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一見紅袖,那面色更是罩上了一層寒霜。
紅袖卻是渾然不覺。
“德印大師,夜半三更,你可是有要事?”紅袖竟以女主人的口吻問道。
德印方丈陰沉著一張臉?!芭┲骺蛇€記得你我的約定?”
“記得呀!方丈答應我,我可以隨時來無相寺找天賜!”紅袖快人快語。
不笑略略低了低頭。
“此話不假。可是夜半三更,佛寺清靜之地,女施主與不笑和尚久居一屋,半日不出,成何體統?”說到最后,德印和尚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性子暴烈的胖大和尚了。
紅袖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她想起剛才與不笑之事,好像——確實與這環境不太協調!
一時間,場面有些尷尬。
只見不笑慢慢地跪了下來?!按髱煟恍ψ灾`反了戒規,實在不堪任這方丈之職。不笑愿意離開無相寺,還請大師成全!”
紅袖驚愕地看著不笑。
德印大師道:“不笑,整個無相寺,數你天資最好,此番你若再離開寺廟,再想回來,就難了!你可要想好!”
了空和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不笑深深地磕下頭去。
德印大師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輕嘆。
第二日,不笑和尚和紅袖又回到了他倆的紅影洞。
紅袖道:“天賜,既然你決定不回無相寺了,為何不跟我回漠漠谷?”
不笑望著湍急的無相河水,心中滋味復雜?!凹t袖,你知道嗎?當年,我娘帶我到了黛山。她本來是要將我拜托給無相寺中的和尚的。可是她已經走不動了。她就倒在了這無相河邊,就是我站的這個位置。我當時只知道拼命地哭,搖晃著我娘的身體。不管我怎么哭,怎么搖,娘再也不理我了。后來,真的有一位老和尚走到了我身邊,你知道是誰嗎?”
“是了心方丈,對嗎?”紅袖噙著淚,輕輕地說。
不笑點點頭?!皫煾笇⑽冶г趹牙?,安慰我,告訴我說,他會保護我的。”
“從那時起,無相寺便成了我的家。而我也暗暗發誓,此生一心向佛,終生侍奉佛祖,絕不背離。”不笑沉默了。
紅袖心中涌起一陣難過。她看到,在她與不笑之間,橫亙了一道溝壑。
“天賜,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想住在紅影洞,我便在這里陪你。什么時候你想去漠漠谷了,我隨時來接你?!?
不笑溫柔地、憂傷地一笑。
驀然,他的笑容僵住。他想起當初了心方丈為他取法名不笑時說的話來。了心方丈說,“你的法名就叫不笑吧!你若不笑,則佛心堅不可摧。你若心動,則展顏一笑。若你笑時,則佛心自然寂滅!”
那時,不笑曾對師父說:“師父放心,不笑已經不會笑了!”
往事如煙。不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滄桑感。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笑的呢?記不清了。是第一次見紅袖的時候嗎?不,第一次見紅袖時,他還是個未出家的小孩子。成為不笑和尚之后,他的第一個笑容,毫無疑問是給了紅袖。只是那是什么時候?他好像記不清了。他為什么笑了?也不記得了。是怎樣笑的?
是自自然然就笑了。
他的師兄弟們,包括德印方丈,都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笑容。在他們心中,他真的是一個不會笑的和尚!
師父當年為我取這個法名,原來是藏著深意!
“天賜,你在想什么?”紅袖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不笑。
“哦,沒什么!”
“紅袖,我今晚——想靜修,你能不能——先回漠漠谷去?”
“天賜,你是有什么心事嗎?”
“沒有。”
紅袖見不笑神色黯然,雙眉輕鎖,眉宇間藏著淡淡的哀傷?!昂?,我今晚就不聽你讀經了,你專心靜修。明天我再來看你!”
“嗯。小心些!”
紅袖嫣然一笑?!板伬锏闹嗤砩蠠釤嵩俸?,別吃涼的,也別亂吃東西!”
“嗯,知道了?!辈恍πΦ?。他驀然驚醒。在面對紅袖時,他總是情不自禁的,便展開了笑顏!
紅袖走了。不笑獨自走回紅影洞。他邊走邊沉思著。到了洞中,他看了看爐子上的那鍋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鍋壁,還是微熱的。這是紅袖為他熬的!
立在粥鍋前發了好一會兒呆,不笑走進耳房,盤腿坐上那塊大石頭,閉上了眼睛。他覺得渾身疲憊不堪!
無相寺中。似乎又突然蒼老了許多的德印大師,神情疲倦地宣布,不笑的師兄了空暫代方丈一職,管理寺務。
德印大師說的是“暫代!”
無相寺眾僧中,以了空的年齡最長,資格最老。
一名僧人道:“大師,不笑和尚違反寺規,有辱方丈之位。大師將他逐出寺去,實是圣明。還請大師繼續執掌方丈位!”
德印大師糾正,“不笑是自己要離開的,我可沒有逐出他去!”
了空也請德印大師重回方丈位。
德印搖了搖頭?!拔乙汛勾估弦?!只怕時日無多。這無相寺也該由你們年輕人來照管啦!”
一名僧人道:“大師若執意隱退,不如讓了空師兄正式即方丈位?!?
了空心中暗喜,口中卻忙說:“我才德疏淺,不堪擔此大任!”
德印看了了空一眼,捋須不說話。
了空低著頭,心中漸漸變涼。德印大師讓他暫代方丈之職,不過是因為他的資格最老而已,并非是欣賞他的才德。
德印大師正是如此想的!他深知了空性格狹隘,雖修行多年,于佛法造詣上卻是平庸無奇。與不笑和尚比起來,真是一個云彩,一個泥土。只是,不笑恐怕再也不會回無相寺了!
德印大師說:“此事以后再說。”
看著德印大師離去的背影,了空暗暗捏緊了拳頭。
這一夜,不笑過得很痛苦。他被兩股力量撕扯著。一股力量在叫他潛心修行,獻身于佛祖,遠離紅塵萬丈,情絲纏綿。而另一股力量在把他往紅袖的身邊拉扯。他不能沒有她。如果沒有了她,那他還活著干什么。
不笑一會兒雙眉緊鎖,眉心擰成了一團。一會兒面色痛苦,承受著心靈的不休掙扎。
直到晨曦微明。不笑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流淚了。兩行清淚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他無奈地得出了一個結論。他的余生,將注定要一直被這兩股力量互相撕扯,誰也不相讓。他不能脫下這身僧衣,這是他的信仰,是他活著的根基。他不能不見紅袖,她是他的太陽,沒有陽光,他也不能活。
到了晚間,紅袖來了。
這一晚的月亮極其的圓,極其的大,極其明亮地掛在枝頭。幾乎沒有風。樹葉兒不搖。然而夜涼如水,月光沁人。
不笑一襲雪白僧袍,盤腿坐在紅影洞前的一塊大石上。月光籠罩著他,給他的身形鍍上了一層模糊的光影,使他看起來顯得又神秘又清冷。
紅袖看著他,心中充滿了又愛慕又崇敬之情。她的眼睛幾乎不能從他的身上移開半刻。
不笑就著月光讀經。其實,與其說是讀,不如說是背。這些經書,他早都爛熟于心了。他喜歡讀經,在清朗的經聲里,他也如紅袖一樣,暫時忘掉了一切。
紅袖一襲紅裙,斜靠在離不笑兩步遠的一塊巨石上。她慵慵懶懶的,一手支頤,眼中時而波光一閃。她身披的紅紗隨意地流淌在石上、草葉上。
不笑偶一凝眸于月光下的紅袖,不禁神飛魄散,心中剎那間堆積起如山一樣的幸福。這種幸福要將他淹沒,要令他不能呼吸。嚇得他只好穩穩身形,目光專注于經書上,再也不敢瞄她一眼。
紅袖卻是渾然不覺。
微微的,起了一點風。
風把紅袖的輕紗吹得飄動了起來。樹葉發出一陣輕微的、好聽的沙沙聲。不笑的白色僧袍也飄逸地流動了一下。
不笑的經書,也讀到了尾聲。
紅袖意猶未盡地緩緩地從石頭上抬起了身子。
不笑也覺得意猶未盡。一本經書,何以這么快就讀完了?
月亮還是那樣亙古不變的又圓又亮。月光下的兩個人都覺得難舍難離。
這一夜的月亮,將永遠地刻入不笑的腦海。
這一夜的情景,將成為紅袖心中不滅的烙印。
花開最美最盛時,便是凋落的開始。
這一日,無相寺的兩名僧人突然來到了紅影洞。
不笑正在佛前閉目捻著佛珠默經。
他清雅俊秀的容顏,一塵不染的僧袍,超塵脫俗的氣質,令兩名小僧十分的崇敬與仰慕。
“你們怎么來了?”不笑輕輕問。
一名僧人行禮說:“方丈令我們給大和尚送些吃的!”
不笑微微笑道:“辛苦了,放下吧!”
兩名僧人放下食盒,又行了禮,便離開了。
不笑以為,這食盒是德印方丈叫人送來的。他知道,德印方丈雖然對他嚴厲,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對他也很好!
不笑的肚子還真是有些餓了。他揭開食盒,里面有一碗噴香的白米飯,幾碟時令青菜??茨遣巳~兒翠綠欲滴,還真是讓人食欲大開。
不笑合上了食盒,準備過一會兒再吃。
他繼續閉目捻珠默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