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紅袖正在漠漠谷中的一片野塘邊。

這野塘水面寬闊，水質清澈無比。塘面野生著一大片荷。碧綠如玉盤的荷葉纖塵不染，盤面滾動著如水晶般透明美麗的露珠。微風一吹，一陣陣荷香便沁入了紅袖的心中。她微笑著痛快地呼吸著，感覺自己全身都沾染上了荷香。

在一片碧綠之中，偶爾冒出一朵粉紅來。那是新開的荷花。粉荷如美人的臉，嬌嫩無比。

花一開，便招來了蜜蜂。這些勤快的小東西們聞香而至，直撲花心，嗡嗡地扇著翅膀忙個不停。

紅袖來了興致。她一揮衣袖，輕輕地飛了起來。她湊近一朵荷花，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馥郁的香氣。正在忙碌的小蜜蜂見有人要與它搶奪花蜜，無奈只好扇動著翅膀飛走了。

嗅過一朵荷花的香氣，紅袖又將臉貼上一片碧綠的荷葉，感受了一下那片馨香與清涼。她身上披著的輕紗落入了清澈的水中，一條小紅魚奇怪著咬了一口，且嘗嘗是什么味道。

紅袖飛累了，干脆在一大簇荷葉之上躺了下來。她望著那如一塊藍玉一樣的天空，驀然想起了那一日，她與不笑便是在這塊藍玉底下纏纏綿綿的。

想起此事，紅袖不由紅了臉。突然，她一個翻身，騰空而起，驚得那些荷葉搖擺不止，一朵荷花的花瓣也震落了一片。

在野塘的岸邊，竟坐著一個渾身銀光閃閃的少年。正好奇地看著她哩。

紅袖落在了岸上。兩人隔著幾丈遠的距離。

“你是誰？”紅袖好奇地問。

“你是漠漠谷的狐貍嗎？”那少年不答，卻反問她。

紅袖驚疑地點點頭。

“我就知道，”少年笑道，“赤眼生狐王是不允許其他族類在漠漠谷生活的。”

紅袖看了看他，靠近了些。她沒有感受到同族的氣味。于是笑道：“你就不是狐貍，狐王怎么讓你住在這兒呢？”

“我不一樣。因為我不惹事。”少年道。

從這少年的眼中，紅袖看到了寂寞，看到了他想與人講話的欲望。于是紅袖走了過去。

“那你告訴我，你是誰？”紅袖也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坐在少年的對面。

看得出，少年很開心能與紅袖講話。他說：“我不是狐貍，我是一條龍。”

“龍？”紅袖驚訝道。她看了看身邊雖水面寬闊，但也只能稱作一口“塘”的大池子。

“我不信。”紅袖說。

“我真的是一條龍！”少年急了。

“那你變給我看看！”紅袖笑道。

少年眨巴了兩下眼睛，突然霍地站了起來。“我讓你看看！”

晴朗朗的天空里突然刮起了一陣狂風，吹得大池子里的荷花荷葉亂擺，幾乎折了腰。紅袖以袖掩面，遮住風沙。少年不見了。眼前出現了一朵烏云，烏云里邊突然出現了一條銀光閃閃的小龍來。小龍在云霧間翻騰游走。一會兒，云收霧散，小龍又變回了身穿銀袍的少年。

紅袖又驚又喜。“你還真是一條小白龍啊！”

“我說了，你又不信！”少年道。

“這下我信了。哎，我只知道龍都是在大江大河大海里的。你為何會在這里？”紅袖本想說，你為何會在這個小小的池塘里？又怕傷了少年的自尊心。

果然，少年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

“你的家人——也在這里嗎？”紅袖問。自己都覺得自己蠢，這么小的池塘怎么容得下幾條龍！

“我沒有家人。我一個人住在這里。”少年說。

紅袖尋思，這少年身上一定有著什么讓人傷心的秘密。便小心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有家，也有家人的。你看我，就和父親母親兄長姐姐住在這漠漠谷中。你父母可是去世了？”

少年看樣子更加難過了。“我……，我父親還在，母親不在了。”

紅袖又看了看身邊的大池子。“你父親是——？”

“他是東海龍王。”

紅袖嚇了一跳。“你是東海龍王的太子呀！可是，你為何不在東海，反而會住在這荒僻的漠漠谷？那你母親是——？”

“我母親是洞庭湖龍王的公主。”提到母親，少年似乎高興了些。看來，他母親雖已去世，但留給他的記憶卻是美好的。

“那——，你為何會在這里？”

少年低了頭。半晌抬起，道：“我是被螭娘娘趕出東海的。”

“螭娘娘是誰？”

“是東海龍王的夫人。”

“哦，是你繼母。”紅袖立刻明白了。這繼母虐待丈夫前妻的兒子，可是自古有之的事，不算稀奇。

“她不是我繼母。”少年又說。

“那是怎么回事？”

少年似乎難以言說。“我母親，并非東海龍王的夫人。所以，螭娘娘十分恨我，她不想看到我，就把我趕到這漠漠谷來，并且這一輩子都不許我出谷。”

紅袖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她心疼地看向少年。少年明顯的營養不良，長得又瘦又小。這么小的一個池塘，哪能供給一條龍的所需呢！

“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訴姐姐嗎？”紅袖已覺得與少年親近了許多。

少年感受到了這份親切，很開心地說：“我叫斯戎。姐姐叫什么？”

“我叫紅袖！”

“嗯，這個名字好聽！那以后，我就叫你紅袖！”

“不對，你不可以沒禮貌，你應該叫我紅袖姐。我比你大。”

“紅袖姐？”斯戎摸了摸腦袋。“不好吧？我覺得叫姐把你叫老了。”

“怎么會！”紅袖笑道，“好吧，好吧，隨你了！”

“斯戎，你想吃什么，明天我給你帶來。我們家廚子的手藝可好啦！”

“真的嗎？紅袖！好啊。我想吃粟粉糕、糖葫蘆、蓮子粥、西瓜、桃子、葡萄……。”

“打住，打住！”紅袖忙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西瓜桃子都還沒熟呢！糖葫蘆得到街市上去買……。”

斯戎已笑倒在草地上。爬起來，舌頭舔舔嘴唇道：“我說的都要流口水了。紅袖，還沒熟的就不管了，熟了的，盡管送來。我保證一口吃光！”

“看不出，你還是個小饞貓呢！”紅袖道，心中卻涌起一片憐惜之情。

“錯！我不是小饞貓，我是大饞龍！”斯戎糾正。

“好好好！你是大饞龍！行了，我得回去了，明天給你帶吃的來！”

斯戎看了看已漫上晚霞的天空，“天還早呢，你過一會兒再回去嘛！”

紅袖心中掛念著不笑，便道：“小斯戎，我真的還有事。咱們明天見！”說著，便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草葉。“我走了！”

“哎——！”斯戎還想挽留，只見紅袖一展雙臂，紅衣飄飄，已飛過荷塘去了。

斯戎戀戀不舍地看著那紅影，一直到看不見了，又獨自發了好一陣呆，才悶悶地躍入水中去了。

紅袖回到纖云宮，包了一包不笑愛吃的點心，便往紅影洞而來。

一進山洞，紅袖手中的點心便掉在了地上。她看見，不笑一襲白衣，橫臥在紅影洞的石地上，一動不動。

“天賜！”紅袖驚叫一聲，幾步奔過去，抱起已人事不知的不笑。

不笑的身軀已經冰冷！

紅袖“啊”的一聲慘叫，淚水滾滾而出。她搖晃著不笑的身體，茫然無措地哭叫著：“天賜，天賜，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不知哭了多久。最初的痛擊過后，紅袖稍微清醒了一點。

此時，紅影洞外，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有風刮著。樹枝搖動起來，樹葉兒發出沙沙的悲鳴之聲。

紅袖輕輕地撫了撫不笑嘴邊已干涸的、發黑的血跡。她渾身顫抖著，將不笑抱起來，輕輕地放到了床上。她看到了，洞中的石桌上，有沒有吃完的幾樣小菜和一碗米粥。

紅袖面無人色地拔下頭上的一根銀簪，刺入了那碗米粥。拿起來，雪白的銀簪上已然黑了一截。紅袖咬住了嘴唇。她又將銀簪的另一頭刺入一碟青菜中，銀簪子果然又變黑了！

紅袖的雙眼噴出了火焰！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下毒殺害不笑和尚！這無恥之人是誰？這愚蠢之人是誰？這下三濫者是何人！

紅袖扔下那根發黑的銀簪，頹然坐在了不笑的身邊。她慢慢地俯下身去，抱住不笑，口中喃喃地道：“天賜，我要讓害你的人——，下，地，獄！”她眼中殺意大熾。

紅袖將不笑帶回了纖云宮中的玄冰室。

面色如生的不笑和尚，如生者一樣，盤腿坐于那塊萬年玄冰之上，一如他為紅袖誦經時的模樣。

紅袖不言不語，面色如霜。

楓凝露柔聲對女兒道：“袖兒，這便是他的命！你用玄冰鎮住他的軀體，使他不朽，又有何用？”

紅袖竭力逼回自己的眼淚。“母親，我不能——，看不見天賜！”

楓凝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拍拍女兒的肩，出去了。

無相寺內。德印大師正閉目靜坐。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室中。

“女施主何故到此？”德印微微睜開雙眼道。

來者正是紅袖。

德印大師一接觸到紅袖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凜。這目光里可是沒有絲毫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