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派:閑話文人舊事蠹魚文叢
- 周立民
- 3142字
- 2021-02-24 14:10:56
我來尋理想,讀點書
1923年夏末,一個21歲的青年赤手空拳來到北京,誓言要做一個“尋找理想”的“北漂”。
在這段他與自己的姐夫著名的對話里,充滿初生牛犢雄心勃勃的勁頭兒:
大樹能砍,泰山可移,唯有年輕人的念想兒不可改變,更何況他是倔強的“鄉下人”沈從文!他當時讀了不少《新青年》《新潮》《改造》等刊物上的文章,血液里沸騰的都是“改造社會”“解放自我”這樣的美妙詞匯,還有像天上云一樣美麗的文學夢想。盡管他自己也承認,連標點符號怎么用還不大會,可是,“因為我相信報紙上說的,一個人肯勤學,總有辦法的”。(同前,第375頁)姐夫無可奈何,只有送上叮嚀和祝福:“好,好,你來得好。人家帶了弓箭藥弩入山中獵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帶了一腦子不切實際幻想入北京城作這分買賣。你這個古怪鄉下人,膽氣真好!憑你這點膽氣,就有資格來北京城住下,學習一切經驗一切了。可是我得告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為除了它,你什么也沒有!”(同前,第375頁)
這位未來的大作家,當時口袋里也只剩七塊六毛錢。后來的日子,讓他飽嘗在一個一百五十萬人的北京城居之不易的滋味,理想不能當飯吃,壯志無法當柴燒。不過,這段對話絕對可以選進勵志教科書,是一碗難得的高營養雞湯。
“救救國家”就別說了,“半工半讀”讀點書的夢想,來北京后立即破滅了。這不知道是哪個報紙蠱惑沈從文的,無異是做夢娶媳婦——盡想美事兒。后來他說:“過北京本意是讀書,但到了那地方,才知道任何處皆缺少不花錢可讀書的學校,故只在北京小公寓中住下。”(沈從文:《略傳——從文自序》,《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71頁)錢,沒有總是可以借的,關鍵的問題是沈從文小學都沒有畢業,而當時報考北大這樣的學校,都需要中學文憑。當然,文憑也可以去買一張假的,有人也這么干過,風險好像不大。但沈從文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像英語,他幾乎連英文字母都背不下來,很多學校,他根本考不上。要以考分論英雄,沈從文恐怕難逃“學渣”之嫌。所以他的文章中,談到北京生活,本來說是為讀書來的,可是談考大學的都是輕描淡寫,講得更多的反而是他怎么躲在陰暗、寂寞的“窄而霉小齋”中用功寫文章。也難怪,誰不愿意說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事兒呢?可如果沒有,那談談臥薪嘗膽、蘇武牧羊也不錯。
沈從文會不在乎那張文憑嗎?未必,特別是后來他沒有一張文憑,在大學里教書受了多少怨氣,恐怕只有自己清楚,但是文憑這張紙,對他來說,要拿到手還真有點難度。他說:“到北京雖為的是求學,可是一到不久,就不作升學考慮。因為不久就聽人說,當時清華是最有前途的學校,入學讀兩年‘留學預備班’,即可依例到美國。至于入學辦法,卻并未公開招考,一切全靠熟人。有人只憑一封介紹信,即免考入學。”(沈從文:《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378頁)畢竟是作家,真會說話兒,這段話給人的印象是,因為清華這種學校招考制度腐敗,未來的作家不愿意同流合污或沒有這種機會,所以干脆放棄了“升學”考慮……我們不能說當時就沒有靠介紹信進來的情況,可是,沈從文的這番說辭,我怎么看怎么覺得是移花接木、騰挪躲閃、避重就輕。隨便查一查,就知道清華那是炙手可熱的學校,要考上去并不容易。清華的考試也是有規矩的,它是由各省考送,而考送的名額是按照各省分擔的庚子賠款的比例分配。據劉烜《聞一多評傳》載,1912年清華學校在湖北招生兩名,聞一多被定為備取第一名,“這年冬,他赴京參加復試。家里不放心,讓他的一個哥哥伴送他進京。火車上,還幫助他復習英語。最后,他以湖北省的第二名被正式錄取了”(劉烜:《聞一多評傳》第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7月版)。另外,人們熟悉的作家梁實秋,1915年由直隸省報考,“那一年直隸省分配到清華招生名額是五名,報名應試的大概有三十幾人,初試結果取十名,復試再遴選五名。實秋順利地通過了初試,復試由省長朱家寶親自主持,所以實秋在獲得初試入選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謁見省長。……十個孩子都到齊,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一位面團團的老者微笑著踱了出來,從容不迫地抽起水煙袋,逐個地問了幾句話。然后孩子們圍桌而坐,各有毛筆紙張放在前面,寫一篇作文……”(魯西奇:《梁實秋傳》第23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5月版)這是嚴肅、認真的考試,省長大人親自主持可見也不是兒戲。轉過來想一想,也是,一個字母都記不全的人,還指望他去報考“留美預備學校”嗎?
北大呢?沈從文的說法更巧妙:“有人說我應考北大旁聽生不成功,是不明白當時的旁聽生不必考試就可隨堂聽講的。”(沈從文:《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378頁)對于他是否考過北大,這里不置可否,好像沒考過似的。他的年譜上說考北大等國立大學都失敗了。沈從文卻在大講,旁聽生比正式生還有本事:“遷居到沙灘附近的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許多搞文學的朋友。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學生,一部分卻和我一樣,有不少不登記的旁聽生,成績都比正式生還更出色,因為不必受必修課的限制,可以集中精力專選所喜愛的課題學下去。”(沈從文:《無從畢業的學校》,《沈從文全集》第27卷第414頁)據說,他考上過中法大學,因為交不起28塊錢的膳食費而放棄了。我認為此說該存疑、待考。
在考學生涯中,最大的糗事莫過于考燕京大學:“我后來考燕大二年制國文班學生,一問三不知,得個零分,連兩元報名費也退還。三年后,燕大卻想聘我作教師,我倒不便答應了。”(沈從文:《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380頁)這像是調侃,沈從文可沒有說,這次考試機會是“一切全靠熟人”有“介紹信”的,是為他私人定制的考試。楊振聲的兒子說:
也不能怪人家啊,燕京大學考沈從文的教授中應當有馮友蘭(金介甫:《沈從文傳》第298頁注8,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年2月版),這樣的考試,我理解更多是程序性的,沈從文哪怕考個十五分都說不定高中。對此,沈虎雛在《沈從文年表簡編》中的表述比較客觀:“在張采真、楊振聲等朋友鼓動下,參加燕京大學特別安排的一場入學考試,以口試方式考核歷史、哲學、文學。因不適應學院式問答,即使最熟悉的李商隱詩等問題也張口結舌,被判為零分,預交兩元報名費被退還。”(《沈從文全集》附卷第9—10頁)我實在想象不出“張口結舌”是什么樣子,嗚呼,沈從文的入學夢。或許,這個人不適合在大學當學生,就適合當大學老師!
2016年1月10日于竹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