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后,氣溫驟降,紫禁城養心殿燈火通明。
東暖閣軒外窗已經凍霜,堂內卻無比暖和。弘歷側臥于床榻,品嘗甜瓜和梨子。少食,既為晚膳。
他終年一日兩膳,只在傍晚吃一些點心或果脯。
床榻上方懸掛一塊匾額,名喚“隨安堂”,兩側有一副對聯,裱框豎掛,墨書“無不可過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此聯為行文,弘歷二十載前御筆。往事既矣,何來相知,他遙想歲年,雙目不禁從對聯處徐徐落下,隨之微微動一下。
貴祥見到老主子起身,趕緊上前攙扶。
弘歷踱步行至西暖閣,來到勤政親賢殿,停步抬頭望向殿內上首牌匾,書寫著“勤政親賢”四個大字,系雍正御筆。
兩側亦有一副對聯,上書“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言為對聯,實則謬之,此聯并不對仗。
弘歷想起先帝曾在此日以繼夜的批閱奏折,不免興嘆,臨朝已有六十年,竟難有此這般勤政。
他駐足未久,很快來到佛堂,這里供奉這藏傳佛教的唐卡。
貴祥攙扶著弘歷,同時挽起寬袖,輕拂蒲團,待弘歷跪下后,貴祥便退后幾步,隨時伺候老主子。
弘歷取出一串佛珠,以拇指和食指掐之,閉上雙目,嘴里不停誦念佛經。
從母珠往下第二珠開始,弘歷每誦經一句,拇指便下掐一珠。掐到母珠時,即刻轉過來,再從另一邊的珠子掐起。
酉初三刻,弘歷停止誦經,睜開眼睛,望著供桌上的佛像,突然間想起什么,便叫道:“貴祥。”
貴祥先是愣了一下,沒想到老主子已禮佛完畢,急忙應道:“主子有何吩咐?”
“倦勤齋修繕如何?”弘歷輕聲言道。倦勤齋自去年始建,耄期倦于勤,此齋之名便立意于此。
“奴才前些時日已問過內務府,今年晚秋即可完工。”貴祥低頭語道。
“那就好。”弘歷在貴祥攙扶下,起身緩步走向三希堂。
堂屋很小,四十年前設立,名曰“三希”,即為“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
屋首橫掛有“三希堂”匾額,兩側亦有一副對聯,墨書“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上聯出自謝靈運的《齋中讀書詩》,下聯摘取顏延之的詩句“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弘歷自以通古博今,會筆卷書,故而御書此聯。
貴祥從柜子里取出《快雪時晴帖》,展開置于桌面。他服侍弘歷二十年有余,自是曉得老主子來到三希堂,必定描畫揮書。
弘歷并未閱覽《快雪時晴帖》,而是隨意翻看一些古書。貴祥察覺弘歷似乎有不悅之色,便輕聲言道:“皇上,奴才這就去取來其它拓書。”
“不必了,你去取一些紙張過來。”弘歷擺擺手,來到桌前,坐上椅子。
貴祥很快取來紙張,此為仿制的“明仁殿紙”,顏色淡黃,紙面施粉加蠟,上方有云紋圖案,弘歷多用此紙作書。
他起手將紙張輕放在桌面,轉身來到桌角,拿來宮廷御制的墨寶,往硯臺上研磨。
半刻時,緩身而起,在紙張兩側放置紙鎮,并從桌沿的筆架上取出一支毛筆,蘸滿墨汁,往紙張落筆,他行筆很慢,收筆極快,未久便在紙面上寫下“民”和“勤”。
弘歷早年間主學祖父康熙的字體。康熙推崇董其昌,其書法有幾分董其昌的韻味。后來他喜歡趙孟頫的書法,漸而臨摹其作品,從此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停筆放架,看著面前的兩個字,不是特別滿意,尤其“勤”字,由于揮毫時使用濃墨,故而造成墨水沉降,滲入紙張。
貴祥見到老主子若有所思,似乎為煩事所擾。再觀紙上字書,察覺有異,便取來烏卜藏香,放入香盒,置于桌角點燃,作為提神之用。
弘歷撤下紙張,貴祥立即上前收好,以便日后銷毀。皇帝墨寶除了宮藏,或者賜予臣下,其余燒盡。
不多時,弘歷再次揮毫,墨書幾幅字,還是不遂己意。
他撤去此前的書作,望著空白的明仁殿紙,思考一下,提氣凝神,下筆,揮墨行就,寫下兩行字書,即為“耆期致倦勤,頤養謝喧聲。”
弘歷看著此書,心中萬分痛楚,自忖年過八旬,只怕頤年困之。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件秘事,當年繼承大統之初,發現先帝遺留一卷絕密案宗,詳載山西某處深山里,暗藏一座宮殿,以此煉制“長生丹”。
當時他覺得“長生丹”為無稽之談。先帝亦是服用過量丹藥,突然薨逝,故而下令撤離宮殿里的煉丹士,密封此地。
如今弘歷想起此事,不禁興嘆,世上如有“長生丹”,那該有多好,可是何來此等仙品。秦始皇一生追求之物,豈為凡人所得。
貴祥看到弘歷靜待案前,恐其急患內疾,“皇上,您哪里不舒服?
弘歷回過神來,發覺貴祥已行至身旁,“朕無大礙,只是想起往事而已。”
酉正二刻,貴祥聽聞不遠處有碎步聲,轉身望去,只見一名小太監走進三希堂,來到他身旁,耳語一番。
傳達完畢后,小太監徐徐往后撤步,很快離開三希堂。貴祥隨后躬身向弘歷言道:“皇上,眾位大臣已經來到殿前。”
“朕已知曉,讓他們在殿前候見。”
不多時,弘歷來到中正仁和殿,坐上龍椅,目光注視著殿前幾位大臣,他們恭敬以待。
早前,弘歷接到急報,南方發生匪亂,故而命軍機處召集大臣商議此事。
“和珅為何沒來?”弘歷問道。
幾位大臣不敢抬頭,亦默不作聲。貴祥趕忙上前,對弘歷輕聲言道:“皇上,御膳之時,奴才已經告訴過您,和珅大人身體抱恙,不便前來朝會。”
弘歷遲頓一下,他如此年歲不記事時常有之,“哦,朕忘記了。”
眾大臣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依然沒有出聲。領班軍機大臣阿桂見此情形,便開口言道:“皇上,您急招臣等面見,不知有何要事商議?”
在這朝堂上,唯有阿桂膽敢擇首進言。其功勛卓著,且無論名望,還是地位,都有資格。
弘歷聞言,不好說什么,轉首望向貴祥,令其取出一封密折,于殿上宣讀。
“苗人作亂,乾州被圍,各地倉庫遭劫,已然掠空。同知宋如椿、巡檢江瑤俱已殉難。鎮箄總兵明安圖困于衛所,尚不知境況如何。”
折盒的傳牌書有“湖廣總督福寧急奏”,且特別注明“緊要”二字。
阿桂聞之大驚,急言道:“幾日前,湖廣提督劉君輔奏報稱,湖南有小股苗匪犯亂戮民。如今竟釀成大亂,攻占州府,此與覆朝何異?”
王杰眉頭緊鎖,他側身而出朝殿上言道:“皇上,福寧奏報之事,是否有夸大之辭,臣覺得可令驍騎前往湖南查探。”
“不必了,福寧所奏屬實。”弘歷緩緩起身,貴祥趕緊上前攙扶。
弘歷行至殿前,繼續言道:“月前,湖南巡撫姜晟給朕上疏一道密折,奏報苗匪已攻陷永綏,還說不知何故,遲遲不見朝令下達。”
他看著眾臣,又道:“朕下旨加急送往湖南,命姜晟速將苗匪犯亂詳請上報。得知去年十二月,貴州苗疆一股同族苗人,不知何故,突然立下匪盟,虜殺客民,禍亂鄉里,并由此大肆擴張。”
福長安聽聞此言,心頭一驚,其實貴湖兩地早已上報軍機處有苗匪作亂,請令何治此禍。
當日他獲此奏報,既與和珅商談,共同署理此事。
和珅看完奏報后,許久才將奏折遞還福長安,表情略顯凝重,須臾,他的臉色逐漸恢復過來,言道先別將奏折送達皇上,其自有辦法解決,還叮囑此事二人知曉即可。”
福長安察覺和珅神情有異樣,似乎有隱情,思索一番,還是相信和珅能夠處理好此等匪亂之事,故而沒有絲毫猶豫,很快把奏折交與他。
此時朝會,相當安靜,肅嚴可狀。另兩名軍機大臣董誥與臺布一語不發,他們不知圣意為何,不敢隨便出聲。
阿桂用余光瞄一下同僚,看來還是只能由自己出言,“既然貴湖兩地苗人作亂已有時日,且成禍患,不知皇上意欲平亂,還是招撫?”
弘歷沉思一陣,言道:“朕即位后,平定大小金川,入藏清剿廓爾喀,歷經大小戰事百余起,對亂賊何曾退卻。”
金口剛落,殿外執守侍太監走進養心殿,行至貴祥身旁,低語道:“畢沅大人已抵殿外候見。”
“我已曉得,你下去吧。”貴祥在這名太監退下后,轉身來到弘歷身旁,言道:“皇上,畢沅大人已到殿外,是否召見。”
“讓他進來。”弘歷言道。
執守侍太監得令后,移步養心殿外,向畢沅傳達口諭,后者聞之,立即動身行至殿門。
畢沅進入內殿,拜見皇上后,站到一旁,他見到殿內有幾位大臣,不免驚惶,只因他們全為朝廷重臣,除了和珅,其他五位軍機大臣均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