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紅袖與秦離宮相偎相依著坐在火堆旁，度過了心神不寧的一夜。

紅袖心神不寧，是因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自侯錦錦起，她與山野小童已糾纏了幾生幾世，他便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但是，凡人易逝，仙狐千年。幾次死別，已令她成了驚弓之鳥。她害怕秦離宮又像不笑一樣，會在某一天突然地離她而去。

如今，紅袖的心已是脆弱無比。她不能再一次承受失去他的痛楚了。

同樣的，秦離宮也是心神不寧。

這一夜之中，他數次聽到風中傳來梵鈴之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卻總如一根長長的絲線將他纏繞，使他既惶惑，卻又有幾分向往。他想告訴紅袖，但見紅袖全然不覺之態，就曉得這鈴聲大概只他一人聽得見，說了，紅袖必然焦躁不安，攪得她不得安睡，便住了口，只自己在心中琢磨。

如此度過了一夜。次日起來，那積雪幾乎封住了洞口。

兩人扒開積雪，走將出來。但見一輪紅日已活潑潑地掛在了天邊。

紅袖往山頂上望去，只見峰頂白雪皚皚，云氣彌漫，絲毫不見海蜃宮的影子。

紅袖心中焦急。若不是幽蘭有言在先，她不得運用法術相助秦離宮，她早就拉著秦離宮徑直飛到海蜃宮了。秦離宮早一日拿到長生不老藥，她便早一日放心。

“我們走罷。”紅袖說。

二人踏著及膝深的白雪，艱難地向前走去。

如今，紅袖才知道身為凡人的苦楚。在此種惡劣的環境下，要登上海蜃宮頂峰，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暗道：西王母娘娘這是開的什么玩笑？她明知道秦離宮是登不上頂峰的！

走了約一個時辰，那天突然又變了臉，狂風刮了起來，碎雪又飄了起來，天色也黯淡得如同黑夜。

紅袖和秦離宮你攙著我，我扶著你，頂著風雪一步一步往前挪。

秦離宮道：“袖兒，苦了你了。”

紅袖道：“你這是什么話，我可不覺得苦，我就是心里著急！”

秦離宮正要回答，不提防腳下一滑，紅袖一把沒拽住，就見秦離宮如一塊石頭一樣骨碌碌直往山下滾去。

紅袖大驚，左手在雪地上一撐，身形縱起，急速掠去，同時伸出一只手來要抓住秦離宮。哪知秦離宮下墜速度太快，眼看就要跌落下萬丈懸崖。紅袖顧不得多想，身體在半空中一個翻轉，恰恰擋在秦離宮之前，被秦離宮撞得兩人一起跌落下去。

秦離宮慘呼一聲“袖兒！”以為自己終究將紅袖拖累了。

紅袖抱住秦離宮，于下墜中叫聲“幻月！”一道銀光閃過，幻月如一枚長釘釘入了巖石之中，紅袖一手把住幻月，兩人停止了下墜。

“快帶我們上去！”紅袖又叫道。

只見幻月自行拔出巖縫，劍尖筆直向上，帶著紅袖與秦離宮，飛上了崖頂，落在了平坡上。

紅袖察看秦離宮的傷勢，見他身上有多處擦傷，但只是傷到了皮肉，幸未傷及骨頭。

紅袖心疼地道：“離宮，你疼不疼？”

秦離宮忍著疼咧嘴一笑，“放心，我一點事也沒有。倒是你——，”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紅袖的額頭。那兒有一處擦傷，鮮血幾乎要滲出來了。原來，剛剛紅袖情急之中以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下墜的秦離宮，顧不得防護自己，以至額頭被巖石刮破。

紅袖這才感覺到額頭上一陣疼痛。她顧不得自己的傷，扶著秦離宮走到一個避風處，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翡翠小瓶來。

紅袖從瓶里倒出一丸藥，就在掌心里將它研成了粉末，然后用食指小心挑起一點，輕輕涂在秦離宮的傷口上，道：“這是專門治外傷的，涂了它，明日就可恢復如初了。”

秦離宮身上在疼痛，心里卻是滿滿的幸福。他也伸出食指來，蘸了一點藥粉，輕輕涂在紅袖的額頭上。

“別亂動。”

“讓我先給你涂上。你是女孩子，這臉上可不能留疤。”

“要是留了疤，你是不是就不愛看我了？”

“你有疤也好看，我也愛看。”

“當真？不是假話？”

“若有半字虛言，就叫你這藥失去靈驗，留我一身的疤痕。”

紅袖撲哧笑了，“你要留一身的疤痕，我可不愛看你了。”

秦離宮故作痛苦狀，“你怎可以貌取人？”

“誰叫你咒我的藥不靈驗的？”

不知什么時候，那雪花兒又紛紛揚揚起來。山中寒氣逼人。然而在這巨巖之前，卻宛如保有一片小小的春天。

轉過一片山脊，眼前的情景赫然讓秦離宮吃了一驚。明明身處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怎的又突然來到了春花如錦的天地？

只見逶迤的山谷中，綠草如茵，鮮花芬芳，蜂蝶蹁躚，鳥兒鳴唱。秦離宮再望望身后，那漫天蓋地的冰雪已失去了蹤影。

“這是怎么回事，袖兒？我們到哪里來了？”秦離宮驚嘆說道。

紅袖四下里望望，又俯下身，扯下一根青草來，在手心里捻了捻。忽爾喜道：“離宮，想必我們已經靠近海蜃宮了！只有天仙福地，才會有這些異景！”

秦離宮也興奮起來。

二人順著山谷走去。一路上，不斷有美麗的蝴蝶輕盈地落在他們的肩上、發梢上，花草的香味沁人心脾。此情此景，不禁讓秦離宮心醉神迷。

誰知就在此時，幾聲梵鈴聲又清晰地傳了過來。

這一回，不但秦離宮，連紅袖也聽得真真切切。

秦離宮抬頭一看，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座廟宇的飛檐從那蓊郁的樹叢中顯露了出來。

紅袖也看到了那飛檐。她心中一怔，那種莫名的恐懼感又浮了上來。

秦離宮亦是心情復雜。數日之前，他便聽到這梵鈴聲響，但卻只他一人聽得見。他心中便有隱憂。如今果真有這廟宇出現，他于是心中忐忑起來，也不知前路是喜是憂。

只聽“噹”的一聲，銅鐘響起，余音裊裊。

顯然，是寺內僧人撞響了銅鐘。

紅袖發現，這鐘聲仿佛一種召喚，秦離宮的雙腿有些遲疑的、卻又不可阻擋地往那廟宇走去。

“離宮？”紅袖叫了一聲。

這聲呼喚似乎把秦離宮嚇了一跳。他愣愣地看向紅袖，清亮的眸子里掠過一層迷茫。

“你要進去看看？”

秦離宮猶豫著，“既然走到這兒了，想必是一種緣分。權且進去看看罷！”

紅袖想不出阻撓他的理由，只好默默地隨著他走入那廟宇中去。

那廟宇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還在那較遠的地方。

紅袖和秦離宮一路上穿花拂柳，上山坡，過亭閣，又繞過數座巨石孤峰，這才來到了廟宇正門的臺階之下。

紅袖警惕地察看著廟宇四周的情況。但見這廟宇收拾得甚為整潔，數十級的青石臺階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連一片落葉也無。殿堂四周雖樹木蔥郁濃密，卻一點兒也不雜亂。只見一名灰衣僧人拿著一把長掃帚走到偏殿那邊去了，對紅袖與秦離宮的到來視如未見。

這期間，廟內的銅鐘聲隔一會兒便敲響一下，好像在報時刻。

紅袖抬頭望了望天，見那輪金烏的光芒已然黯淡了許多。不知不覺，又是下午時分了。

秦離宮一路上默然不語。

兩人步入殿內。

好一尊大佛！

只見正中坐著如來的巨大金身像，比當年無相寺中被紅袖毀壞的那尊還要高大許多。

對這如來，紅袖可沒有什么好感。她在冰湖的那些艱苦歲月可全都拜他所賜。

紅袖突然心念一動。想起剛才進廟時不曾注意到大門上的匾額，也不知這座廟叫個什么名兒。待要拉著秦離宮往后走，找個僧人問一問，卻見秦離宮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給如來磕起頭來。

紅袖悄聲道：“你給他磕什么頭，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秦離宮忙以手掩唇，“噓”了一聲，道：“袖兒，佛祖面前不要亂說話！”

紅袖不情愿地撇撇嘴。

看著秦離宮那副虔誠的樣子，紅袖的眼前又出現了不笑和尚的樣子，忍不住一陣悲從心來。

秦離宮剛剛從蒲團上站起，就見一名小沙彌雙手合十走了過來。朝著紅袖與秦離宮施了禮，小沙彌道：“我師父請二位施主到方丈室一敘。”

紅袖與秦離宮不由對視一眼，心下俱有些疑惑。

紅袖道：“那就請小師父頭前帶路。”

小沙彌轉身而行。兩人身后跟著。出了大殿，過了觀音閣，繞過藥王堂，往一處花木掩映的小小精舍而來。

紅袖心中嘀咕，這廟宇倒是修得甚為闊氣。這位方丈住這樣幽雅的精舍，想必那塵緣并未斷干凈。想到這里，因問起小沙彌，“小師父，敢問貴寶剎如何稱呼？”

“空空寺。”小沙彌輕輕吐出三個字。

小沙彌輕言細語。秦離宮渾然不覺。紅袖卻如頭頂上猛然炸響了三個劈雷。

空空寺？數百年前，侯錦錦的那一世，她與侯錦錦便曾在空空寺中相會，并懲罰了惡霸張悼鎂。并由此導致了侯錦錦一家人慘死。

哪里又來的一個空空寺？

“你說什么？”紅袖追問。

小沙彌又說了一遍。

“怎么了，袖兒？這寺名有什么問題嗎？”秦離宮發覺紅袖臉色不對，問道。