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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史航

如果有個視頻節目叫《局部》,一期一期傳著,播著,圖的是什么呢?

應該不是為了拼圖,拼出一個什么整體。

整體往往是幻覺。

我們手捧藝術史或文學史,不過是手捧著者給那段歷史起好的綽號,不過是面對著微縮景觀里的七大奇跡,胡蘿卜雕出來的萬里長城。

整體,往往不如局部可以信任。

局部,就是一堆漂流瓶,裝著當事人的一得一見一贊一嘆,被他陸續丟到海里。他相信海不僅僅是海,海里有船,船上有人,海那邊,也有人。有人會撈起瓶子看看,或心許,或詫異,那一瞬所感知的親切或陌生,就對得起那個局部了。

因為,親切或陌生,都不是麻木。

丹青兄最近就做了這樣一件事情,一件讓人沒法麻木的事情。

《局部》十六期,我來回看過幾遍。有好幾期,我故意把畫面關到最小,或是閉上眼睛,總之讓視頻變了音頻。我就是想讓自己的想象力,貧乏得只知橫平豎直、不察姹紫嫣紅的想象力,先往前面跑一跑。

丹青說到布法馬可的《死亡的勝利》,說到蘇珊娜·瓦拉東筆下的男裸體女裸體——那到底會是怎樣?

睜眼就可見正確答案,那么,容我先閉上眼睛,胡亂想想看。沒見過駱駝,最多只能想象到馬背腫,但,多想象了幾種馬背,見到駱駝就更敏感吧。

生于今世,麻木最易,敏感最難。

海量信息沖刷一切,世界前所未有地透明,守著搜索引擎,想不當錢鍾書陳寅恪也難。給我十秒,什么都查得到。然而查到也就是查到了,哪有什么驚喜可言,銘記更是奢談。下次再用再查,永遠可以探囊取物,也永遠兩手空空。

若是不甘心這樣,就跟丹青去他的那些審美現場吧。

《大衛》作為雕塑,你見過各種尺寸的圖片了,你也記得他有五米高,然而,你翻畫冊時,不容易繞到他的背后,看人家屁股。這就是在現場能享的福利。

委拉斯開茲將近60歲才當上宮中總管,所以畫《宮娥》要把穿正裝的自己畫進去,尤其要把腰間那一大串鑰匙畫進去。王宮的鑰匙。

戈佐里也要把自己畫進去,自己還豎著四根手指,因為他那時接活兒的價位是400弗羅林了,這很值得記載下來,炫于同行,傳于子孫。

再讀藝術史,再看到這些藝術家被標簽化,我們仍只能袖手旁觀嗎?想想那一串鑰匙,那四根手指,感受已不一樣,這又是種福利,好像我們是人家的小學同學或鄉鄰街坊了。

卡帕齊奧喜歡畫全景,他的全景畫是給自己走神用的,時不時從近處看客的肩膀看過去。他看到遠處有人閑逛,或者有獅子在閑逛,而人們在奔跑逃命。反正,卡帕齊奧“他顧不到跟我們啰唆,他就顧自己在那兒東張西望”。

巴齊耶,少壯從軍的巴齊耶,第一場戰役就送命的巴齊耶,丹青也不說自己有多憐惜,只在感慨他已有成就之后,閑閑說一句:“他要是活到七八十歲,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些畫,全部算早期作品。”

凡·高是個憨人。搞文學弄音樂,似乎不能是憨人。畫畫的,可以是個憨人,一筆一筆地憨下去。“憨人畫憨人,窮人畫窮人。”

早期印象派這幫家伙,“我們就是畫我們的日子,畫我們的上午,畫我們的下午,畫我們的快樂”,“這是這幫烏合之眾的集體記憶”。

其實,畫家們游走于千載之間,永遠是烏合之眾,我們羨慕的也就是這個。他們彼此贊嘆,但永遠沒法合流,只能是隔水相呼。這樣才好。

有時合群,有時獨處,孤單而又孤單得不甚長久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局部》提到的,不僅有好作品,更有好時光,大家在巴黎玩耍,在比薩玩耍,也在上海,時光像個猴皮筋,被他們抻得很長。

十六期《局部》,我強迫癥一般地反復排行,最后確認,最喜歡最后一期《杜尚的決定》。

羅蘭·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說:“文學已經不受保護了,所以現在是走向文學的時候。”

丹青說:“我來改一改:繪畫已經不再光榮,所以現在是閑聊繪畫的時候——包括閑聊杜尚不畫畫。”

晚年的杜尚,跟人家說:“你又不欠社會一幅畫。”

這話真是鏗鏘。誰知老臥江湖上,猶枕當年虎骷髏。就這樣的感覺。

陳丹青,他欠不欠這世界一本書呢,一本講藝術和藝術家的書?

也許他是欠自己一本,這書出版了,可以扔回到從前某一刻,扔給剛剛學畫的陳姓少年。

丹青講到凡·高那幅未完成的小畫,那個沒有面目的海邊少年,講到劉小東見了這畫的復制品,表情非常痛苦,最后說一句:“我操!畫得太好了!”

那痛苦的樣子,想來想去都是很有意思的。永遠不忘初心,永遠受著刺激,多好。

香港導演劉浩良回憶過他的射箭師父的教誨:“你不是要把箭射進紅心!你要想象,箭原來就插在紅心中,你把箭從箭靶拉到你的弓上,現在你要做的,只是放手,讓它回到紅心上。”

這是我讀到的對于初心的最好形容。

丹青說:“當我凝視哪幅畫,心里狂喜,愛極了,有時會對此前酷愛的畫家發生歉意,好像背叛了他。”是的,一期期《局部》看下來,就像目睹他的背叛史。

這背叛甚至是渾渾噩噩發生的,比如對杜尚。

他說:“我從未弄懂我喜歡的藝術家,更何況杜尚。”

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幸福的茫然。就像人間猶有未讀書,就像你始終不敢說看懂了愛人的眼神。

肯定有人會介意丹青的語氣,他經常是情不自禁地贊嘆,覺得這回我講的這家伙,怎么這么好。

我也這樣。我們都是習慣為好的東西高興的人。換個角度來說,就是一驚一乍,就是眼皮子蠻淺的。

網友“法蘭克1018”說最喜歡《民國女畫家》那期:“為什么喜歡?用他(陳丹青)自己的話說就是懇切。男性談女性藝術家要談得懇切,不容易。中國男人談女性要談得懇切,簡直絕無僅有。”

丹青講這些自己在乎的事情,就是這樣又老練又懇切,又激烈又悵惘,就像個不能自持的鐘擺,在那些好畫好景好模樣之間蕩來蕩去。

念小學時開運動會,經常要舉牌子,每個同學的牌子是不一樣的,若是一起好好舉起,就是“振興中華”或“增強體質”這樣的標語了。也想過,要是我和同學串通,故意不舉起來,或舉得歪歪斜斜,那幾個字是不是就呈現不了。估計是,但我從沒敢嘗試過,不敢這樣挖一個堂堂集體活動的墻腳。

丹青這本書,就是從局部下手,挖著少有人挖的墻腳,讓墻不再是墻,我樂觀其成。

我從中收獲了太多的次要信息,而次要信息的獲得,就是審美的主動,就是一種解放。

藝術史文學史往往是比較勢利眼的。我們言必稱莎士比亞,不一定會關心同時代的馬洛或福德,我們冊封達·芬奇,不一定在乎他的前輩師長是誰。

我們尊崇一流,忽略二流,最終恰好是困居三流,因為,經由二流去一流的路,斷了。

每個時代人們都只記得冠亞季軍,以為憑借他們三位就能概括這個時代,提純這個時代,然而這是不對的。歌曲選秀節目的前三位,并不代表這一世代的青年男女如何唱歌,前一百名一千名選手,才能有一點代表性。

所以,感謝丹青提到許多陌生的名字:布法馬可,安吉利科,卡帕齊奧,等等。我盡力記住,記住這些冷門,冷門有時候更是一扇門,而熱門不過是讓我們排隊進烤箱。

凡·高給弟弟提奧的信里這樣寫:“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知道凡·高的發音。”這是憨人家風,亦是俊杰口吻。

木心說過:“識時務,不如識俊杰。”這話聽著,就是那么令人鼓舞。俊杰是不管時務的,你識的俊杰多了,膽子也就大了,也就明白——時務,就那么回事。

以前我問過作家阿城,搞收藏有什么秘訣沒有。他知道我是問著玩,他也就說得很好玩:“你把眼睛養嬌貴了,就夠了。”他說的是悶頭去看真跡,習慣真跡,再看贗品,就像老校對遇見錯別字,本能就會覺得刺眼。

《局部》我算是看完了,眼睛也就養得嬌貴了些。

接下來該看什么,不知道。

鄭板橋畫過一叢蘭花,破盆里漫出來的,題了詩,后兩句是:“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我附近沒有山,我能去的就是美術館、博物館。哪怕就是一個人橫著膀子亂逛,馬二先生游西湖一般。看見山水大軸,欣賞的標準就是看那山水之間能否藏兵,能藏多少兵。

起碼,要能藏住我。藏進畫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哪怕是進了一幅莫奈的風景,我也不再是一個人。我看著克勞德·莫奈先生畫完了他的印象,收工回家去喝苦艾酒,他知道自己今天干得相當可以。

《局部》第一期談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有一句瑣碎得好玩:“諸位要是有興趣,自己坐地鐵到故宮看原作。”

他連地鐵都提到了,生怕你不去。

很老實,很懇切,不說便宜話,盡可能提醒。

丹青這本書,連同《局部》這節目,說到底就是個提醒。

我被喊來寫序,那我就寫點關于提醒的提醒吧。

有句話,他說了,我就總覺得是懸在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漂亮話總是遺患無窮。

但愿,我沒說什么漂亮話。

2015年10月10日晨

* 史航,編劇、影視戲劇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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