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次和老板娘談話
- 城堡(譯文名著精選)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8266字
- 2021-02-08 18:24:55
他真想同弗麗達說說知心話,可是助手們,不時也和弗麗達說說笑笑的助手們死皮賴臉地守在跟前妨礙他這樣做。不過他們倒也要求不高,他們把鋪位安置在一個角落里地上兩條舊裙子上,他們最大心愿,一如他們常常對弗麗達所說,就是不打攪土地丈量員先生并盡量少占地方,他們在這方面——當然總是一邊哧哧地笑著悄聲說話——作了各種嘗試,抱臂和盤腿,緊挨著蜷伏在一起,朦朦朧朧中人們在他們那個角落里只看見一個大線團。但是,盡管如此,人們可憑白日的經驗還是知道,那是非常專心致志的觀察者,無時無刻不在盯視著K這邊的動靜,不管他們佯裝孩子游戲把雙手卷起當望遠鏡并作出類似的荒唐舉動,還是哪怕似乎只是朝這邊擠眼并主要是在撫摩自己的胡子,他們很在意他們的胡子,他們無數次地比較其長短和疏密,并讓弗麗達評判。K常常從其床鋪那兒完全無動于衷地冷眼旁觀這三個人的所作所為。
當K感覺體力已恢復到足以下床時,三個人急忙過來服侍他。他還沒有足夠的力氣來抵御他們的效勞。他覺察到,他因此而陷于某種依賴于他們的境地,這可能會有壞的后果,可是他只好由它去了。坐在桌邊喝喝弗麗達端來的上好咖啡,在弗麗達生起的爐火旁取取暖,讓助手們忙不迭地、笨手笨腳地上下樓梯去打洗臉水,拿肥皂、梳子和鏡子,并在最后因為他稍稍暗示了一下,也拿來了一小杯朗姆酒——這也根本不是什么很不愉快的事。
就在這發號施令和被人侍候的當口兒,K說道:“你們兩個,你們走吧,眼下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想單獨和弗麗達小姐談談。”他說這話是出于一時高興,倒不是希望有什么成果,而當他并沒怎么在他們臉上看到抗拒的神情時,為補償他們他還說道:“然后我們仨就去找村長,你們在樓下店堂里等我。”奇怪的是他們居然順從了,只是他們在離去前還說了句:“我們也可以在這兒等。”而K則回答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愿意。”
但是這卻令K感到氣惱,不過在某種意義上卻也令他感到高興:弗麗達在助手們離去后便立刻坐到他懷里說道:“親愛的,你干嗎要跟助手們過不去?在他們面前我們不該有什么秘密。他們是忠誠的。”“哦,忠誠,”K說,“他們不斷地窺探我,這毫無意義,真令人厭惡。”“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她說并摟著他的脖子,她還想說什么,可是沒法繼續說話,由于椅子緊靠在床邊,他們就移過去并跌倒在床上。他們躺在那兒,但不像昨夜那樣忘情。她在尋找著什么,他也在尋找著什么,他們怒氣沖沖,齜牙咧嘴,用腦袋鉆入對方胸膛尋找著,他們的擁抱以及他們翻滾的身體沒有使他們忘記,而是提醒他們必須尋找,他們像狗一樣拼命地在對方的身上亂抓亂刨,由于對最后碰碰運氣已無奈地感到失望,他們的舌頭有時便舔遍對方的臉。疲倦才使他們停歇并互懷感激之情。隨后女傭們也上來,“瞧,他們怎么在這兒躺著。”一個女傭說,并出于同情扔了一塊布蓋在他們身上。
當后來K從布下鉆出并往四下里張望時,助手們——這不讓他感到奇怪——又在他們的角落里,用手指頭指著K,互相提醒對方要嚴肅認真并敬禮——但是此外緊挨著床還坐著老板娘,她手里正編織著一只襪子,一件小小的活計,與她的幾乎遮住屋里光線的龐大身軀頗不相稱。“我已經等了很久啦,”她說,抬起她那張寬大且已有不少老年人皺紋、但大體上仍光潔、也許一度曾是美麗的臉龐。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種責備,一種不恰當的責備,因為K沒有要她來。所以他聽了這話只是點了點頭并坐起了身,弗麗達也站起來,離開了K,倚在老板娘的椅子上。“您想對我說的話,”K心不在焉地說,“老板娘太太,能不能推遲到我見過村長以后再說?我在那邊要說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話更重要,請相信我,土地丈量員先生,”老板娘說,“您在那邊也許只是要談一件工作,但是在這里要談一個人,弗麗達,我心愛的女用人。”“原來如此,”K說,“那就另當別論啦,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不把這件事交給我們倆來處理呢。”“因為愛,因為擔心。”老板娘邊說邊把站著也只夠著坐著的老板娘肩頭的弗麗達的腦袋摟到自己身邊。“既然弗麗達這樣信任您,”K說,“那么我也就不能不信任您。而由于弗麗達不久前才說過我的助手是忠誠的,所以我們就都是朋友啦。那我就可以告訴您,老板娘太太,我認為最好是弗麗達和我結婚,而且這件事要趕快辦。可惜,可惜我這樣做將無法彌補弗麗達因我而失去的東西,貴賓酒家的職位和克拉姆的友誼。”弗麗達仰起臉,她的眼里充滿了淚水,其中沒有一絲得意的神態。“為什么是我呵?為什么偏偏挑上了我?”“怎么?”K和老板娘異口同聲問。“可憐的孩子,她給弄糊涂了,”老板娘說,“太多的喜事和禍事同時發生把她給弄糊涂了。”這時弗麗達像是證實這句話似的撲向K,狂熱地吻他,仿佛此外沒有旁人在房間里似的,然后一面哭著,一面還一直摟抱住他,在他跟前跪下。K用雙手撫摸著弗麗達的頭發,問老板娘:“看來您是同意我的話的了?”“您是個正派人,”老板娘說,她的聲音也帶著哭腔,她看上去有些虛弱,艱難地呼吸著,盡管如此,她仍然鼓起勁來說:“現在要考慮的僅僅是您必須向弗麗達作出某些保證,因為不管我多么敬重您,您畢竟是個外地人,提不出任何人作保,您的家庭情況這里誰也不知道,所以需要作出保證,這一點您一定會理解的,親愛的土地丈量員先生,您自己就曾強調指出,弗麗達因與您結合終究也會失去多少東西。”“是呀,保證,當然,”K說,“最好還是當著公證人的面作保,可是伯爵大人的其他主管部門也許還會出面干預。再說我在結婚前也還得料理一些事。我必須和克拉姆談談。”“這是不可能的,”弗麗達說,稍許抬起點身子,偎依著K,“真是異想天開!”“非談不可,”K說,“如果我不可能促成這件事,那你就去促成它。”“我不能,K,我不能,”弗麗達說,“克拉姆決不會跟你談的,你怎么會以為克拉姆會跟你談呢!”“那么他會跟你談嗎?”K問。“也不會,”弗麗達說,“不跟你談,不跟我談,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說罷,她轉身向老板娘伸開雙臂說:“您瞧,老板娘太太,他在要求什么呀!”“您真古怪,土地丈量員先生,”老板娘說,這時她身子坐正了點,撇開雙腿,碩大的膝蓋從薄薄的裙子下凸顯出來,樣子相當嚇人,“您所要求的事辦不到。”“為什么辦不到?”K問。“這個我來給您解釋,”老板娘說,那語氣仿佛這解釋不是最后的幫忙,而已經是她作出的第一次懲罰了,“這個我很樂意來給您解釋。我雖然不是城堡的人,我只是一個女人,只是這里一家最低級別——不是最低級別,不過也差不離兒——酒店的老板娘,因此您可能不怎么重視我所作的解釋,可是我這一輩子曾見過一些世面,曾接觸過許多人,獨自挑起這家酒店的全副擔子,因為我的男人雖然是個好小伙子,但他不是個當酒店老板的料,他永遠不懂什么叫責任心。譬如說吧,您之所以在這兒村里,您之所以安安穩穩、舒舒適適地坐在這張床上,您完全要歸功于他疏忽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經累得要死。”“怎么?”K從某種精神渙散狀態中回過神來問道,激動不安的話音中好奇多于惱怒。“您完全要歸功于他疏忽大意。”老板娘伸出食指指著K又大聲說了一遍。弗麗達試圖平息她的怒氣。“你要干什么,”老板娘急忙轉過整個身子說,“土地丈量員先生問我話,我必須回答他。否則他怎么會懂得這對我們來說不言而喻的事:克拉姆先生決不會跟他談話,我說‘決不會’是說‘決不可能’跟他談話。土地丈量員先生,您聽著。克拉姆先生是城堡里的一位老爺,且不說克拉姆的其他職位,這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很高的地位。可是您算什么呀,我們在這里竟低聲下氣要您這個人同意結婚。您不是城堡里的人,您不是村子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然而可惜您卻有點兒名堂,一個外鄉人,一個多余的人,到處礙手礙腳的人,一個總是給別人制造麻煩的人,一個占用女仆下房的人,一個不知道打著什么主意的人,一個勾引了我們的小寶貝弗麗達的人,可惜人們如今不得不把她嫁給這樣一個人了。其實我說這一切倒并不是在責備您什么;您就是這么一個人;我這一輩子見過的人已經夠多了,見到您這樣的人我不會忍受不了的。但是現在您想想吧,您究竟要求什么。要一個像克拉姆這樣的人跟您談話。我痛心地聽說弗麗達曾讓您從窺視孔里往里看,她這樣干時就已經被您勾引了。您說說吧,您究竟是怎么受得了克拉姆這個人的。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很好地經受住了。您根本就沒有能耐真正看見克拉姆嘛,這不是我小瞧了您,因為我自己也沒有這個能耐呀。要克拉姆跟您談話,可是他跟村里的人都不談,他本人還從未跟村里的什么人談過話。這是弗麗達的一大榮譽,一種榮譽,一種我終生都引以為傲的榮譽:他至少還常常喊弗麗達的名字,她能任意對他說話并得到看窺視孔的許可,但是談話,他也沒有跟她談過。至于說到他有時喊弗麗達,這根本就不是非得有人們喜歡附會上去的那種意思,他就是喊了弗麗達這個名字罷了——誰知道他的意圖?——弗麗達自然應聲急忙過去,這是她的事,她可以暢行無阻地去他那兒,這是克拉姆的一片好心,可是人們卻不能硬說他直截了當地喊了她了。不過如今連這也永遠一去不復返了。也許克拉姆還會喊弗麗達這個名字,這是可能的,但是肯定不會再讓她去他那兒了,一個已經和您在一起鬼混的姑娘。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我這個可憐的腦瓜理解不了:一個稱作克拉姆的情人的姑娘——不過我都認為這是一個很言過其實的稱號——怎么會讓您哪怕只是這么沾上一沾的。”
“這確實是件怪事,”K邊說邊將雖低垂腦袋卻立刻順從的弗麗達拉進自己懷里,“可是我以為,這就證明了,在其他方面也不是什么事都像您所想的那樣。譬如您一定就說得對,您說我在克拉姆面前什么也不是,即使我現在要求跟克拉姆談話,即使聽了您的解釋也不改初衷,這還不等于是說我有能耐,在沒有隔著一道門的情況下見到克拉姆會不出什么事,我是否就不會在他一出現時就撒腿跑出房間。但是這樣一種雖說頗有根據的擔心對于我而言還不是不敢一試的理由。但是如果我承受得住他,那么他跟我談話這件事就是完全不必要的了,我看到我的話給他留什么印象,我這就夠了,如果我的話沒留下什么印象,或者他根本不聽我的話,那么我還是有收獲的,我在一個有權勢的人面前無拘無束地說了話了。可是您,老板娘太太,憑您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弗麗達,她昨天還是克拉姆的情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放棄這個字眼——輕易就可以給我創造跟克拉姆講話的機會,如果沒有別的可行的辦法,那么就在貴賓酒家好啦,也許今天他也還在那兒呢。”
“不可能,”老板娘說,“我看您沒有能力理解這件事。但是您說說,您究竟要跟克拉姆談什么?”
“當然是談弗麗達。”K說。
“談弗麗達?”老板娘大惑不解地問,并向弗麗達轉過身去。“弗麗達,你聽見了嗎,他要談你,他,跟克拉姆,跟克拉姆談。”
“啊,”K說,“您,老板娘太太,是個非常聰明、令人尊敬的女人,可是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驚嚇了您。就是呀,我要跟他談弗麗達,這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因為如果您以為弗麗達從我登場的這一刻起對克拉姆便失去意義了,那您一定也搞錯了。您這樣以為,您就是低估了他。我分明感覺到,想在這方面開導您是我不自量力,可是我卻不得不這樣做。克拉姆與弗麗達的關系不會因我而有什么改變的。要么從前就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關系——那些奪走弗麗達情人這個榮譽稱號的人其實現在就是這么說的——那么就是今天也不存在這種關系;要么從前就存在這種關系,那么怎么會因為我,如您所說的,因為在克拉姆眼里什么也不是的我,怎么會因為我這種關系就會受到妨礙呢。這樣的事情人們在受驚嚇的最初一瞬間會相信,但是只要稍稍動一下腦子就知道其大謬不然了。不過我們還是讓弗麗達說說她自己的看法吧。”
弗麗達目光投向遠方,面頰貼在K的胸前,說道:“大娘說的一點不假:克拉姆不愿再理我了。可是親愛的,并不是因為你來了,任何這類事都不會使他受到震動的。我倒是認為,這是他安排的,他有意讓我們在那兒柜臺下相會,我們應該祝福,不應該詛咒這個時刻。”
“既然是這樣,”K慢吞吞地說,因為弗麗達這席話甜蜜蜜的,他把眼睛閉上幾秒鐘,盡情品味這一席話,“既然是這樣,那就更沒有理由害怕同克拉姆談話了。”
“真的,”老板娘邊說邊上下打量K,“您有時使我想起我的丈夫,您也像他那樣倔犟和孩子氣。您來此地幾天,您就以為什么都比本地人,比我這個老太婆和比在貴賓酒家見多識廣的弗麗達更了解。我不否認,完全違反規定,違反多年的老規矩辦成什么事是有可能的,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但是據說有這樣的例子,這是可能的,但是那事情肯定也不是以您現在這種行事方式辦成的,像您現在這樣一個勁地說不,不,只是相信自己的腦瓜子,把善意的忠告當耳旁風。難道您以為,我為您擔心?您一人獨處的時候,我過問過您的事嗎?雖然過問過問就好了,有些事情就可以避免了。當時我對我的丈夫說您的惟一的一句話就是:‘你離他遠點。’要不是弗麗達現在已經和您的命運牽連在一起,這句話今天也還適用于我呢。都是因為她——不管您愛聽不愛聽——我才關心您,甚至重視您。您不可以隨隨便便不聽我的話,因為您對我,對惟一的一個像慈母一樣關懷照顧小弗麗達的人負有嚴格的責任。可能的,弗麗達說得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克拉姆的安排,對克拉姆我現在一無所知,我決不會跟克拉姆談話,他對我完全可望而不可即,可是您坐在這里,庇護我的弗麗達并受到——我為什么要隱瞞——我的庇護。是的,受到我的庇護,因為年輕人,您不妨試試,要是我把您趕出去,您會在村里什么地方找到一個住處,哪怕是一個狗窩,那才怪呢!”
“謝謝,”K說,“您這話說得很坦率,我完全相信您的話。原來我的地位很不牢靠,弗麗達的地位受此牽連也不牢靠了。”
“不,”老板娘怒聲插嘴說,“在這方面,弗麗達的地位同您的毫不相干。弗麗達是我這兒的人,誰也沒有權利說她在我這兒的地位不牢靠。”
“好,好,”K說,“我也承認您在這一點上說得有理,尤其是因為弗麗達似乎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太怕您了,她是不敢說什么話的了。所以我們暫時就仍然只談我吧。我的地位極其不牢靠,這一點您不是在否認,而是在竭力證明。像在您所說的一切事情上那樣,這件事也只是大部分正確,但并非完全正確。譬如我就知道一個相當好的睡覺的地方,我完全可以在那兒過夜。”
“哪兒?哪兒?”弗麗達和老板娘大聲問,問得如此齊聲,如此急切,仿佛她們有同樣的動機這樣問似的。
“在巴納巴斯家里,”K說。
“無賴!”老板娘嚷嚷著,“壞透了的無賴!在巴納巴斯家里!你們——”說著她向助手們的那個角落轉過身去,但是兩個助手早已走了出來,臂挽臂地站立在老板娘身后,老板娘這時便像是需要扶住什么似的抓住一個助手的手,“你們聽見了嗎,這位先生在那里鬼混,在巴納巴斯的家里!沒錯,他會在那兒找到一個睡覺的地方,要是他愿睡在那兒而不是睡在貴賓酒家就好啦。可是當時你們在哪兒呀?”
“老板娘太太,”K搶在助手們答話之前說道,“這是我的助手,可是您這樣對待他們,就好像他們是您的助手,卻是我的看守似的。我愿意在所有別的問題上客客氣氣地至少討論討論您的意見,可是關系到我的助手就不行,因為這方面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我請您別跟我的助手談話,如果我的這個請求不管用,那我就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的問題。”
“這么說我不可以跟你們談話。”老板娘說,三個人都應聲笑了起來,老板娘譏諷地笑,但比K預料的溫和得多,助手們則是那種他們常有的、煞有介事卻空洞無物的、拒絕承擔任何責任的笑。
“你可別生氣,”弗麗達說,“你必須正確理解我們的沖動。不妨可以這樣說,我們現在成為一家人,這完全是歸功于巴納巴斯。當我第一次在酒吧間里看見你時——你進來,挽著奧爾嘉的胳臂——雖然已經知道你的一些情況,但總的來說一點兒也不喜歡你。不只是不喜歡你,幾乎所有的人,幾乎所有的人我都不喜歡。當時我對許多事不滿意,有些事使我氣惱,可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不滿,什么樣的氣惱啊。譬如酒吧間里一個客人侮辱我——他們總是糾纏我,你見過那兒的那伙人,可是來人當中還有比他們更糟的,克拉姆的勤務員們不是最糟的——一個客人侮辱我,這對我意味著什么?我覺得仿佛這是多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或者仿佛這事根本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或者仿佛我只是聽人講了這件事,或者仿佛我自己正把這件事忘掉了。可是我不能描述它,我連想象都想象不了,自克拉姆離開我以后一切全都這樣變了……”
說到這里,弗麗達打住,傷心地低下頭,將雙手合攏著擱在懷里。
“您看看,”老板娘嚷道,那神氣似乎不是她自己在說話,而不過是在替弗麗達說話而已,她也挪近過去,緊挨弗麗達坐著,“您看看土地丈量員先生,您干了什么好事了吧,還有您的助手,我是不可以跟他們談話的,他們可以好好看一看受受教育。您已經破壞了弗麗達曾經有過的幸福生活,而您之所以能做成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弗麗達孩子氣心腸太好,不忍心看著您挽著奧爾嘉的胳臂,似乎就這樣聽憑巴納巴斯一家人的擺布。她救了您,卻因此而犧牲了自己。現在事情已經發生,弗麗達舍棄了她擁有的一切換來了坐在您懷里的幸福,這時您跑來打出您那張得意的王牌,說什么您有可能在巴納巴斯家過夜。您是想以此證明您并不依賴我吧。沒錯,假如您果真在巴納巴斯家過夜了,那您倒真是不依賴我了,那您就得立刻,就得馬上離開我的屋子。”
“我不了解巴納巴斯家的罪過,”K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扶起有氣無力的弗麗達,將她慢慢扶到床上,自己站立起來,“在這方面您也許說得對,但是我要求您讓弗麗達和我,讓我們倆自己處理我們的事情,我這要求可是完全合理的呀。剛才,您說了些什么關心和重視之類的話。可是隨后我就沒再看到什么這方面的表示,有的只是憎恨、譏諷和下逐客令。如果您存心要讓弗麗達離開我或者讓我離開弗麗達,那么這件事倒是干得相當巧妙,但是我認為這件事您辦不成,如果您辦成了,那么您也一定會——請允許我也用一下一句模糊的威嚇的話——后悔莫及的。至于說到您提供給我的這個住所——您指的只能是這間令人作嘔的破屋子——那么說您是自愿這樣做的,這完全是不確切的,這方面看起來倒似乎是伯爵當局的一個指示吧。我要向他們報告我已經在這里被攆走,如果人家隨后給我安排一個新的住所,那時您大概就會舒心地舒一口氣,當然我會更舒心。現在我去找村長辦這件事以及別的事,請您至少照看一下弗麗達,您剛才用您那番所謂的慈母般的話語已經把她折磨得夠可以的了。”
說罷,他轉向助手。“來吧,”他說,一邊從掛鉤上取下克拉姆的信就要走。老板娘一直在一旁默默看著他,直到他已經把手放在門把上時,她才說道:“土地丈量員先生,我還想送您幾句臨別贈言,因為不管您說什么樣的話,不管您想怎樣侮辱我,侮辱我這個老太婆,您都是弗麗達未來的丈夫。僅僅因為這個我才告訴您,您對此地的情況無知得驚人。聽您說話,再在心里把您說的、想的同實際情況一比,一個人就會天旋地轉。這種無知狀態不是一下子就能糾正得了的,也許根本就糾正不過來,但是只要您略微相信一些我的話并始終牢記這種無知,許多事情還是會有轉機的。譬如您就會立刻更公正地對待我并開始體會到,當我認識到我的小寶貝簡直是為了與一條草蛇結合而離開了鷹,我受到了多大的驚嚇——這種驚嚇的后果還在持續,可是實際情況還要更糟糕,我不得不一個勁兒地設法忘掉此事,否則我就不能平心靜氣地和您談話。啊呀,現在您又生氣了。不,您先別走,請您再聽一聽這個請求:不論您去哪兒,您都要記住,您是這里最無知的人,您要小心啊;在我們這里有弗麗達在,您就不會受到傷害,您就可以暢所欲言,在這里您譬如就可以向我們表明,您如何企圖跟克拉姆談話,可是您千萬,千萬別真的這樣干呀。”
她站起來,激動得身體有點兒晃悠,向K走過去,抓住他的手,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老板娘太太,”K說,“我不明白,您為什么為這樣一件事屈尊求我。要是像您所說的那樣我不可能跟克拉姆談話,那么不管求我還是不求我,反正我都做不成這件事。但是萬一有這個可能,那么我為什么就不該跟克拉姆談呢?尤其是因為您持反對意見的主要理由一旦不存在,您的其他擔心也就隨著一概站不住腳了。我的確無知,這個事實不管怎么說依然存在,這對我來說是很悲哀的,但是這也有它的好處,初生牛犢不怕虎嘛,所以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再保持一陣這種無知狀態并承擔其肯定嚴重的后果。但是這種后果主要只涉及我,所以我尤其不明白,您為什么求我。對弗麗達您總是一定要照顧的吧,如果我完全從弗麗達的視野里消失,這在您看來只能是一件幸運的事。那么您怕什么呢?您總不至于——無知的人覺得什么事都是可能的——”說到這里K已經打開門,“您總不至于替克拉姆擔驚受怕吧?”老板娘默默望著他的背影,望著他匆匆下了樓梯,助手們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