靄理斯論塔布及其他
這一篇雜覽原來題為《靄理斯的被忘卻的一面》。為什么取這么個題目呢?因為幾年前他的《性心理學》中文譯本新版問世之后,有那么短短的一個時期幾乎是“滿城爭說靄理斯”。其實靄理斯不僅僅是一位性心理的研究者,他也是一位思想家、評論家,從19世紀末年到二次大戰前夕,寫了不少評論思想、生活和歷史人物的文章。在中國,周作人在文章里引用過他的一段話,可是似乎沒有人對他做過專門介紹。于是大家只知道他是性心理學專家,連15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里也只著重談他這方面的著作,說是當其中的第一本即《性的顛倒》1897年出版時被控告,法官判為借科學之名出售骯臟東西,因而其后的6本都是在美國出版的。至于他的各種評論文章則一筆帶過。
近來得到一本他的論文選集,共收文章15篇,短篇隨筆幾十篇,是《人人叢書》的第930種。據書的護封上的說明,這些文章是他親自選的。書是1936年出版的,他自己在1939年7月8日去世,沒有趕上聽到希特勒的飛機轟炸波蘭的消息,這是他的幸運。
我原來的打算是在這15篇文章里邊挑那么三四篇或者兩三篇,撮要介紹。我首先看中的是15篇里邊最后的一篇,《塔布的作用》,于是就著手撮譯,可是因為這篇文章講得順理成章,很不容易壓縮,不知不覺地占用了很多篇幅,不可能再介紹別的文章了。只能在末了的幾十段隨筆里挑選幾篇能反映他的思想境界的,作為補充。于是把題目也改了。
《塔布的作用》這篇文章之妙在于剝去“塔布”的神秘色彩。“塔布”只是“這件事做不得”的意思,每個社會都有它的塔布,并且非有不可,但是塔布不是一成不變,是慢慢地在那兒變動的。這篇文章非常通情達理,最好全譯出來,可是登在《讀書》上就太長了,只能撮敘兼節譯。
塔布之所以顯得神秘,是因為人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禁忌,于是胡亂編造理由。比如有的鳥見人就飛走,并不是生性如此。當人們初次進入南太平洋無人居住的島上時,那兒的鳥是不把人當塔布的。后來人們濫行捕捉,于是人便成了那些島上的鳥類的塔布了。未必那些鳥類都知道為什么見人就得飛遠些;它們如果有了像人類所有的那種會胡思亂想的腦筋,它們也會編出種種不相干的理由來。
人類的塔布也是為了適應環境的一種傳統。在不列顛群島,男人女人赤身露體在外面行走是塔布??墒遣⒎且恢边@么嚴格。17世紀中,在愛爾蘭的某些地方,上等人家的婦女也可以不穿衣服在街上行走,這有Fynes Moryon的書為證;同一時期,甚至在倫敦的大街上,有時候也有滿不在乎的人光著脊梁露著腿在街上走,這有Pepys的日記為證??磥磉@個塔布現在又有點兒在開始動搖了。塔布這東西是常常會在“許”和“不許”之間的門坎兒上來回搖晃的。
有些頭腦簡單的人說歷史遺留下來古董,咱們完全有本事把它們扔了。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它們是如此之多并且如此深入人心,你要隨意把它們一腳踢開,你會感到極大的不便,甚至社會解體。比如說,私有財產這東西,從新石器時代甚至更早就是人類社會的一個重要因素,可是如果沒有不許偷別人的東西這個塔布,私有財產還能存在嗎?法律和警察可以跟破壞這個塔布的人作斗爭,可是他們的力量有限;沒有這個塔布,他們完全束手無策,咱們每個人每天都有偷竊的機會,他們管得過來嗎?
生活的成為可能,因為我們知道,不管我們走到哪兒,我們遇到的人絕大多數是受制于幾乎出于本能的一個塔布網。我們知道,他們為自己保留什么自由、什么權利,一定也給予我們同樣的自由、同樣的權利。如果我們排隊等上車,我們知道不會有人插到我的前邊去;如果我們把手提包放在一個座位上,我們知道不會有人把它扔在一邊,自己坐下;如果他們需要大便或小便,他們不會當著我們的面這樣做。不需要什么法律或規定——即使有這種東西——來制止他們。幾乎近似本能的塔布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一個新的塔布的興起可以拿人們對于酗酒的態度的變化做例子。在上等社會里,酗酒作為一種顯明的社會現象,在19世紀初年消失了。在18世紀,像皮特這樣的大政治家也居然會走到議長席的后面去把酗酒的結果嘔吐一番;紳士階層的人們進餐,在女士們退席之后,先生們會盡情地喝,喝得醉倒在桌子底下。平民階層的改變要晚些,可是誰要是還記得50年前的倫敦的話,準能拿街頭巷尾當時常見而現在罕見的醉人做個比較。這也反映在公安局里被處罰的記錄里;拿1928年跟1905年比較,23年之中受處罰的人數下降73%?,F在的年輕人跟他們的父輩的處境不同了,他們不需要到小酒店里去消磨時光。他換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換上一雙锃亮的皮鞋,陪他的女朋友上電影院、跳舞廳或者別的什么娛樂場所;她穿著入時,他也不能落后呀。現在的年輕人跟上一代人不一樣了,他有了足夠的自尊心,覺得讓人看見他醉醺醺很不光彩。換句話說,一個新的塔布誕生了。
我們今天的社會的整個趨勢是增加和加強那些讓個人在文明環境之中的自由活動。都市生活帶來的種種集體活動,都是為了方便大家而不是為了方便個人。要享受這些好處就要求有一系列塔布,或者自然形成,或者經過一番努力。只有這樣,種種文化設施,圖書館、博物館、音樂廳、電影院、公園、草地、噴水池,才能大家享受。那些不能自覺遵守這些塔布的人是與社會為敵的個人,把這些人攆走是對大家有益的。因為雖然有些塔布已經變成成文的法規,可是不可能有那么龐大的執法隊伍來執行,如果沒有整個社會的遵守塔布的習慣做后盾。
認識了遵守塔布這種習慣的永久性以及新的塔布的不斷產生,就能讓我們冷靜地對待那些過時的塔布的消失。這個過程是不斷地在那兒進行,近年來似乎更加迅速。這些變化是一個現實,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不得不接受。
跟婦女有關的一系列變化——最最引起人們大聲疾呼的非議的那些塔布崩潰——只是一個單一的運動的結果,那就是使婦女成為男人的平等的伴侶。按中世紀的理論,婦女或者在男人之上,或者在男人之下;Eileen Power女士說得好,女人是兩面人:她的一面是圣瑪利,耶穌的母親,人們的救主,另外的一面是夏娃,男人的誘惑者,他的一切災難的根子。到了19世紀,這理論已經是個空殼子,然而還有一定的勢力,盡管新的觀念已經在那里蠢動,就要破殼而出。
按照這新的觀念,她不再是天使兼魔鬼,她是跟男人有同樣社會地位的伴侶,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交往上,也許甚至在性的交往上。
兩性的交往使得關于兩性的知識,也就是性教育,成為必要。然而道路是曲折的。最初的缺口是從性病上打開。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梅毒這個字眼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關于性病的忌諱隨著“公共衛生”這個有組織的運動的展開而逐漸開禁。經過這樣的曲折的道路終于到達某種“性教育”的概念??墒呛苊黠@,如果把性教育僅僅理解為涉及性病預防的知識,那是非常不夠并且難免有時候引起不良后果的。這樣才逐漸出現更加全面的性教育的問題。現在各國都已經或多或少系統地進行性的教育。在蘇聯,有些地方已經進行得非常徹底,借助電影表明性生活各個方面。德國早就是性科學的中心,也大量利用電影。即使是在最保守、清教徒色彩最濃厚的國家,一般也都承認關于兩性的知識有進行教育的需要,在有些地方小心謹慎地進行,雖然它的意義還沒有得到廣泛的承認。
然而單單這方面的革新就表示了塔布的威力的巨大變化。直到最近以前,文明世界里所有塔布之中沒有比諱言與性有關的塔布更強有力的了。它的所以如此頑強是因為它是文明人從野蠻祖先傳下來的塔布之一,并且在傳遞的過程中得到了加強。在圣經的前幾卷里,“腳”并不是我們所理解的那一部分身體,而且直到我的童年時代,人家還告訴我在美國是不許說“腿”,要用“肢”來代替的呢。可是不要以為這個塔布現在已經徹底摧毀。沒有這么容易。很多人已經心里不信服,可是在行動上依然如故,也就是說本能地覺得骯臟。因而不愿意把這方面的事情說給孩子們。只有做父母的不僅僅是已經理智上信服,并且已經經過宗教家稱之為“心之改變”那樣的變化,才能把這件事做好。而這種“心之改變”是只有在幼年就發生才能真正有用。因而即使在今天也還是讓下一代走上一代的老路,那個惡性循環是依然如故。然而毫無疑問,事情在慢慢地變化,科學和文藝都在發揮作用。
生活。我們今天所過的生活,跟已往的生活比起來,是更加高度社會化了,更加“標準化”了。世界變小了,人變多了,大家擠擠碰碰的機會更多了,我們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來避免摩擦,使我們能在異常狹小的范圍之內容許最大限度的互不干擾。舊的、傳統的社會塔布已經過時了,不適用了,新的法律、新的條例正在被發瘋似的制定和頒布,一點也不認識這樣一個事實:舊的塔布只能用新的塔布來替代,一切由官員或警察來執行(或不執行)的法律、條例必須變成塔布,印在每個公民的心上,流在每個公民的血管里??墒侨绻鼈兙哂兴嫉男再|,就必得為數不多,其價值無可爭辯,其急迫近于本能。沒有社會能夠依靠任何別種辦法健康地生存。政府立法機關,如果它們不認識自己的任務只是記錄并支持這些塔布的成長與衰歇,就起不了作用。
性的塔布居于這一過程的中心,不僅因為湊巧性是近年變化異常快的一個區域,同時也因為它是異常重要的一個區域——因而它成為一般社會活動的訓練場——然而又是一個其中的大多數精要部分不接受外來的直接控制,因而它的塔布不得不,至少是首先,由個人自己建立和維持。
近些年來,這個真理的一半,破壞性的一半,已經被廣泛地認識。也就是說,人們認識到,許多從前強加于年輕人的家庭教訓和社會限制都已經過時了,不適合現代情況了。許多人發現這一事實,驚喜若狂,一躍而得出結論,說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政策從此成為合理又合法的了。正如A.赫胥黎在一篇令人深思的文章里所說,用廉價的放蕩來反抗“維多利亞式”的岸然道貌,常常是“拿19世紀的壞面貌去換取18世紀的壞面貌”;他尖銳地指出,這是拋棄清教徒式的性抑制以換取跟清教徒式同樣充滿仇恨和鄙視的另一種抑制,其手段是“使人麻天木地、亂七八糟地放縱”。
在現在的情況下,舊的放縱跟舊的塔布同樣的不對路。在舊的情況下,生活是一種克制,這種克制基本上是由外面施加的,因此一旦發現那些禁忌已經不起作用,那種克制也就隨之動搖。可是生活永遠是一種克制,不但是在人類,在其他動物也是如此;生活是這樣危險,只有屈服于某種克制才能有真正意義的生活。取消舊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們的克制必然要求我們創造一種由內在的、自加的塔布構成的新的克制來代替。這實在是落在所有今天的年輕人身上的任務。有些人看見舊的塔布在一個個消失,就以為今后的生活將是輕松而愉快,殊不知他們將面對許多他們的祖父祖母從來沒遇到過的困難。這意味著創造新的自覺自愿的塔布,一種緩慢的自我成長和自我負責,這不僅本身是一種繼續不斷的自我克制,而且有跟以同樣的真誠從事于相同的任務的別人互相沖突的危險。因為雖然我們還是沿用“道德”這個名稱,可是既然把對道德的認識交在個人的手里,就不會對所有的人都完完全全相同。當然,由于我們屬于同一個社會,所有的人的道德觀必然脫胎于一個共同的模式;但是既然涉及個人的認識,那就比從外面加在我們身上的完全一模一樣的塔布有所不同,要求有更多的互相理解和互相忍耐。
靄理斯對塔布的見解介紹如上,試用中國情況來比較。塔布相當于中國“禮俗”的消極的一面。見于典籍,主要通行于士大夫階層的是“禮”,不見于經傳而流行于民間的是“習俗”。但是二者也互相滲透,連皇帝家里也有“禮”有“俗”。禮和俗都有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就是應該做什么和如何做,不應該做什么或如何做,后者就是塔布。禮俗之外還涉及迷信。比如我們小時候,吃飯而偶有米粒兒掉在地下,大人必得讓我們從地下撿起來吃掉(不講衛生?。?,理由是糟蹋糧食要挨天雷打。后來進了中學當住宿生,才在食堂的墻上看見赫然大字“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的格言。如果有哪位或哪些位學者把中國各民族的古今禮俗、迷信及其消長詳細記錄,并從社會學的角度加以分析,并且跟國外廣大的“文明的”和“不文明的”民族的風俗習慣相比較,那一定會是一部既有科學價值又有教育意義的著作??墒乔f不要使用“獵奇”的手法。
關于塔布的話到此為止,下面摘錄幾篇隨筆。靄理斯的隨筆采取日記的形式,結集成書則以《印象和感想》為書名,共有三冊,分別出版于1914年、1921年、1924年。
附錄 印象和感想
4月10日(1913)。我有時候覺得很奇怪,人們常常認為,如果一個人不能贊同他們的意見,那就一定是反對這種意見。我想起幾年前,弗洛伊德在給我的信里說,要是他能夠克服我對他的理論的敵對態度,他將感到莫大的愉快。我趕快回他的信,我對他的理論并不持敵對態度,雖然他的理論不是所有細節都能為我所贊同。如果我看見一個人在一條危險的山路上往前奔,而我不能一直跟在他后頭,這并不表示我反對他。相反,我可能喚起人們對這位探險者的注意,我可能贊賞他的勇氣和技巧,甚至歡呼他的努力取得成果,至少是贊賞他的偉大的理想??傊?,我跟他不是意見一致,但是我不反對他。
一個人為什么要敵視別人呢?敵視是多么無聊?。繑骋暿且话牙麆?,誰拿起它來,它就刺傷誰的手。握劍的人死在劍下,這是耶穌的教導,可是他自己一直記不住。這位譴責大師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用言語作利劍,譴責“文士”和“法利賽人”,以致后世把這兩個名詞當作偽君子的同義詞。然而耶穌的教會卻變成古往今來的文士和法利賽人的最大的產生地,直到今天他們還構成它的堅強堡壘。再看路德。天主教正在那兒一點兒一點兒死去,輕柔地,甚至可以說是雅靜地。忽然來了這么個五大三粗的莊稼漢,渾身力氣沒處使,對著那垂死的教會拳打腳踢,把它打醒了,把它踢出精神來了,延長它的生命一千年。那個志在消滅天主教的人卻成了天主教有史以來的最大的恩人。
世界上的事情老是這樣陰差陽錯。我們的朋友也許是壞我們大事的人,而最后反而是我們的敵人搭救了我們。
3月30日(1916)。一位女士給我看一封很不像話的信,是一位我原來以為是個彬彬有禮的人寫給她的。這位先生為自己辯護,說是常言道:“對于潔凈的人,一切都是潔凈的?!边@也許不是罕見的經驗。
“對于潔凈的人,一切都是潔凈的?!边@也許是真理??墒俏矣袝r候悔恨圣保羅當初沒有把這個危險的真理用另一個方式表達:“對于骯臟的人,一切都是骯臟的。”
海洋以它的廣大胸懷接納許許多多垃圾,在太陽和風的大力作用和海水的鹽性消毒作用之下,一切都轉化成有用的美好而使人振奮的臭氧。可是有些狹隘的、關閉的心胸,不是像海洋而是像陰溝。我反對那些陰溝冒充具有只有大海才具有的美德。
11月30日(1916)。聽說H.馬克沁爵士死了。這條新聞喚起我對這位名人的唯一的印象,是他給了我們所有致命的武器之中最最致命的武器,這種武器正在毀滅歐洲的居民。
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天,我們站在馬克沁周圍聽他解說他的槍的結構,看他表演它的驚人的性能。我現在還似乎看見那常常顯示有發明的天才的人的溫和的、天真的神情,還似乎看見那謙虛然而得意的微笑,當他輕巧地、撫愛地盤弄他那美麗的玩具的時候。我們正在觀看的時候,我們之中有一位若有所思地問他:“這東西不是要把打仗弄得更可怕嗎?”馬克沁很有信心地回答:“不會!它將使戰爭成為不可能!”
千萬年以來的夢想者們,天才的赤子們,一直在人們的耳朵邊悄悄地灌輸那騙人的幻想:如果你要和平,你就得為打仗做好準備。連銅器時代開始時候第一個想到把短刀拉長成為寶劍的天才發明家也一定相信他已經使戰爭成為不可能。
11月14日(1922)。“像鴕鳥一樣把腦袋鉆進沙堆里”,好像再沒有比這個比喻更常常被人們用來互相嘲笑了。誰有興趣翻翻近二三百年的通俗雜志之類的東西,準會不一會兒就看見這個比喻,就像每隔幾分鐘就聽見教堂里響起喪鐘一樣。
我們差不多不用思索就會知道鴕鳥不會干這種蠢事。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我特地問過我的一位恰巧是研究鴕鳥生活習性的權威的朋友——因為在他的著作里他簡直不屑一提這個迷信——他告訴我,鴕鳥是有一種容易引起這種迷信的舉動,那就是把它的腦袋往下一耷拉,避免引起注意。只有人才是唯一把腦袋鉆進沙堆、閉上眼睛、裝作沒看見周圍事實的兩只腳的動物。沒有一種鳥敢這樣做。世界沒有為它們提供如此生存的條件。就是人類也沒有膽量敢這樣做,如果不是他在早先就給他自己建造起一堵保護他的大墻,可以容他躲在里邊胡思亂想而不受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