼珠突出,像魚眼一樣,半截腿沒了,跟個怪物差不多。老頭用麻繩綁住車,另一頭捆在自己腰上,走一步,小孩的頭就晃一下。那天他們停在我家門口,老頭用普通話討口飯吃,阿嫲舀了碗米飯,把家里吃剩的飯菜倒在上面,叫我端過去給老乞丐。那時他們沒有再用繩子綁我來,等老乞丐走了,阿嫲蹲下來,捧住我的臉恐嚇說,要是走丟了,就會跟那個小孩那樣,被人砍斷手腳。她說的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呵,你別以為他們是好心,他們只是怕我跑了,我跑了,他們家就斷后了。

秋藍(招招手,叫燒烤攤的老板娘結賬,老板娘走過來,秋藍打開錢包,不料被阿喜搶過去,“還沒喝完呢,著什么急!”):哎呀,你看你,都這樣了還想喝?(喝,怎么不喝?)行,別說了,你要喝我陪你,但別在這里,等一下發酒瘋還像話嗎?把錢包給我,埋了單回賓館去,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喝死了我也不管!

阿喜(眼睛快睜不開了,手哆嗦著打開錢包,掏出一疊錢;右腳踢倒了堆在折疊桌下的酒瓶,酒瓶“哐當哐當”滾落在地,驚動了彎腰坐在攤檔前穿烤串的老板娘):有錢很了不起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錢是那個男人給的,車是他買的,化妝品是用他的錢買的,你渾身上下哪件衣服是自己掙錢買的?你別以為他可以包你一輩子,醒醒吧!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稀罕你的錢!(阿喜朝地上啐一口,吐出濃痰,將錢包拍在折疊桌上,站起來,身體晃動,站穩了,從褲兜摸出錢,走過去埋單。)

秋藍望著阿喜離去的背影,昏黃的燈光照在她的妝容上,她長長的假睫毛掛著淚。她吸吸鼻子,舉起酒杯,剩下的酒仰頭喝干,再重重將酒杯拍在桌上。燒烤攤的食客停下來望向這邊。秋藍從未被人如此羞辱過,即便與其他女人對峙,被她們指著鼻子罵“婊子”“賤人”,也從不當回事。然而此刻,阿喜的話回蕩在她耳畔,像針扎進她肉里。阿喜將她裹在身上的硬殼剝落了,所有她自以為理所應當的事,倏忽間滔天洪水般涌過來,將她淹沒。

“揾食”

記憶頑詰,總以另一種方式重來,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

幾年過去,阿喜總會想起那段苦日子。那個冷月,夜間阿喜窩在樓梯底睡覺,行軍床和樓梯形成一個夾角,怎么看都像副畸形的棺材。他剛來時,身上沒錢,租不起房,老板待他不錯,找了關系給阿喜行方便,樓梯底,門簾一掛,就成了“宿舍”。阿喜知道老板的厲害,這個粵西人講一口難聽的白話,口頭禪是“揾食艱難”,前鼻音總是發成后鼻音。阿喜本來可以睡倉庫的,那間倉庫租的自建房,民改倉,雖然陰暗潮濕,但好歹可以住人,不像這里,跟老鼠窩差不多。阿喜不敢跟老板提建議,他精得很,怕阿喜半夜偷拿衣服賣。

后來住久了,也就習慣了。反正一個人,住得再好遲早要搬。

現在即便把棉被裹緊,寒氣還是從門縫滲進來。南方的濕氣重,每天睡醒,阿喜都感覺頸椎酸痛,加上前一晚搬貨爬樓梯,腳到隔天還是僵的。門縫透射的天光照在他臉上,他從枕頭底下摸出諾基亞看了看,這才六點。再過半小時,外頭就熱鬧起來了。買早餐的小販沿街排開,都是推車,下雨天就撐起大傘,更多時候立交橋下能遮雨。食客們都是附近服裝城上班的,人來人往,撐起了早餐檔的生意。來的頭個月,阿喜就摸清了這一帶:最便宜的是家潮州人,賣粥的,白粥五角錢,配咸鴨蛋,咸菜或榨菜,也有賣熱豆漿和油條,兩三塊包你吃撐。阿喜每次去,賣粥的阿伯都會用家鄉話親切招呼:小老鄉,來食哩!賣粥的過去,還有其他攤檔:煎餅果子,糕點,酸辣粉,麻辣燙,茶葉蛋……背靠護欄,一眼望去,騰起的熱氣把人臉都模糊了;地上丟滿了紙巾、塑料袋、紙杯和食物的殘渣,一到雨天,污水橫流。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成一鍋粥。只要有錢賺,再狹長擁擠的街,也會擠滿攤販。

這天清早阿喜醒來,喉嚨干渴,提不起任何食欲。他伸手摸額頭,那里熱得燙手。不上工是要扣錢的,阿喜知道,扣就扣吧,也沒多少,反正還有一個小妹。每天做的都是重復的工作,阿喜負責跑倉庫,拿貨、換貨,貨來的時候負責搬運,清點,登記,依款式和尺碼擺成疊堆起來。有時客人要打包,量多,又急著要,他要推手推車送去貨運部,服裝行干搬運的人不少,他學他們,將推車倒過來拖,雙手向后摳住車把,遇到下坡路,一屁股坐上去,憑借推車馱的重物保持平衡,風呼呼吹過耳邊,過癮得很。

雙腳伸出被窩時,他冷得倒抽口氣。這種破天氣還有幾個月才結束,他勉強起身,穿上羽絨服,踩著拖鞋到廁所洗漱。頭還是暈的,用力擤,乳白色的鼻水黏在掌心。

晨間寒氣襲人,阿喜繞過熱鬧的早餐攤,折往大馬路,走了幾步,發現對面騎樓底下的藥房還沒開,又逛回來。肯德基倒是開了,二十四小時營業嘛,阿喜推門進去,口袋有些散錢,阿喜要了杯豆漿和老北京雞肉卷,都是熱的,坐下來,這個錢夠他吃一周的早餐了,他也不管,呼呼吃起來,邊吃邊拿紙巾擦鼻涕。

那天阿喜沒去上班。“大參林”開門后,阿喜跑去買了一盒感康,一袋感冒沖劑,回他的窩,去開水房倒熱水,喝了沖劑,服了藥,躺回行軍床上歇息。樓梯底對著小門,打掃衛生的、送外賣的,進進出出。阿喜迷迷糊糊睡著了,蓋著棉被出汗。醒來時是中午,衣服濕了,汗酸臭熏得他干嘔。

這樣迷迷糊糊過了一天,除了老板的電話,再也無人找他。要是死在這里,也沒人理我吧。阿喜想著,也不知臉上是汗是淚。出外幾個年頭了,過年別人都忙著搶車票,有時還不惜高價找黃牛,只他不知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家啊。來服裝行頭一年,春節他坐地鐵去看花市,花市熱鬧,紅的綠的,一家老小,邊走邊笑,拍照的也不少,阿喜褲兜里揣著一只諾基亞,想拍照都拿不出手。就拿眼睛看吧,琳瑯滿目的花,比他年齡還小的女孩子,打扮入時,幾人手挽手,走幾步停一下,高舉手機,嘟嘴自拍。

阿喜沒什么朋友,也討厭交朋友,尤其盡量避免結識老鄉。他知道的那幾個,浮夸得很,喜歡拉幫結派,動不動就摟你肩膀說:自己人,有事相扶!人都有個通病,喜歡問你家在哪里,兄弟姐妹幾個,父母做什么的。這些問題擱別人身上,很正常,對阿喜來說,就是揭了隱私,撕開舊瘡。現在他撒起謊來也不心虛,對信任的人是一套,不信任的人又是另一套。檔口老板從未見他和家人打過電話,偶爾閑聊問起來,阿喜就說,我是孤兒,福利院養大的,出來“揾食”,總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啊。阿喜覺得這么說也沒錯,生母跑了,養父家形同虛設,這樣的他,跟個孤兒有什么分別?

日后他總會記起這段日子,以前覺得苦,后來想想,也沒什么。秋藍聽他講起“揾食”的經歷,末了忽然話鋒一轉:這幾年你沒找過她?阿喜知道秋藍說的“她”是指誰。他苦笑一下:大海撈針,怎么找?以前想過,后來就不想了,覺得現在這樣也好,她如果沒死,也有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人,我看也不好吧。

所以干脆就斷了念想?

阿喜移開視線,不說話。

秋藍拉起阿喜的手說,把你的身份證帶上,辦護照去!

阿喜滿臉疑惑:辦什么護照?

秋藍說,傻瓜,有了護照就能出去找她呀。

阿喜苦笑:別開玩笑了,我連她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再說,護照只能回去辦,你覺得我會回去嗎?還回得去嗎?

秋藍有些喪氣。她怔怔看著阿喜,也不知說什么好。她有時把阿喜當弟弟疼,有時又把他當情人。對阿喜來說,秋藍的掌控欲太強了,她總希望把阿喜留在身邊,即便是以如此扭曲的方式。阿喜有時怕她,又離不開他,慣性,依賴。秋藍身上有股韌勁,像水,截不斷的,還會繼續流淌。也許她是為了獲取心理上的平衡吧,在別的男人那里得不到的,阿喜全都有。

情人

第一次從男人那里拿到錢,是以一張銀行卡的方式。秋藍拿著那張薄薄的卡片,上面有一串數字,有塊拋光的金色,燈光下煞是好看。她小心收好,放進包里。過了幾個月,有天他請秋藍吃飯,末了盯著她的包說,換一個吧。

秋藍抬起頭來撒嬌道:換什么呀,這不好好的嗎?

男人說,讓你換你就換吧。語氣嚴肅,把她嚇了一跳。

那天過后,秋藍隱約察覺到,他們之間某些東西變了,從他的眼神和說話態度就能感覺出來。在他們曖昧的階段(如果可以稱之為“曖昧”的話),他待她體貼,最起碼帶著些尊重。她下班后,他開車來接,帶她吃飯,看電影,逛街。那時她和同事租住在城中村,下樓是大馬路,再過去是車站,距離上班的公司五個站。舊年五月,暴雨來襲,水浸到了門口,下水道也被堵住了,水積得很深,沒一處地方能下腳。她著急地打電話給他,不到半小時,他開車過來了。從很遠的巷口她就看到了,他挽起褲腿,淌過一片污濁的雨水朝她走來。雨還在下,握手樓挨得那么近,抬頭望不見天。水沒過膝蓋,把褲腿打濕了,他的臉在陰暗的過道中逆著光。看到他,秋藍臉上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心想,能遇到這樣的好男人,這輩子也就值了。

那天暴雨過后,他們完成了從朋友向情人的迅速過渡,中間沒有任何突兀的轉折。他們有了一次酣暢的床事。之后她緊緊抱住他,像抱住洪流中堅挺的石柱。她搬離了這個一下暴雨就水浸街的城中村,住進了小區,小區有電梯,門口有保安,出門走五分鐘就是地鐵站,秋藍覺得滿意,她終于離開那個滿身惡習的室友了,她總是將衛生棉擱在垃圾桶幾天不扔掉。

在得知他有老婆有孩子之后,秋藍的嘴角依舊掛著一絲傲慢的笑。她說:你有家庭是你的事,我有你就行了。可秋藍終究還是道行太淺,她沒有意識到,作為情人,她和他之間的關系永遠不對等。在他妻兒出現的地方,她只能隱身,做不存在的人;只有其他時段,他才短暫屬于她。換句話說,大部分情況下,秋藍是在用他的錢,買來時長不均等的安全感,這樣的安全感來得如此虛無,或許,愛情本來就是虛無的。秋藍早過了相信愛情的年紀,她相信的是身體的快感。男人每次和她做完,都會感慨,為什么和你感覺這么好。他在對比,秋藍知道,并且油然滋生優越感。秋藍不知道,所謂的優越感和愛情一樣,都是虛的。長久下去,他總會厭倦,男人是最容易厭倦的動物。到那時該怎么辦?秋藍不知道,她想的是,做完這次,就能心安理得地刷卡買那只巴寶莉了。她逛了好幾趟商城,沒狠下心。那只包的拉鏈頭金屬上有壓印的BURBERRY字樣,皮革處四邊是封死的,車線均勻齊整,她仔細甄別過了,不可能是假貨。

再后來,性愛成了他們之間的例行公事,秋藍盡量讓對方滿意,然而,再精密的機器也有出錯的可能,再嫻熟的性愛也總有疲沓的時候。有天男人從她身上爬下來,點了根事后煙,沉默抽了幾口,對秋藍說:最近公司出了點事,這個月就先不給你打錢了。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秋藍表面裝得若無其事,私下還是像長了經驗的獵人,嗅到了危險的迫近。

遇到阿喜之前,秋藍跟過珠寶商、旅游局長、富二代、影視公司老總……她也理不清,為什么這些男的會餓狼一般撲上來,理不清,也許因為她身上有種獨有的氣息,她不靠衣著性感來吸引人,也從不用言語挑逗。二十五歲過后,她對所謂的愛情灰了心,不打算結婚,“賺”的錢砸在自己身上:出國旅游,逛街,購物,美容,練瑜伽,參加禮儀培訓,加入各式各樣的俱樂部,閑下來會看書,到劇院看話劇,也不管看不看得懂,總之,她將這些叫做隱性投資——這是她從一個從事金融的情人身上習得的。金融男比她小幾歲,擅長理財,做短線投資,股市旺的時候,每個月都有好幾萬進賬。秋藍學不會炒股,倒學了點理財經驗。兩人談了半年,見過他父母,快到談婚論嫁時,秋藍驟然提出分手。金融男糾纏了好久,漸漸的也就死了心。分手時,他什么也沒留給秋藍,秋藍一點也不感到遺憾。

秋藍勸說很久,阿喜才辭了車行的工。對他來說,干什么樣的工作關系不大,能養活自己就好。秋藍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總干這些,每天忙生忙死,一年也賺不了幾個錢。阿喜說,賺那么多錢干嗎?秋藍狠狠地刮他一眼,你以后不用討老婆,不用養家啊?阿喜狡黠一笑,裝糊涂說,我有你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也沒用呀。秋藍拍拍他的臉說,你要做小白臉?阿喜說,你看我這么黑,哪里像小白臉了?

那時秋藍住在城中心的小區里,房子是臺灣人租的,他沒打算在大陸安家,這點秋藍清楚,有人付房租,秋藍倒也不在意。臺灣人是個皮具商,在市區的皮具城租了層寫字樓,城郊還投資建了廠。幾年前金融危機,周邊很多廠倒了,唯獨他的挺了過來。秋藍是他在一家日本居酒屋認識的。這個高瘦的臺灣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幾歲的人,穿著有品位,不愛炫耀,講一口臺灣腔的普通話,兩撇濃黑的眉毛,有眼袋,左邊的眼瞼下有一顆小小的痣。秋藍第一次見他,心里是有些悸動的,他的側臉很像秋藍看過的臺灣片《艋胛》里的趙又廷。那時他和妻子鬧離婚,情緒不好,在居酒屋喝了點酒,看到秋藍,壯起膽去搭訕。

秋藍和他在一起三年。臺灣男人很體貼,會講一點日語,喜歡日料和居酒屋。在秋藍看來,講日語的他和講臺語的他,幾乎是兩個人。他時常帶秋藍出席各種商會、酒會,有時自己忙,會把一些訂單交給秋藍跟。秋藍心氣高,也不得不佩服臺灣人在生意上的老道。從原材料的加工制作,到出廠和銷售,他的生意網撒得很廣。臺灣人不喜歡戴套,有時喝了酒,做完趴在秋藍身上睡。三年里,秋藍打過兩次胎。醫生說,身體是你自己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天秋藍帶著沉重的心情從醫院走出來,看到天空露出久違的藍色,簕杜鵑一簇簇,生氣蓬勃的。她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流下了眼淚。

臺灣人是她交往過的男人中最長久的,朝夕相伴,時而令她生出為人妻的錯覺,覺得這樣子過去下,也挺好。可是,美好的東西終歸短暫。年初工商打擊高仿和貼牌皮具,整個皮具城都受了牽連。生意做得太大的,不僅倉庫被封,老板也被抓起來判了刑。一時間皮具城風聲鶴唳。城郊的工廠停工了,工人遣散了。臺灣人的廠也沒躲過,管廠的人想塞紅包給執法隊,一看架勢不對,撤了。臺灣人一早聞到風聲,買了機票,坐飛機回到了老家基隆。

阿喜說,三年夠生養一個小孩了。秋藍淡淡一笑,你覺得有可能嗎?阿喜說,怎么不可能,他不是和老婆鬧離婚嗎?離了就好了,離了你嫁給他,做個臺灣人,多好呀。秋藍說,別調侃我了,他估計早跟老婆和好了,這輩子,再不來大陸了。說完,秋藍有些傷感,眼神黯淡下來。阿喜知道,她沒那么容易忘掉這一段。這間房子,到處都有那個臺灣人的痕跡。阿喜說,你想讓我跟你做生意?秋藍重重地點頭。阿喜說,我只有一個條件。秋藍的眼睛恢復了神采,她坐直了身子,你說吧,什么條件?

阿喜說,把這間房退了,我們去別的地方住。

父之謎

有時阿喜覺得自己變身一尾鮭魚,在時間湍流中奮力回溯。起點是現在,終點卻不知在何方。他努力尋覓源頭,發現越游越偏,直至疲累,被巨浪拍垮。

他時常墜入混沌中,恍惚間望見一個男人,背對著他,身形高大、壯碩,坐在沙發上抽煙,煙頭火光明了又滅。阿喜想看清他的長相,轉來轉去,始終不見。在晦暗的房間,另一個男人面對他,身形纖瘦,握緊了拳頭,不住地說話。他的聲音尖細,像鳥叫,嘁嘁喳喳。抽煙的男人捻滅了煙頭,站起來,瘦弱男人拉住他的手,帶著哭腔懇求他。高大男人捏起茶幾上的玻璃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如此陣勢,似壯士簽立生死狀,臨行訣別,悲愴而絕望。

阿喜浮了起來,飄在半空中,臉朝下,身體倒掛,目光落在高大男人的頭頂上。男人走向更深的黑暗中,阿喜跟著動,卻怎么也靠近不了。他們之間隔了層半透明的膜。阿喜隱約覺得喉嚨被扼住了,有什么東西在腹腔中聳動,掙扎著欲跳出來。阿喜憤怒,發狂,他張大嘴巴呼喊,對方卻耳聾一般。他行進的姿態僵硬,像奔赴刑場。酒精在他身上發揮了效力,他跌跌撞撞撥開門簾,門簾上珠子嘩啦一聲。

爾后,阿喜撞見了噩夢,噩夢是一堵高墻,眠床挨靠著墻面,布滿灰塵的蚊帳掛下來,嚴實得像頂囚籠。阿喜湊近去,看到男人壓在女人身上,女人發出咿咿呀呀的咒罵,那異鄉的語言全然失效了。她咬他手臂,推他,踢他,被他牢牢按住。鬧騰了幾下,男人扇了她一巴掌。哭聲摻著叫聲,在暗夜里凄厲傳來。阿喜預感到了什么,他避開那雙恐懼的眼睛,驚得向后退,退到門外,門簾嘩啦一聲合上。他和焦急立在門外的男人撞個滿懷。阿喜認出來了,是養父,他臉上的表情與吞咽了蟑螂無異。震驚炸藥包一樣在阿喜胸中爆炸,沖擊的威力震得他五臟俱損。

等他幡然悟過來,房間重回了寂靜。男人幽靈般消失了,床上躺著死魚一般的母親,她的眼是空的,胸脯在顫抖,蓋在身上的被單,如一床裹尸布。此刻的母親和死人沒有區別。她遭受了比遠嫁他鄉更嚴苛的苦楚。她來不及思考苦楚與恥辱有什么關聯,便陷入了昏厥。往后這個高大的男人又來了幾次,他如行刺皇帝的異鄉客。每次身體的侵犯都給阿喜養母留下傷痕。阿喜是在傷痕中誕生的。他在羞辱的胚胎中存活下來,迎來了人世間的第一道曙光,而母親并無生為人母的喜悅,倒是瘦弱的養父,對著襁褓中的嬰孩,露出了帶淚的笑容。

這個場景被阿喜反復描摹,涂抹甚至篡改,核心卻一直不變,所有想象性的彌補均指向一個確鑿的事實:養父借他人的種,將阿喜拽到了世上。阿喜懂事以后,但凡想起自己的出身,就像當眾被人剝光了衣物,露出野人般荒蕪的軀體。他明白了,為何阿嫲從小就罵他野種,為何他們會帶著異樣的目光看他。是啊,那個生理上的父親早已湮滅了蹤影,這個江湖俠客,為了蠅頭小利和所謂的道義,出賣了自己,留下一個怪胎,這個怪胎就是阿喜。現在他長大成人了,想揪住他,將他往死里打。

要痛斥、報復,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反正我就這賤命一條,阿喜想,何懼失去,何懼死亡。所以,阿喜與養父爭鋒相對,爭吵,不斷惹禍闖禍,都是變相地向那個消失的父親發起攻訐。他被吊在樓梯扶手,被養父用皮帶抽打,皮帶落在大腿和背上,“啪嗒-啪嗒”,異常響亮。每經一次虐打,阿喜心底的憎惡就增長一分。后來,養父退怯了,他怕阿喜哪天就和越南女人一樣跑了,他收手,不再打阿喜。他們恢復了形式上的父子關系,極少說話,除了養與被養的聯結,他們形同陌路。

阿喜睡覺時,習慣將身體彎成蝦米狀。秋藍由背后抱住他,胸口貼緊,感受他呼吸起伏的聲音。阿喜的脊梁骨只有在卸下防備和抵抗時才會彎曲。他經常半夜驚醒,心臟噗通跳得厲害。秋藍扭開床頭燈,見到他臉色倉皇。又做噩夢了?秋藍問。阿喜不說話,手背擦擦額頭黏膩的汗,吁了口氣。秋藍說,你這樣,太沒有安全感了。阿喜說,我沒事的,睡吧。秋藍說,有什么話別藏在心里。阿喜說,知道了。說完,翻過身去,留給秋藍一個厚實的背影。

阿喜和秋藍說起這些。他的困惑在于,為何養父要勸說別人做這種事,好像母親是塊供人免費耕種的田。這是養父造下的孽啊。

阿喜問秋藍,換做是你,會原諒他嗎?秋藍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她說,也許這些都是你的臆想,你這么多年還記掛著,不覺得所有委屈其實都來自你內心嗎?

阿喜苦笑,你不懂,這種不知根底的感覺,有時叫人發瘋,我問過養父,可是一觸及這些,他比我還要瘋。

秋藍說,你等于揭了他傷疤。

阿喜說,難道我沒有傷疤?

秋藍捧住他的臉,親了一口,勸慰道,要是哪天你找到了這個人,報復了也泄恨了,然后呢?能改變現狀嗎?

阿喜不語。這是多年來他不敢直面的問題。秋藍的話令他重陷入巨大的惶惑,就像面對一個迷宮,他焦灼地繞來繞去,找不到正確的出口,也許出口就在心底,在附近,也許,他耗盡這輩子也找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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