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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卷三《元日雜題長句》八首其一略云:

北闕千官咸拜手,東除上宰獨飏言(自注:“上待元輔以師臣之禮”)。朝罷開顏定相賀,年年虜退有殊恩。

寅恪按:牧齋賦長句八首,此首乃開宗明義第一章,辭旨專詆楊羨,故知此首乃此題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檢《明史》卷三〇八《奸臣傳·周延儒傳》云:

帝尊禮延儒特重,嘗于歲首日,東向揖之曰:朕以天下聽先生。因遍及諸閣臣。

可與此詩印證。又檢同書同傳云:

十六年四月大清兵略山東,還至近畿,帝憂甚。大學士吳甡方奉命辦流寇,延儒不得已自請視師。帝大喜,降手敕,獎以召虎裴度,賜章服白金交綺上駟,給金帛賞軍。延儒駐通州,不敢戰,唯與幕下客飲酒娛樂,而日騰章奏捷,帝輒賜璽書褒勵。偵大清兵去,乃言敵退,請下兵部議將吏功罪。既歸朝,繳敕諭,帝即令藏貯,以識勛勞。論功加太師,蔭子中書舍人。賜銀幣蠎服。延儒辭太師,許之。

亦可與此詩相印證。但玉繩因清兵之退而特受寵賜,其事實在崇禎十六年四月丁卯,即廿八日,清兵引退之后(參《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牧齋當不能預知。豈牧齋后聞玉繩事敗,補作此首?抑或原有此首,特改用“年年”二字以后概前耶?俟考。

其三略云:

空傳陶侃登壇約,誰奉田疇問道書(自注:“淮撫史公唱義勤王,馳書相約”)。投筆儒生騰羽檄(自注:“無錫顧杲秀才傳號忠檄”),輟耕野老奮耰鋤。

寅恪按:《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略云:

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者。戊寅(十二日)征諸鎮入援。十七年二月丁亥(廿八日)詔天下勤王。三月甲午(初六日)征諸鎮兵入援。乙巳(十七日)賊犯京師,京營兵潰。丙午(十八日)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十九日)昧爽,內城陷,帝崩于萬壽山。

同書卷二七四《史可法傳》略云:

十二年夏丁外艱去,服闋,起戶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代朱大典總督漕運,巡撫鳳陽淮安揚州。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十七年四月朔聞賊犯闕,誓師勤王。渡江抵浦口,聞北都已陷(寅恪按:《小腆紀傳》卷一〇《史可法傳》略云:“十六年乃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十七年夏四月朔聞賊犯闕,乃與戶部尚書高弘圖等誓告天地,馳檄勤王。渡江抵浦口,聞北京已陷。”可并參閱)。

《史忠正公集》卷二《與云間諸紳書》略云:

天禍家國,逆闖橫行。用勤圣憂,垂二十載。近者鴟張北向,犯闕無疑。法也聞之,五內震裂。夫西平許國,即懷內刃之思;太真忘軀,遂灑登舟之涕。法雖迂疏淺陋,未敢遠附古人,而國難方殷,何敢或后。頃者誓師秣馬,而坐乏軍需。點金無術,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見諸臺臺勵捐糜之素志,負報國之孤忠,毀家佐(紓?)難,亦大義所不辭。倘邀慷慨之懷,下芻茭之賜,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節公集》卷八《與同邑士大夫書》(自注:“崇禎甲申”)云:

徐大司寇傳史大司馬公啟,遍達吳郡。郡中及虞山諸老皆傳訖矣。今以屬某,某不敢隱,亦不敢遲。蓋誼同元首,勢迫然眉,當效子文之毀家,寧唯卜式之輸半。某不揣虻負,敢竭區區。凡我同仇,各隨愿力,乞填注樞啟左方,以便報覆。

同書同卷《答史大司馬書》(自注:“崇禎甲申”)略云:

地坼天崩,骨驚腸裂。端午聞變,慟哭辭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余生逢難之日,正義檄下頒之辰。伏枕誦之,長號欲絕。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發義勇,泣勸委輸,共紓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憤。前者從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書,輒悉索敝賦以行,遂入盜手。然猶將毀家紓難,以為眾先(寅恪按:此書可參舊鈔《牧齋遺事》后所載《錢謙益答龔云起書》并龔氏上牧齋原書)。

同書卷三侯元瀞撰其父年譜下“崇禎十七年甲申”條略云:

三月中江南始聞李賊犯闕。未幾,北來消息甚惡,府君終不忍信。至端午日聞變既真,乃始發聲長慟,即夕辭家將赴南都,共圖宗社大計。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按:《小腆紀傳》卷一〇《史可法傳》云:“隆武時,贈可法太師,謚忠靖。我朝賜專謚曰忠正。”侯譜稱可法謚為“忠清”,疑是“忠靖”之誤也)為南大司馬,草勤王檄,遺尺一于府君,約以助義。府君出其書檄遍吿鄉里,且為約辭,讀者感動。

蓋道鄰在牧齋賦此詩以前,早有勤王之預備及舉動,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觀《史氏遺集》中崇禎十二年丁外艱以前,淮撫任內諸家書,可以證知,茲不備引。頗疑崇禎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諸鎮入援,道鄰唱義勤王,馳書約南中士大夫,牧齋遂于次年元旦感賦此詩。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鄰始為南京兵部尚書(見《國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書欄》),故牧齋稱之為淮撫,而不稱之為大司馬也。至史氏與云間諸紳書,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與同邑士大夫書”所言之“公啟”,亦未可知。總之必作于未確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與同邑士大夫書,亦當作于未確悉北京陷落之時,《答史大司馬書》則在確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詳玩書中辭旨推得之結論。《明史·史可法本傳》所言道鄰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與牧齋此詩無涉,恐讀者淆混,因稍多引資料辯之如此。

又今檢道鄰遺文,不見約牧齋勤王之書,或因傳寫散佚,或因被忌刪去,殊難決言,但寅恪則疑史氏未必有專函約牧齋。牧齋自注中史公之書,恐不過與侯氏書中所言之性質相類。此類公啟牧齋當亦分得一紙,遂侈言專為彼而發,以自高其身價。若所推測不誤,則牧齋此時欲乘機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見乎詞,亦大可笑矣。

顧杲者,黃梨洲《思舊錄》“顧杲”條云:

顧杲字子方,涇陽先生之孫。南都防亂揭,子方為首。阮大鋮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時鄒虎臣為掌院,與子方有姻連,故遲其駕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難。

查繼佐《國壽錄》卷二《諸生顧杲傳》云:

顧杲字子方,南直無錫諸生也。工書法,多為詩古文,與吳門楊廷樞同社。逆監魏忠賢時,周順昌坐罪見收,杲為檄攻魏,致激眾,五人死義閶門。崇禎中,又為號忠揭,指國事逗留,觸時忌不悔。

《明詩綜》卷七六“顧杲”條,附《靜志居詩話》云:

崇禎戊寅南國諸生百四十人,具防亂公揭,請逐閹黨阮大鋮,子方實居其首。有云:“杲等讀圣人之書,明討賊之義。事出公論,言與憤俱,但知為國除奸,不惜以身賈禍。”大鋮飲恨刺骨,而東林復社之仇,在必報矣。

寅恪按:子方乃東林黨魁顧憲成之孫,其作攻魏檄、防亂揭及號忠檄等,尤足見其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書生本色,不足異也。

又冒襄輯《同人集》卷四載范景文《與冒辟疆書》三通,其第一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茲重寄,適當南北交訌,殫心竭慮,無能特效一籌,唯是側席求賢,日冀匡時抱略之君子共為商榷,以濟時艱。昨承枉重(踵?),正為止生倡義勤王,與漁仲即商遺(遣?)發。明晨報謁,以訂久要,唯門下傾吐抱膝之籌,俾不佞借力高賢,救茲孔棘,真海內之光也。

寅恪按:質公之書當作于崇禎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書時(見《國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書欄》),或即辟疆于崇禎十二年初夏至金陵應鄉試之際耶?(見《影梅庵憶語》“己卯夏,應試白門”之語)“漁仲”即劉履丁之字,俟后論之。

“止生”即茅元儀之字。《初學集》卷一七《移居詩集》《茅止生挽詞》十首之五云:

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終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華有此白癡郎。

質公書中所言,可與牧齋挽茅氏詩相證。此詩作于崇禎十三年庚辰,雖在道鄰馳書約牧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諸書生名士如茅元儀顧杲輩,皆先后有“勤王”之議也。故特附記于此,以見當時風氣之一斑耳。

其四云:

東略舟師島嶼紆,中朝可許握兵符。樓船搗穴真奇事,擊楫中流亦壯夫。弓渡綠江驅濊貊,鞭投黑水駕天吳。劇憐韋相無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圖(自注:“沈中翰上疏請余開府登萊,以肄水師。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按:沈廷揚上疏請任牧齋為登萊巡撫,以水師攻清事,前已詳引,茲不復述。至此詩結語所用韋執誼事,已見錢遵王注中,亦可不贅。但有可笑者,《牧齋遺事》略云: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翁有難色。后牧齋偕柳游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澄潔可愛,牧齋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此條所記明南都傾覆,牧齋不從河東君之勸,以死殉國,俟后詳言之,茲暫不論。唯牧齋怯于濯足拂水流泉,為河東君所笑一節,若非世人偽造以嘲牧齋者,則錢公與韋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較量才思之有無哉?夫河東君憚于登山,前已詳述,而牧齋怯于涉水,更復如此,真可謂難夫難婦矣。一笑!

其五略云:

老熊當道踞津門,一旅師如萬騎屯。矢貫猰貐成死狗,檻收牛鹿比孤豚(自注:“吳中流聞大馮君鎮天津,殪酋子,禽一牛鹿。喜而志之”)。

寅恪按:《有學集》卷二八《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天津、慈溪馮公墓志銘》略云:

公名元飏,字爾賡。以兵部尚書元飆為其弟。海內稱兩馮君。初蒞津門,厲兵振旅,犄角諸鎮,斬馘獻兵過當。上大喜,賜金幣,蔭一子錦衣。

《南雷文定前集》卷五《巡撫天津右僉都御史留仙馮公神道碑銘》(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備道,未幾巡撫天津,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十五年冬大兵復大入,公與諸鎮犄角之。已又合宣大總督孫晉、督師范志元、山東巡撫王永吉之師,從密云趨墻于嶺,邀其惰歸。論功賜銀幣,蔭一子錦衣衛。公諱元飏,字言仲,別號留仙(可參《初學集》卷五《留仙館記》)。

《明史》卷二五七《馮元飆傳附元飏傳》云:

十四年遷天津兵備副使。十月擢右僉都御史,代李繼貞巡撫天津,兼督遼餉。明年敘軍功,蔭一子錦衣衛。

寅恪按:牧齋此詩及自注所述崇禎十五年冬爾賡任津撫時,殪禽清酋一事,可與上引材料印證。但錢文“斬馘獻兵過當”之“獻”字,涵芬樓影印《有學集》所附校勘記未有校改。此時天津并無張獻忠之兵,“獻”字自不可通。疑是牧齋本作“虜兵”,后來避諱,以字形相近,遂改“虜”為“獻”耳。至黃文之作“論功”及《明史》之作“敘軍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諱也。

其六略云:

廟廊題目片言中,準擬山林著此翁(自注:“陽羨公語所知曰,虞山正堪領袖山林耳”)。千樹梅花書萬卷,君看松下有清風。

寅恪按:前論《過釣臺有感》七絕已及此詩,斯蓋牧齋怨懟玉繩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矯飾恬退之語耳。檢《牧齋尺牘·上》《答周彝仲書》(寅恪按:周彝仲事跡未詳。徐暗公《釣璜堂集》卷一二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云:“昔到苕溪訪翠微。”然則彝仲與湖州有關也。又談孺木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虞山后輩”條云:“常熟楊子常彝初以太倉張采張溥謁錢牧齋,時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興周相國,牧齋反因之通相國。”又顧公夑《消夏閑記選存》“文社之厄”條關于應社節,杜登春《社事本末》“婁東又有楊顧之學”節,同治修《蘇州府志》卷一〇〇常熟縣《楊彝傳》及陳田《明詩紀事辛簽》卷二二“楊彝”條等,皆可供參考,而顧書尤為簡要。茲以子常亦是虞山籍以通宜興之人,故附記于此)云:

兵垣回,得手教,知元老記存之深,知己推挽之切,而圣意堅不可回,至于三四駁阻。其難其慎,則不肖生來本末與晚節末路,終不可抆拭錄用,主上固已知之深,見之確,而持之不遺余力矣。圣意即天意也,天可違乎?萬一知己不諒天心,朝夕力請之元老,元老過聽,而力請于圣上,以圣上之聰明天縱,始而厭,久而疑,以區區一人之進退,而開明良枘鑿之端,則我之營進者,終成畫餅,而所損于世道者,不可言矣。又或主上虛己之過,強而從元老之言,以衰殘病廢之身,附贅班行,點綴冷局。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此時引身求去,進不能有補于時艱,退不能自全其晚節。人何以處我,而我何以自處,不當深長計之乎?為不肖今日之計,斷斷乎當一意求退,不當復為仕進之局。為知己之深者,代為不肖之計,唯有仰體圣心,俯察微尚,從長商榷,俾得優游田里,管領山林,則余生沒齒,受惠無窮矣。

寅恪按:此札可與《初學集》卷八〇崇禎十六年癸未四月《復陽羨相公書》及《寄長安諸公書》參證。此兩書俟后論《謝輦下知己及二三及門》詩時,更述之,茲暫不多引。此札辭旨雖與兩書類似,但是否同一時間所作,尚有問題。《復陽羨相公書》中“恭聞督師北伐,汛掃胡塵”等語,即指《明史》卷二四《莊烈帝紀》“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請督師,許之”之事(寅恪按:“丁卯”即初四日。可參《明史》卷三〇八《奸臣傳·周延儒傳》)。《寄長安諸公書》題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兩書當是牧齋于崇禎十六年四月在揚州會晤李邦華時,交其轉致者。至此札未載年月,不能確定為何時所作。但據《寄長安諸公書》中“頃者,一二門墻舊士,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貽書,連章累牘,盛道其殷勤推挽,鄭重汲引,而天聽彌高,轉圜有待”等語,豈即指周彝仲寄牧齋之札而言耶?倘此假設不誤,則此答周彝仲之札,尚在兩書之前所作也。俟考。細繹此札,其最可注意者為“又或主上虛己之過,強而從元老之言,以衰殘病廢之身,附贅班行,點綴冷局”等語。蓋牧齋當時甚愿玉繩援己入相,而玉繩竟不為之盡力。繼聞崇禎帝之逾分獎飾,極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札,傳玉繩之言,謂雖曾盡心殫力,而思陵之意終不可回。牧齋據此乃知玉繩深忌己身之入相,僅欲處以幫閑冷局,聊借是勉應君上之旁求,并少順群臣之推薦,遂不覺發怒,與玉繩絕交,而認之為死敵也。其經過之原委,請略述之。

《南雷文定后集》卷二《顧玉書墓志銘》略云:

乙丑(康熙廿四年)余泛吳舫,遂主周氏(寅恪按:“周氏”指周順昌子茂蘭)。于其座上見顧宗俊者,為玉書之子,流落可念,且以其父墓志銘為請。玉書名麟生,世為常熟人。父大章陜西副使,謚裕愍。宜興者,裕愍之門人。其再相也,玉書入其幕中。起廢蠲逋清獄薄賦四事,玉書頗與聞之。虞山故與宜興涿鹿善,宜興心欲起涿鹿(指馮銓),而眾論不同,姑徐之以觀其變。虞山遂致書宜興云:“閣下含弘光大,至精識微。具司馬公之誠一,寇萊公之剛斷,而濟之以王文正之安和,韓魏公之宏博。目今起廢為朝政第一。至如涿鹿,余不具論,當年守涿之功,屹然為畿內保障,豈可一旦抹殺,尚浮沉啟事乎?往見子丑之際,持局者過于矜愎,流為攲側,一往不返,激成橫流。此正今日之前車也。”玉書見而訝其翻逆案也,年少氣盛,不顧利害,以其書泄之于外,舉朝大嘩。虞山聞而恨之,后十年玉書有家難,虞山不能忘情,幾置之死,因徙居吳門。家世膏粱,驟承貧薄。玉書不以介意。婿趙延史周旦齡(等),皆諸生。旦齡即周忠介公孫也。

寅恪按:玉書所見牧齋致玉繩書,當是牧齋于崇禎十四年九月玉繩再相至北京以后,及得周彝仲書以前所作,其欲玉繩薦起馮振鷺,乃陰為己身再起之預備。蓋牧齋與振鷺在當時雖為對立之黨派,然若思陵能統一并用,則馮氏得起,己身亦可同進矣。茲姑不論其此時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經·坤彖》“含弘光大”之義為說,實亦牧齋于明末南都時所持之政見也。頗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見《有學集》卷八《長干塔光詩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為年號者,固出于此,而擬此“弘光”之號,即采自牧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統一并用,標榜當時政策之故歟?

關于牧齋致玉繩此書,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為牧齋稱譽玉繩,連舉北宋宰相司馬光寇準王旦韓琦四人以相比擬,足見牧齋用典適切,非儉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東都事略之故。牧齋于王稱之書,曾有一段因緣,觀《初學集》卷八五《書東都事略后》及《有學集》卷四六《跋東都事略》并同書卷三一《族孫嗣美合葬墓志銘》等可知也。二為前論《有美詩》謂黃梨洲雖與牧齋交誼篤摯,然時有譏刺之語,殊不可解,意者太沖于閹黨有殺父之仇,其見解絕異于牧齋之“含弘光大”。牧齋歿后廿一年,梨洲游蘇州,目睹舊朝黨家之淪落,乃知實由受之追恨玉書泄其密書所致,因遂于疇昔夙好之人,不惜為不滿之辭耶?

至玉繩之再相,頗由東林推動之故,此事今不能詳述,亦不必詳述,但舊籍中有關于周延儒再相,侯恂與有力焉一節,茲錄于下,其正確之性質,尚待考實。唯以其與后論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牽涉,故并附及之,以備參究。

文秉《烈皇小識》卷七“崇禎十年辛巳”條云:

召予告大學士周延儒于家。先是閣臣雖內外兼用,鮮有當圣意者。眾推宜興頗有機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張溥、禮部員外郎吳昌時為之經營,涿州馮銓、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鋮(寅恪按:“桐城”當作“懷寧”。此誤)等分任一股,每股銀萬金,共費六萬兩,始得再召。

寅恪按:張天如吳來之為策劃玉繩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論。馮振鷺侯若谷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張吳二股計之,共為五股。六股之數尚少一股,文氏獨缺分任此股之主名,當有所諱。牧齋于此頗有嫌疑。然今考牧齋此時正為河東君之事,籌措經營,精疲力竭,若黃扉金屋同時并舉,揆之虞山平日經濟狀況,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顧氏家難事,今難考知,但《牧齋尺牘》中《與王兆吉》札五首之一(可參同書同卷《與湘靈》札中“仲恭非死于其弟,乃死于其兄”等語)有涉及此事之語,或與太沖所言有關。其文云: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為此輩所齒錄,不敢漫置一喙。年丈偉望碩德,鄉評倚重,忍不出片言,斷其曲直乎?景之丈為顧氏懿親,得其立議,即玉書亦必信服,他可知也。為亡友又復饒舌,當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按: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長子夢鼎之字,而夢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跡見《初學集》卷五七《王府君墓志銘》及光緒修《常昭合志稿》卷二五《王夢鼐傳》等。景之者,常熟趙士春字。士春為明末常熟著稱之人,事跡見《明史》卷二二九《趙用賢傳附士春傳》及《常昭合志稿》卷二五《趙士春傳》等。仲恭者,常熟顧大韶之字,即玉書之叔也。

《初學集》卷二七《顧仲恭傳》云:

顧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廟時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與其兄大章字伯欽,孿生子也,連袂出游,人不能辨其少長,有張伯皆仲皆之目。伯欽舉進士,奉使休沐,顏面膚腴,衣冠騎從甚都。仲恭老于書生,頭蓬不櫛,衣垢不浣,口不擇言,交不擇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鏡自詫曰:顧仲恭乃如許!

頗疑梨洲所云“家難”,即牧齋所謂“家事”,豈大章一房與大韶一房親族競爭之事,亦如后來牧齋死后所謂“錢氏家難”者耶?詳繹牧齋札語,其意實袒大韶一房,所云“自分寒灰枯木,不為此輩所齒錄”,可見牧齋憤怒之甚。“此輩”當指與大韶一房為敵之親支,即玉書一房,“為亡友又復饒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蓋玉書一房,不聽從牧齋之意,牧齋遂欲借王趙兩人之力以壓迫之也。牧齋與仲恭交誼本極篤摯,觀其崇禎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傳》,于伯欽仲恭兄弟之間,似已有所軒輊,玉書之怨牧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來久矣。又牧齋札中稱景之為顧氏“懿親”,趙士春與顧麟生兩人親戚之關系,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顧玉書墓志銘》,載其諸婿中有“趙延史”之名,牧齋于崇禎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黃氏墓志銘,載黃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見《初學集》卷五九《翰林院編修趙君室黃孺人墓志銘》),延史延先名不盡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豈兄弟行輩耶?更俟詳考。

玉繩既不能如牧齋之所求,牧齋忽得聞徐石麒傳述思陵獎飾之語,取而與周彝仲書中所言相參較,亦明了陽羨之用心,于是失望怨懟之辭,形諸詩文者,連篇累牘,刺刺不休矣。

《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卷四“嘉禾司寇再承召對,下詢幽仄,恭傳天語,流聞吳中。恭賦今體十四韻,以識榮感”(寅恪按:“嘉禾司寇”指徐石麒,見《明史》卷二七五《本傳》。傳載石麒字寶摩,嘉興人。光緒修《嘉興府志》卷五《徐石麒傳》同。錢肅《潤南忠紀》“太宰徐公”條云:“徐石麒號虞求。”《明季南略》卷九“徐石麒主盟”條云:“字寶摩,號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緒重刻乾隆修《浙江通志》卷一六三《徐石麒傳》云:“號虞求,嘉興人。”又《陳忠裕全集》卷二九《虞求徐公行狀》云:“公性純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祿養,因自號虞求,以志永思。”尤可資考證)云:

夕烽纏斗極,昃食動嚴宸。帝賚旁求急,天章召對勤。睿容紆便殿,清問及遺民。當寧吁嗟數,班行省記真。虛名勞物色,樸學愧天人(自注:“上曰,錢某博通今古,學冠天人。咨嗟詢問者再”)。四達聰明主,三緘密勿臣。東除宜拱默,北鄉共逡巡。日月誠難蔽,云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頻。漫欲占連茹,何關嘆積薪。丹心懸魏闕,白首謝平津。感遇無終古,酬恩有百身。堯年多甲子,禹甸少風塵。歌罷臨青鏡,蕭然整角巾。

寅恪按:此詩列于《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詩之后。又據《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卷二崇禎十六年癸未《刑部·尚書欄》載:“石麒正月削職。”初視之,似牧齋得聞虞求召對之語,在崇禎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后。細繹之,此詩“夕烽纏斗極,昃食動嚴宸。帝賚旁求急,天章召對勤”,即指上引《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崇禎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之事。此時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幾達兩月之久。想當日徐氏召對之后,即秘密速報牧齋。觀《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三》《壬午除夕》七律略云:

蓬蓽依然又歲除,如聞幽仄問樵漁。耗磨時序心仍在,管領山林計未疏。

可為牧齋在崇禎十五年歲除之際,已得虞求密報,即玉繩排阻信息之確證,故牧齋得以據之洞燭玉繩之奸詐,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札亦在得聞徐氏密報之后矣。其所以列此詩于十六年四月之后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報之事。是年四月錢徐兩人或又會于揚州,流傳轉述,事后賦詩,庶可避免嫌疑,且借以見徐氏所為,有合于孔光不言溫室樹之義歟?

此題后第三題復為《挽西蜀尹西有長庚》二首,其第一首“萬言書上黃扉寢”句下自注云:“西有為余上書蜀相,不蒙省答。”“蜀相”當指王應熊而言。

《明史》卷二五三《王應熊傳》略云:

王應熊字非熊,巴縣人。六年特旨擢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獨念應熊剛很,可借以制之,力言于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應熊。明年六月,應熊未至,延儒已罷歸。延儒被逮,不即赴,俟應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顧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對曰:需王應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應熊至,宿朝房。請入對,不許。請歸田,許之,乃慚沮而返。

寅恪按:非熊本玉繩黨,即使再任,當亦未能起用牧齋,可知牧齋在當時實負宰相之望,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并附記之,以供參考。

抑更有可論者。《初學集》卷七九卷末附《瞿稼軒跋語》云:

先生平生持論,一味主于和平,絕無攲帆側舵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異黨同之見,盡力排擠,使之沉埋挫抑,槁項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時遘會,吐氣伸眉,以虛公坦蕩之懷,履平康正直之道,與天下掃荊棘,而還太和,雍熙之績,豈不立奏。而無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轉相撓阻,歲月云邁,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門生,閉戶誦讀,共抱園桃之嘆,此式耜于編纂之余,而竊不勝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綴于后。崇禎癸未八月門人瞿式耜謹跋。

寅恪按:《初學集》為稼軒承牧齋之命編纂校刻者。今《初學集》目錄之后,載稼軒后序,末署“崇禎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別有跋語,即上所節錄者也。此跋語附于卷七九之末,下一卷首載《上陽羨相公書》及《寄長安諸公書》,據是可以推知,牧齋當時實有意特列兩書于次卷之首,所以見其在崇禎朝出處本末,與陽羨始合終離之關鍵。瞿氏跋語所言,牧齋平生持論“無攲帆側舵之意”,即“含弘光大”之義,忌者必欲使之“槁項山林”,即“領袖山林”之旨,故稼軒之跋,與牧齋之詩,可以互相證發也。此《癸未元日雜題長句》第六首第七句“千樹梅花書萬卷”,亦是牧齋自道其當時之實況,賦此詩時,絳云樓雖未落成,但牧齋之家所藏書籍,早已甚富。茲不須廣引,即取前論東都事略時,言及之《錢嗣美墓志銘》中“余家居訪求遺書,殘編落簡,捐衣食無所恤”之語,可證知也。至“千樹梅花”乃指拂水山莊之梅而言,前論《東山酬和集》卷一《新正二日偕河東君過拂水山莊,梅花半開,春條乍放,喜而有作》詩時已詳言之,茲可不贅。唯牧齋舉此以謝絕玉繩,亦更有其故。

《初學集》卷一五《丙舍詩集·上》《陽羨相公枉駕山居,即事賦呈》四首其一云:

閣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衰衣爭聚看,棋局漫相陪。樂飲傾村釀,和羮折野梅。緣堤桃李樹,一一為公開。

其二云:

黑頭方壯盛,綠野正優游。月滿孫弘閣,風輕傅說舟。鴟夷看后乘,戎馬問前籌。側席煩明主,東山自可求。

其三云:

堤柳眠風翠,樓花笑日紅。秾華欺冷節,妖艷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車茵愛晚風。暫時憂國淚,莫灑畫橋東。

其四云:

若問東山事,將無畏簡書。白衣悲命駕,紅袖泣登車。甲第功誰奏,歌鐘賞尚虛。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廬。

寅恪按:此題前第一題為“清明河陽山上冢”,第二題為“寒食偕孟陽璧甫山行,飯破山寺”,此題第三首復有“秾華欺冷節”之句,可知崇禎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后不久之時,玉繩曾到拂水山莊,訪問牧齋也。玉繩既親見拂水山莊園林之勝境,則其“虞山正堪領袖山林”之語,尤為適切。《才調集》卷五元微之《劉阮妻》二首之二云:“千樹桃花萬年藥,不如何事憶人間。”然則牧齋此時已擁有萼綠華之河東君,又何必不忘情于人間買菜求益之書哉!

第六首“君看松下有清風”句,即王摩詰《酬張少府》詩(見《王右丞集》卷七)云: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反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蓋右丞此詩,正可道出牧齋答復玉繩所欲言也。

其七略云:

潘岳已從槐柳列,石生寧在馬蹄間。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

寅恪按:“潘岳已從槐柳列”句,牧齋實兼采《晉書》卷五五《潘岳傳》,安仁諂附賈謐事,與《李百藥書》卷二二《盧文偉傳》所載,兩者合用,構成此句。且因“石生寧在馬蹄間”句,同是晉人故實(除錢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參《世說新語》“政事”類“山公以器重朝望”條,劉注引虞預晉事),遂聯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齊書·盧文偉傳》云:

盧詢祖好臧否人物。嘗語人曰:我昨東方未明,過和氏門外,已見二陸兩源森然與槐柳齊列。蓋謂彥師仁惠與文宗那延也。

以釋之,自是不誤。唯《北齊書》本作“兩源”,而此注作“兩潘”,殊為可笑。恐是由于偶爾筆誤,抑或版本目錄專家疏于乙部校讎之學所致耶?俟考。“鄧尉梅花侵夜發,香車明日向西山”一聯,前于論《京口舟中感懷》詩時已及之。鄧尉山在蘇州府治之西南,故稱之為“西山”,但此不過希望河東君病愈出游之意。其實此時河東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游蘇州也。

又此詩七八兩句之意,實暗用《晉書》卷七九《謝安傳》中“安雖放情丘壑,然每游賞,必以妓女從”及“征西大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戲之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等語。牧齋詩之“西山”即《謝安傳》之“東山”也,但牧齋賦此詩時,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則與謝安石大相違異耳。一笑!

復次,董小宛與冒辟疆之因緣,為世人所習知樂道者,但與本文無涉,自不應旁及。唯其中有關崇禎十五年冬河東君偕牧齋至蘇州一事,則不可不略辨之,以明了河東君當日患病之情狀也。冒襄輯《同人集》卷三載張明弼所撰《冒姬董小宛傳》云:

維時不唯一代龍門,實風流教主也。素期許辟疆甚遠,而又愛姬之俊識。聞之,特至半塘,令柳姬與姬為伴,親為規劃,債家意滿。時又有大帥以千金為姬與辟疆壽,而劉大行復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遠近與姬餞別于虎疁。買舟,以手書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書與門生張祠部為之落籍。

冒辟疆《影梅庵憶語》略云: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復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陽月過潤州,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與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適奴子自姬處來,云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余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余云,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參數筋助之(寅恪按,《同人集》卷四所錄陳梁則梁與冒辟疆書,其中一札有“才漁仲來,刻下試精神,作收棄兒文,兼試漁仲之參。”等語,可與此參證)。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余復還里,不及訊。姬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劃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于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干。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吳門后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寅恪按,《同人集》卷六《影梅庵悼亡題詠·周吳昉士章》《悼董宛君》七律八首之三末句云:“早知愁思應難掃,悔卻當年月下媒。”頗疑周儀部即指此人,俟考),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為禮垣者與力焉。越十月,愿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周亮工輯《尺牘新鈔》卷五錢謙益《與冒辟疆書》云:

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不以生客見拒,何如?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

綜合上列材料觀之,牧齋實于崇禎十五年冬季往游蘇州,但河東君并未偕往。據前引《壬午除夕》詩,其結語云“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嘆羽書”之語,則是年冬季河東君尚在常熟家居病中,可以推知。且辟疆亦未言河東君偕往,尤足為牧齋獨至半塘之旁證。亮工殆以河東君與小宛既為同類,而柳錢并是風流好事之人,遂加以想象,造作兩人同至半塘,以完成董冒因緣之佳話耶?余詳后論“河東君適牧齋后患病”條。至牧齋此次之至蘇州,當別有原因,非專為雙成脫籍事也。前引《莊烈帝本紀》“壬申清兵入塞,京師戒嚴。詔舉堪督師大將者。戊寅征諸鎮入援”之事。牧齋此時于諸鎮勤王入衛者,頗致殷勤,如前論其與史道鄰之關系,即是一例。檢《初學集》《壬午除夕》前一題為《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二首。時有郎官欲上書請余開府東海,任搗剿之事,故次首及之》詩,前已論及。茲更推繹此題二首排列之先后,疑其為崇禎十五年冬季在蘇州所作。蓋程氏乃響應詔書北上勤王入衛者,牧齋特為賦詩送行,恐亦欲其為己身盡力之故。然則牧齋是年冬季之至蘇州,其主旨實在求以知兵起用。奔走經營,乃至如此。“一代龍門,風流教主”,固非虛譽。但若察其內容,轉覺可笑可憐矣。

復次,董冒因緣關涉之人頗多,茲僅就前已述及之劉漁仲言之,其人與黃石齋最為密切。其事跡茲不必詳述,姑擇錄所見有關材料于下。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錄》卷七《嘉興起義諸臣傳·劉履丁傳》云:

劉履丁字漁仲,漳州人,大學士黃道周高弟。聰明絕人,字畫篆刻皆極其妙。博物好古,詩深□,自成一家。崇禎間以貢為郁林州知州。見天下方亂,致書友人曰:“孔賊犯天津,一月而弒兩藩。吾輩不知死所矣。”因研究諸家兵法。至是與徐石麒等起義。敵至,為讎所刺,并殺其子以降(寅恪按,談遷《棗林雜俎·仁集》“屠象美”條謂:“閩人劉履丁以善陳《洪范》,通北兵。懼泄,夜走胥山沈氏墓,追獲之。”與屈氏所言迥異。特記于此,以俟考定)。

《初學集》卷五三《漳浦劉府君合葬墓志銘》略云:

漳浦劉履丁以諸生應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將歸葬其父母,而謁銘于舊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先母黃氏,其父郡守公,理學巨儒,與從伯父國征介征同鄉舉。丁聞之石齋黃夫子,唯夫子之言,質而不華,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摯友也。古之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師。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謂有征矣。

寅恪按:光緒修《漳州府志》卷一八《選舉》卷三“薦辟”門云:

劉履丁崇禎十一年辟郁林知州。

程松圓《耦耕堂存稿·詩·下》載《口占送劉漁仲之郁林任》七絕云:

蒹葭楊柳送雙旌,五嶺宜人獨桂城。今日逢迎滿天地,不須君到自題名。

此詩為松圓于崇禎十一年在杭州所作,可與上引諸材料互證。余詳后論黃石齋《與鄭芝龍》第二書。其他如牧齋石齋著述并冒辟疆《同人集》所錄范質公陳則梁張公亮諸人書札中,皆有關涉劉氏之文字,今不備及。但有一事略可注意者,即漁仲與人參之關系。蓋吾國古代本草中之人參,當為今之黨參,即前述王介甫不肯服用之紫團參。后起外來之東北參甚為世所珍重,遂專攘昔時人參之舊稱,而以上黨郡之名屬之土貨。

又談孺木《棗林雜俎》中“榮植”類“人參”條(可參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二〇“人參”條并梁章鉅《浪跡叢談》卷八“人參”“高麗參”及“參價”條等)云:

遼陽東二百余里,山深林密,不見天日,產人參,采者以夏五月入,裹三日糧,搜之最難,或徑迷斃人。萬歷中遼東李都督如松嘗饋某侍郎一本,重十六斤,形似小兒。海鹽姚叔祥記。

同書和集“叢贅”類“薦侑”條云:

崇禎末士大夫苞苴輒千百金,苦于赍重,專用黃金美珠人參異幣,時都門嚴邏,而徑竇愈廣。

劉輿父《五石瓠》“相公開三市”條云:

董心葵賣金賣珠賣人參于京師,各張一鋪,人人知之。周宜興安得不敗。

同書“人參榼”條云:

周宜興之再出也,從淮舟行,概不與人宴會,送席者亦卻弗受。有一州郡官以人參為肴,設于小榼,賂左右,俾呈相公一見之,宜興偶收參而麾其榼。于是沿途弁紳,密偵其例,遂有以參二斤為一器者,自是舟中之參積若山阜矣。

可知人參在明季非僅限于藥物之性質,亦可視為貨幣之代用品矣。漁仲于明季由北京至南方,挾此后起外來之奇貨以當多金,豈為行俠救貧耶?抑或求利自濟耶?寅恪非中醫,且無王夫人“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之感嘆(見《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故于人參之功效,不敢妄置一辭。但就此區區藥物,其名實之移轉,價格之升降言,亦可以通知古今世變矣。至若《有學集》卷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中有“小盡日靈巖長老送參”詩(寅恪按,“靈巖長老”指熊開元。見《小腆紀年》卷一二等),則遺民逸老眷戀不忘故國故交,同情分衛之舉,與漁仲之好事行俠者,更應區別論之也。

抑更有可附論者,前引《同人集》卷四陳則梁《與冒辟疆書》,其中涉及劉漁仲之人參事,復檢余懷《板橋雜記·下》“軼事”門云:

歲丙子(崇禎九年)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雉皋冒辟疆,盟于眉樓,則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寅恪按,此條可參《同人集》卷五《五子同盟》詩)。

同書同卷云:

陳則梁人奇,文奇,舉體皆奇。嘗致書眉樓,勸其早脫風塵,速尋道伴,言詞切至。眉樓遂擇主而事。誠以驚弓之鳥,遽為透網之鱗也。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時節因緣,不得不為延津之合矣。

寅恪按,冒陳張劉呂諸人為同盟死友,劉為冒出賣人參,以成情耦(可參《板橋雜記》后跋引吳園次綺《吊董少君詩序》云:“當時才子,競著黃衫。合世清流,為牽紅繡。”并加解釋云:“時錢虞山作于節度,劉漁仲為古押衙”)。并分贈陳以尋盟好。然則人參之功用有如是者,亦李時珍所不及知,而王安石真可謂“拗相公”矣。橫波接受則梁之忠告,送嫁芝麓。不但借此得脫浙江傖父之困辱(見《板橋雜記·中》“顧媚”條),又可免陳畹芬卞云裝等之遭遇。則梁可謂眉樓之俠客,而兼功臣矣。至方望溪所記黃石齋與顧橫波之逸事一則(見《方望溪先生全集》卷九《石齋黃公逸事》),頗疑其或與劉履丁間接有關,未能詳考,姑記于此。

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將春病卸鉛華。綠窗舊譜姜芽字,綺閣新評玉蕊花(自注:“山礬二株,河東君所扳賞,訂其名為玉蕊。余為之記”)。曉鏡十眉傳蜀女,晚簾雙燕入盧家(寅恪按,此句遵王無注,偶檢《全唐詩》第四函劉方平《新春》五律云,“雙燕入盧家”及“更浣越溪紗”。牧齋詩辭旨當出此)。江南尚喜無征艦,院落燒燈聽鼓撾。

寅恪按:此首為此題最后一首,乃專為河東君而作者,即白樂天《新樂府·大序》所謂“卒章顯其志”之旨也,故特全錄之。首兩句書河東君此時正在病中,三四兩句乃雷河東君之藝術賞玩。前論《東山酬和集》卷一河東君次韻牧齋《上元夜小飲沈璧甫齋中》詩“玉蕊禁春如我瘦”句,引牧齋《玉蕊軒記》。此記末署:“崇禎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記。”是年十二月大盡,則距次年元日賦此詩時,僅隔一日,故知此句乃寫當時實況。不知玉蕊軒有無題額,倘有之,當為河東君所書,此第三句所以著“柳家新樣元和腳”之旨也。五六兩句,自是以文君莫愁比河東君,固甚適切。至七八兩句,乃言此時江南尚可茍延旦夕,最能寫出當日士大夫偷安之一般心理。由今思之,甚可慨嘆也。

《初學集》卷二〇下《東山詩集·四》之《癸未四月吉水公總憲詣闕,詒書輦下知己及二三及門,謝絕中朝寢閣啟事,慨然書懷,因成長句四首》云:

詩見下。

寅恪按:茲請先論此詩題,然后分別再論此四律。前于述《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六及關于陳鴻節詩,已略言牧齋于崇禎十六年四月至揚州會晤李邦華事。《有學集》卷三四《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保吏部尚書謚忠文李公神道碑》略云:

吉水李公諱邦華,字孟暗,懋明其別號也。先帝(指思宗)御極,起工部右侍郎,改兵部,協理京營戎政,進本部尚書。在事一年,用中旨罷歸。己卯特簡起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踰年丁父憂。壬午服除,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未幾拜北掌院左都御史。抵湖口,得后命。便宜發餉遏寧南侯左良玉潰兵。上聞之,大喜,益專意委信公。甲申三月十八日賊破外城,移宿吉安館文信公祠下。詰朝內城陷,持束帛系信公坐楣,投繯而絕,三月十九日辰時也。四月公之喪至自北京。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仁壽鄉鰲山釣魚臺之諭塋。公既葬,長世泣而言曰,隧道之碑銘有與吾祖游,而載史筆者誰乎?謀于諸父,渡江來請者至再。癸未北上,要語廣陵僧舍,艱危執手,潸然流涕。囑曰,左寧南名將也。東南有警,兄當與共事,我有成言于彼矣。篋中出寧南牘授余曰,所以識也。入都,復郵書曰,天下事不可為矣。東南根本地,兄當努力。寧南必不負我,勿失此人也。偷生假年,移日視息。生我知我,辜負良友,傷心尅骨,有余痛焉。彷徨執筆,老淚漬紙,而不忍終辭者,以為比及未死,放只字于青簡,庶可以有辭于枯竹朽骨也(又《檢牧齋尺牘·上》有《與李懋明》札一通。繹其內容,知為崇禎十二年四月李邦華起為南京兵部尚書時所作。附記于此,以供參考)。

牧齋此文作于何年,雖未能確定,但文中有“長世渡江來請”,及“偷生假年,移日視息”等語,則當是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行,至次歲,即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南還家居以后所作。其述左良玉與李邦華及己身之關系一節,蓋欲借是以湔洗其與馬阮交結之事實,并表明其中立不倚之政見耶?牧齋頗認此次與懋明之會晤,為其一生志業所關。故于垂死之時賦詩,猶憶及此事。《有學集》卷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八云:

忠軀義感國恩賒,板蕩憑將赤手遮。星散諸侯屯渤海,飆回子弟走長沙。神愁玉璽歸新室,天哭銅人別漢家(原注:“一云,共和六載仍周室,章武三年亦漢家”)。遲暮自憐長塌翼,垂楊古道數昏鴉(自注:“記癸未歲與群公謀王室事”)。

自注云“群公”,則懋明之外,尚有他人。《侯忠節公年譜》“崇禎十五年壬午”條云:

九月改浙江嘉湖道備兵參政。

十六年“癸未”條略云:

正月之官嘉興,夏五月吏部上計,舉府君大廉卓,而府君是時亦既病矣。天方大旱,府君步而禱焉。未幾瘡痏發于足跗,委頓者兩月余。又一日方視案牘,忽嘔血數十口,累日乃止。投牒請于當事者三,終不許。府君方臥病時,徐太宰,以司寇事被放歸里,陶陶永夕,差以為快,九月詔使逮問周宜興。

寅恪按:虞求雖于崇禎十六年正月削職,其歸至嘉興之月日,今不易考。但據侯譜,知其十六年五月以后,九月以前,必已返家。由是言之,虞求十六年正月削職后,由京南歸,于四月中途過揚州時,與牧齋會晤,頗有可能。若果如是,則虞求亦是與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中之一人也。

又此事亦間接涉及侯恂方域父子,茲略論之于下。侯方域《壯悔堂文集》卷三《為司徒公與寧南侯書》(寅恪按:“司徒公”乃朝宗稱其父恂之官號,“寧南侯”則指左良玉而書也)云:

鄉土喪亂,已無寧宇。闔門百口,將寄白下。喘息未蘇,風鶴頻警。相傳謂將軍駐節江州,且揚帆而前。老夫以為不然,即陪京卿大夫亦共信之,而無如市井倉皇,訛以滋訛,幾于三人成虎。夫江州三楚要害,麾下汛防之沖也。鄖襄不戒,賊勢鴟張,時有未利,或需左次以驕之。儲威夙飽,殫圖收復,在將軍必有確畫。過此一步,便非分壤。冒嫌涉疑,義何居焉?若云部曲就糧,非出本愿,則尤不可。朝廷所以重將軍者,以能節制經緯,危不異于安也。荊土千里,自可具食,豈謂小饑,動至同諸軍士倉皇耶?甚則無識之人,料麾下自率前驅,伴送室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生平審處,豈后嫖姚?或者以垂省在堂,此自綱紀,奉移內郡。何必雙旌,聿來相宅?況陪京高皇帝弓劍所藏,禁地肅清。將軍疆場師武,未取進止,詎宜展覲?語云,流言止于智者。若將軍今日之事,其為流言,又不待智者而決之矣。唯是老夫與將軍義則故人,情實一家。每聞將軍奏凱獻捷,報效朝廷,則喜動顏色,傾耳而聽,引席而前,唯恐其言之盡也。或功高而不見諒,道路之口發為無稽,則輒掩耳而走,避席而去,蹙乎其不愿聞也。頃者浪語最堪駭異,雖知其妄,必以相告。將軍十年建豎,中外倚賴,所當矜重,以副人望。

此書后附楊廷樞跋語云:

癸未侯子居金陵,寧南侯兵抵江州,旦夕且至。熊司馬知其為司徒公舊部,請侯子往說之。侯子固陳不可,乃即署中為書以付司馬,馳致之寧南。后一夜侯子晤友人云,議者且唱內應之說。遂以書抵議者而行。侯子禍雖不始此,然自此深矣。寧南旋得書而止。余嘗見其回司徒公稟帖,卑謹一如平時,乃知寧南感恩,原不欲負朝廷者,駕馭失宜,以致不終,深可嘆也。偶過侯子舟中,觀此書,感而識之。乙酉三月楊廷樞記。

同書卷五《寧南侯傳》略云:

朝廷以司徒公代丁啟睿督師,良玉大喜。未幾有媒孽之者,司徒公遂得罪,以呂大器代。良玉慍曰,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盡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呂公代,是疑我,而欲圖之也。自此意益離。遂往來江楚,為自堅計。盡取諸鹽船之在江者,而掠其財,賊帥惠登相等皆附之,軍益強。又嘗稱軍饑,欲道南京就食,移兵九江。兵部尚書熊明遇大恐,請于司徒公,以書諭之而止。朝廷不得已,更欲為調和計,封良玉為寧南侯,而以子夢庚為總兵官,良玉卒不為用。

同書卷三《癸未去金陵日與阮光祿書》(寅恪按:“阮光祿”指阮大鋮)云:

仆竊聞君子處己,不欲自恕,而苛責他人以非其道。今執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為執事陳之。執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與大人同朝,相得甚歡。其后乃有欲終事執事,而不能者。執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歸,仆時方少,每侍,未嘗不念執事之才,而嗟惜者彌日。及仆稍長,知讀書,求友金陵。將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雖于我為后進,常心重之。汝至,當以為師。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當持刺拜于床下,語不及執事。及至金陵,則成公已得罪去,僅見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過從。執事與方公同為父行,理當謁,然而不敢者,執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執事乃責仆與方公厚,而與執事薄。噫!亦過矣。忽一日有王將軍過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為詩歌,既得之,必喜而為仆貰酒奏伎,招游舫,攜山屐,殷殷積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問將軍。將軍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祿所愿納交于君者也。光祿方為諸君所詬,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陳君定生吳君次尾,庶稍湔乎?仆斂容謝之曰,光祿身為貴卿,又不少佳賓客足自娛,安用此二三書生為哉?仆道之兩君,必重為兩君所絕。若仆獨私從光祿游,又竊恐無益光祿。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絕矣。凡此皆仆平心稱量,自以為未甚太過,而執事顧含怒不已,仆誠無所逃罪矣。昨夜方寢,而楊令君文驄叩門過仆曰,左將軍兵且來,都人洶洶。阮光祿飏言于清議堂云,子與有舊,且應之于內。子盍行乎?仆乃知執事不獨見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滅而后快也。仆與左誠有舊,亦已奉熊尚書之教,馳書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順,則賊也,仆誠應之于內,亦賊也。士君子稍知禮義,何至甘心作賊?萬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若昔日乾兒義孫之徒,計無復之,容出于此,而仆豈其人耶?何執事文織之深也!仆今已遭亂無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獨惜執事忮機一動,長伏草莽則已,萬一復得志,必至殺盡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則是使天下士終不復至執事之門,而后世操簡書以議執事者,不能如仆之詞微而義婉也。

同書卷六《壯悔堂記》略云:

余向為堂,讀書其中,名之曰雜庸。或曰,昔司馬相如賣酒成都市,身自滌器,與庸保雜作,子何為其然?余曰,以余目之所寓,皆庸也。子亦庸也。余不能不舉足出此堂,又不能使此堂卒無如子者,安往而不與庸雜,又豈必酒壚耶?嗚呼!君子之自處也謙,而其接物也恭,所以蓄德也。況余少遭黨禁,又歷戎馬間,而乃傲睨若是。然則坎壈而幾殺其身,夫豈為不幸哉?忽一日念及,憮然久之,乃知余生平之可悔者多矣,不獨名此堂也。急別構一室居之,名曰壯悔。古者三十為壯,余是時已三十五矣。

同書首載《年譜》略云:

崇禎十六年癸未公二十六歲,司徒公解任,避兵揚州。左良玉軍襄陽,以糧盡,移駐九江,欲趨南京。南本兵乞公為司徒書,馳諭止之。阮大鋮以蜚語中公,公避于宜興,有與光祿書。以不即救汴,逮司徒公系獄。

順治八年辛卯公三十四歲,奉司徒公居南園。當事欲案治公,以及于司徒公者。有司趨應省試,方解。

順治九年壬辰公三十五歲,司徒公居南園。治壯悔堂,作文記之,訪陳定生于宜興。

《國榷》卷九八略云:

壬午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總督保定侯恂免。

同書卷九九略云:

癸未崇禎十六年二月庚辰平賊將軍左良玉避賊東下,沿江縱掠。土寇叛兵俱冒左兵攻剽,南都大震。壬午左良玉泊池州清溪口,副總兵王允成稱以二千人勤王,縱掠青陽南陵繁昌。沿江騷動,薄于蕪湖,競傳其兵叛。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知良玉為尚書候恂舊部。恂次子方域適在金陵,代為尚書書。良玉得書,稟答卑謹,一如平昔。七月議處鄭三俊,逮張國維侯恂,以秉樞不職,棄開封不守也。

徐鼒《小腆紀傳》卷六四《逆臣·一》《左良玉傳》略云:

釋侯恂于獄,以兵部侍郎代丁啟睿督師。恂未至軍,而良玉已潰于朱仙鎮矣,開封陷。帝怒,罷恂官,而不能罪良玉也。十二月二十四日抵武昌,至正月中啟行,艨艟蔽江而下。當是時,降將叛卒假左軍號,恣剽掠。蔪州守將王允成為亂首,破建德,掠池陽。去蕪湖四十里,泊舟三山荻港,漕艘鹽舶盡奪以載兵,聲言將寄帑南京。士民一夕數徙,商旅不行。南兵部尚書熊明遇不知所計,適都御史在家被召,道出湖口,聞變,乃倚舟草檄告良玉曰,貴鎮宜即日嚴戢兵丁,疏通江路,捩舵回船,刻期還鎮。缺餉事情,候本部院到皖設法措處,勿過安慶一步,以實流言。良玉得檄心折。邦華飛書告安慶巡撫,發九江庫銀十五萬,補六月糧。軍心大定,南都解嚴。邦華具威儀入其營。良玉紅襪首,靴袴,握刀插矢,俯立船頭。邦華辭,乃用師弟子禮見。臨別,誓以余生效頂踵。

寅恪按:侯恂與左良玉其關系密切,遠勝于李邦華。當崇禎十六年正月中良玉擁兵東下,南都士大夫皆欲止之。朝宗適在金陵,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使方域為其父作書與良玉,亦情勢所必致,殊不足異。后來良玉之眾屯駐九江而不至南京者,實懋明籌撥銀十五萬兩之力。侯氏之書,豈能一動昆山之心乎?朝宗自言得楊龍友傳述阮集之謂已欲為左氏內應之語,因促其出走避禍。《年譜》載崇禎十六年“司徒公解任避兵揚州”及“公訪陳定生于宜興”等語,假定崇禎十六年正月至四月侯恂果已在揚州,則方域何以不至揚州,而至宜興?考《明史》卷二七三《左良玉傳》云:

九月開封以河決而亡。帝怒恂,罷其官。

參以朝宗代其父致昆山書所謂“鄉土喪亂,已無寧宇。闔門百口,將寄白下”及“相傳謂將軍駐節江州,且揚帆而前”等語,則朝宗作書之時,若谷尚未至南京。但朝宗避禍出走之日,即使若谷未至揚州,何以不留揚州以待其父,而徑至宜興定生家耶?如若谷于崇禎十六年春間及夏初果在揚州,似亦應列入與牧齋共謀王室群公之中。今載籍未詳,不敢決言也。細繹朝宗之文,頗疑非其當日之原稿,致有疏誤。據邵青門述朝宗刻其文集事(見錢儀吉《碑傳集》卷一三六邵長蘅撰《侯方域傳》及《清史列傳》卷七〇《文苑傳·侯方域傳》)云:

末年游吳下,將刻集,集中文未脫稿者,一夕補綴立就,人益奇之。

今觀《壯悔堂集》載朝宗代其父致昆山書題作《為司徒公與寧南侯書》。考《明實錄·懷宗實錄》卷一七云:

崇禎十七年三月癸巳封遼東總兵官左都督吳三桂平西伯,平賊將軍總兵左都督左良玉寧南伯,薊鎮總兵左都督唐通定西伯,鳳廬總兵左都督黃得功靖南伯,各給敕印。

《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云:

崇禎十七年三月癸巳封總兵官吳三桂左良玉唐通黃得功俱為伯。

同書卷二三《左良玉傳》略云:

崇禎十七年正月(寅恪按,“正月”當為“三月”之誤,王氏《明史考證捃逸》未之及)詔封良玉為寧南伯。福王立,晉良玉為侯。

故朝宗作此書時,良玉尚未封伯更何侯之有?此亦足為此書乃朝宗后來所補綴之一證,并足征邵氏之言為可信也。茲有可附論者二事。一為朝宗作《壯悔堂記》時,其年三十五歲,即順治九年壬辰,前一年朝宗欲保全其父,勉應鄉試,僅中副榜,實出于不得已。“壯悔堂”之命名,蓋取義于此。后來竟有人賦“兩朝應舉侯公子,地下何顏見李香”之句以譏之,殊不知建州入關,未中鄉試,年方少壯之士子,茍不應科舉,又不逃于方外,則為抗拒新政權之表示,必難免于罪戾也。至“庸雜堂”之命名,朝宗所言亦非其最初真意。殆本以司馬長卿自擬,而以李香君之流比卓文君也。二為自《桃花扇傳奇》盛行以來,楊龍友遂為世人所鄙視。今據朝宗自述之文,則為阮圓海游說者,乃王將軍。傳阮氏誣構之言,促其出走避禍者,為楊龍友。戲劇流行,是非顛倒,亟應加以糾正也。寅恪近有聽演《桃花扇》戲劇七律一首,附錄于此。

聽演桂劇改編《桃花扇》劇中香君沉江而死,與孔氏原本異,亦與京劇改本不同也。

興亡舊事又重陳,北里南朝恨未申。桂苑舊傳天上曲,桃花新寫扇頭春。是非誰定千秋史,哀樂終傷百歲身。鐵鎖長江東注水,年年流淚送香塵。

若黃石齋者,則是時已被赦復官,自京乞假歸里(見《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崇禎十五年八月乙丑釋黃道周于戍所復其官”條,同書二五五《黃道周傳》及莊起儔編《漳浦黃先生年譜》“崇禎十五十六年”條,并《黃漳浦集》卷四二“壬午八月荷殳入楚,病臥西林,適逢環命,以清修力學見褒,攬筆潸然,聊悉寤言”。二十有八章及同書卷四三《郡中結夏有作》二章),亦在遠道預謀之列。又若曾化龍熊明遇諸人,當復參預其事。

至曾化龍則《初學集》卷一六《丙舍詩集》有《送曾霖寰使君左遷還里》二首,當是崇禎十三年春間,霖寰去江南按察使時所作,于此足征牧齋本與曾氏交好。檢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志》卷四四《曾化龍傳》略云:

曾化龍字大云,號霖寰,晉江人。江南副使,備兵常鎮。尋擢其省按察使,遷江西,丁外艱歸。

未言其有何左遷之事,與牧齋詩不合。但據談遷《國榷》卷九七略云:

辛巳崇禎十四年四月乙卯通政司使徐石麒,以前鎮江知府印司奇訐奏推官雷起劍及前巡撫應天張國維,兵道曾化龍事,久不結,命即勘。

可見霖寰實有被訐之案,不知何故久懸未決。虞求與霖寰有氣類之好,故請速勘也。方志所據材料不盡翔實,特標出之如此。余可參后引《泉州府志》曾氏傳所論熊明遇與牧齋共謀王室事并詳后論黃石齋與張鯢淵書,茲俱不先及。又劉宗周亦當時清望,與牧齋俱為溫體仁之政敵,是有為揚州共謀王室群公中一人之可能,但蕺山于崇禎十五年以吏部左侍郎奉詔至北京,是年五月二十日始達揚(見《明史》卷二二五《劉宗周傳》及姚名達撰《劉宗周年譜》等),時日過晚,恐不可能。姑附記之,更俟詳考。由是言之,牧齋所謂“群公”,雖難一一考知,然其出語必非虛構,可以無疑也。《黃漳浦集》卷一六《與鄭將軍書》第一通云:

方今□(奴?)寇漸合,輦轂洊驚,四方援兵度不能四五萬,皆逡巡西道,思度河北,出紫荊,潛詣都下,無敢溯清德從景滄直上者。朝廷思間道之奇,以霖寰翁節制登萊,與大將軍共濟。呼余皇,出旅順,搗沈陽,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然懸師萬里,遠襲人國,載馬上車,踔泥出岸,豈得如三國時謀氿沓渚之事乎?以仆料敵,用師不過強萬,四□(奴?)持重(寅恪按:牧齋投筆上《金陵秋興次草堂韻》八首之五“死虜千秋悔入關”句下自注云:“偽四王子遺言戒勿入關。東人至今傳之。”蓋明人往往以“四王子”稱清太宗皇太極,其實皇太極乃太祖努爾哈齊第八子。見《清史稿》卷二《太宗本紀》卷一),不敢遠出。其牽制寧遠,守遼沈者,必不盡撤而西。唯諸臺吉跳蕩,及巢孔二三叛將,知我虛實者,相率鼓拊,攘取餌耳。誠得南兵萬余,與兗濟之師,犄角直出,挫其前銳,則真保香阿(東隅?)之策也。

其第二通云:

適劉舍親有南都書至,稱南中之望麾下,猶楚人之望葉公也。黎總戎六月南來,述在鎮情形,已大不測。計天下男子,赤心青膽,一意奉朝廷者,獨麾下耳。而又以盛名厚力,襲服一世,俯視左良玉輩,猶腐鼠枯蟬,直以笤帚泛除之,不煩遺鏃也。李大司馬方今偉人,所號召豪杰立應,擬與南都諸紳,擊牛釃酒,以俟麾下。麾下但呼帳中健兒一二千人,坐鎮京口,遣青雀小艇,飛入馬當,云大將軍督水師朝夕西上,彼輩望風隕角耳。天下事勢,固有力省而功倍者,如樓船出登萊,節長力緩,雖有三千,不當五百之用。今得一千渡彭蠡,可當十萬之師,且令塞上斬□□取通侯(寅恪按:此句所諱闕之二字,疑是“賊奴”。蓋用《世說新語》“尤悔”類“王大將軍起事”條及《晉書》卷六九《周傳》“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之語,與下文“取金印如斗”之句相應也),如登高山,猶煩拾級。若從江中揚航,取左師猶掇之也。且又以是取金印如斗,不煩勞師燕然之外,而使不肖無拉脅折脛之苦,雖削藍為輿勁弓,改筆鋒為銳剡,猶當為之,況負英杰之名,受朝寧隆眷,為天下之所利賴者乎?月初聞有三十余艘弄兵潢池,借檣櫓之靈,已朝夕潰散。此沙蟲區區,直以麾下諸篙即制之,不煩神力。至如為天下救蒼生,護京陵,取叛帥頭作勸杯,非大將軍親行不可。仆亦桑梓也,寧不為桑梓根本慮?顧神京之患,有急于桑梓者,當舍大圖細,不獨為副云雷之望,直取侯封,壓服天下,為吾鄉盛事而已也。黎總戎以李司馬書必為麾下面陳情勢,唯麾下悉心圖之。臨楮神注。

同書同卷《與張鯢淵書》略云:

登萊天末,為鵝為鸛,水澤所嬉,王正尚未渡江,誠得一疏,留為江淮阨塞之用,免至紛飛,為精衛之填木石。曾霖翁心手可資,亦遠鎮登萊,誰當溯長河以開青兗之路者?清源蕃徒藉藉,嘯聚南安不軌。聞已漸入仙游。凡此蛇虺,只得賢守令銷萌于先,整頓于后,可次第爬梳之耳。頃晤黎總戎延慶者,云出老祖臺門下,持李茂翁書(寅恪按:“茂翁”即懋明),云欲借祖臺力,勸鄭將軍自疏入援。此不過欲借高敖曹名字嚇小兒耳。威鱗豈敢離淵,以仆度左師奔敗之余,為諸闖所輕,必不能遂取安慶,亦不敢揚帆東下。南都名賢所聚,熊壇老諸公提挈于內,劉良佐諸將匡襄于外,借漕捐資,尚支歲月,吹篪假嘯,或改鸮音,神烈精靈,鼓吹風鶴,豈可令鼻眼異常,睹京華之動靜乎?黎兄欲仆作書,亦已達一函去。去臘有勸自疏入援書,已先茂翁獻其媸拙。今茂翁又云爾,乃知措大不異人意。三吳重地,留都關系甚巨。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諸賢擘畫。又不知鄭糸岳得尚駐腳不?四海蜩螗,密勿淵深,興言輟餐,唯有隕涕。

綜合上引三書觀之,其稱李邦華為大司馬,又謂“三吳重地,留都關系甚巨。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諸賢擘畫”。今檢《明史》卷二六五《李邦華傳》略云:

崇禎元年四月起工部右侍郎總督河道,尋改兵部,協理戎政。十二年四月起南京兵部尚書,以父憂去。十五年冬起故官,掌南京都察院事。俄代劉宗周為左都御史。都城被兵,即日請督東南援兵入衛,力疾上道。明年三月抵九江,左良玉潰兵數十萬,聲言餉乏,欲寄帑于南京。艨艟蔽江東下,留都士民一夕數徙,文武大吏相顧愕眙。邦華乃停舟草檄告良玉,責以大義,用便宜發九江庫銀十五萬餉之,一軍遂安。

又《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卷二《左都御史欄》:“崇禎十五年壬午劉宗周八月任,十二月削職,李邦華十二月任。”則知石齋作書時尚未知李懋明代劉蕺山任左都御史之職,故仍以南京兵部尚書之故官稱之。否則當如牧齋于崇禎十六年四月賦詩稱懋明為總憲公也(詩見后引)。《石齋與飛黃書》第二通云:“適劉舍親有南都書至。”此劉姓之人,當即前述董冒因緣有關之漳浦劉漁仲履丁也。石齋與漁仲情誼篤摯,今《黃漳浦集》中詩文涉及漁仲者不少。其為師弟關系,如前引《初學集》卷五三《漳浦劉府君合葬墓志銘》及《四朝成仁錄》卷七《劉履丁傳》,可以證明。其有親戚關系,則《黃漳浦集》卷一七《與劉漁公書》云:“抑將姻婭之好,不及友朋。”亦足為證。但究屬何種親戚關系,殊不易知。據《黃漳浦集》卷四二《劉漁仲使至攜家有寄》十二章,其二云:

不得補官去,為誰嫁娶來。柴扉賒故里,荔薜費新栽。世道團風葉,鄉心濕雨灰。因無分宅法,空寄隴頭梅。

其十云:

作客耽江表,全身愛首丘。所思非一轍,此道遠難謀。填海疑通路,移山未度舟。秦淮佳麗處,不耐老登樓。

其十二云:

如此將歸好,江干吾有家。一船供寶眷,半榻上煙霞。遣女迎新婦,呼兒接舅爺。山中分鳥掌,白鹿為推車。

頗疑崇禎十五年冬季漁仲由江南遺使攜家至閩,石齋因而寄詩,其致飛黃書所謂“劉舍親有南都書至”者,即指此時此事而言。繹“遣女迎新婦,呼兒接舅爺”一聯之意,石齋殆謂遣其女迎其嫂,呼其兒接其外舅耶?若果如是,則漁仲之女嫁石齋之子,石齋與漁仲為兒女親家也。俟考。牧齋“請調用閩帥議”中,頗以福建方面之不同意為慮,石齋乃閩中縉紳之魁首,觀其書中以神京大桑梓細為言,鯢淵又為當日守土之長吏,石齋致書告以本省茍得賢守令,即可臻治安之效,不必特煩鄭芝龍之兵鎮壓。由是言之,錢李黃諸公實用三方敦促,以期鄭氏出兵保衛南都江左也。茲有可注意者,一為李邦華與鄭芝龍之關系。邦華于崇禎元年以兵部侍郎協理戎政,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一“鄭芝龍擊劉香老”條云:

初,芝龍為海盜,天啟七年犯閩中銅山中左等處,崇禎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龍降于巡撫熊文燦,授以游擊。

當崇禎元年招降芝龍者,雖為福建巡撫熊文燦,但邦華為京師兵部主持人之一,福建地方奏授芝龍以游擊,邦華應亦預聞其事。夫兵部為統轄全國軍事之機構,此機構之主持人對于全國之武職,實有上官屬吏之關系,故鄭氏乃李氏之舊屬,若李氏謙,不以官事行之,則可借用科舉制度座主門生之禮相對待,前述懋明與昆山“以師弟子禮見”,即是其例。由此言之,懋明遣書飛黃,實非偶然也。或更有其他原因,俟考。一為牧齋與石齋之關系。錢黃兩人本為舊好,常通音問,自不待言。檢《初學集》卷二〇上《東山詩集》卷三《駕鵝行》之后,《送程九屏領兵入衛》之前,有《黃長公七十壽歌,石齋詹事之兄》(寅恪按:石齋長兄名士珍,見《黃漳浦集》卷二五《贈考青原公墓碑》)一題,末云:

七十長筵列孫子,弟勸兄酬數千里。共祝皇恩無盡期,漳海西連五溪水。

故疑牧齋此詩為石齋于崇禎十五年冬復官之后,尚未歸里之時所作。牧齋之賦此詩,或是出于石齋之請,而交劉漁仲轉致者。蓋漁仲是時實在蘇州,與牧齋會晤。前論冒董因緣時,已及之矣。據此可知牧齋此際正與石齋音問密切,當有共謀王室之文字,今未得見,殊可惜也。一為牧齋與登萊巡撫之關系。牧齋之欲任登府,前已詳論。沈季明雖曾疏請任牧齋以此職,用舟師攻滿洲,但牧齋手無寸鐵,何能辦是。其欲借助于鄭氏水師之力,事理甚明。《石齋與鄭將軍書》第一通云:“朝廷思間道之奇,以霖寰翁節制登萊,與大將軍共濟。呼余皇,出旅順,搗沈陽,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又《與張鯢淵書》云:“曾霖翁心手可資,亦遠鎮登萊,誰當溯長河以開青兗之路者。”此“霖寰翁”及“曾霖翁”即曾化龍。檢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志》卷四四略云:

曾化龍字大云,號霖寰,晉江人。萬歷戊午己未聯捷進士,授臨川知縣,直指謝文錦以治行第一薦。時權珰用事,密囑化龍往謁,即授銓諫。笑置之,外補寧國府同知,遷南戶部員外,改兵部。丁內艱,起補北兵部車駕司郎中,督學粵東。竣事,攝海道。平劉香之亂,上功第一。移廣西參議,士民勒石紀績。擢江南副使,備兵常鎮。尋擢其省按察使,有曾鐵面之稱。丁外艱歸,以宿望,即家起僉都御史,巡撫登萊。時地方殘破,奉旨蠲征三年,而兵頻呼庚癸。化龍練兵措餉,請蠲請恤,疏凡三十二上,備載《撫登疏草》中。會闖賊變作,膠密土寇逢起,遂破高密,化龍亟移鎮膠州。膠圍解,而高密城復。以疾歸,抵家,病日劇,庚寅六月朔卒,年六十三。所著有《作求堂集》。

《國榷》卷九四略云:

乙亥崇禎八年四月丁亥總督兩廣熊文燦奏福建游擊鄭芝龍合廣兵擊劉香于田尾遠洋。香勢蹙,自焚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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