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言
- 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的人類社會(羅素文集)
- (英)伯特蘭·羅素
- 3850字
- 2021-02-08 18:25:00
人的一生可以從許多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可以把人視為哺乳動物的一種,純粹從生物學角度來考察。由這一點看,人類取得了無與倫比的成功。人可以生活在任何氣候下,也可以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那里有水源。人類的數量一直在增長,現在增長得更快了。人把自己的成功歸因于將其與其他動物區別開來的一些東西,比如:說話、火、農事、書寫、工具,還有大規模的合作。
但恰恰在合作這一點上,人類并沒能取得百分之百的成功。和其他動物一樣,人也充滿了各種沖動和熱情,總體來說,這有助于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生存下去。可是,人類的智力也使其明白,熱情經常是被人類自己撲滅的,如果壓抑自己的某些熱情而發展另一些熱情,那么欲望就可以得到更大的滿足,幸福感也會更強烈。在大部分時間和大多數地方,人并不認為自己和其他物種之間存在競爭。人類感興趣的,不是單個的人,而是人群;有了人群,就會分出涇渭分明的敵友陣營。有時候,這種劃分對于勝利者很有用,比如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的沖突。可是,隨著智能的提升和發明的增多,社會組織日益顯現出復雜性,合作的益處持續增加,競爭的益處持續減小。因為智能和沖動是對立的,所以倫理和道德規范對人來說不可或缺。如果只有智能或只有沖動,那就不會有倫理存在的空間。
人是情緒化的,會任性妄為,甚而失去理智,然后借著那股瘋狂勁兒去危害自己以及同類,這可能會造成極大的災難。可是,盡管容易沖動的生活是危險的,但是人如果不想活得沒滋沒味,就必須有沖動的能力。沖動與控制彼此對立、沖突,倫理既然旨在讓人們過上幸福生活,就必須在這兩極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正是這種源于人性深處的沖突催生了對于倫理學的需求。
就沖動和欲望而言,人比其他任何動物都要復雜,這種復雜性給人帶來了各種麻煩。人,既不像螞蟻和蜜蜂那樣完全群居,也不像獅子和老虎那樣完全獨來獨往,而是一種半群居動物。人的有些沖動和欲望是社會性的,有些則是個體性的。人的天性中有著社會性的一面,這表現在人將單獨禁閉視作一種非常嚴厲的懲罰;而人的個體性一面則體現為看重自己的隱私,不愿與陌生人交流。格雷厄姆·沃拉斯[8]在其杰作《政治中的人性》里指出,生活在倫敦之類人口稠密地區的人們發展出了一種社會交往的防御機制,使自己避開那些額外的且毫無必要的人際交往。在公共汽車或者城郊列車里,人們通常挨坐在一起,互不搭話,而一旦發生了什么意外,比如空襲,或者哪怕是罕見的濃霧,這些陌生人馬上就會視彼此為友,打開心防交談起來。這種行為表明,人會在其個體性和社會性之間搖擺變動。正因為我們不是完完全全社會性的,所以需要倫理學來告訴我們行動的目的何在,需要道德規范來反復灌輸各種行動規則。螞蟻則沒有這種需要,它們總是按照集體利益的需求來行事。
然而人不一樣,即使人能讓自己像螞蟻一樣服從于公共利益,也不會就此滿足,并且還會意識到自己的本性中仍有一部分欲求不滿,而這部分對自己非常重要。這并不是說,人性中個體性的一面不如社會性的一面有價值。用宗教術語來表述的話,這兩部分分別對應福音書里的兩條教義:愛上帝,愛我們的鄰居。對于那些不再信仰傳統神學里的上帝的人而言,可能有必要對表述方式做些調整,但沒必要抹除其倫理價值。神秘主義者、詩人、藝術家和科學發現者,究其本質都是獨行客。他們的所作所為可能會造福他人,這對他們可能是種鼓勵,但是在他們全力以赴地完成某種他們認為可能是自己職責的事情時,卻并非在為他人著想,而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
因此,我們必須承認,人類的優秀品質中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要素,一個是社會性,一個是個體性。任何一種倫理如果僅僅考慮其中之一,都將是不完整和不盡人意的。
人類社會對于倫理學的需要,不僅源于人類的半群居性,或者其無法實現的內在理想;還源于人和其他動物的另一個區別。人的行為并非全部直接受內心沖動的驅使,而是能夠在有意識的目的的控制和引導下進行。在一定程度上,某些高等動物也具備這樣的能力,比如:狗會在主人把它腳掌的刺拔出來的過程中允許他弄痛自己;科勒[9]的猩猩會超越自己的本能,做出各種動作來努力夠到香蕉。盡管如此,有一點始終是千真萬確的:即便是高等動物,其大部分行為也是由直接的沖動所激發的。受過教育的人類卻不是這樣。一個人,從他壓制自己繼續賴床的強烈欲望,由床上爬起來的那一刻起,到發現自己要獨自度過漫漫長夜之時,他很少有機會沖動行事,除非找下屬的麻煩,或者對單位提供的午餐百般挑剔。而在其他任何方面,引發他做出各種行為的也都不是沖動,而是經過慎重思考決定的目的。他之所以這樣或那樣做,不是因為這些行為帶給他愉悅,而是因為他希望能從中賺到錢或者得到其他回報。正是有了這種基于某種欲望而行動的力量,倫理和道德規范才會起作用,因為它們一方面表明了善的目的與惡的目的存在天壤之別,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為達目的而采取的正當手段與不法手段截然不同。可是,與受過教育的人打交道很容易過于強調有意識的目的,而忽略了心血來潮的沖動的重要性。[10]道德家總想忽視人性的存在,如果真能這樣,那么人性很可能也會對道德家的說法無動于衷。
即便是處理單一個體對多個個體的問題,倫理學也會逐一單獨解決;但是當倫理學面對的是社會團體時,問題就會變得非常棘手。關于社會團體的行動明智與否,需要對社會中的人性進行科學研究,當然前提是我們能夠判斷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首先要明確支配個人和集體行為的重要動機,其中最為迫切的是那些與生存有關的,比如食物、住所、衣服和生育。一旦這些條件得到滿足,另一些動機就會變得強大起來,比如貪欲、競爭、虛榮和權欲。各政治集團及其領袖的大部分行為歸根結底就是基于這四種動機,當然還有生存不可或缺的那些動機。
每個人一生最初的日子,都是由兩個因素造就的:一個是自身的先天稟賦,一個是包括教育在內的環境的影響。這兩個因素究竟孰重孰輕,一直爭議不斷。在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達爾文之前的改良者幾乎把一切都歸結為教育;但是從達爾文開始,出現了一種趨勢,即強調重視遺傳而非環境。當然,這種爭議的焦點只是這兩個因素究竟哪個更重要一些。不可否認,二者都在發揮作用。盡管我們無意對爭論的每個問題都給出結論,但仍可以相當有信心地斷言,導致一個成人做出某種行為的沖動和欲望,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所受的教育和獲得的機遇。這一點的重要性或可從以下情況中窺見一斑:當有些沖動存在于兩個個體或兩個團體之中的時候,基本上處于對立狀態,因為滿足其中任何一方都是另一方所不能容忍的。與此同時,另一些沖動和欲望卻能在滿足一方之余也使另一方獲得滿足,或者至少不妨礙后者獲得滿足。個人生活中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只不過程度較輕,比如既想今晚大醉一場,又想明早仍舊精神抖擻,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借用萊布尼茲[11]對“可能的世界”的描述,當兩個欲望或者沖動都可以被滿足的時候,我們可以稱它們為“共同可能”;當滿足一個卻不能同時滿足另一個的時候,我們可以稱它們為“互相沖突”。如果兩個人都參加美國總統競選,那么其中一人必然落選。而如果兩個人都想致富,一個靠種棉花,另一個生產棉布,那么二人都得償所愿并非不可能。顯然,生活在一個不同的個體或群體之間有著“共同可能”的目標的世界,要比生活在一個他們的目標互相沖突的世界更幸福。由此可以推斷,明智的社會制度應該鼓勵共同可能的目的,阻止互相沖突的目的,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針對這個目標設計教育體制和社會制度。
政治學理論必須考慮核心群體的情況,后者會影響社會群體的性質。這些群體可能各不相同,最重要的是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原因、目的、規模、集體對個體控制的強度以及制度的組織形式。這些會引出權力以及集權或分權的問題,而這或許就是政治學理論中最重要的部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權力集中有技術方面的原因,可是人一旦掌握權力幾乎都會濫用權力。民主制度的出現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可實情往往并不能盡如人意。對此我已在我的《權力論:一種新的社會分析》一書中探討過。[12]
新技術的到來會對社會產生影響,引發很多極其復雜的問題,尤其是當這個社會的組織方式和思維方式還在按舊體制的那套進行。[13]人類歷史上有兩次大變革便是這樣,第一次是農業誕生,第二次是工業革命。每一次的技術進步對人類而言都是極其不幸的。有了農業,就出現了農奴制、以活人獻祭、男尊女卑,還有從第一個古埃及王朝開始到羅馬帝國滅亡,其間此起彼伏的專制帝國。而科技闖入人類社會所造成的種種令人后怕的不良影響,卻才剛剛拉開序幕。其中最大的惡果就是導致戰爭升級,此外還有過度開發導致的自然資源枯竭,政府對個人自主權的剝奪,通過教育和宣傳等核心部門控制人的思想,等等。這些惡果因為科學對人類思維方式的持續影響而不斷擴大,人類的思維方式卻仍停留在過去的時代。現代科技使統治者擁有了更多的權力,也使一些人頭腦里構想出了一種可能,即打造一個前所未有的整體化的社會體系。這種可能性導致人們執迷于體系而不能自拔,忽略了個體的基本訴求。尋找一種公正的方式處理這些訴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要問題之一。我在《科學觀》的第三部分以及《權威與個人》一書中用政治學理論對此進行了探討。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巨大的希望或可怕的噩夢有著同樣的可能性。恐怖會在人群中蔓延,會讓世界變得沉悶陰郁。而懷有希望呢,因為這需要想象力和勇氣,所以在大多數人的頭腦中并沒有那么生動。就因為不夠生動,所以那些可能性看起來像是烏托邦。于是思想上的怠惰成了唯一的攔路虎。如果可以克服這一點,一種嶄新的幸福對人類而言將是觸手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