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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勝利

意大利的比薩斜塔,大家知道。斜塔邊上有座圣墓園,諸位知道嗎?很慚愧,我不知道。去年(2013年)夏我闖進墓園,意外看見一幅從未見過的巨大壁畫,當場魂靈出竅。文藝復興大部分名作,我自以為知道,怎么這等偉大的畫,從來不知道呢?

這就是無知的好處。

你熟悉一位畫家,終于站在真跡前,是大快樂;你完全不知道一位畫家,忽然撞見了,更是大快樂。那種驚訝、歡喜,等于變回小孩子。上回說到王希孟,沒有18歲上的大歡喜和大驚訝,沒有《千里江山圖》。

請諸位好好守護心里的孩子氣——假如你還有的話——木心先生說:“所謂元氣,就是孩子氣。”同意嗎?不同意,也好,你肯定很有學問,很成熟。

話說二戰期間,比薩城給聯軍炸得一塌糊涂,戰后,巨大的回廊修復了。2008年,我在佛羅倫薩美第奇—里卡迪宮的告解室看了戈佐里畫于1459—1461年的《博士來拜》(亦稱《三王之旅》),佩服極了,偷偷拍了幾幅照片,他是15世紀意大利大畫家,后來從畫冊里知道他還有很多大畫在比薩墓園,去年就特意尋過去,啊呀,果然都在,高高的墻上一幅連一幅,每幅六七米見方,雖然殘破、斑駁,色彩看不清了,還是好壯觀。

我一幅幅看著,在回廊一間巨大的偏室,意外撞見陌生的大畫,名叫《死亡的勝利》,墻角還有更大的壁畫,叫作《最后的審判》和《地獄》,我站在那里看,心里嚇壞了。

趕緊看說明牌,作者名叫博納米科·布法馬可,是前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活躍于14世紀前半,那時喬托還在世。這幾幅畫的年份很確定,是1336—1341年,比那位戈佐里早一百多年,相當于我們的元末。

進入元末,中國繪畫最輝煌的年代早就過去了。可是在西洋人那里,14世紀上半等于是文藝復興的早晨,曙光散去,天色大亮。可是西洋人要是提到13世紀、14世紀的繪畫,好比我們講到漢魏隋唐的繪畫,算是很古很古了。

岔開去,講個偏見。我以為歐洲真正偉大的畫,不是油畫,而是濕壁畫。中國呢,要論斯文深秀,那是文人畫,要論高貴、偉大,非得看魏晉唐宋的工筆重彩畫,最佳的例子,就是王希孟。可惜傳世的魏晉隋唐,數得出幾件,意大利的濕壁畫卻是數不清,十之七八還在教堂的墻面上,只是干透了,加上歲月的包漿,比當年更好看,更恢宏。

所以歷史短有歷史短的好處,高峰期來得晚,有來得晚的道理,人家的材料又耐久,占了時光的便宜。

話說14世紀、15世紀這兩百年,意大利出了一堆壁畫家。喬托是老祖宗、開山人,在他之后,一個接一個,安吉利科、馬薩喬、弗朗切斯卡、利皮、吉蘭達約,還有戈佐里……他們包攬了無數教堂的壁畫工作。后來,所謂文藝復興三杰,被我們說了又說的米開朗琪羅、達·芬奇、拉斐爾,至少等于當時的八〇后。

可是呢,別的麻煩又來了——經典油畫掛在美術館,印出畫冊,又好看,又容易傳播,我們就一天到晚贊美油畫。濕壁畫實在太大,縮小到畫冊,意思全沒了。而且頂重要的濕壁畫,你得去一個一個城鎮,一座一座教堂,專門找。布法馬可這幾幅畫原來在哪座教堂呢?不知道,因為教堂挨了炸了,意大利人好不容易修復了這幅畫——說起轟炸,神了,達·芬奇著名的《最后的晚餐》(1498年)也在教堂里,二戰期間,教堂炸毀,可是不長眼的炸彈好像認識達·芬奇,偏偏躲開了《最后的晚餐》。黑白照片里,只見那幅畫的墻面孤零零站在一片廢墟中,居然沒毀損。我曾親眼看過原作,不怎樣激動,倒是吉蘭達約畫的《最后的晚餐》(1486年)還掛在圣馬可修道院的售票廳,美不可言。此外,至少20位畫家畫過《最后的晚餐》,各有各的好。

所以美術史其實很勢利。這份勢利,以后可以專門講。

現在大家來看《死亡的勝利》。畫面左側,畫著棺材、死人堆;畫面右側,畫著游冶奏樂的貴族男女;當然,少不了飛翔的天使。幾年后,黑死病肆虐歐洲,瘟疫過后,據說人們對這幅畫大為崇拜,也在死人堆旁宴飲作樂。《十日談》的作者薄伽丘還因此獲得靈感,他寫了不少這位畫家的故事,原來布法馬可是個著名的搗蛋鬼,專鬧惡作劇。

再看《最后的審判》和《地獄》,有大群的圣徒、判官和恐懼的人民,有上帝,有軍人,有砍頭,有將要砍頭,還有地獄的慘象,下油鍋的鬼,毒蛇纏繞的鬼,等等,等等。古人看了,一定像北京話說的那樣,嚇得“肝兒顫”。

我今天還是只講一個點:請大家注意早期作品。

德國人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中說: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春夏秋冬和少壯老邁。每個藝術時期,長幾百年,短幾十年,也各有少壯期、老年期。我看了好多畫,越來越注意早期作品,為什么呢?

早期作品一定面對兩個歷史任務,換句話說,也是歷史的機會。什么機會?簡單說,就是主題和工具。每個周期的開端,一定最早開發新主題,尋找新形式,所以有原創力。同時,它也最早使用新工具——譬如濕壁畫——或者說,用新工具尋找最好的方法。新工具和新主題,互為因果,這層關系,以后再細說。

各個時期的藝術,慢慢成熟壯大,根子,都在早期,和幼童少年的身體怎樣成長、性格怎樣形成,是一個道理。所以早期作品都很簡單,但是生猛,都顯得幼稚,但是天真,它難免粗糙,但是精力飽滿,用古語形容,就是,元氣淋漓。

怎么形容布法馬可的畫呢?我們來看敦煌壁畫。敦煌壁畫從魏晉延續到唐宋和遼金,尾端甚至進入明清,前后逾千年。唐宋的敦煌,公認是黃金時代,可是最有力量、最動人、最能顯示敦煌風格的,還是北魏,公元400年前后,也就是敦煌的早期。1979年我去那里考察,南北美院的師生都搶著臨摹那幅有名的《舍身飼虎圖》,我也臨摹了,有一陣迷得不行,簡直想放棄油畫。

大家有機會再去洛陽的龍門石窟看看,去大同的云岡石窟看看,前者是唐代盛期,后者是北魏,相差兩三百年,要論單純、雄大、氣魄,無疑是云岡石窟。“文革”中,法國總統來訪,不記得是不是蓬皮杜,周恩來問他想去哪里,他說哪里也不去,就想去云岡看看——法國人愛中國,也懂中國——另一位法國總統,我也忘了名字,去西安看秦始皇兵馬俑,一進去就退出來,說他嚇壞了,不敢立即看。

看偉大的畫,偉大的雕刻,是要給嚇著的。有位美國抽象畫家說,他去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一進展廳就給嚇得退出來,在街上轉悠很久,才走回去慢慢看。前兩年我在馬德里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總算看見了《格爾尼卡》,很失望,站了幾分鐘就走了。現在想想,也許我早就看過云岡石窟,看過粗獷有力的北魏,畢加索那點意思,嚇不著我,他要是見了云岡石刻,倒恐怕牛眼睛瞪出來,嚇個半天吧。

但布法馬可嚇到我了。他的生猛和力量,他的肆無忌憚,他瘋狂的想象力,他的神奇感,我想說,一種神奇的殘暴感,正好比北魏的壁畫。論造型,論解剖知識,他遠遠不如米開朗琪羅,就像北魏人,一張臉都畫不像,一條腿也畫不準,哪里比得過唐宋?他們還不那么會畫畫,還不那么懂畫,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藝術頂頂要緊的,不是知識,不是熟練,而是直覺,是本能,是騷動,是嶄新的感受力,直白地說,其實,是可貴的無知。

布法馬可的時代,無疑是文藝復興早期,他比喬托才晚一點點。那么,王希孟怎么解釋呢?他活在中國宮廷繪畫的全盛期、黃金期,所以我抓住一點:他畫《千里江山圖》,只有18歲——他活在他自己的早期。

可是我們常常看不起全世界的早期作品,總是留心盛期,盯住最有名的作品看。實在說,藝術,各時期有各時期的好,晚期的好,盛期的好,中期的好,我們往下慢慢看,慢慢說。可惜現在大家在視頻上看畫面,不過雜志大小,用手機看,還不如女孩子的巴掌大,實在是委屈了偉大的繪畫了。

這個節目讓大家看畫,但我不會仔細解說。為什么呢,我看畫討厭有個人給我講,因為我也長著眼睛。我同意貢布里希的話,他說,美感是需要引導和學習的,但我不是導游,不是講解員,不是教授,我不喜歡這個視頻變得像在上課。文藝復興畫家,敦煌的畫家,他們上了什么課?上過什么學?意大利有個小山城叫作奧維耶多,年輕時代的米開朗琪羅特地遠道而來,爬上山,進教堂,去看一位前輩的壁畫,他是去上課嗎?他是去取真經,當然,取經也看誰在取——他是米開朗琪羅。

最后說個現象:布法馬可畫屠殺、畫尸體、畫棺材、畫地獄,這是西方藝術自古以來反復出現的死亡主題。羅蘭·巴特說過一句我很難忘的話,他說:“尸體作為尸體,是活生生的。”中國人呢,也畫鬼神,還有畫鬼專家,譬如羅聘,但是敦煌無名畫家筆下的地獄和鬼神,最生動、最傳神。我曾經在很小的洞窟里臨摹過,畫滿了鬼在滿地跑著追活人,我一邊臨摹,一邊嚇得肝兒顫,可是我看羅聘的畫,一點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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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曼·雷拍攝的普魯斯特死亡時的照片,1922年。右:納達爾拍攝的雨果死亡時的照片,1885年。

最后,為什么中國人從來不畫棺材和尸體?大家可以想想。

這個節目也許有一天講到攝影,我有歐洲人拍攝的尸體照片給大家看。要是大家忌諱,我就罷休——總之,我們的繪畫傳統是《千里江山圖》,不是《死亡的勝利》。

2014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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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比薩斜塔。下:圣墓園。中午到達比薩,天氣晴好,黃昏離開圣墓園時,已是大雨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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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佐里比薩圣墓園壁畫局部。

布法馬可,《死亡的勝利》局部,1336—1341年,現藏于意大利比薩圣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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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班牙一座中世紀教堂,我見過另一幅巨大的壁畫,畫于12世紀——相當我們的北宋末南宋初——整個幅面幾乎沒有人物,唯十多具等大尺寸的棺材,二三鬼魂,從中躍出,構圖有如立體派,橫線直線、交錯布列,貫穿教堂上端十余米墻面,好看極了。布法馬可描繪這三具棺木,形式與手法近似中世紀,那時,透視法尚未成型成熟,畫面的氣勢與氣格,反倒更大,效果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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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法馬可畫于尸體堆右側的這一大場面,或許預示了近百年后波提切利美不可言的《春》——香草、天使、美樹、美婦,雍雍穆穆,紛紛然。四五百年后,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仍可窺見文藝復興人的歡情與啟示。

布法馬可,《最后的審判》局部,1336—1341年,現藏于意大利比薩圣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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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法馬可,《地獄》局部,1336—1341年,現藏于意大利比薩圣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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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繪畫與西洋畫,固然兩回事,地獄的想象卻是大致相似:有火焰,有巨獸,有蛇蝎。瞧右側畫中的一條條蛇!夏秋以來,我在烏鎮為木心美術館工作。某日晴好,抬腳出門,驚見一條美麗透頂的小青蛇,蜿蜒屈伸,緩緩移過賓館的大理石地面。我站定細看,眼瞧她倏忽轉彎,扭著,扭著,以不勝姿媚的嬌態,鉆進柱縫,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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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5月8日,倫敦,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勝利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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